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掩映之下，龍江路11號小院，分外靜謐，這就是當年國立青島大學校長楊振聲在青島的故居。龍江路、龍山路、恒山路等匯聚交錯在一起，短小狹窄，曲里拐彎，高低錯落，順勢鋪展，典型的青島老路。走進龍江路11號小院，仿佛依然能感受到當年這位給青島帶來巨大影響的大學校長鮮活的氣息。這里，留下過他歡愉的笑聲、誠摯的吶喊、深刻的思想和難以排遣的痛苦。楊振聲，早已離我們遠去。曾經的“校長官邸”，大隱隱于市，隱身在鮮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地端詳著后來日漸沸騰的城市及城市中的蕓蕓眾生。

距離龍江路上的這座“校長官邸”咫尺之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學路。大學路，之于青島，預示著一所大學的應運而生和橫空出世，是這座一向被不明就里的人鄙夷地稱之為“文化荒漠”的城市中的一股清流、一方高地，那清流是文化的清流，那高地是文化的高地。在上世紀20年代的序幕徐徐拉開之后，這條蜿蜒而又清靜的馬路，曲徑通幽，氣象萬千，指向的就是一所充盈著如煙往事、匯聚著一眾大師的高等學府。不管是名日私立青島大學，還是叫作國立青島大學、國立山東大學，百川匯流，在地演變，最終積淀并激蕩出中國海洋大學這樣一座給城市帶來榮光、令市民引以為傲的高等學府，蜚聲遐邇，經久不息。

今天的游客們，尤其是其中那些新潮的年輕人，一踏上青島的土地，往往會按圖索驥、尋跡而來，在大學路與魚山路拐角處那面富有網紅打卡地意蘊的紅墻下，流連忘返，留下倩影。殊不知，100年前的這里，風云際會，不僅見證著青島這座城市跌宕起伏的命運，更折射著青島這座城市不絕如縷的文風。100年前的青島，春風浩蕩，文風浩蕩。浩蕩的春風中，城市迎來了難能可貴、轉瞬即逝的自主治理和平發(fā)展的嶄新時期；浩蕩的文風中，城市出現(xiàn)了令人動容、澤被后世的大師云集策杖而行的高光場景。一切，都源自一所大學與一座城市的雙向奔赴、互動兼容、交相輝映與相得益彰。

青島，堪稱中國城市之中的后起之秀。在踉踉蹌蹌、內外交困、一波三折、舉步維艱的中國近代化進程中，青島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西方列強瓜分中國的狂潮之中，被動地實現(xiàn)了從漁村到城市的蛻變，一躍成為中國北方不可忽視、舉足輕重的開放口岸與商貿城市，這其中，吞咽了太多飽含恥辱的苦水，帶有揮之不去的殖民傷痕。1919年五四運動，“還我青島”的悲憤吶喊，劃破了沉寂已久的夜空，喚醒了一個嶄新的歷史時代。青島裹挾著五四那個時代的新氣象、新精神，踏上了一個與往昔歲月迥然有異的新路徑、新征程。1921年，中國共產黨誕生。1922年，終結了德日兩國長達25年的殖民統(tǒng)治，青島終于回到了祖國懷抱，盡管此時此刻祖國依然被烏云籠罩、依然在苦海掙扎，千瘡百孔，滿目瘡痍，苦難深重，不忍直視。

1922年，對于青島來說，不啻一個身份、地位、權利等諸多主權象征的分水嶺。別的不說，僅以大學這樣一個城市文明的顯著標識為例，便可略見端倪。此前，這座城市也辦過大學，1909年到1914年的德華大學（青島特別高等專門學堂），不僅不會給城市帶來榮耀、給民眾帶來福祉，更成為所謂的“模范殖民地”的標簽，帶有深深的殖民地的烙??；此后，這座城市不絕如縷地辦大學，1924年到1929年的私立青島大學、1930年到1932年的國立青島大學、1932年到1937年國立山東大學……都是中國人自己辦的大學，都待在大學路那條著名的“文化之路”邊上，都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劃過天際的耀眼的流星。這些流星，就是那些凝聚在這座曾經是德國人和日本人的兵營后來偃武修文成為斯文之地的大學之中的文化名人和大學教授，無形中，應驗的就是民國時代享有盛譽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的那句名言，“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大師之謂也”。這些流星中，最耀眼的一顆，非國立青島大學校長楊振聲莫屬了。

青島有幸，與楊振聲相遇。楊振聲，何許人也？楊振聲（1890-1956），山東蓬萊人，字今甫，亦寫作金甫。他從家鄉(xiāng)的私塾讀起，一步步讀到了北京大學乃至哥倫比亞大學和哈佛大學，氣質文雅，長相俊美，以至于梁實秋曾給予這樣的評價：“今甫身材修長，儀表甚偉，友輩常比之于他所最激賞的名伶武生楊小樓。而其談吐則又溫文爾雅，不似山東大漢……今甫待人接物的風度有令人無可抗拒的力量”。

在中國近代教育史和文學史上，楊振聲都是不可或缺、繞不開的人物。他的履歷上清晰地寫著：五四運動的策源地和大本營北京大學的學生，參加過那場轟轟烈烈的愛國民主運動，是親歷者、參與者、見證者；著名教育家、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的親傳弟子，是五四時代北大“兼容并包，學術自由”辦學思想的忠實擁躉；寫出了與魯迅《狂人日記》一樣在文學史上擁有一席之地的作品《玉君》的著名文學家，在新文化運動中身體力行、敢于擲出匕首和投槍的大作家；抗戰(zhàn)烽火中由北大、清華、南開等中國頂尖大學凝聚而成，弦歌不輟、無問西東、影響深遠的西南聯(lián)大的掌門人之一……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就憑這些閱歷與資本，楊振聲非同凡響。青島能與之結緣，無疑是幸運的。楊振聲在其66年的人生中，有2年時光是在青島度過的。這2年，雖然短暫，卻非同一般，為青島留下了一所舉世聞名的大學，為青島招攬了一批享譽學界的大師，為青島留下了一段蕩氣回腸的傳奇。楊振聲，由此永遠留在了青島人的記憶之中，變成了一座幽幽地閃爍著光芒的無形的紀念碑。

因緣際會，如椽大筆繪宏圖

1930年6月23日，“嗚——”隨著悠長沉悶的汽笛聲，一艘從天津港開來的客輪，緩緩靠抵青島港碼頭。一位精神矍鑠、氣質優(yōu)雅的中年男子，提著手提箱，隨著人流，走出船艙，踏上了青島的大地。初夏的島城，陽光明媚，清風拂面，令人心曠神怡。從美國留學歸來，輾轉武昌大學、北京大學、燕京大學、中山大學、最后到了清華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兼教務長的楊振聲，滿懷著教育救國的一腔熱忱，來到這片紅瓦綠樹碧海藍天的沃土，等待他的就是尚待開墾的處女地——國立青島大學。

就在兩個月前的4月25日，南京國民政府第73次國務會議，決定任命楊振聲為國立青島大學校長。已屆不惑之年的楊振聲，在當時的中國教育界聲譽鵲起，儼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回到祖國懷抱不過才8年的青島，此時此刻，迎來了一位學貫中西、思想解放、代表著嶄新氣象、有著相當?shù)哪哿εc感召力的教育文化領軍人物，其開啟山林和篳路藍縷的標志性意義顯而易見。

1930年9月20日，國立青島大學正式成立。上?！渡陥蟆吩浴肚鄭u大學今日開學》為題報道開學盛況：“二十日上午九時，國立青島大學在該校大禮堂正式開學典禮，同時該校楊校長宣誓就職。到有中央委員蔡元培、張道藩、市黨部代表袁方治、胡市長代表胡家鳳、山東省黨部代表何思源、膠濟鐵路管理局代表周鐘岐等，及各團體代表四十余人，該校第一年級學生一百七十余人，主席蔡元培。行禮如儀后，楊校長宣誓，監(jiān)誓員蔡元培授印后，并訓詞。次有何思源、袁方治、周鐘岐、胡家鳳等相繼演說，后由楊振聲致答辭，報告今后辦學方針。禮成后，攝影而散?！遍_學典禮之上，最受關注的人物，要數(shù)文質彬彬、才華橫溢的楊振聲校長了。聚光燈之下的楊校長，究竟會以怎樣的姿態(tài)投身到這所新生的學校建設上來呢？

傾情呼喚，群賢畢至聚青島

“山東在歷史上，對于哲學、文學地位皆甚重要。只以近來開發(fā)遲鈍，一時落后，人且因其歷史上之地位而忽略之。青大忝為地方最高學府，其責任也自然重大，不獨注意現(xiàn)在，也當看到將來。對于歷史上的地位，不但負恢復之責任，且當光明而擴大之。這并非太偏重地方，因為一國的文化，就是各個地方努力的結果之總和。”1931年5月4日，恰逢五四紀念日，作為一校之長的楊振聲，面對著國立青島大學的師生員工發(fā)表的講話中，有這樣慷慨激昂的言辭。作為五四健將，在這個五四運動的緣起之地，直抒胸臆的背后，一定有一種巨大的責任、擔當與激情在支撐。此時，距離這所“小字輩”大學成立，才不過8個月的時間。

“社會拿出血汗換來的錢組織的學術機關，應當以學術增加人類的幸福來報答他們！不可誤了人家的子弟，毀了國家的命脈！”“不獨注意現(xiàn)在，也應看到將來。為百年計，莫如樹人，如辦不好，不但在辦學之良心上說不過去，亦實無以答地方父老之望，更無顏以對地方之子弟也。”穿透歲月，品讀獨屬于楊振聲先生的這些擲地有聲的文字，我們不僅可切身感受那個遙遠年代中教育的溫度，更能依稀可辨這位享譽天下的教育家殷殷為民之情、拳拳報國之志。

大幕徐徐拉開，國立青島大學的舞臺上，都會出現(xiàn)哪些角色呢？1931年9月7日出版的第19期《國立青島大學周刊》，曾刊登過一篇《本校教授講師已陸續(xù)到?！返男侣剤蟮溃覀兊靡砸桓Q這所大學的師資陣營：“本校本學年續(xù)聘及新聘之各院系教授、講師、助教等，除尚有數(shù)人應聘書未曾寄來，業(yè)由校去電催促外，均已陸續(xù)到校。茲覓得名單一張，刊登如左。教授兼教務長趙畸（趙太侔），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及文學院院長聞一多，教授兼數(shù)學系主任及理學院院長黃際遇，教授兼教育行政系主任及教育學院院長黃敬思，教授兼外國文學系主任及圖書館館長梁實秋，教授兼化學系主任湯騰漢，英文教授譚葆慎，化學教授傅鷹，生物學教授曾省，經濟學教授杜光塤，兼任教授宋春舫，國文講師游國恩、黃淬伯、方令孺、沈從文、王十瓚，歷史講師楊筠如，英文講師費鑒照，法文講師趙少侯，日文講師鄧初，數(shù)學講師宋智齋，物理講師王普、郭貽誠，生物學講師秦素美，黨義講師秦亦文，軍事教練戴自修，兼任德文講師欒珊（德人）、蘇保志（德人）、孫方錫、張金梁，補習班英文教員譚紉就，化學助教王釗，體育助教章文聰，軍事助教關匡漢?！逼渲?，大名鼎鼎的聞一多、梁實秋，皆為校長楊振聲禮賢下士、三顧茅廬去上海請來的，當時承諾“先嘗后買”，不料來到青島之后流連忘返、樂不思蜀了，一時傳為佳話。在楊振聲的傾情傾力操持之下，國立青島大學的辦學質量與日俱增，贏得了人們的交口稱贊，更為這座城市帶來了莫大的榮光。

正當國立青島大學蒸蒸日上、頗有起色之時，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中國十四年抗戰(zhàn)的帷幕漸漸開啟。國立青島大學的學生運動此起彼伏，身為校長的楊振聲折沖樽俎，夾在當局和學生之間，進退維谷，他深深地感受到亂世蒼涼的無助與痛苦，壯志難酬，無力回天，遂于1932年辭職，前往北平。爾后，國民政府將國立青島大學改組為國立山東大學，原教務長趙太侔出任新的校長。

楊振聲走了。屬于他的國立青島大學，也漸漸地走到歷史的深處，鮮為人知了。唯有今天的中國海洋大學的校園中，依稀可見當年那所大學的身影。遠近聞名的青島百花苑中，碧草綠樹掩映下，楊振聲的塑像，依然栩栩如生，折射著這顆劃過青島上空流星的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