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前鋒，重慶云陽人。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野草》《遼河》等。出版散文集《俯仰岐陽關(guān)》。

一

1975年臘月一個細雨霏霏的凌晨，正在被窩里酣睡的我被父親叫起床，簡單吃了早飯后，我們父子共舉著一把油紙傘，打著一把手電筒，去磐石下碼頭乘坐“云航418號”機動船去萬縣市。那時父親是供銷社的采購員，我是小學生，父親去萬縣市為單位進貨，我的身高還不用買船票，所以父親就帶上了我。

我們來到下碼頭的時候，小雨晏息，天色微明，河灣上船桅林立，尖尖的桅桿刺向灰色的天際，一條河流從天邊的一里峽傾瀉而下，來到這崗嶺四合、水平如鏡的回水沱暫坐，然后夾著一河浩蕩，向下游的興隆灘揚長而去。三三兩兩的乘船人背著背篼，扛著編織袋，牽著小孩，挑著扁擔，從四面八方來到碼頭邊。我們一行人走下高高的下碼頭，朝著機動船?？康纳硥巫呷?。那時是枯水月份，必須走一段路，要是夏天漲水，船就可以直接?？吭谙麓a頭。

船行上水，開始是劈波斬浪，突突向前，在平靜的江面犁出一道深深的水溝，慢慢地化著排浪散開，從大到小，浪頭化著漣漪，最后消失在遙遠的江岸。我把手伸出船舷，在身后太陽的照射下，在水面上綻出五指印江的模樣，我第一次看見我印在江面上的小手竟然如此龐大，像五座山峰在江面上飛奔。正當我遐想的時候，父親將我的手拉了回來，對我說：“莫亂跑，巴陽峽到了?！?/p>

只聽得船上的機器明顯加大了油門，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太陽光一下不見了蹤影，船恍惚進入了一個悠長的水上隧洞，一下子天光暗了下來，兩邊巨石壁立，巉巖突兀，臨江的石壁如石筍般倒插入水，又如修建在水里的城墻，高大整齊，連綿不絕，驚濤拍岸，潮打堅城，蕩蕩來回，偶有瀑布從高高的岸墻上傾瀉而下，一條條白練懸空跌落，吼聲震天，峽風勁吹，瀑布化著水輪風旋轉(zhuǎn)，天女散花般灑落千萬細小的玉珠，豁然撲向船上的乘客，我的面目瞬間有了戰(zhàn)栗的清涼；那些巉巖千姿百態(tài)，在我們的船面前如電影畫卷般徐徐展開，峽窄浪急，噴薄咆哮，渦漩橫流，猛浪若奔。一個伸入江中的細石梁上，站著一個頭戴斗笠的舀魚人，他雙手擎起一個竹竿，竹竿頂端扎成Y形，Y口上綁著一個三角形的漁袋，順著江流呈順時針方向舀魚，這就是我們熟悉的“手舀斗灘魚”。船經(jīng)過那個舀魚人，我看見他身披蓑衣手持舀網(wǎng)，一舀一舀循環(huán)往復(fù)，舀網(wǎng)桿上下翻飛，水珠漣漣，舀魚人在漫天波濤中獨立灘頭、心無旁騖舀魚的樣子，就想起磐石打魚人的諺語：“秋水漲，不下河；春水漲，不上坡?！薄傲╊^，下漕口；找魚窩，舀快水；舀條肥頭魚把年過。”

“云航418”盡管開足馬力，仍開不快，發(fā)出老人咳嗽般的干吼。我左顧右盼，前瞻后仰，長長的江水如羊腸般細窄，江水迅猛，兩岸狹窄，整個船開始搖晃，在船頭卷起幾米高的浪頭，不時因為船的顛簸起伏不定，偶爾有江水卷入船艙，打濕衣服行李，澆透蔬菜，淋透雞籠鴨棚。于是，人們的叫罵聲，拖動雞籠鴨棚的聲音，躲開浪頭的奔跑聲，船員拖動纜索的聲音交雜在一起，抖出去的浪頭撞擊著兩岸的石墻，又被石墻擋了回來，使得我們心目中龐然大物的機動船如汪洋中的一葉扁舟，整個狹長昏暗的江面浪頭起伏，旋渦、鼓泡、回水、瀑布、飛流在此聚集，江水與亂石壁立的峽谷形成角斗場，吶喊聲、廝殺聲、搏擊聲、刀劍聲、落馬聲、鯨吞聲，真有“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天交墜兮士爭先”的激情澎湃。

在我們船的左前方，有一艘滿載木柴的貨船一動不動地豎直停在江中，船頭向下，船尾向著萬縣的方向，顯然是走下水的時候擱淺的，船上人影綽綽，還點著燈光，給這昏暗的峽谷開啟了難得的光亮。我們的船明顯降低了航速，兩船交會的時候，船速明顯降低，左邊是擱淺的貨船，右邊是陡立的石墻，兩邊的距離明顯接近，我們的船蝸牛爬行一樣緩緩?fù)ㄟ^。擱淺的貨船上有一個小孩，和我年齡差不多，他抱著一個碩大的白瓷碗，津津有味地吃著熱氣騰騰的面條，臉上細細的汗珠清晰可見。父親告訴我，這個就是“船上坡”。出巴陽峽后，風平浪靜，江天遼闊，太陽重新照射過來，萬道金光閃爍江面，像滿河的星星。

二

重慶市云陽縣和萬州區(qū)交界的巴陽峽，是著名的長江天險，被譽為“長江咽喉，航道瓶頸”。巴陽峽北接小周鎮(zhèn)、巴陽鎮(zhèn)、蓮花鄉(xiāng)，南臨太龍鄉(xiāng)、黃柏鄉(xiāng)、九龍鄉(xiāng)，峽長十公里，最險處調(diào)羹石至老鷹嘴約八公里，最窄處僅僅六十米，深度可達四十四米，形成了萬壑奔流、千水一線的壯麗景觀。舟人曰：“長江之水深不過巴陽峽，淺不過洛磧?！睋?jù)說巴陽峽是大禹治水留下的“石槽”，稱“龍磐石”，巴陽峽一帶流傳有《三龍?zhí)蛹芎鐦颉贰端亠@神威》《銅橋鐵舟》等民間故事，相傳很早以前峽底有銅橋，有鐵獅子鎮(zhèn)守江流，早先枯水時節(jié)人們能從銅橋上走過，直達對面的黃柏鄉(xiāng)。

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記載了巴陽峽和第一起有名有姓的海難事故：“江水又經(jīng)石龍而至于博陽二村之間，有磐石，廣四百丈，長六里，阻塞江川，夏沒冬出，基恒通渚。又東經(jīng)羊腸虎臂灘，楊亮為益州牧，在此舟覆，懲其波瀾，蜀人至今猶名之為使君灘?！卑完枍{有龍門灘、使君灘、羊子石、老虎嘴、調(diào)羹石、打網(wǎng)石、攔江咀、梯門檻、纖夫石等地名，與“龍磐石”“使君灘”“羊腸虎臂灘”契合。夏秋之際，江流浩蕩，遇到洪水季節(jié)就有“水從天上來，峽從一線開”的激烈澎湃，千萬條溪流從兩岸跌落峽谷，如萬馬奔騰，銀河倒掛，河面陡然泛濫至八百米，鼓泡、漩渦、急流、迴水，縱橫跌宕，上下翻滾，如湯鼎沸、似水燒開，上演著驚心動魄的長江合唱；冬春時節(jié)，江風怒號，林寒澗肅，江流一線，水深浪急，巨石壁立，波濤震天，“長江水槽”之勢凸顯。上古之世，洪水滔天，大禹臨危受命，治水由堵變疏。大禹手持開山斧，手起斧落，巴陽群山留下了一道狹長的刀口，長江在此被一劍封喉，江水由此噴薄東下，一瀉千里。明代詩人王廷相有《巴峽》詩：“巴峽何年鑿，千流會入夔。禹功終古奈，天險蜀人私?！?/p>

巴陽峽北岸下渡口崖壁上有“巴陽水府”題刻，上塑三尊神像，分別為天官、地官、水官，三尊神像威嚴高古，枕山面江，呈坐姿、面急流，兩邊有“日圣道仙界，江云護道心”的石刻楹聯(lián)，有明顯的唐代神像特征。石壁上的小字：“安鄉(xiāng)城七十里名巴陽峽，峽之口有壁焉。舊塑三官像，甚靈，數(shù)十年來，凡商民穩(wěn)載上下而無風浪之虞者，皆仗神孰能使之然哉！無如年代遠湮，又兼河水泛漲，遂教神像頹敗。予愧力薄，幸梓里鄉(xiāng)臺均皆樂助，而神像由是煥然一新焉，今工告竣，特為永刊石永垂不朽云……大清道光十二年壬辰歲仲冬月首人熊永芳吉立。”

巴陽渡口分上渡口、三龍沱渡口和下渡口，南岸黃柏分為上下兩個渡口。南北碼頭隔江相望，渡船直達。南岸的糧食、榨菜、蠶絲、蔬菜與北岸的煤炭，石灰、牛羊、水果通過兩個過河碼頭，形成了有效的物質(zhì)互補，人們利用過河趕場的機會進行物資交流。據(jù)清朝《萬縣志》和《云陽縣志》記載，清朝咸豐以前巴陽峽渡河船為“私渡”，父子相繼，家族傳承，競相典售，官司不斷，日常的乘船過渡成了私人謀利的工具，兩岸群眾怨聲載道。咸豐七年，萬州知縣應(yīng)兩岸廣大群眾呼聲，率先捐贈奉銀三十兩，促成“私渡”改為“義渡”，從此，義渡一直延續(xù)下來。

三

巴陽峽兩岸歷史悠久，早在商周時期，巴陽峽一帶被認為是巴人活動的區(qū)域，巴陽峽峽口發(fā)現(xiàn)了眾多的巖畫，被考古學界稱為“大梁巖畫”，巴陽峽北岸的佘家嘴和南岸的黃柏溪都有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巴陽峽尾翼的曬經(jīng)村發(fā)現(xiàn)了規(guī)模宏大的漢墓群及唐宋故城遺址。

“大巖巖畫”于2003年3月在三峽水庫即將蓄水的大背景下在巴陽峽長石梁被發(fā)現(xiàn)，巖畫面積共四處、面積達一百平方米，根據(jù)發(fā)現(xiàn)地長石梁被命名為“大梁巖畫”。據(jù)研究，大梁巖畫成畫于商周時期甚至更早，距今已經(jīng)三千多年歷史，巖畫的內(nèi)容涉及巫師祭祀、巨魚游江、肋骨船、兩層樓船、插羽毛的酋長、魚形旗、長槍刺魚、下河道路、籬笆院、多人多槳劃船、張網(wǎng)捕鳥等內(nèi)容，所有人物都是粗獷英武，不懼風浪，敬酋長、奉巫術(shù)，敬天法祖，網(wǎng)鳥刺魚，是一幅先祖在巴陽峽駕船水上、亦漁亦獵、結(jié)岸而居的生活地圖。

佘家嘴遺址和曬經(jīng)漢墓的發(fā)掘，進一步證明了從周朝到近代，巴陽峽一帶一直是人煙稠密、商業(yè)繁盛之地，它的高峰時期在唐宋時代，特別是兩宋時期。巴陽峽尾翼的曬經(jīng)和巴陽峽河段的佘家嘴都出現(xiàn)過成規(guī)模的街道、寺廟、官府、居民區(qū)、城墻、卡門、官道、碼頭、墓葬群和窯口遺址。在曬經(jīng)的“衙門田”里發(fā)掘出的宋代“鳥首臥鱉”寫有“王”字的宋代衙門脊飾。證明在唐宋時期，巴陽峽口的曬經(jīng)就是長江上游的一個重要城鎮(zhèn)，有南來北往的人口和發(fā)達商業(yè)，其繁榮程度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期。

從唐宋商業(yè)版圖上看，川江航道是南方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路，加上本地云安鹽業(yè)的興起，巴陽成為長江上游重要的水驛站，南宋時期中原人民大量南遷，巴蜀作為南宋轄區(qū)和重要的抗元前線及屯兵地，承接貨物的中轉(zhuǎn)站及水上鹽道碼頭，巴陽、曬經(jīng)一帶逐漸成為峽江重鎮(zhèn)。杜甫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寫道：“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最早提到了巴陽峽。公元763年春，因安史之亂寓居成都的杜甫聞訊官軍收復(fù)洛陽、長安，欣喜若狂，當即從錦江東下，經(jīng)忠州過三峽到襄陽，巴陽峽就是杜甫從忠州下三峽的必經(jīng)之路。唐代的白居易、岑參、劉長卿，宋代的陸游、杜柬之、范成大，明代的方孝孺、王廷相都有“巴峽”“巴陽”的詩句，可見，巴峽即巴陽峽。

那時的巴陽峽兩岸，桐花盛開，猿猴哀鳴，柴扉結(jié)岸，官舍儼然，倚棹望云，諸峰帶露，是李白“人驚遠飛去，直向使君灘”的《賦得白鷺鷥送宋少府入三峽》，是白居易“何此巴峽中，桐花開十月”的草木堅強；是劉長卿“搖落秋江暮，憐君巴峽深”的《寄萬州崔使君》，亦是岑參“江樹連官舍，山云到臥床”的巴陽水驛風光；是范成大“巴陽昨夜雨，灘上水先肥”的巴陽峽“淘浪”，是陸游“巴峽相逢如昨日，山陰重見亦前緣”的《湖上遇道翁》；是施敬“獨棹三巴夜，秋高片月孤”的《巴陽夜泊》，亦是沈佺期“流水無晝夜，噴薄龍門中”的《過蜀龍門》，還是釋文兆的“心如無一事，愁不在三聲”的《巴峽聞猿》。

四

巴陽峽有大魚，“大梁巖畫”中的大魚甚至超過了漁船的長度，這不是什么藝術(shù)夸張，真有其事。巴陽峽將長江瞬間收緊，所有上游下行的長江魚都會通過這狹窄的“石槽”水道，龍門灘就常常有大魚躍出水面，叫“鯉魚跳龍門”，漁民們發(fā)明了“長槍刺魚”“滾鉤”“墜網(wǎng)”“排網(wǎng)”等捕魚方式，很多深水魚也可捕獲。明代詩人王廷相在《過蜀龍門》一詩中也有“山斷黃魚浦，江枕白馬碑”的詩句，杜甫寓居奉節(jié)時，也寫下了一首關(guān)于巴陽峽《黃魚》的詩：

日見巴東峽，黃魚出浪新。

脂膏兼飼犬，長大不容身。

筒桶相沿久，風雷肯為神。

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龍鱗。

黃魚為長江里面的巨魚，巴陽峽一帶的老百姓又叫它龍魚、辣子魚、鱘黃魚，白鱘魚，頭呈三角形，皮膚黑灰色或灰黃色，體型巨大，可以在淺灘處攪得“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龍鱗”。民間有“魚長千年成蛟，蛟長千年成龍”的說法，“筒桶相沿久，風雷肯為神”，在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時候就化身蛟龍，直下東海。巴陽峽內(nèi)多少個雷雨交加、白浪翻滾、天昏地暗的時候，有眼睛像燈籠一樣的水怪在峽里飛奔，老百姓就說，巴陽峽“走蛟”了！

解放初期在巴陽峽捕到一條大黃魚，用“曹沖稱象”的方法稱得大魚重五百斤。一九八二年冬天，洪江木船社在巴陽峽用“排網(wǎng)”打起來一條辣子魚，運往云陽老縣城販賣，居民買不了，政府發(fā)動單位購買，最后云陽師范學校買下來，八百多師生整整吃了三頓魚肉。當時在云師讀書的劉星老師對我說，大魚是用一輛“解放牌”卡車運到學校的，食堂的十多名師傅忙了整整一天才將大魚分解，不知道有多重。

巴陽峽六缸石、太公沱、三龍沱、官塘為三峽水庫蓄水前峽江地區(qū)少有的魚類產(chǎn)卵場，這一帶廣出水米子、肥頭、鯰巴浪、辣子魚、河豚、江團、江龜?shù)乳L江魚，種群繁多、價廉物美、出產(chǎn)豐富。巴陽峽“大梁巖畫”的一條巨魚尾，比岸邊的房屋大，巴陽峽中“長石梁”上有數(shù)十人刺大魚的巖畫，魚的身形比人大得多，巴陽峽尾翼的太公沱巖畫上刻4條大魚，每條長度與旁邊的獨木舟比肩。太公沱出產(chǎn)水米子魚，體型尖梢，魚肉白嫩，采用蒜燒，加入酸菜、辣椒、魚香草煮出來的水米子，皮似黃金，嫩如豆腐，肉像白脂，入口即化，唇齒留香。六缸石和官塘出產(chǎn)的團魚大如竹篩，背殼上有青苔印，是真正的野生長江團魚，龜殼是巴陽峽一帶端公打鰲卦、卜吉兇的必備之物，官塘的團魚游上岸，被放學的官塘小學學生撿來當“鐵餅”拋擲。辣子魚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巴陽峽，清燉的辣子魚湯可以滋補身體，用于婦人發(fā)奶，據(jù)老船夫熊老輩子講，他的右客——妻子生了第二個娃兒缺奶，娃兒餓得哇哇叫，結(jié)果他下巴陽峽的“欄江嘴”礁石上放“滾鉤”，第二天早上去取了七八斤一條辣子魚，他吃魚肉，右客喝湯，第二天右客奶子腫脹，娃兒根本吃不完，只好將乳房硬塞給已經(jīng)隔奶的大兒子，還主動找缺奶的小孩喂奶。至今六十多歲的李老娘——老熊的妻子，還有幾個四十多歲的干兒干女，都是吃了她的奶。老熊還釣到一條箭魚，頭部伸出一條長長的尖骨，比身子還長，拿回去把水缸都戳破了。李老娘對我說，年輕的時候隨老熊推過河船，發(fā)桃花汛的時候，就有一個個辣子魚隨著排浪往上拱，那個陣勢像小豬兒掉進河里，要往上拱出水的樣子，還聽到了嬰兒一般的嚶嚶鳴叫聲。

李老娘說的那個辣子魚叫中華鱘，是國家一級保護魚種，她描述的辣子魚“往上拱”的過程就是杜甫詩中寫到的“黃魚出浪新”，那是中華鱘不遠萬里，從長江濱海地區(qū)溯流而上，去金沙江產(chǎn)卵經(jīng)過狹窄巴陽峽突出水面的情形。老熊釣到的“箭魚”學名叫白鱘，也是中華鱘的一種，由于白鱘有著大象一樣的長鼻子，又叫象魚。本地石槽峽口眾多，白鱘捕魚的時候，先用長劍一般的尖頭深入那些罅隙谷口，躲在里面的魚蝦被趕出來后，被尾隨而來的鯰魚搶著吃了。巴陽峽一帶就有“鯰魚跟著象魚走”的民諺，延伸開來是跟著別人得了好處。2022年7月21日，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宣布，長江特有的物種白鱘已經(jīng)滅絕。

隨著長江流域全面禁捕，中華鱘在長江及其支流又有了零星地出現(xiàn)。2024年5月，水利部中國科學院水工程生態(tài)研究所科研人員在云陽縣長江支流磨刀溪發(fā)現(xiàn)了三尾野生白鱘，6月20日云陽縣人民法院針對長江鱘、鳤魚發(fā)出首份《司法保護令》。相信不久巴陽峽又會有中華鱘、白鱘的身影。

五

為了保證船行安全，巴陽峽一段長江北岸設(shè)立了三個信號臺，峽中巴陽信號臺、尾翼的棧溪溝信號臺和上游出口的小周信號臺。巴陽信號臺歷史悠久，明代時期就有“巴陽水驛站”，統(tǒng)歸驛丞管理，有官廨、紅船、弓兵、船夫、灘丁和“霧臺”，類似于今天的絞灘站、航標站、水上公安、港航處、航道局的職能。“霧臺”就是那個時候的航標站，地點在巴陽峽北岸的陳家祠堂，驛站豎起高大的木桿，上面懸掛綠色、紅色和黃色燈籠，用于指引上下行船、禁航、扎霧、通行等航務(wù)，一般只容許單向通行，是名副其實的水上“單行道”，所以上下行船在此多有停靠，等待放行信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結(jié)束“巴陽自古不夜航”的歷史，上下船舶可以二十四小時通航，只是都要在航標站的指揮下通行，是長江航道局屈指可數(shù)的嚴控嚴管江段，重要原因是巴陽峽河段險惡，海損事故時有發(fā)生，從《水經(jīng)注》記載益州牧楊亮在此舟覆身亡算起，古往今來，巴陽峽沉船不下千艘。

巴陽峽由于“巴陽昨夜雨，灘上水先肥”的特性，容易因山洪暴發(fā)引起瞬間水面的漲落，俗稱“發(fā)淘浪”。六七月份為發(fā)淘浪的高發(fā)季節(jié)，江面寬至八百米，許多礁石險灘沒入渾濁的江面，船行上下，稍有不慎，就會直接開到灘頭或礁石上，造成擱淺，本地人稱“船上坡”。巴陽峽兩岸的居民數(shù)次看到船擱淺，以致見怪不怪，每到擱淺，就有小船“遞漂”，轉(zhuǎn)運船上旅客和運送食物、香煙、油料等，而擱淺的船又不能熄火，必須把所有的燈光開著，給上下行船一個提醒。

2003年6月1日，三峽水庫開始試驗性蓄水，6月3日，三峽水庫尾水到達巴陽峽，6月4日，巴陽峽水位從海拔103米上漲到117.5米，整個巴陽峽沒入水中，6月6日，巴陽峽作為長江控制河段正式解除航道控制，整個巴陽峽段的三個信號臺不再履行導航控制功能。6月7日，隨著一聲汽笛長鳴，一艘由武漢上來的大型游輪乘著初夏和煦的江風，開足馬力，劈波斬浪，向著上游的重慶方向疾馳而去。至此，巴陽峽作為川江咽喉、航道瓶頸的歷史已不復(fù)存在。

巴陽峽中有一處叫“纖夫石”的巨石，突兀江邊，有如筆架，巨石上被纖夫的纖藤勒出了十幾個深深的凹痕，還有星星點點的籇桿洞，像長鞭抽出的苔痕，如鋼釬鑿出的炮眼，充滿了野蠻的力道和時間的包漿。那是巴陽纖夫前赴后繼，扛著家庭重擔，使出洪荒之力拉動行船、點擊巨石，留下的籇桿和纖索印跡，“臉朝石頭手扒沙，彎腰駝背把船拉”“生命懸一線，萬死船頭爭”，勒石留痕，點蒿為洞，天長日久，日久天長，纖夫石記錄了巴陽峽船工的熱血史詩，成為巴陽人不畏艱險、迎難而上的群體記憶和精神象征。

古老的巴陽峽已經(jīng)沉入長江，新版的長江航運圖上仍然標注著巴陽峽?！傲魉疅o晝夜，噴薄龍門中。”她的歷史是那樣悠久，大梁巖畫、唐宋江城、李杜文章、善溢巴陽；她的現(xiàn)實是那樣的迷人，山間貢橘、江上枇杷、水墨黃柏、巴峽畫廊。她有兩岸列屏、蒼勁高聳的群山，顯示出昔日二十里巴陽峽的雄偉輪廓；也有一碧萬頃、波瀾不驚的江水表明昔日已過，當下和歷史一樣會轉(zhuǎn)瞬即逝。你來，她就是永恒，大江東去，詩畫田園，一眼萬年；你不來，她依然盛開，不悲不喜，坐擁河山，安之若素。

神奇的巴峽，永遠的巴陽峽！

責任編輯：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