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多吉攛掇了大半年，我終于離開讓我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大城市，來到他的駐地。他甚至沒讓我先把行李放下，就拉著我往院子的后面去。

我們過幾條小溪，穿過云杉、紅松和白樺的小樹林，爬上一個山包。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滿眼都是綿延的群山、森林與溝壑。

“你看，這是長白山！”他笑嘻嘻地說，“現(xiàn)在，這都是你的了！”然后他認(rèn)真地看著我，眼睛里有星辰的光彩：“阿朗，你也會喜歡上這里的，我保證?！?/p>

第二天一早，多吉就出去工作了——去給母豬接生。多吉說，初夏是他最忙的時節(jié)，轄區(qū)里有三十多家養(yǎng)殖戶超過七百頭母豬巴望著他。他讓我老實在家待著，如果嫌悶，就去看看他開墾的幾畦菜地?！爱吘刮覀儓F(tuán)隊經(jīng)費有限嘛，種菜可以降低我們的生活成本，讓我們?yōu)楦嗟泥l(xiāng)親做貢獻(xiàn)。你也不用因為自己白吃白住感到內(nèi)疚，沒關(guān)系的，放松些！”他狡黠地笑著，我瞬間明白了他的話中之意，“現(xiàn)在，那些活兒都是你的了”。

我循著昨天的道路趕往山上，找到了那片靜謐的田地。地里種著亂蓬蓬的豆角、沒有掰穗的玉米，還有一些長成了野草的香菜與小蔥，像是很久沒人打理過了。

我把絲瓜架子上的破篾席拆下來，就著陽光最好的空地一鋪，便躺了下來——我才不會內(nèi)疚呢，這么好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就著泥土和森林的香氣，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我迷迷糊糊地蜷起身子，把席子像睡袋一樣裹在身上。就在我睡得正香時，隱約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我現(xiàn)在在長白山，身邊有一只饑腸轆轆的東北虎這很合理吧？這么一想，我睡意全無，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用盡渾身細(xì)胞來感知這不速之客的動靜。過了一會兒，那東西的膽子似乎大了些，甚至在我的頭頂薅草來嚼。薅草？那應(yīng)該不是猛獸了。還是一鼓作氣把它嚇跑吧！我打定主意，猛地把身上的席子一掀，發(fā)出“啊——”的一聲大叫。

果然奏效了！那只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身形小小的、有著板栗色毛皮的小家伙四腿一軟，一個劈叉坐到地上，隨后又像彈簧一樣蹦起來，飛也似的逃走了。

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那個神奇的場景，它一邊卷起飛揚的塵土，一邊叫著：“汪！汪！”

二

“噢，傻狍子??！”聽完我的描述，多吉說。原來那就是狍子，小時候在課本里學(xué)過童謠“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jìn)飯鍋里”，今天算見著了。

“你看，‘狍’字和‘狗’字多像，所以咱們的老祖先多有智慧??！”多吉打趣道，“不過野生動物很少會到人類的地盤上活動，看來你和長白山有緣，這么快就交到朋友了。”

“誰要和傻狍子交朋友？”我雖然這樣說著，心里還是涌起一絲暖意。有個傻朋友不是壞事，我有過很多聰明朋友，可是現(xiàn)在，陪著我療傷的還是傻里傻氣的多吉。

再次見到那個小東西，是一周以后。那天我正在田里加固絲瓜架子，透過歪斜的柵欄，我就看見了它。它直直地站在五十步開外的地方，歪著頭愣愣地看著我。我按捺住心里的激動，假裝淡定地繼續(xù)綁著鐵絲，生怕又嚇跑了它。

見我沒有反應(yīng)，它徑直走到我跟前來，朝我上下打量一番，隨后從我腳邊熟練地薅起一把香菜，卷進(jìn)嘴里。那是一只歪嘴的狍子，尖下巴黑鼻子，睫毛很長，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我忍不住把手輕輕放到它的頭頂，不想這下像是摁到了它的“開關(guān)”，狍子反應(yīng)過來，它重復(fù)了一遍上次那個四仰八叉的動作，又沒命似的逃走了。

看來它剛才把我當(dāng)成了不會動的稻草人，這才大膽走過來的。傻狍子就是傻狍子。

我也說不好傻狍子是什么時候開始信任我的，等我回過神來，它已經(jīng)賴在我的菜地，香菜和豆子葉也從此不保。

我給它取名叫小鳴。我發(fā)現(xiàn)它只有在危險時才會發(fā)出狗叫，大部分時候，它的叫聲都是“呦呦”的，呦呦鹿鳴。

我漸漸習(xí)慣了這里。這里有微涼的山風(fēng)、甘甜的泉水，不像我在寫字樓時，指著空調(diào)和咖啡熬過日日夜夜。短短兩個月，大城市的生活已經(jīng)像一個遠(yuǎn)古的夢。

小鳴會在太陽最好的時候過來?！皢?，小鳴！”我跟它打招呼，它就抬起頭來，朝我努努歪嘴，好像在說：“喲，趕巧！”

多吉說，長白山的狍子既群居也散居，一大片山里也許是一個群落，繁殖季節(jié)聚在一起，其他時間各占山頭。我問：“什么時候是繁殖季？”他說：“就是現(xiàn)在?！?/p>

秋天的長白山是一片色彩斑斕的世界，頭頂是藍(lán)天和白云，身邊是黃的和紅的樹，地上有落葉和被松鼠搬空了松子的松塔。

小鳴開始換上越冬的長毛，看起來比夏天胖不少。我們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雖然它依然不肯吃我手上的食物，我也依舊不能摸它頭頂中間的“開關(guān)”，但它心情好時會用不太靈光的腦門頂我的膝蓋，像個大號的傻狗子。

一天，我?guī)е安突@子，跟著小鳴上了山，第一次真正走進(jìn)它的“家”。森林深處時不時傳來汪汪聲，小鳴會抬起頭回應(yīng)，我知道那是它不愿露面的伙伴在警告它，山上來了我這個“不速之客”。多吉教過我，雄狍子頭上會有一對角，而小鳴則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少女”。

一只好奇的松鴉圍著我們打轉(zhuǎn)，小鳴用嘴巴拱出來兩個松塔，大概是松鴉們藏起來的越冬食品，遭到它哇哇地抗議。

就在這時，一道黃色的身影閃電般撲來，那只松鴉甚至來不及慘叫，便喪生在利齒之下。

“?。　蔽覈樀么蠼?。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動物，黃色的身體和黑色的腦袋，只有貓的大小，眼神卻閃著兇狠的寒光。

我驚魂未定地回頭，小鳴不知什么時候逃得無影無蹤了。

“那是蜜狗子！長白山的頂級殺手之一?！倍嗉Z氣嚴(yán)肅，“你千萬不要小瞧它們，蜜狗子戰(zhàn)斗力很強(qiáng)，甚至能捕獵野豬?！?/p>

“野豬？”我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

多吉頓了頓，又補(bǔ)充說：“狍子，也在它們的捕獵范圍里?！?/p>

我急了：“那政府不管嗎？

狍子可是保護(hù)動物！”

“蜜狗子也是??！狍子和蜜狗子都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

見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多吉拍拍我的肩膀，“人類啊，只能管住我們自己，而大自然，有它自己的道理?！?/p>

三

初冬的第一場雪落在十一月。彼時我有半個多月沒見到小鳴了。我給它留的豆子葉，都爬到了絲瓜的籬笆上。多吉說，不必?fù)?dān)心，現(xiàn)在是長白山狍子最后的繁殖季，說不定來年我就當(dāng)姥爺了。

大雪落完的第二天，小鳴來了。它傻傻地站在菜地里，前腿內(nèi)八，后腿外八，四條腿各管各的，它用鼻子在雪地里拱了一會兒，就站起身來發(fā)愣，似乎在思考那些豐盛的豆子葉、香菜、絲瓜和黃瓜去哪里了；又過了一會兒，它的四條腿各自開動，在雪地里刨了個大坑，順勢躺了進(jìn)去。我沒忍住笑起來：“你也準(zhǔn)備躺平了嗎？”

我在它身邊盤腿坐下，摸出半張馕分給它，不等我掰下來，它就拼命把歪嘴伸到我面前狼吞虎咽起來。這是小鳴第一次從我手里吃東西，大雪封山，山里的生活應(yīng)該很不容易吧！

我憐愛地摸了摸它，忽然發(fā)現(xiàn)小鳴腰上的毛缺了一塊兒，眼眶上也有一片瘀青?！坝趾驼l打架了？”我點點它的鼻尖，“要不，咱別去山上了，就住在菜地里？”我小聲同它商量，宛若在同自己叛逆的女兒談判。

“呦呦！”它把頭甩到一邊去。

過完春節(jié)，氣溫漸漸回暖。我又有好多天沒看見小鳴了，只是這次我不再焦慮，它是野生動物，它屬于大自然，我愛它，所以必須接受它來去自由。

春寒里小鳴來過一次，我從雪地上發(fā)現(xiàn)了它來過的證據(jù)，那里有一大把淺色的毛。多吉說：“狍子拔自己屁股上的白毛，是為分娩做準(zhǔn)備，恭喜你要當(dāng)姥爺了！”

三月末，菜園子又可以種菜了，也時常能看到小鳴了。不過它變得有些謹(jǐn)慎，總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我知道那是將要成為母親的本能在驅(qū)使著它，于是我也默默遙望，從不靠近打擾。

小鳴的肚子大起來，在那里，正孕育著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一想到這些，有一種比早春的太陽更加溫暖的東西在我心里流淌著。

四月的一天傍晚，我拔完田里的雜草，一回頭，突然看見小鳴站在我身后。它渾身瑟瑟發(fā)抖，有一些透明的液體順著它的后腿淌到地上。憑我這幾個月跟著多吉出診的經(jīng)驗，我知道壞了——小鳴難產(chǎn)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拽來了多吉，多吉摸著它的腦袋：“閨女，等著，你大舅這就來幫你！”他戴上乳膠手套，顫抖著伸出了手，在小鳴產(chǎn)道里一陣左突突右突突，終于把小狍子揪了出來。

“呦呦！”小狍子輕輕叫著，我們就像跑完馬拉松似的，如釋重負(fù)地躺倒在初春的菜地里。漫天的星斗眨呀眨呀，可好看了。

突然，我的手上傳來一些冰涼的觸感，是恢復(fù)了精神的小鳴，正低頭舔我的手腕。那時，我的心，也悄然融化在燦爛的夜空里。

四

小鳴把它的孩子留在了菜地里。我給小狍子取了個名字，叫豆芽。多吉說，狍子會把小狍子藏在自認(rèn)為最安全的地方，然后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把危險都帶走。

我既開心又擔(dān)憂，開心的是小鳴把我的菜地當(dāng)成最安全的地方，擔(dān)憂的是它會去更遠(yuǎn)更危險的地方謀生，只為了把安全留給孩子。

一早一晚，小鳴會回來給豆芽喂兩次奶。豆芽長得很快，半個月就沖了一頭。大概是因為我看著它出生的緣故，豆芽比小鳴更加親近我。趁著它在我身上撒嬌，我揪過它的嘴巴仔細(xì)瞧，不錯，已經(jīng)長出幾顆牙了。小鳴回來的頻率也明顯變少，大概是覺得豆芽已經(jīng)可以吃草了吧！

可是豆芽寧愿餓得呦呦叫，也不愿扭頭吃幾片豆子葉。多吉找附近的養(yǎng)殖戶要了一些羊奶，把奶瓶塞進(jìn)豆芽嘴巴里，它仰著頭，“噸噸噸”就喝了起來。我算了一下，從昨天到現(xiàn)在，大概二十八小時沒喝上奶了，瞧把孩子餓的。這確實不太尋常。

“哇！哇！”一陣烏鴉的叫聲傳到我耳朵里。從早上到現(xiàn)在，周圍就一直有烏鴉在盤旋。

突然，我意識到了什么——烏鴉是食腐動物，它們大量出現(xiàn)，絕對不會是巧合。

一絲不安劃過心口，我急忙跟著烏鴉的叫聲走去，越過山林，終于在一條山溪前發(fā)現(xiàn)了源頭。河灘上已經(jīng)聚集了好幾十只烏鴉，我走過去，鴉群散開，露出底下一具尸骸。

彼時那具尸骸露出了不少白骨，但我還是從那只歪鼻子辨別出來，那是小鳴。一時間，我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一屁股跌坐下來，喪失了五感。

多吉沿著河找到我時，天已經(jīng)黑了。殘月掛在天上，照不清我的淚痕。

“我再給你五秒鐘！”他拍拍我的肩膀。

“什么？”

“五、二、一！起！”多吉說著，把我攔腰抱了起來?！鞍⒗剩憧纯催@長白山！這是殘酷且溫柔的長白山啊！”他大聲朝我喊著。

“對不起多吉，我真的、真的堅持不住了！”委屈、悲傷像決堤的洪水，在我的臉上肆意流淌。

“瞧你這點出息！生命永遠(yuǎn)會找到出路，你看！”他勒住我的胸口，把我掉轉(zhuǎn)了方向，淚眼中，我看見一個黑點在河灘上跳躍。我的眼睛突然睜大，微弱的月光下，是豆芽正朝我親昵地奔過來……

五

我給父母寫了封信，告訴他們我暫時不回城里復(fù)診了，我在長白山，現(xiàn)在很好，它們在治愈我心靈的傷口。

放下筆，我扭頭看著準(zhǔn)備出門的多吉?！岸嗉?，你們獸醫(yī)志愿者，還缺人嗎？”

他看了我五秒鐘，然后露出驚喜的笑容：“我們工資很少的！”

我說：“管飽就行，我的，還有豆芽的?！?/p>

“得嘞！走您！”多吉高興得手沒處放，“去劁了這窩小豬，咱哥倆回來吃爆炒豬蛋！”我微笑著跳上多吉小電驢的后座?！昂V篤篤”，我們一路顛簸，在蒼茫的長白山中，悠然駛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