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芳,河南濟源人,濟源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報刊及公眾號平臺。
蟬,本地人把它的幼蟲叫“泥牛”,蛻皮后叫它“馬知了”。進入夏季,柳樹在叫,楊樹在叫,楝樹在叫,窗外的欒樹也在叫,音色明亮,曲調(diào)高亢,旋律單一,天地都是它的舞臺。蟬在歌唱,絕對的主角。立秋之后,鳴聲漸弱,走向生命的盡頭。
去年夏天,蟬叫得早,數(shù)量也多,我家附近有一片小樹林,每天從早到晚,此起彼伏,穿心掠肺。心情舒爽時,直覺其聲悅耳動聽;心情不快時,天籟之音也讓人抓狂。我就是這樣,情緒時靜時躁,經(jīng)年糾結(jié)度日。
猶記某夜,又至小林,草叢里隱約傳來窸窣之聲,打開手機電筒,仔細搜尋。哈,在這兒!它匍匐在草叢間,已經(jīng)蛻了皮,舒展著一對透明的薄翼,頭寬尾尖,兩側(cè)眼睛稍顯突兀,全身黑色,長約一寸左右。令人震驚的是,這樣弱小的生命居然可以在日間一刻不停地演奏,無論是飲水時還是走動時。整個夏天,它就只做這一件事情,可見每一個生命都不容小覷。
這小只好好的,如何就陷落于此,是飛行途中筋疲力盡?還是剛鉆出地面不久,迷失了向上攀爬的路?我想不會,即使那樣,它有翅膀,它會飛起來的。我蹲著,看著它一會兒振翅撲騰,使勁掙扎;一會兒筋疲力盡,喘息小憩。我想幫幫它,輕輕捏起來,放到附近的樹干上。它許是剛完成蛻變,尚未恢復元氣,身體虛弱,根本就抓不牢,晃悠一下,又跌伏于地。我只好把它放回草叢里,愿它在謝幕之前,不被行人無意間踩成肉餅。
次日晨起,我專門來到這片小樹林,陽光透過樹梢,碎銀般灑落一地,我呆立著,茫然四顧。高大的白楊直沖云霄,密密匝匝的葉子,樹干上無數(shù)只眼睛冷冷地看著我,草叢里、樹干上遍尋不見昨夜那只蟬。事實上,究竟在哪棵樹下發(fā)現(xiàn)的它,我已無法確認。一只蟬,消失了,在我的眼皮底下,或者說在我的手掌里。我應該可以拯救它吧,但是我放棄了。
可是親愛的,我拿什么來拯救你?生命不是早一點兒,就是晚一點,最終都會歸于寂靜。既然結(jié)局都一樣,過程似乎就不重要了。這樣想著,一絲悲涼涌上心頭。輕率做出的決定,卻是一個生命的全部。我似乎太殘忍了些。
一只小小的蟬兒,它的降臨著實不易。
19世紀法國的昆蟲學家、文學家法布爾說它們“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個月陽光下的享樂”。生命中多半的日子都在黑暗的地下,三年或五年,甚至更長。北美有一種蟬,地下蟄伏整整17年,一朝破土而出,來勢迅猛,潮水般洶涌澎湃,成為災害。資料顯示,今年美國東部就遇到了百年一遇的“周期蟬”超級大爆發(fā),上百億只蟬在短期內(nèi)集體出土,鋪天蓋地,它們匯集成雄性群體合唱團,特立獨行的演奏令附近居民一言難盡。也讓我國部分好食者亢奮不已,放言出國收購,將國內(nèi)的知了猴價格打下來。周期蟬為什么會扎堆出現(xiàn)?眾說紛紜,最經(jīng)典的理論認為,是為了避免被敵人捕食。這里不單指人類。蟬自是站在生物界食物鏈的最低端,它本身無毒,也沒有尖刺防身,飛行速度又慢,面對捕食者幾無招架之力。其他的昆蟲好歹還可以依靠保護色躲避一下,它可倒好,放聲高歌,吸引另一半的迫切之心,唯恐天下不知,完全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怎么辦?為了繁衍和生存,蟬孤注一擲:“蟬”海戰(zhàn)術。以遮天蔽日的數(shù)量來宣戰(zhàn):只要我足夠多,你就吃不完。這是一種斷腕的悲壯!
除此之外,它還打起了“周期戰(zhàn)”。數(shù)量的增加和周期的拉長,使蟬的面世有了波動和曲折,有了不可預期的未知性。這令捕食者無法掌控,有時候吃飽了撐的,有時候紛紛餓死。我不得不佩服,自然的偉力和蟬兒的智慧,似乎聽那叫聲里,都裹挾著一絲狡黠。
中國人餐桌上的美味,卻把美國人的日常攪得雞飛狗跳,這其實與兩國的文化差異有關。美國人崇尚個人主義,更多關注自然對人類的影響;而中國則提倡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并且善于發(fā)現(xiàn)新的價值,探索新的方向。我更欽佩于后者,智者勝。
多年之前,我也寫過“蟬”,那時還有“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的灑脫和輕松。今天的我,可能自己也在黑暗中徘徊許久的緣故,我對蟬懷著隱秘的同情,自覺與它同病相憐,我可以感受到它們的痛苦。為那經(jīng)年累月的黑暗,不知前程的迷茫,和那重見光明的喜欲狂。
莊子《逍遙游》有云“螻蛄不知春秋”,蟬的生命沒有春秋,只有酷暑,只有短短的一個夏季。而它卻在這短暫的三個月里盡情釋放,展現(xiàn)最璀璨、最美好的姿態(tài),奏出最激昂、最豪邁的生命樂章。對比之下,我50年的漫漫人生,或許都不抵這數(shù)月精彩。
蟬的一生,短暫而熱情,它淡泊世事,清貧樂道。曹子建《蟬賦》中“實淡泊而寡欲兮,獨怡樂而長吟”,就是它的寫照。細想確實如此,無論外界如何喧囂,紛爭如何激烈,它晨起酌清露,棲身翠葉間,陶醉在自己的歌喉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逍遙自在。但它又是倔強的,“霜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秋霜濕重,風凜霧濃,蟬翼輕薄,再難扇動,它也依然挑了高枝,驕傲地立上去,飲一杯寒露,留一身清氣,在蕭瑟的秋風里沙啞低沉地嘶鳴,直至從枝頭掉落,生命終止。
蟬在我國有深厚的文化淵源,地位堪比龍鳳,在新石器時代出土的文物里就有玉雕的蟬。玉含蟬的文化起源于戰(zhàn)國,在漢代時最為興盛。貴族們活著時佩戴蟬飾,死后嘴里也含著蟬。古人認為蟬蛻于濁穢,羽化重生,浮游于塵埃之外,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品格高潔。
廣場西北側(cè),也有一片楊樹林,華蓋入云,枝闊葉繁。因其常常林靜人稀,故而最喜到那里晃悠,背靠大樹,閉目凝神,任思緒隨意飛揚。但每年八九月份的夜晚,它就不屬我一個人了。晚上7點到10點左右,會有一撥撥的人匯聚這里,手執(zhí)電筒,圍著一棵又一棵樹,上下左右、轉(zhuǎn)圈掃蕩,他們在捉剛鉆出土、爬上樹的蟬蛹,只為貪戀口舌之歡。乃至于人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蟬,時而會傳來一聲驚喜的尖叫,那是得了手。近些年,從夜市攤到高檔飯店,餐桌上經(jīng)常見到它們?yōu)槿祟惖墨I身。應運而生的,山間、郊外竟有專門的養(yǎng)蟬基地。我老家那邊的梨園,擁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每每此時,夜晚的梨園內(nèi)外,車來人往,熱鬧異常。
當欲望恣意生長,又有什么能躲過人類呢?蟬越來越少,城市土地硬化是其一,人捉來吃是更重要的原因。而人類,面對命運的轉(zhuǎn)折,也一樣不能逃避,只能無奈或被動地接納,適者生存或者優(yōu)勝劣汰,硬著頭皮繼續(xù)往下走。
隔著時空的距離,我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五年前,我從單位離開,放棄一成不變、一眼望到頭的人生軌跡,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吹讲灰粯拥娘L景,結(jié)識不一樣的人群,經(jīng)歷不一樣的人生。最初在小區(qū)后的夜市租了一個攤位,售賣外地發(fā)過來的小飾品,苦熬了一個月,結(jié)束練攤。兩個月后因病住院,接受手術和心靈的重創(chuàng)。休整半年后,春天來了,和朋友合開了一個加盟店,日子忙碌充實。
給客戶送外賣的路上,會經(jīng)過一片小樹林,時值盛夏,那蟬叫得呀,驚天動地、振聾發(fā)聵。送完外賣,有時候我會在樹林邊停歇片刻,聽聽蟬鳴,想想自己。彼時的我,身份很有趣,一度讓我很不好意思,上班時一直在辦公室做文職工作,一下子反差這么大,有點不適應,甚至有點羞澀。后來我想明白了,從柜臺里到柜臺外也就三尺距離,一樣站在祖國廣袤的土地上,勤勤懇懇,自力更生,勞動者是光榮的?!凹热贿x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一只蟬在頭頂充滿激情地歌唱,不知疲倦,像極了那時的我。
接受了蟄伏的自己,外賣路上流光溢彩,漭河邊的垂柳、湯帝橋的夜月、新開的店鋪、有趣的廣告、發(fā)型奇特的帥哥、驚鴻一瞥的美女、轟鳴而過的摩托、牽手散步的老人……光怪陸離,蕓蕓眾生,在眼前穿梭變幻,輪番登場。悄然間,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變化,河水越來越清,道路越來越寬,風景越來越美,我們的城市越來越文明。這時,我感覺自己是一粒微塵,無聲無息隱入塵煙。生命渺小而脆弱,偉大而堅強。不變的是堅定的步伐和熱烈的初衷。
多年以后,我終將明白,那行走在外賣路上的我,和偶爾讀書寫字的我,都是真實的我。那路上的風景,和洱海上飛翔的海鷗,大漠里孤寂的胡楊,西塘的小橋流水,白樺林里翹首等待的姑娘一樣美,并無兩樣。深埋地下的蟬,終有一天會破土而出,化羽成仙,既歌且舞。
時光懸掛在我的嘴角,長出新鮮的枝葉,開出滿樹的花朵,墜在枝頭。那是每一個陳舊的我開的花。去年底,平地又起風云。一場意外,我又臥床躺平。望著窗外的天空,我慶幸自己還在。這世間所有的遇見,都是生命的饋贈。就像此刻的我,滿血復活,歡蹦亂跳,依舊登山徒步,四處游走,身邊有亂云飛渡、落花流水、鳥鳴蟲噥、雨雪風霜……好的不好的,一并來過,一起來吧!我已非我,我仍是我,改變了周期和目標的我。
我們總是期待命運的跌宕起伏,抱怨太過平庸或波瀾不驚,豈不知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最曼妙的風景是內(nèi)心的從容和寧靜。所有過往,皆是云煙。最后你只擁有自己。沒有丟掉自己,這恐怕是最好的結(jié)局。守好自己的內(nèi)心,那里住著一只蟬。
追隨著夜色中影影綽綽的人流,撒網(wǎng)式地搜羅蟬的蹤影。幾個回合下來,我已暈頭轉(zhuǎn)向,收獲很少,有時一兩個,多則四五個,大多一無所獲。曲終人散,我再把它們放生,這樣會減少一些殺戮吧?;蛟S次日早上,能再聽到它的歌聲。
雖然,它們金蟬脫殼后,針管一樣的口器會尖利地刺入樹干,吸取植物的汁液,被它啃食過的樹皮,會壞掉,會干枯剝落。但,它不是害蟲,它為鳥雀和螳螂提供食物;它吸食汁液的口器刺很小,不足以傷害大樹,那大樹是它的棲身之所??;產(chǎn)卵剝落的嫩枝條剛好起到修剪枝條的作用,可以增強樹木的透風和采光。自然造物,各有其用,互相扶持,和諧共生,存在的即是合理的。這是自然顛撲不破的規(guī)律。
整個夏天,路邊的樹干上或草叢間,時而會赫然掛著一只蟬蛻,黃褐色,輕而脆,一觸即碎,了無生命的痕跡。等到晚上,就會有新的蟬繼續(xù)破土而生,它路過這里時,會看到昨天和明天的自己。整個夜里,它努力拱出地面,向上攀爬,躲避隨時突如其來的危險,傾盡全力蛻皮,脫殼飛出。新生后,它的翅膀變得豐滿有力,而此時,天漸亮,路上開始有人聲、車聲,新的危機正在逼近。它振翅,躍躍欲試,再振翅,突然“嗡”的一聲,飛了起來。掠過楊樹低的手臂,飛向更高的枝頭,那里有蔚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和親密的伙伴。
不能想象,沒有蟬鳴的夏日會多么沉悶,蟬是來鬧夏的,渲染夏的暑氣,蓄積熾熱的愛戀。立秋后,蟬的叫聲越來越頻繁,尤其是下雨前后,翅膀受潮,行動不便,最容易被活捉。那些拼命嘶叫的是雄蟬,生命結(jié)束前愛的呼喚,以求雌蟬的鐘情。交往之后,雄蟬完成蟬生大事,很快就會死去??渍R零落于雜草叢中,陽光下發(fā)出褐色的微光。
寒蟬凄切,薄如蟬翼,金蟬脫殼,禪讓,坐禪,甲骨文的“蟬”,慢慢演化為漢字“夏”……一個句子一個故事,默默吟詠著千古流傳下來的詩意,感受夏的草木葳蕤,和蟬帶給我們的力量。
愿處暑前,它們的日子充滿歡樂,我在心里默然地祝福。
我的心里,永遠住著一只蟬,心之蟬。
責任編輯 高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