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振,90后。魯迅文學院第45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延河》《西部》等報刊。有作品入選多部選集。現(xiàn)居新疆伊犁。
1
夏雨沖刷酷熱,有人看見山川,有人活在山川。
我陷入遐思,當我眺望天山。該如何形容山峰顏色,金,銀,抑或白,灰,我得不到答案,或許沒有唯一答案。新疆的山川湖海,色彩分外明朗,不同時辰不同顏色。在我想象山川湖海時,總忍不住回望,我那夜以繼日的鞏乃斯流域。我被群山環(huán)繞,遠看近看都是山。那川呢?兩岸之間有水流過的模樣,是我生活中缺少的,它一度讓我幻想,憧憬,比如大海、湖泊、河流。我喜歡水,就像我的四周沒有水。
人人都說,新疆離大海最遙遠。那么喜歡的東西,如若遲遲不來,心情會被烏云籠罩。不妨換個角度,擁抱湖泊河流。
身處天山西段高山盆地,賽里木湖在靜靜仰望天地。我被陶醉,甚至忘記呼吸,這藍色湖泊,這明亮眼睛。
賽里木湖處于盛行西風帶影響區(qū)域。來自大西洋的西風帶,攜帶著大西洋的水汽,一路從歐洲西部往東,到達天山山脈。我站在湖畔,開始聯(lián)想它的前世今生。當大西洋水汽來到天山山脈,在我頭頂碧波的藍天中形成降水,一路風塵仆仆,終于落到賽里木湖周邊,流進湖泊之中。賽里木湖被譽為“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這稱號,不正表達了其水源與大西洋的密切聯(lián)系?好不神奇。
原來如此,仿佛發(fā)現(xiàn)新大陸,我更加沉醉。在大西洋的彼岸,也有一個“我”嗎?我望著天邊綿延的銀色山峰,許下萬里之遙的期盼。
我是誰?當我站在湖畔,剎那間我尋不到答案。思緒好像被抽空,我努力讓自己相信,這就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如此真切。終于清醒,當月光照在湖面。
說起月光,朋友有段往事。很小的時候,他在月光下踩影子,用手邊指月亮邊喊叫。結果早上耳后跟疼,一碰手上全是膿水,大人給他擦抹涂藥,還兇他昨晚是不是指月亮了,對月亮不敬會被割耳朵。此后他再也不敢指月亮。我們打趣說笑,望著月光,想著童真。歡愉過后,湖面似乎寂寥下來,湖水漣漪,游走在清冷的月光下。我使勁揉眼睛。此時的月光讓我想到從前,朋友遺憾的不是用手指月亮,而是舊時亮堂的明月,亮堂的身影。他感慨,好久沒見這么亮的月亮。我們不約而同地點頭。生活總充滿遺憾,好在都曾擁有過,在不同階段。湖面愈發(fā)明亮。
月色打撈起賽里木湖的眼睛,墨藍色瞳孔是湖心,藍白色眼白是湖的四周。它眼眸明亮,淚水朦朧,也是在感慨遠去的青春嗎?
我常常矛盾,家鄉(xiāng)河流湖泊不少,伊犁河,塔里木河,額爾齊斯河,賽里木湖,博斯騰湖,艾比湖,為什么眾人眼里還總覺新疆干旱缺水?我不想鉆研,想一直停在想象。我眼前的賽里木湖也是這般,它在干旱區(qū),為何這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儲水量巨大,湖面和水量終年穩(wěn)定?有個朋友一本正經(jīng)起來,他說研究發(fā)現(xiàn),湖水部分是高山儲存的冰雪融水,主要還是湖盆及山地的大氣降水。我心存疑惑,如此充沛的降水又來自何處?我不得而知,也沒有繼續(xù)追問,雖然朋友主修氣象地理。可我知道,如果繼續(xù)討論,今夜會變成學術之夜,不就破壞了賽湖的詩意和雅致,以及這朗朗明月。
2
有那么一瞬,熟悉的感覺,遙遠又陌生,像幼時玩伴,跨越山海,終于相遇。面前湖泊是我此刻新交的朋友。我忍不住傾訴,想將心交給湖面,交給萬里之遙的彼岸。
賞湖、賞山、賞月光,把酒言歡,似要將煩惱在今夜拋棄。朋友高呼,歌唱,轉眼隱沒在湖光山色,我竟分不清誰是誰。我終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我不善言辭,開始在心中自說自話,開始享受這種感覺。我面前的天山、湖泊、草地、野花、明月和星辰,都在與我對話,靜謐無聲。
我在伊犁出生長大,知道賽里木湖也不過十幾年,而真正去這里是在八年前。可我很早就聽過青海湖。幼時的我對青海湖充滿遐思,無奈它離我太遙遠,我無法跨越鞏乃斯流域,更無法翻越連綿的山河。記不清多少次,青海湖是我朝思暮想的夢,夢醒時分心情總變得低沉空落。
不承想,賽里木湖提前彌補了遺憾。
是不是美好之地,得有故事相伴,才叫人魂牽夢縈,好比賽里木湖、青海湖和西湖。八年前,我和十余人途經(jīng)賽里木湖,從車窗上看到淺藍色湖面,欣喜,激動,甚至緊張。對世界的新奇感,讓我充滿動力。而如今,好像少了探索世界的一股勁。
我跳下車,山風和我撞了個滿懷。我小跑向前,山花為我指路,前方便是賽里木湖,那時還不知道它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我站在湖畔,美好的事物,讓我瞬間卸下疲倦,內(nèi)心滿是驚嘆。我想要作詩,無奈那時文學還沒走進我的世界,我只能獨自激動。
湖邊鋪滿石子,嬌小百態(tài)。不知為何,在我看來這就是鵝卵石(或許它們并不是)。說石頭多少有點粗暴,破壞了湖畔詩意。自然地,同所有人一樣,我脫掉鞋子,腳踩鵝卵石,讓身體回歸自然。腳底板觸感冰涼,但不刺骨,給這盛夏添了不少涼意。還有風,風從湖面吹來,帶來些許水汽,我敞開雙臂,擁抱住風,如果風有形體,我們一定緊緊相擁。它有形體,因為我的發(fā)絲在舞動,臉頰被親昵,所有裸露在外的肢體都被撫觸。于是,我抱緊了風,風也抱緊了我。
有點醉氧,好像看見一條大魚。
賽里木湖原本沒有魚,1998年新疆從俄羅斯引進高白鮭、凹目白鮭冷水魚養(yǎng)殖,兩年后首次捕撈成品魚,賽里木湖不產(chǎn)魚的歷史告一段落。十年后,這里成為天山南北冷水魚生產(chǎn)基地。所以,我應該沒有眩暈,湖心確實飛來一條大魚。
許是興致太高漲,我們脫下上衣,單手將衣服在空中晃動,有那么一刻,我覺得飛在空中的不是衣服,而是我自己。我御風而行,越飛越高。飛躍湖心,我看見一個眼睛,瞬間感到恐懼,全身顫抖。無意間看到2021年9月9日中國載人航天工程辦公室官方發(fā)布一張圖,神舟十二號航天員第二批在軌拍攝的高清圖片。圖里山脊像幾條奔騰的巨龍,最中間一條眉心處,有個黑藍色眼睛,像一滴清澈淚珠,這是家鄉(xiāng)的賽里木湖。
湖水漸漸隱沒大地,心中裝滿敬畏和不舍。
3
雖然賽里木湖提前彌補了遺憾,但我還是忘不了青海湖。而青海湖是我夢想的開始。
去年盛夏,跟隨西北新能源采風團,我去了青海,終于見到青海湖,像顆璀璨明珠,鑲嵌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上。這次我心情無比平靜,沒有八年前在賽里木湖那般激動,這或許是歲月的洗禮。我看著青海湖,心里無比平靜,眼里泛起淚花。短暫的驚愕,太多思緒涌上心頭。當你發(fā)現(xiàn)美好,會忘卻任何言語,短暫激動之余,是淡淡感傷。
青海湖便是如此。
我生活的鞏乃斯被群山環(huán)繞,所以我從小就向往大海,這八年來,我去過青島、廈門、北戴河,見過海浪拍打礁石,見過海鷗低翔盤旋……我曾陶醉于海天一色,不承想青海湖的水比大海還要藍,甚至比家鄉(xiāng)草原的藍天還要藍。
青海湖,藏語叫“措溫布”,翻譯過來是青色的海,位于青海西北部青海湖盆地,由祁連山的大通山、日月山與青海南山之間的斷層陷落形成。向導告訴我們,青海湖居“中國最美湖泊”之首,是我國最大的內(nèi)陸咸水、維系青藏高原生態(tài)安全的重要水體,被譽為西北地區(qū)“氣候調(diào)節(jié)器”“空氣加濕器”和青藏高原物種基因庫。
盛夏的新疆干燥,紫外線強烈,而地處高原的青海湖,體感溫度舒適愜意。向導說,此時是青海湖最美季節(jié)。從鞏乃斯到青海湖,不遠兩千公里山水,只為一睹芳容,了卻幼時遺憾。
我在詩歌廣場被雕像群震撼。世界各民族英雄史詩的傳奇人物,在我眼前栩栩如生,藏族史詩《格薩爾王》,蒙古族史詩《江格爾》,柯爾克孜族史詩《瑪納斯》,以及古希臘《荷馬史詩》中的《伊利亞特》,古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等等。
或許我終生都難覓真容,但此刻我好不幸運。徜徉其中,一切來得如此靜謐,靜得只剩蝴蝶在大地紛飛?;秀遍g,我和他們隔空對話,走過他們走過的路,看過他們看過的景,我想作詩一首。
我終究沒有作詩,我看見石碑上雕刻的內(nèi)容:
高尚的人雖遭厄運,
襟懷卻依然坦蕩;
若將火炬倒置下垂,
火焰仍舊冉冉向上。
——薩班·貢噶堅贊
突然的萬籟俱靜,只聽海鷗在湖面低鳴,油菜花在大地吶喊,帆船漂游在蔚藍的湖面,青海湖忘我地歌唱。靜謐過后,我眼前又是人山人海的喧鬧。我隱沒在枯黃的草叢中,感動于那小小野花在湖畔蓬勃生長。我沉思著站在青海湖詩歌廣場。
賽里木湖是大西洋的眼淚,青海湖是文成公主的眼淚。
傳說文成公主動身西去和番,為緩解悲痛,唐王贈予一面寶鏡,要她到漢藏分界時,再取出照看,這樣就能從鏡中看見家鄉(xiāng)和親人。
文成公主歷經(jīng)艱辛,輾轉到赤嶺,實在思親心切,就取出寶鏡,可鏡中只有自己消瘦的面容和殘陽下的赤嶺山脈。她恍然大悟,親人為江山社稷哄騙自己。悲憤傷心之下,她把寶鏡扔出,寶鏡摔成兩半,正好落在兩個小山包上。東邊的半塊朝西,映著落日余暉,西邊的半塊朝東,照著初升月光,日月山由此得名。
我站在日月山下,看著牛羊轉場,聽著一段傳說。后來,文成公主思鄉(xiāng)的淚水,匯集成倒淌的河,由東向西融合,由此形成青海湖。
我不禁開始思鄉(xiāng)。身在異鄉(xiāng),才感念到家鄉(xiāng)的好。
4
我的家鄉(xiāng)在新疆伊犁。無數(shù)個夜里我想去外面看看,去尋找詩和遠方,殊不知家鄉(xiāng)就是我的詩和遠方。我如此幸運,在青海湖,發(fā)現(xiàn)了家鄉(xiāng)的美。
伊犁河谷東部的鞏乃斯流域,是我生活的地方。在鞏乃斯河畔,轉角遇到許多被忽視的美好,比如草垛。草垛是三角體,堆放形式多樣,其中在地上的最常見。有次倒車,陷入溝槽,原來是牧民儲藏在地的草垛,后來我知道這樣能保住牧草的新鮮。
新疆這片土地,在人們心中是神奇的存在。
前不久,我在北京參加王蒙先生講座,他說如果牛奶灑到地上,或馕餅掉到地上,那么人們就會埋起來。我聽后一頭霧水。當我站在鞏乃斯河畔,看著地上的螞蟻,似乎明白一二,掉在地上的馕和牛奶,為大地生靈提供了養(yǎng)分。還有次在村頭,遇見堆在房頂上的草垛,我想到童話故事,在寂靜的村莊里,有個三角房子,上面蓋著草帽,草帽上長有慈祥眉眼,在大雪中靜靜站著,守衛(wèi)著這方土地。
我常常游走在這片土地。鞏乃斯河滋潤著良田和莊稼。每當走過莊稼地,我都會感慨農(nóng)作物的生長規(guī)律。我坐在副駕駛,右手邊是玉米地,左邊是苜蓿地。玉米地目測已長到和我一般高,遠遠望去像我一眾舊友。心里開始激動,我有一群這樣的朋友,它們齊刷刷朝我招手,目迎我到來,又目送我離去。我也看著它們朝我走來,朝我離去。玉米秸稈長得高大平齊,遠遠望去,像個無限延展的“一”字。我不知道農(nóng)人是怎樣精心呵護,我只知道,它們整齊地站在那里,注視著和我一樣到來又離去的人們。
當然還有大朵的云。之前不覺得這云有多好看,也是離開家后才發(fā)覺的。我曾在雨巷里漫步,細雨朦朧,天空并不黑沉。此時天上有一大片烏云,別處是淺淺的藍天。這種天氣,你能清楚判斷出馬上就會雨停,如若運氣好,還能看見彩虹,再不濟,也能看到湛藍晴天。果真,放晴了,飄來大朵白云,我試圖跳起,想伸手去夠。走出小巷,視野更加開闊,我所在的鞏乃斯流域,多以平房為主,加之疆土遼闊,天地之間盡顯遼遠。
面前是綿延的天山山脈,山頂上金輝一片,再往上低垂的深藍色天空,空中是成群結隊的云。云的顏色,白到極致,映在眼簾,形成無法自拔的美。頭頂上的天,是水洗過后的淺藍色,云朵這一片,那一片,不急不慢游動。心情被治愈。
雨后,我沒有看見彩虹,但我感到幸運,村莊讓我感知美,讓我發(fā)現(xiàn)生活細節(jié),而細節(jié)又是另一種美的存在。
5
青海湖,也給我同樣體會。
站在湖畔,我在盛夏里沉醉,試著想象其他三季。秋冬春的青海湖,又是哪般模樣?金秋的油菜花在風中綻放,為青海湖增添一抹亮色,顏色肯定是高飽和的,正統(tǒng)的藍、白、黃,不斷交融變化,但又不失其本色,生發(fā)出漸變色,多像一幅油畫。冬天的青海湖會因著四周都是白雪,而變得更加純粹、莊重,藍得不真切,叫人畏懼,不敢侵犯。在日月山下,會有浩蕩的牛羊轉場嗎?我的鞏乃斯會,那么,姑且這里也會吧,畢竟自己的想象可以天馬行空。春天,人們重新迎接四季,開始新的一年,青海湖也是,它同萬物一同煥發(fā)新生,蓄力最美的姿態(tài),為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人們帶來美的體驗。
我不由得微微顫抖,就像我在塔爾寺。
轉山轉水轉佛塔。突然間,我好像又有了探索欲,想去發(fā)現(xiàn)更多可能。朋友總覺得我生活單調(diào)重復,我無力反駁,盡管我內(nèi)心豐盈。此刻我有了答案,當我看著白塔經(jīng)幡,看著經(jīng)筒圣地。
我喜歡藍色的青海湖,也喜歡金色的塔爾寺。還來不及探索更多美好,就要開始離別,心里滿是遺憾。
青海湖是我夢想的開始,西湖則讓我開始追夢。
又一年盛夏,我開始與文學結緣。跟著隊伍,走進江南。人們總說伊犁是塞外江南,如今到了真江南,個中滋味,無法言喻。在江南文化考察采風時,西湖最令我難忘懷。我和其他五人,不約而同結為一組,坐上六人座的木舟。西湖我已來過多次,但這次別具一格,雖然地點一樣,景致一樣,可時間不同,隨行的人亦不同。
有人放起應景音樂,千年等一回。有人哼著曲兒,還有人吟詩作詞,好不歡樂。遇到一個陌生船只,我們紛紛看向對方,揮手,問好,暢懷大笑。彼時的微風細雨,從湖面緩緩升騰,我們游船在西湖,仿佛世界沒了隔閡,少了邊界,人們沒了陌生,少了冷漠,有的只是熱情,快樂,以及幸福。彼此心照不宣。
忽然想起遠方的湖,不知不覺船已劃到湖心,我看見山川,我也活在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