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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轉(zhuǎn)的方式

        2024-11-12 00:00:00王淼
        貢嘎山 2024年6期

        馬琳芳忘記自己什么時候進(jìn)入更年期了。

        馬琳芳突然意識到,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追蹤整個過程,也許是因為好奇,也許是期待它趕快結(jié)束。但是好奇或期待,都不會改變事情的發(fā)展速度。

        馬琳芳只能看到,自己緩慢地走在更年期的日子里。

        幾年前,馬琳芳注意到她的經(jīng)期開始不穩(wěn)定,并且有了與更年期有關(guān)的癥狀。

        她聽到或讀到與更年期相關(guān)的信息越多,經(jīng)歷的癥狀就越多,感覺就越真實。潮熱、睡眠障礙、耳鳴、眼花、疲勞、流鼻血、牙齒松動、皮膚不適,每一個癥狀她都經(jīng)歷過。

        馬琳芳覺得自己被各種癥狀轟炸,身體上的變化令她感到很不自在。

        她沒想到自己對更年期的來臨,居然感到有點(diǎn)驚訝,就跟她不知道自己遲早會步入這個階段似的。

        她根本沒考慮過更年期的存在,直到她的朋友們一個個都開始提起它。

        馬琳芳很少想到她的年齡。她周圍的人似乎都比她更清楚她的年齡。

        雖然馬琳芳身邊已經(jīng)有許多人經(jīng)歷了更年期,她總覺得未來離自己還很遙遠(yuǎn)。

        但是未來和過去一樣,就像自己的影子,永遠(yuǎn)都在身邊。馬琳芳很快就走到她之前從未想過自己會到的地方。

        踏入更年期意味著什么?馬琳芳想,我變老了?但這不是預(yù)料之中的事嗎?地球上沒有一個人,不是從出生起就開始不斷變老??!但“變老”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祖父的老年癡呆、祖母干枯的手,中風(fēng)、癌癥等發(fā)生在家族里的各種疾病,一個個死去的親戚。

        她想起一個年長的朋友說,停經(jīng)真是一件好事,少了不必要的麻煩。

        與此同時,一個年輕朋友去冷凍了她的卵子,說是怕年紀(jì)大了,突然想要孩子。

        身體這么不可靠,圍繞著身體轉(zhuǎn)的生活怎么靠得住呢?馬琳芳覺得,除了身體的世界,肯定還有更可靠的東西。

        既然身體不可靠,何必讓身體的事主宰自己的心情呢?有一天,馬琳芳決定不再數(shù)日子。

        她停下腳步,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得很快,突然止步頭很暈。

        馬琳芳想找出困擾她的真正原因。她越來越懷疑,更年期和她的身心狀態(tài)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

        早在更年期之前,各種擔(dān)憂、不適,以及層出不窮的問題就令她煩惱不已。

        她從來沒感到自在,只是沒把這種不安歸因于更年期。阻礙生活的罪魁禍?zhǔn)撞粩噢D(zhuǎn)移,從一件事轉(zhuǎn)移到另一件事,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現(xiàn)在輪到更年期。

        對馬琳芳來說,生活是不斷的眩暈。

        從她出生那天開始,頭暈的現(xiàn)象就屢屢發(fā)生。

        馬琳芳是大家族里第一個小寶寶。她被周圍的大人傳來傳去,被動地“投懷送抱”,暈得大哭,可是誰也聽不懂她的哭聲。

        安慰她的大人抱著她搖搖晃晃,她更暈了,暈到極其不舒服,哭都哭不出來,大人卻以為把她哄好了。

        馬琳芳不知道怎么告訴大人:“你們搞錯了!”

        馬琳芳不到三歲的時候,有一天隨父母去公園玩。她父親把她放進(jìn)一個旋轉(zhuǎn)地球儀,使勁一推,地球儀馬上轉(zhuǎn)了起來。馬琳芳一驚,很想出來,卻說不出話。她坐了下來,把腿伸出去,腳卻懸在空中,碰不到外面的地。

        她不明白,為什么沒有人看出她很想下來,任由地球儀轉(zhuǎn)啊轉(zhuǎn)。

        馬琳芳只記得一陣眩暈,不記得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覺得從此以后,她就像那個被困在旋轉(zhuǎn)的地球儀里面的小孩,始終在原地旋轉(zhuǎn),停不住也下不來。

        做作業(yè)令她頭暈,做運(yùn)動也令她頭暈。在合唱團(tuán)里唱歌令她頭暈,在家庭聚會里坐著不動,也令她頭暈。

        喜歡一個人讓她頭暈,不喜歡一個人也讓她頭暈。被喜歡和被討厭一樣可怕。

        對于威爾遜,馬琳芳看一眼就頭暈;但她偏偏看了一眼,就會看第二眼。

        至于想盡辦法讓馬琳芳注意的吉米,馬琳芳也看一眼就頭暈,但是逃避他的追捕也是一件很暈的事情。

        變換顏色的交通燈、擁擠的車道、超速行駛的車、隨地吐痰的人、從垃圾箱里飛出的垃圾、深夜大聲開派對的鄰居、凌晨在后院狂叫的野貓,這些都令馬琳芳感到眩暈。

        節(jié)日的活動使她眩暈,游行使她眩暈,鞭炮使她眩暈,電子游戲和動作片使她眩暈,游樂園的云霄飛車令她眩暈,甚至逛花園都使她眩暈。

        馬琳芳想起高中的時候,有一天在診所打預(yù)防針。上一秒鐘看到窗外的烈日緊盯著她,下一秒鐘就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然后她聽到母親的聲音說:“你是沒站穩(wěn),還是暈倒了?”她這才知道自己暈倒了,因為她對栽倒在地沒有記憶。

        然后是大學(xué)的學(xué)業(yè)、辦公室的巨大工作量,和從她十歲開始就永無休止的睡眠不足。

        馬琳芳覺得自己淹沒在談話聲和爭吵聲中。談話聲和爭吵聲又淹沒在交通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群又淹沒在餐廳和酒吧的杯盤碰撞中。

        馬琳芳試圖用耳機(jī)里的交響樂和歌劇來淹沒白天的噪音,但她往往在睡眠中,被自己的噩夢淹沒。

        群山、大海、摩天樓、日月、星辰、霓虹燈,白天夜晚,都是一樣的眩暈。

        馬琳芳感覺自己還是公園里那個旋轉(zhuǎn)地球儀里的小孩。

        她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就是被困在旋轉(zhuǎn)的地球儀里出不來。

        最令馬琳芳頭暈的是人。無論在哪里,跟誰在一起——喜歡與否的人,和她關(guān)系如何,都一樣令她頭暈。

        也許這就是世界旋轉(zhuǎn)的方式。她想。難道別人不暈嗎?還是因為暈的方向和速度都很一致,就不覺得暈了?

        馬琳芳不僅覺得世界在旋轉(zhuǎn),而且似乎越轉(zhuǎn)越快。甚至在她睡覺的時候,世界也在她的夢里不停旋轉(zhuǎn)。她醒來的時候總是暈乎乎的。

        當(dāng)某個物體旋轉(zhuǎn)得非常快時,它會在離心力的作用下分裂。

        有一天,馬琳芳被瘋狂旋轉(zhuǎn)的世界甩了出來。

        她這才發(fā)現(xiàn),瘋狂旋轉(zhuǎn)的世界原來是一個夢。她是被自己的腦袋吐了出來。

        馬琳芳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摔傷,而且居然感受到了平穩(wěn)和安靜。

        她仿佛飄浮在太空中,看著自己的過去以慢動作展現(xiàn)。

        “這些人是誰?”她看著許多曾經(jīng)的自己,驚呼道。

        她看到很多的畫面,有時候一個個閃過,有時候重疊在一起,有時候清晰,有時候模糊。這些畫面里都有一個叫馬琳芳的人。

        她好像在不斷地建立、雕琢、修改自己。但這個人是她嗎?馬琳芳沒法對任何一個畫面產(chǎn)生認(rèn)同感。

        馬琳芳努力適應(yīng)每一個新畫面,但總在她成功之前,一個新馬琳芳又出現(xiàn)了。

        一個嬰兒、一個女孩、一個女兒、一個學(xué)生、另一個學(xué)生、一個畢業(yè)生、一個雇員、一個女友、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年輕人、一個中年人、一個常人、一個瘋子……她到底是什么呢?

        馬琳芳覺得一直以來,被各種陌生的東西所定義,而所有的東西都是陌生的。

        外貌、年齡、性別、家庭、住所、工作、收入、資產(chǎn)、伴侶……每一個用來形容一個人的字眼,都是陌生的。而且不會因為用的時間長了、用的次數(shù)多了,就變得不陌生。

        馬琳芳剛剛想到,難道這是新的我嗎?從今天起,我又有了新身份?情況就再次改變了。

        “這些都不是我?!瘪R琳芳自言自語,在旋轉(zhuǎn)世界之外的空間,注視著關(guān)于“自己”的各種畫面。

        “那么,這些年我在哪里?”她想知道,“在這個叫‘更年期’的東西來拜訪我之前?”

        “‘更年期’究竟是什么?人生的另一個階段?為什么要把人生分階段呢?也許人生并不等于生命,生命是沒有前后、沒有長短,沒法被劃開的?!?/p>

        從遠(yuǎn)處觀看,馬琳芳對她所以為的生活有了新的視角,也就有了新的認(rèn)識。

        馬琳芳回想起來,她不止一次強(qiáng)烈感受到,生活中貌似發(fā)生過的一切,從來沒有屬于她,也不可能屬于她。

        日子一天天地像虛構(gòu)小說的頁面一樣翻過去,縹緲虛無。

        但她不知道,自己若不在這里,還能去哪里。

        顯然,當(dāng)時世界旋轉(zhuǎn)的速度還不夠快,還沒有快到把她吐出來的地步。

        然而,即使在頭暈?zāi)垦5娜兆永铮灿心承┢?,世界似乎停止了轉(zhuǎn)動。

        馬琳芳開始憶起一些清澈寧靜的片刻。在世界的眼里,這些片刻反而是暈的,因為世界是混濁而躁動的。

        當(dāng)馬琳芳一個人在奶奶的院子里,專心看著小螞蟻舉起一片葉子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消失在這個小動物的世界里,雖然忙碌,卻不眩暈。

        當(dāng)馬琳芳從動物園管理員手中接過入場券,兩人的目光相遇時,她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契合。半小時后,她看到同一個管理員在喂企鵝,覺得自己也在企鵝隊伍中,期待從他手中接過一條魚。管理員和馬琳芳的目光再次相遇,世界再次停頓。

        當(dāng)馬琳芳望向山谷時,被它的威嚴(yán)所震撼,以至于渾然不覺身體的存在。她仿佛變成空氣,所有的思緒煙消云散。

        也許,這些片刻都是出口,是馬琳芳擺脫旋轉(zhuǎn)世界的機(jī)會。

        馬琳芳從旋轉(zhuǎn)世界里跳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進(jìn)去過。她只是以為自己曾經(jīng)在那里面而已。

        那些清晰的片刻并不屬于旋轉(zhuǎn)世界。正是因為如此,它們才讓馬琳芳體會到自己真正的屬性。

        旋轉(zhuǎn)世界是馬琳芳自己通過感官能力設(shè)下的精神陷阱。

        她發(fā)現(xiàn),原來她錯看了生命,把生命跟生活攪在一起了。

        首先,她以為生命被困在身體里;其次,她以為生命可以“使用”,并且有用完的一天。最荒唐的是,她以為不設(shè)法用生命做點(diǎn)什么是一種罪過,如果設(shè)法保護(hù)它,就會丟失它。

        其實,生命和生活是兩回事。

        生命持續(xù)不斷,沒有開始和結(jié)束;生活只是一段小小的幻想,好比一場眩暈。

        馬琳芳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有了“人生”的概念。

        她曾經(jīng)以為眩暈的人生是正常的,而自己必須設(shè)法在眩暈中顯得輕松自如。

        直到她被甩出自己的頭腦,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眩暈的對抗,反而加重了眩暈。

        馬琳芳逐漸清晰地感到,身體從來沒有完全不難受的時候,它從我們出生那一刻就開始痛了。世間所有被稱作“快樂”的事情,都只不過是用來鎮(zhèn)壓痛苦的麻醉藥,而且藥效不持久。但我既然能觀察到身體的事情,我肯定不完全是身體。說不定我并不是那個生于痛苦、感受痛苦,試圖掩飾痛苦、扼殺痛苦的“人”。

        馬琳芳不再注意所謂更年期的癥狀。身體的變化就像日出日落、天陰天晴、刮風(fēng)下雨,感官世界的流動現(xiàn)象而已。

        “更年期”去掉“期”,就剩下“更年”。

        人類只是不斷給自己更換不同的年齡標(biāo)簽,說自己處于不同的時期,如此而已。而這些標(biāo)簽都是給身體用的。

        人不會越來越年輕,但也不會越來越老。

        人只是架著身體這個游戲機(jī),在世間的夢里游走,最終必須醒來而已。

        馬琳芳曾經(jīng)害怕時間、害怕長大。她害怕步入青春、害怕失去青春、害怕年齡的增長,更害怕停留在同一個年齡。

        然而,青春或老年之類的東西純屬虛構(gòu)。事實上,除了她在任何時刻所想的任何事情之外,她能感受到什么呢?從來沒有一個“她”。

        馬琳芳是一個虛構(gòu)人物。她以為自己所處的整個世界,任何時候也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沒有另一個人和她看到同一個世界。

        時間的流逝只是這個世界上的感覺。

        無論一個人認(rèn)為自己處于哪個階段,自身都承載著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光芒。

        這道光從未停止閃耀,我們只能選擇遺忘,而遺忘也不能將它熄滅。

        事實上,時間的唯一用處和痛苦的唯一價值,就是讓我們憶起這道光。

        當(dāng)馬琳芳看到這道光時,眩暈和恐懼都離開了她。

        她走出了關(guān)于她自己、關(guān)于人類、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生活的故事。

        “一切都是想象?!瘪R琳芳笑了。

        “都是想象!”她笑得更大聲了,手舞足蹈起來。

        馬琳芳獲得了新生命。

        馬琳芳在這段她不再稱之為“更年期”的時間里,了解到她的本質(zhì)并未受身體變化的影響,身體的經(jīng)歷也并不是她的經(jīng)歷。

        馬琳芳確信,她將回到那個她曾經(jīng)熟悉的、沒有身體的、寧靜的地方。

        世界上的每一條路、每一天,都是通往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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