仿佛一直在走,走在青山街上。走了幾十年,還在青山街。在這個城市里,我走過青山街的時間,比任何一條街都長。雪夜、晨曦、晚風、煙火氣,我都一一拜受。
1
有一年,大雪紛飛,木香說,飲一杯?你能拒絕嗎?當然不能。木香淺淺地笑:“幸會,碰杯!”當?shù)囊宦?,像從心底里發(fā)出的一聲召喚。輕啜一口白葡萄酒,酒香在屋里流溢。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木香穿一襲白衣,輕搖白葡萄酒杯,唇齒欲啟未啟,似乎不愿意破壞這種意境。我以世俗的熱烈,來觀照這個四季走過的老屋。我始終未能走進,走進了也不能入心。多年后,那一股酒香,仍停留在鼻尖,不曾消失。你可以想象,木香有多愛這浸滿先人氣息的老屋。走出老屋,街旁的青山在冰雪覆蓋下一片冷清。
青山街又一季木香花飄香。木香似從人間消失。我因生計,狼奔豕突,沒有歇息的時候。隨十萬大軍下過海南,炒過國庫券,還認識一個跟木香很像的人,跟隨他倒賣過外匯。短暫的北漂生活,從地下室里找出一些閃著綠光的詞句,朦朧詩抑或是現(xiàn)代詩。詩終究不能果腹,頭發(fā)再長還是一個窮人?;氐角嗌浇?,街景依舊,街中增添了幾處紅綠燈,人增了些滄桑感,少了些話語。有事沒事,行走在青山街。想著青山街四季變換,看著那間老屋,不見了木香,心頭陣陣失落,隱隱地作痛。
悠悠時光看似漫長,不過是白駒過隙。最終,我離開了學院,離開了那沒來由的胡思亂想。憑著些小聰明和一篇篇激情寫下的文字,來到青山街旁的范羅山,選擇了一個跟自己志趣合拍的職業(yè)。我常常換位思考,小人物作大人狀,似乎有點自負;我常常把螞蟻放進自己心頭,啃噬魂靈,在其中自得其樂。
在人生的某個時刻,開始大徹大悟。生活免不了會有遺憾,只需盡自己所能就好。在范羅山最西的一間屋里,為了靜心,我過著隱士般的生活,熬煮文字,修煉心性。窗外,一棵有著一百二十年歷史的廣玉蘭樹,其葉子特別大,葉片泛著綠。常有鳥雀棲于樹上,我開窗時,常驚起一片鳥雀。記得某個下午,一只斑鳩飛入室內(nèi),咕咕叫個不停。我不動聲色,靜靜地觀察,諦聽鳥鳴。斑鳩可能覺得我還不如一棵樹,咕咕一聲,振動翅膀離開。風吹起的時候,窗外bbQa8r4I8pR+pOEisWwuqA==的廣玉蘭和其他老樹發(fā)出低沉的聲音,紛紛向美好的人世間致意。
一年又一年,終究有些不甘,想離開文字,開始另一番人生。走過青山街,但始終沒走出青山街。我輾轉于多個地方,說了該說的,也說了些不該說的,做了該做的,也做了些不該做的。雖有些苦累,但最終得償所愿。當我再次回到范羅山時,這棵廣玉蘭已是有一百三十道年輪的樹了,它仍靜立在窗外。風起的時候,隨風輕輕抖動。一日,一條枝干伸入室內(nèi),我抬頭朝窗外望去,碩大的白玉蘭花一下子就爆燃了。在玉蘭樹下,我寫著自己鐘愛的文字,立于窗前,看大江東去。
很多人和事一去不復返,再也無法追回。離開了青山街,告別了那些樹。好在沒有離開這座城,每到秋天,我常去山上,在夕陽里憶舊,心底泛起塵封已久的思緒。待落日沒入地平線,我在青山街裹一身清風,踽踽獨行。
青山默默,時光向前。青山的影子投射于街巷。有史料稱,此地因雨耕山與范羅山兩青山相擁而得名青山街。在青山街,贏不得名利的都是隱士,如木香,可能也有我。有人稱,山下原來那個長滿青藤的老屋,頗有來歷,而這個有百年以上歷史的小學,亟待擴建。學生的家長多次向政府訴述,也上訪到我這里。豈奈老屋的主人對老屋難以割舍。他可能在街上還是山上看到過我,還是聽什么人說過我,寫信約我相見。一個黃昏,我來到老屋。斑駁的墻壁、滿墻的木香花都靜默以待。時光從木香纖細的根莖和碎葉中流過,那些木香花攀纏于墻邊、古致窗下和老舊門前,枝蔓相錯,黃白相映,清芬撲鼻,為街巷平添雅趣。醫(yī)學家丹溪翁說:“調氣用木香,如氣郁不達者,宜之。”是聞之以香醒人、是眾味草藥調和,還是協(xié)力通達。我想都有。他說是木香讓他來的,當我急切地問木香在哪里時,他緘默不語。又過了些時候,在一個木香花飄香的晚上,他告訴我,這老屋是民國一位名人所有,木香可能也是名人之后,其中有很多故事。現(xiàn)在,老屋終于要讓位于小學,讓位于下一代。他告訴我,這是木香的意思。鳥雀的天籟之音和在山影里跳躍的身姿成就了美麗的青山街。老屋成了學校的一部分,白的、黃的木香滿墻迎風而立,它是安靜的,也是隨順的,甚至是堅毅的。他帶著對木香的不舍,在歲月荏苒中消磨。
現(xiàn)在亦是過去,每當我走過時,心里總是惴惴不安。好像是對一件珍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又好像是老屋的主人,為青山街,為下一代用心付出。
博士說青山街,取小過卦,小過知止,然后是順其自然。青為震卦,山為艮卦,震艮為雷山……做一個歸隱者,做一個勤勉的人,青山街是適合的。青山之側,有雞窩街(后改名為吉和街),紅墻院,似乎印證了這里的煙火氣,脂粉色放大了它的浮濁之氣。不管是范羅山、鶴兒山還是雨耕山都曾印證了一個又一個時代。青山街夾在青山間,有煙火氣,也有詩性。觀山嵐,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四時晴好,樂與山融,人活山中。人行于街,青山在側,木香花、玉蘭花、木槿花應時開放。來來回回,如他,如木香,也如我。這些人、街景和嵐煙在某個黃昏暗淡消失,又在另一個晨曦里升起。
有首歌唱道:“我吹過你吹過的晚風,這算不算相擁?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微風中的木香清幽芬芳,細雨中的木香似漾漾柔波。歲月流逝,揮之不去的是木香彳亍于青山街,一襲白色長衫,在風中行走。
2
走在青山街上,酒釀飄香,一聲清脆的吆喝聲:“酒釀水子哎!”喚醒了你的生活,勾起了你遙遠的記憶。
四月的一天,車沿著江岸邊行駛。岸邊都是做生意的,也是曾經(jīng)的戰(zhàn)場。正疑惑前路該如何走時,一拐,便看到“青山街酒釀店”。我一聲輕嘆,四下打量著這個百年老店,酒釀的香甜撲鼻而來。一對老夫妻安靜地稱量、收款,說著吃法,像是拉家常。很多夜晚,一陣陣“酒釀水子哎——”“白蘭花哎——”悠長的叫賣聲在街巷里響起。
酒釀水子是最富江南特色的美食,淡淡的酒香味很受人們的喜愛。在老青山街人的記憶中,酒釀水子都是由小販挑著擔子沿街叫賣。人們也一直都偏愛這種甘甜爽滑的味道。一抬頭,暮色漸起。我走出大門,上了橋,揮手目送。直到暮色四合,我才從橋上離開?;秀遍g,一輛三輪車與我擦肩而過,也散發(fā)出淡淡酒醪味。我一個趔趄,穩(wěn)了穩(wěn)神,聽到了水聲、風聲。水聲輕響,寧人心神。柔柔的風包裹著夜色,撫慰著大地。我目送江水流逝,又一日過去。
一個月后,我聽到有人感嘆時光飛逝,我安慰道:“開個酒釀店吧。一邊賣,一邊吃;一邊聽流水,一邊看夕陽;一邊過生活,一邊享受人生之樂。”
那怎么行?要開就開個書店,一邊賣書,一邊看書。那也是我曾經(jīng)的夢想,甚至書店的經(jīng)營方式都想好了,名字就叫青山書舍。李白魂歸青山河畔,我在青山書舍放歌,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種幸福和快意是青山街又一種動人的色彩。又過了三十年,我已不在意什么具體方法和路徑了,更留意于腳下。風吹過,我來過,那些留于心底的溫暖情愫,任其潺湲開去。
春又深了些。到青山街,就不能不到范羅山。走了,又離開。離開之后,又回來。終究沒有歸隱。我在這個城市奔波著,游走在這萬家燈火的街市。從山上俯視青山街,自有別樣風采。那些來來回回的人,那些無數(shù)年輪的樹,在漫長歲月中生活著、生長著……我總是癡迷那個雨夜,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草叢中,忽前忽后。酒釀的香味彌散入雨夜,混雜著淡淡的泥土的氣息。
到了范羅山,我不忍下車,有近鄉(xiāng)情怯的意味。車子又繞了一圈。車過華盛街時,我發(fā)現(xiàn)兩邊的香樟樹更茂盛了。青山街畔育紅小學內(nèi)操場上幾個小孩圍著一個足球,正忙得不亦樂乎。這個學校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老屋門前,青藤的顏色越發(fā)深了……
我的思緒還停留在青山街的那家酒釀店。那對安之若素的老夫妻釀就一街的幸福和快樂,自己也福在身邊、樂在其中。
酒釀水子少不了酒,它的酒香區(qū)別于老酒的辛辣嗆口,是一種甜糯的酒香。酒釀水子選用最好的白糯米粉,用熱水揉搓,用篩子篩成大小一致的團子,然后將酒釀?chuàng)v碎,混入白糖,倒入碗中,將煮熟的水子盛入碗中即可食用。酒釀水子顆粒小小的,類似于珍珠奶茶里的黑珍珠,味道軟糯香甜,很有嚼勁,沒有刺鼻的酒氣,只有淡淡的酒香,吃一口甘甜爽滑。
3
一直不喜歡熱鬧的場面,哪怕是喝酒。我喝的特別有意思的酒,都是在青山小坐。青山小坐——由時光雕刻的一幢舊街巷的建筑,位于青山街半畝園拐角處,與育紅小學的老屋遙相呼應。坐下后,我打開了那瓶以馬爾克斯的名篇命名的酒,酒味醇厚。習慣性地閉上眼,用酒杯叩問,這一年怎么就過半了?這一生怎么就接近了尾聲?我一抬眼,青山在側,光暈在樹葉上流動,也在眸子里抖動。直到天光暗淡,一切都歸于黑夜。或寧靜,或喧囂,在茫茫人海中淹沒自己。
一兩個人,或三五個人,感受到的是風從青0b21d7b9422beeb59d9f15a694be36a1山掠過,鳥雀啾啾、陣陣酒香。下雨的時候,雷聲滾滾,伴著雷聲一起舉杯壯懷。飄雪的季節(jié),輕酌慢飲,伴著雪落的節(jié)奏,說說往事,或自言自語,或不說話,靜靜待著就好。這時候,一切都不必太在意。
有時,我會在院子里,手里捏著酒杯,走來走去,品來品去?;蛘?,撕著從和田帶過來的短尾寒羊肉,仿佛聽到塔克拉瑪干沙塵在呼嘯,聽到桑株河永流的水響。酒未入腸,人已醉,豪情隱現(xiàn),會有些莫名的暢想。慢慢地,露出人的本真來,不一定非要刻意地偽裝或掩飾。
偶爾酒后也欣賞欣賞自己。這幾年,頭發(fā)越發(fā)花白,神采隱在眼窩處,臉頰僵硬,頭發(fā)像刺猬一樣張開。這種紅,是肉里泛出的,我稱之為:酒痕。歲月就在那里,或淺或深,不過是個印記罷了,心卻糾纏在遙遠的巴格旗路和腳下的青山街。
前些日子,我寫了篇關于掙脫困境的散文,用了里爾克的小說《布里格手記》里面的一段話,這篇小說講了些什么,并不明確,小說內(nèi)容和哲學一樣難理解。大概講的是個掩體,人終其一生都在掩體中。仿如從前,開始重讀金庸和古龍。我拿起古龍的《小李飛刀》,刀就是人,心動刀鋒現(xiàn)。還找了幾張二十多年前的藏書票,古拙而質樸。古龍總能通過刀劍來把酒問天,沉浸在書中、在人生里。這時,我不自覺地來到書櫥前,不是翻書而是撫摸從昆侖深處帶回的石頭,拿出了陳釀的老酒。一打開,一秒便淪陷。人、酒和書一起發(fā)酵。小酌一口,便心領神會。
喝酒、讀書、謀生,三者缺一不可。這三樣都有酒的精神。春夏時節(jié),滿墻的金銀花開了,隱含著酒香,耐人尋味。秋風勁吹,桂花飄香,聞香把酒,不必非得問青天。一群好友,圍聚一團,喝不喝酒不重要,不醉也醉了。醉意深厚,人卻空靈,風送出的不只有酒香,更有濃情。
歲月從來不言,卻見證了所有真性情。連三九寒冬都是暖暖的,走在青山街的風里,如同在花海中徜徉。弦月之下,幾個人溫一壺酒,當開始喝酒,世界就變得可親可愛,妙不可言。
滄海一杯酒。在崗時,全力以赴,迎難而上。離職了,樂天知命,放歌于野,歡樂付于杯中,一飲而盡。
責任編輯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