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教授,我看您半天了,您為什么要擺弄這些烏龜殼?”
荒白教授在臺燈下依然低著頭。“這是商朝龜甲的復制品,上面刻著甲骨文?!?/p>
“商朝……那得有3000多年的歷史了吧?”
教授說:“嗯,差不多這么久。這些文字嚴格來說是卜辭,也就是殷商貴族和巫師占卜的記錄。”
“教授,我不懂,您研究這些龜甲上的符號有什么用?您整理這些玩意兒能賺多少錢?”秦子說罷,站起身,走到辦公桌邊上,拿起一片龜甲撇嘴瞅了瞅,然后“啪”地撂在桌子上。
教授轉(zhuǎn)身看著秦子?!扒刈油瑢W,你知道精神共同體嗎?”
“什么共同體?”
“精神共同體,包括尤瓦爾·赫拉利在內(nèi)的很多學者都論述過這個概念。你看,咱們學校就是一個精神共同體?!闭f到這兒,教授站起來,手插著兜看向窗外的校園,“假如明天咱們學校突然把所有的學生都開除,所有的教職工也都辭退,所有的教學樓和宿舍都被夷為平地,那你說咱們學校還存在嗎?”
秦子愣住了?!安淮嬖诹藛h……都成廢墟了……”
教授擺手道:“不,還是存在的。只要我們愿意,我們就能重新蓋起教學樓,重新招聘教職工,重新招收學生,進而重新開展教學和研究工作。如此一來,咱們學校就依然存在?!?/p>
“也是啊,原來咱們學校能永存不朽!”秦子笑了。
教授搖頭道:“不,并非永存不朽?!?/p>
秦子滿臉困惑?!澳悄囊馑际恰?/p>
教授一手插兜,一手指向窗外,說:“其實咱們學校只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存在,它存在于人們共同的想象中,只要大家相信它存在,它就存在;如果有一天大家不相信它存在,它就消失了。這便是精神共同體?!?/p>
秦子聳肩攤手道:“教授,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可這和甲骨文有什么關(guān)系?”
教授叉著腰,靠在寫字臺邊緣?!安粌H咱們學校是精神共同體,這世界上很多集體都是——公司、單位、企業(yè)、集團……乃至國家。”
“國家也是精神共同體?”
“斯皮爾伯格執(zhí)導的電影《間諜之橋》里有這樣一段情節(jié),湯姆·漢克斯飾演的美國律師接受委托,為一個被捕的蘇聯(lián)間諜辯護。你要知道,那可是在冷戰(zhàn)時期,這個律師承受的輿論壓力可想而知。”教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有一天晚上,律師發(fā)現(xiàn)自己被跟蹤了,他沒能甩掉對方,最后只得和跟蹤者坐下來交談。律師發(fā)現(xiàn)跟蹤他的是個特工。”
秦子挑起一側(cè)眉毛,道:“特工?”
“嗯,中情局特工。特工要求律師以國家安全為重,交代蘇聯(lián)間諜向律師坦白的情報,但被律師斷然拒絕?!?/p>
“為什么?”
“律師看了特工的證件,發(fā)現(xiàn)特工有個德國姓氏,這說明特工祖上是德國人,但律師是一名愛爾蘭后裔。律師反問特工,為什么一個德國人的后代和一個愛爾蘭人的后代都會認為自己是美國人呢?因為他們共同相信一個東西,那就是美國憲法。正是對美國憲法的認同,使得他們都認為自己是美國人,從屬于一個精神共同體。也正是出于維護憲法的尊嚴,律師必須拒絕特工的要求?!?/p>
秦子一捶掌心?!拔颐靼琢?!所以那個律師認為美國這個精神共同體是基于美國憲法的,咱們中國也有類似的基礎(chǔ)嗎?”
教授放下咖啡,正色道:“當然有,而且我們的基礎(chǔ)深厚、博大、恢宏得多,那就是我們的文脈?!?/p>
“文脈?”
“是的,中國的文脈。這條文脈由歷史上無數(shù)偉大的文章串聯(lián),也正是在這條文脈上,深邃的思想和慷慨的悲歌都被漢字這種符號承載,從《詩經(jīng)》到《春秋》,從《瑯邪刻石》到《過秦論》,從《蘭亭集序》到《祭侄文稿》,從《過零丁洋》到‘挽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聯(lián)’……一撇一捺、一橫一豎都與殷商時代的甲骨文一脈相承?!?/p>
秦子呼吸一滯。
教授走到秦子面前,凜然道:“從上古時代巫師請示鬼神的甲骨,到如今學者叩問宇宙終極真理的論文,數(shù)千年過去了,書寫的載體雖然一變再變,但那些承載中國人情感和知識的符號始終被傳承,沒有哪怕一分一秒的中斷。人類歷史中的幾大古文明,做到這一點的只有我們一支而已?!苯淌谡f著,緩緩伸出食指比畫出一個“1”。
“正是從甲骨文歷經(jīng)千載傳承發(fā)展而來的這套符號系統(tǒng),在當今將我們凝聚為一個精神共同體,這就是為什么同胞們雖然身處各地,卻永遠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便是同文同種,這便是巍巍中華?!?/p>
教授慢慢舉起一片龜甲,遞到秦子面前。
秦子臉紅了?!敖淌冢颐靼啄芯康囊饬x了,很抱歉用失禮的問題打攪您?!?/p>
教授轉(zhuǎn)身,回到寫字臺前?!安⒉皇ФY,很多人都會問和你一樣的問題。你走時把門帶上?!?/p>
秦子在關(guān)門之前又看了一眼教授的背影,只見在昏暗的燈光中,教授面前的寫字臺仿佛突然鋪展開去,變成了一片望不到頭的原野。教授前方隱約站著許多人,他們有的穿著朝袍,有的套著鎧甲,有的拿著毛筆,有的捧著竹簡。在人群的最遠方,佇立著一個蒙面巫師,他身著白衣,頭戴彩羽。在呢喃細語中,他手中刻有符號的龜甲在火光中開裂,伴隨著一聲脆響,啟示再一次從邈遠的上古走來。
(遇 之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教授與年輕人》一書,畢力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