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好大!幾步之外的東西也是影影綽綽的。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出村。平時出村太難,障礙太多。倒不是路不好走,主要是人多。他不想見任何人。見了人就得說話,可是,好多人的話他都覺得匪夷所思。
他高中沒上完就回家了。至于原因,他不想說。父親呵斥他、打他,他都沒說??傆腥艘詾樗x完大學(xué)了,伸著頭問在哪里讀的大學(xué),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準備干什么。
好幾個月了,他窩在家里不出門。上網(wǎng)玩累了,就在院子里擺弄花。母親說:“你看你,跟個退休老頭兒似的?!备赣H給他找了兩個打工的地方,一個干了三天,一個干了一天。沒法兒干,外邊人跟村里人一樣,總是打聽個沒完。
路上好清靜。村邊是一片雜樹林子,也是一個百姓林,里面埋葬的人孫家的居多,也有李家、張家、滿家、代家、高家、司家等其他雜姓人。墳頭一個挨著一個,里面多數(shù)是活著時他沒見過的人,但也有他的親人。他的爺爺、奶奶、大爺、二大爺,好幾個遠房的叔嬸,還有小時候?qū)λ芎玫膸讉€鄰居都葬在這里。他懷念他們,總能從他們看他的目光中感覺到溫暖。
不遠處,有一眼大口井。大口井周邊是一片高粱地。一棵棵高粱頂著火紅的穗頭,在霧中靜靜地立著,很威武,總叫他想起一個個濃眉大眼的紅臉漢子,說話干脆有力,做事利落,叫人信賴。
路是沙土路,筆直潔凈,他忍不住雙手撐地,連著打了幾個側(cè)空翻。別看他瘦,靈活著呢,也有勁兒,引體向上一口氣能做十六個。沿路是一排楊樹,夾雜著幾棵柳樹。有棵幼小的柳樹叫他想到一個人——同學(xué)多米。多米和他同學(xué)兩年,高一和高二,他倆高一的時候坐前后位。多米在前排,經(jīng)常在課間轉(zhuǎn)過來,向他問這問那。多米說他的臉型酷似詩人普希金。她的這句話叫他激動了一個學(xué)期,也使他增加了幾分信心。他專門買了一本《普希金詩集》,抄寫了其中不少詩章。多米是城里孩子,家庭條件優(yōu)越,長得也好,臉色白凈,留一襲黑濃的長發(fā),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還會朗誦,每年都參加學(xué)校舉辦的詩歌朗誦會,并且得獎。
他始終不敢靠近她。但是,某種力量卻一直在他的體內(nèi)生長、積蓄。終于,在校慶四十周年晚會之后,他做出一個令多米驚訝,令全班同學(xué)驚訝,也令全校師生驚訝的舉動。這個舉動正是他退學(xué)的最直接原因。至今,他都記得多米掩面奔跑的身姿和她流淚的面龐,也記得多米在委屈面前對他始終沒有一句怨言。如今,這棵霧中的柳樹多么像多米站在操場上,就像那個晚上,她亭亭玉立的身影叫他著迷以至瘋狂。他悄悄地走近這棵柳樹,伸開雙臂,緊緊抱住樹干,把臉貼了上去。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他聽到有人在唱戲,是《竇娥冤》:
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quán)……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唱戲的是他一個本家大哥,今年六十多歲。四十年前,他跟鄰村的姑父學(xué)唱了幾出豫劇,在十里八村反復(fù)唱,很受歡迎。他唱得最好的就是《竇娥冤》。在《竇娥冤》里他演的是竇娥爹,他入戲很快,和現(xiàn)實生活中木訥的他反差不小。因為唱《竇娥冤》,他還和扮演竇娥的演員產(chǎn)生了戀情,只是最后沒成。他如今的媳婦是個樸實的農(nóng)家婦女,沒有文化,也不喜歡豫劇,尤其不愛聽大哥唱《竇娥冤》,嫌那里面的唱詞不吉利。大哥只要一唱,她立馬制止,再唱,她就摔盤子打碗。大哥只能一個人在地里干活兒的時候輕輕哼唱幾句。前段時間,大哥在他家?guī)椭龌顑?,吃飯時喝了點兒酒,又唱起《竇娥冤》,他聽得有滋有味,被母親打斷。大概母親也嫌調(diào)子太悲情吧。
他沒有去找大哥,怕掃了大哥的興致。他從一條小路折向望云河堤,他想看看霧中的望云河是個什么樣子。
河道像深淵,隱藏在水蒙蒙的霧中,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一些響動,“啪”的一聲或“滋啦啦”一串,有時是一聲悶響,像什么東西倒地。里面是否有人?他們在干什么?
在這深濃的大霧中,在高粱地邊、玉米地頭,在村莊的各個隱秘角落,還有沒有像他和本家大哥那樣的人,做著平時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將真實的性情在霧中像一朵花一樣兀然綻放?
走著走著,太陽出來了,霧很快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