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大事了!
張昊接完電話,差點兒暈厥過去。
電話是老汪打的,老汪是父親的陪侍,侍候父親的衣食住行,他在電話里急切地說父親眼看不行了,要張昊火速趕回來。張昊在電話里仿佛聽到了老汪“怦、怦”的心跳聲。他慌忙放下電話,叫上司機,緊急奔向家中。
等張昊到了家,見父親仰倒在沙發(fā)里,紅漲著臉,上氣不接下氣地倒著氣。張昊明白,父親的中風又發(fā)作了。他當即要弄著父親去醫(yī)院。父親支吾了半天,但憑兒子好說歹說也不去。沒辦法,張昊讓老汪拿來常備藥,給父親吃下去。老汪說剛喂完藥。張昊只好焦急地守候在父親身旁。
張昊一天很忙,忙得昏了頭。他皺起眉頭,揪著頭發(fā),狠狠地朝著自己的頭搗了一拳。
父親老了,老人愛添毛病。本來父親就有老胃病、膽石癥和前列腺增生肥大,半年前,又查出了血栓。醫(yī)生說不嚴重,但強調飲食方面需格外注意了,尤其要控制情緒,不要生氣,不要憂思過度。
父親還有一個倔毛病,就是有病從不愛去醫(yī)院,這讓當兒子的很為難。看著百病纏身的父親,張昊從內心里心疼,他的眼淚都快下來了。他當即決定不惜重金為父親找一個高明的保健醫(yī)生,不離父親左右,隨時照料父親的身體。醫(yī)生讓趕緊找,不能拖延。
張昊有個同學在法國,是學醫(yī)的,醫(yī)術方面也是出類拔萃的。
他給老同學撥通了電話。醫(yī)生好找,只要有錢,什么都能搞定。老同學回電話說,他不能親自過來,他可以委托一位家鄉(xiāng)的同事來幫助照看父親。他還說,他的這個同事在專業(yè)上一點兒也不亞于他。
張昊給父親找好了私人醫(yī)生,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過了一會兒,他見父親的氣色緩過來了,決定不去公司了,好好在家陪陪父親。天天忙得腳打后腦勺,把父親都忽略了。張昊和老汪一起用輪椅推著父親,去了之前的老宅院。
進了院子,兩個人照例把老爺子推到了那兩棵棗樹下停了一會兒,然后攙扶著他到土坯西屋子里轉了轉,又在南院的籬笆前欣賞了一會兒瓜果蔬菜,直到看見老人面色上漾起了紅光,嘴角上溢出了笑紋,張昊才長長地“吁”了口氣。
張昊覺得父親這一輩子不容易。老人小時候經歷過苦難,吃不飽穿不暖,勉強讀完小學就輟學了。15歲時,父親跟爺爺學起了木匠手藝,到了20歲那年,父親的木匠手藝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父親心靈手巧,不僅各種農事用具和房檁門窗做得精妙結實,還尤其擅長打家具。后來,父親憑著一身技藝和膽量,只身一人來到縣城謀生。他租下了五間門面房,開了一個小型家具廠。
張昊記得,那時候父親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他很小,總是形影不離地跟在父親屁股后頭。母親去世得早,是父親把他一天天拉扯大的。他還記得,每天做完活,父親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他先是坐在炕沿上喘口氣,點燃一支廉價的香煙,休息一會兒。這時,父親撫摸著他的小腦袋瓜,臉上是滿足的笑容。
父親不太擅長做飯,總是喜歡拌疙瘩湯,省事兒。張昊覺得好吃。父親先把土鍋灶的五印鐵鍋燒熱,用蔥姜蒜熗個鍋,舀上半鍋水,等水開后,用筷子不住地往鍋里扒拉摻上水的生面疙瘩,很快就熟。屋子里熱氣騰騰,飄散著油煙的香氣,爺倆吃得那叫一個香。
父親平時話語不多,也不喜歡和人爭論,但還是因為張昊頑皮得罪下了人。男孩子哪有不淘氣的?那次張昊挨了小伙伴的欺負,作為大人,父親忍不住上手給人家孩子兩巴掌。倆孩子哭著回家告訴給了家長,那兩家大人拉著受委屈的孩子馬上找上門來,霹靂閃電一樣懟得父親啞口無言。幼小的張昊不知道也不明白,母親咽氣時對父親說過的話:“我不行了,你找不找自己拿主意。我就一個要求,不管你找個什么樣兒的,千萬別委屈了咱們的孩子。咱們就這一個,他好好的,我到了那邊,也能閉眼了……”
二
好幾年,張國強也沒能從喪妻的沉痛中掙脫出來。他多愁善感。一個個暗夜里,當小張昊甜甜地進入夢鄉(xiāng),他睡不著,拿著年輕妻子的舊照不舍得放手,長時間無聲地流淚。
那時候縣城刮起了一股“仿古紅木家具”熱,僅幾個月,北關那條東西長街兩邊的仿古家具門市如棒子苗出土一樣紛紛拱了出來。三十而立的張國強伸手敢摸天,他緊緊抓住商機,經朋友介紹,從京城高薪聘請了一位仿古家具高手,雇傭了四五個技藝高超的木匠,沒白沒黑,加班加點地干了起來。他運作謹慎,家具質量卓越,這讓他的“輝煌家具公司”在激烈的企業(yè)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
以后的十幾年里,隨著生意越做越大,輝煌家具公司在最輝煌的時候,光專業(yè)技術人才就有一百多人。不少產品還遠銷到了國外,財富積累也像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張國強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只靠幾間門面房勉強維持生計的窮漢子了。他買下了北關一百多畝土地,蓋起了漂亮的廠房。還相繼建了職工宿舍、食堂、澡堂、衛(wèi)生室、影視廳、籃球場等一系列職工生活服務設施,在村里人眼里他一度成了熠熠生輝高不可攀的人物。張國強倒是不這么想,時不時忙里偷閑回村和幾個從小玩兒到大的伙伴拉拉家常,和他們一起回憶難忘的小時候,一嘮就是大半天。
創(chuàng)業(yè)初期,他始終不忘亡妻的囑托,不管受多大累,吃多大苦,拼死累死也不讓兒子受到一點兒委屈。他太疼愛他的小張昊了,每天放學時,看到昊昊斜挎著個大書包,孤孤單單地回家的樣子,又想到孩子從小沒媽,也沒有兄弟姐妹,只有父子倆相依為伴,張國強的心里總是陡然涌上一種莫名的酸楚。有好心人幾次保媒給張國強續(xù)個弦,張國強說啥也不肯。不是沒有這個條件,孩子還小,他怕他遭到后媽的虐待,哪怕一個冷眼,他也受不了。不是自己親生的,總歸隔著心,有幾個拿著當回事呢?直到張昊大學畢業(yè)后來到公司,成了公司副總,張國強逐漸把擔子全部交給了兒子,閑下心來,才重新考慮續(xù)老伴兒的事。
有錢肯定是好事。錢,在德行不高的人看來是無所不能的,用它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只要不觸碰法律的紅線,盡可以為所欲為。但張國強不這么認為。在財富上,他確實成了翹楚八方的人物,可他的錢來得不容易。一個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兒,在花銷上,他不可能不瞻前顧后。
找的這個老伴兒還是張昊托人撮合成的。起初,父親在兒子面前還有些抹不開。兒子倒挺新潮,他對父親說:“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您早該找一個了,我們忙得顧不上,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我們也踏實。”父親紅著臉沒言語,算是接受了。
張國強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迷住了。她是一個婦產科醫(yī)生,剛剛退休。人白白凈凈,身材高挑,偏瘦,頗有幾分姿色,最主要的是比張國強小了整整十歲,很顯年輕。和六十出頭的張國強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以為是父女倆。有人不看好,說是圖錢來的。多年沒嘗到過女人滋味的張國強被她弄得神魂顛倒,對這些風言風語絲毫不理會。
第一天夜里,兩人就做了那事。開頭都覺得不好意思,女人半推半就。做完了,張國強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也是啊,只顧著在生意上打拼的他也有近三十年沒有這種享受了。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一點兒不假,張國強徹底被這個女人擊倒了。她對他過度的關心和體貼,更使他放下了所有的戒心??梢惶焯斓?,隨著張國強身體上暴露出來的一個個病癥,女人不再好好伺候他了,還表現(xiàn)出了厭惡。她開始跟他要錢,對他撒潑。達不到滿意,就跟他分床睡,不讓他動一手指頭。
張國強推脫說他身上沒有多少錢,經濟大權掌握在兒子手里,讓她跟張昊去要。她一聽這話,氣大了,更加對老頭子軟硬兼施。為錢奮斗了多半輩子的張國強,家底如此豐厚,手里能沒有幾個體己錢嗎?就是再哭窮,她也不聽那一套,依然軟磨硬泡。接連幾次,她屢屢得手。高門大戶,從指縫里漏出去的那點兒,也頂上平常人家?guī)啄甑氖杖?。短短兩年,她從張國強手里摳走了三十幾萬。張國強謊說他不會轉賬,她劈手奪過他的手機,逼著他說出密碼,沒一分鐘,幾萬塊錢便打在了她的卡上。緊接著,兩筆相同的款子分別打到了她兩個兒子的手機上。弟兄倆再用這些錢償還房貸、車貸。她的手機銀行卡和微信上的錢款卻總顯示少得可憐。半路來的哪比得上原配?張國強常常這樣慨嘆。想著,更覺對不起自己的結發(fā)妻子,免不了流下幾滴蒼老的淚水。
結局真讓人們猜中了。果然,有一天,她借口回家看看,再也沒有回來。其實,張國強應該覺察到出這樣的事。她臨走時,把所有貴重東西都帶上了,包括他給買的金銀首飾、高檔衣服。他還是太輕信她了。兒子聽說后,一定要找上門去理論,老爺子把他勸住了。真吧假吧,她也陪伴了自己兩年,不能說一點兒苦勞沒有。凡事皆有定數(shù),也許命里早就安排好了,你繞不過去的。兒子對他的話向來就沒有不聽的時候,這事就這么翻篇了。但這件事深深刺痛了他,從此他不再相信任何女人,加上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靠各種藥物維持著,各方面機能都在斷崖式衰退,再也不想續(xù)弦的事。
接下來的日子,老爺子的生活里只剩下了孤獨。為了排除他的孤寂,兒子買回兩只花貓和一只白色的小京八狗。公司的事他徹底放手了,對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十多年的兒子他是放心的。一天天閑著沒事,除了保養(yǎng)身體,四處遛遛彎兒,逗弄逗弄貓狗,更多的時候就是懷舊。他從小就內向,心事多,上了年紀,懷舊之心卻日甚一日。一遍遍回味小時候那些難忘的趣事,有幾次竟忍不住流下淚來。他對剛剛發(fā)生的事,剛剛說過的話,可能忘得一干二凈,可幾十年前那些經歷過的事,說過的話,卻保持著非常鮮活的記憶。他想用余生的十年換回他少年時代的一年,但這只能存在他的想象中,是一廂情愿的。
他想念自己的故交,想和他們嘮嗑兒。為這個,他幾次打電話把和自己從小玩兒到大的伙伴春生和大水叫到城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他們一起回憶過去的事,談論著“懷舊”這個永遠也說不完的話題。對錢財一向手緊的張國強,每次都對春生和大水好吃好喝好招待,送兩人出門時讓他們帶上兩條好煙和幾瓶好酒。他們又提到了張國強兒時生活過的那個老家,和大水家土坯院墻外那片生產隊里寬闊的田野,那都是他們童年的樂園啊!他的綿綿的思緒又勾起來了。他想起,他和伙伴們在他老家院里的兩棵棗樹下打棗,爬上豬圈前那棵大杏樹摘杏子吃,在院南菜園子地里的兩盤石磨上玩兒抓石子,在緊挨土坯西屋子的南小棚子里的柴禾垛里捉迷藏;他還想起,他和春生、大水、二嘎、三蛋兒每天在那塊兒田野里玩夠了騎馬背人的游戲后,再打上多半筐豬草,看著眼前家家升騰起的裊裊炊煙,輕輕散入樹梢林影之間,回頭望望西天邊紛紜地燃燒著的五彩云霞,和金黃的圓圓的夕陽一點點向山坳下沉,然后快樂地回家的情景。他想,要是能穿越回去該多好??!可惜,那只能是在夢里了。真的成了永遠的夢了嗎?
三
看到終日不太開心,總是念叨幾十年前那個老家的父親,張昊的腦海里猛然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如果把陪伴老人長大的老家依他的記憶按原貌復原,那應該不費多大事吧。他把父親當初親手建起來的五間坐北朝南,臥磚到頂,前臉兒玻璃到地的房子拆掉。蓋這房的時候,張昊還不大,當時在村里蓋這樣的房子,他們是第一家。四鄰都暗挑大指稱贊??缮w起來后,父親卻沒白沒黑地在城里忙活,房子一直閑置了。后來,兒子建起了別墅,原打算連這房子一起拆除,父親沒讓動。一天沒住過就拆,他有些舍不得,那也是他的心血。
當張昊把打算復原老宅院的想法跟父親提了以后,父親當下就激動地坐不住了,在屋里來回溜達。說,反正那房子也閑了多年,早不趕時興了。父親盡力壓抑著興奮說:“建好后我就搬回去,落葉歸根嘛!再說那別墅你們也不?;?,我也好給你們看著家。”兒子知道,為自己,為這個家操勞了一輩子,而今孱弱多病的父親,唯一的快樂就是念舊了。只要父親高興,他就高興。張昊接著說:“我再給你雇個保姆,伺候你洗衣服、做飯、搞家務?!币恢碧幱诳簥^狀態(tài)的父親馬上變了臉色說:“找個男的吧!”兒子知道父親被女人傷害得不淺,再不想招惹是非,只好同意了。
事不宜遲,說干就干。張昊忙里偷閑,第二天就驅車拉著父親、妻子和孩子回了趟老家。
動工那天,來了不少圍觀的鄉(xiāng)親,人們交頭接耳,指手畫腳地議論著。眾人不解的是,家家都在趕潮流地翻舊蓋新,他們家怎么反著來了?張國強對此不予理會。一家子最后一次在老家宅子里留戀地環(huán)視了幾遍,拍了照。伴隨著鉤機的轟鳴聲,青堂瓦舍的五間大房子轉眼間成了一片廢墟。依照父親描述,院子四周的紅磚墻全部拆除了,換成了酸棗枝扎的籬笆。父親還記得,院南的菜園子正中偏東有一棵小桃樹,菜園的西北角有兩盤廢棄的石磨。小桃樹可以移栽,那兩盤石磨可是費了不少周折才從村東一家獨居的老兩口院里花高價買來安放在了菜園里。菜園子北籬笆外有兩棵棗樹,院里靠東的豬圈墻外有一棵高大的杏樹,都是臨時移栽過來的。院里的水泥地面也經過徹底毀壞,平整后墊上了厚厚一層黃土,潑上水,潮乎乎的。接著,幾個電動蛤蟆夯在院里“嘣、嘣”地彈跳起來,迅速把院里夯實了,很快又成了土院兒。
如果說這些都不算費難的話,最費難的要數(shù)三間土坯西屋子和兩間土坯北屋子的復舊還原了。主要是土坯從哪里來?會打土坯的沒幾個人健在了,即使在世的也打不動了。何況那些土坯模具打坯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人間蒸發(fā)到哪里去了。土坯的問題著實讓張昊傷了幾天腦筋。后來,經人提醒,花錢拆了幾家廢棄的老宅子,一塊塊土坯才小心地壘到了新建的土屋子上,又在緊挨三間土坯西屋子的南邊依原樣蓋了一個堆放柴草的土棚子,請了一位老匠人在正西屋和偏北屋里分別搭建了兩盤土炕。
在這件事上,張昊毫不吝嗇。他從京城買回來價格不菲、澄明透亮的栗色桌椅、條案等舊式家具,擺放在兩個屋子里。在粉刷一新的白灰墻上張貼上了幾張從潘家園陶騰來的年畫兒以及八大樣板戲四條屏。這樣,一個標準的莊稼院落與眾不同地再現(xiàn)在現(xiàn)代化的農村中。那些天,父親像換了一個人,掩飾不住的興奮,精氣神十足,所有的病癥好像全都被趕跑了。幾乎每天都把春生、大水、大泉、建海幾個老伙計招呼過來,在“懷舊樂園”里聊天品茶,懷念過去。置身于此情此景,幾個人真好像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有時候聊興正酣,到飯點了,天天陪伴著張國強的老汪,早已把好酒菜端上了桌。
四
c0be956966aab803bc6db59f3895a9e335d1bb55bd317b5877f9dad9e132216d沒過幾天,張昊給老爺子找的保健醫(yī)生陳凡到了。張昊把老爺子的健康情況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陳凡馬上拿出聽診器、血壓計、血糖儀、體溫表給老爺子做了一個詳細檢查。陳凡面色明顯憂郁,張昊的心一直亂跳。陳凡說:“就老人家目前的狀況看不是太樂觀,主要是血壓和血脂偏高,半年前又查出過血栓,可要多加警惕了。頸動脈斑塊一旦脫落,不是心梗就是腦梗,都是要命的。好在老人家是硬斑,一時半會兒不容易造成危險。但千萬要忌口了,大魚大肉盡量少吃,尤其是肥肉。多吃一些蔬菜水果和粗糧,多補充膳食纖維,像什么玉米、燕麥、山藥、南瓜、紅薯以及大豆制品。至于胃炎、前列腺、膽結石,甲狀腺結節(jié)這些常見病平時也要多注意。我會用心幫老人調理的。好在老人的心臟沒什么大毛病,血糖5.8,接近臨界值,也勉強屬于正常?!?/p>
張昊沒想到,父親的身體這么差,遠比他平時想的要嚴重得多。他的心里有些不好受,心疼地說:“我爸年輕時太拼命了,忽略了身體,都是為了我……”說著,眼里還滾起了淚花。他眨眨眼,又對陳凡說:“我爸最不喜歡吃的就是大魚大肉,他老想吃過去的食物,貼餅子啦,熬棒子糝兒粥啦;還有腌咸菜、腌芥菜雪里蕻什么的。”陳凡接過來說:“腌制類的菜盡量不要吃,都是高鹽的,對血壓血管很不好,長期攝入,還有致癌的風險?!彼謫枺骸袄先思移綍r用藥怎么樣?降壓和降脂的天天吃嗎?”張昊說:“我爸就是倔,有時候感覺正常了,沒什么癥狀了就不吃了,誰說也不聽。他老說是藥三分毒?!标惙舱f:“這個習慣很不好,很危險的。血壓高的藥和他汀類的藥一定要每天堅持服用,不要以為測量正常了就停藥。‘是藥三分毒”不假,可高血壓高血脂帶來的危害比藥物的毒副作用要大得多!”
“還有,情緒是很重要的。一定要保持一份好心情,一個樂觀的心態(tài)。所謂的‘三分藥,七分養(yǎng)’就是這個道理?!薄袄先思倚愿裨趺礃樱科綍r有什么愛好嗎?像打打太極,八段錦,聽聽音樂,練練書法什么的?!标愥t(yī)生問。
“除了愛聽河北梆子,沒啥其他愛好。我爸就是戀舊,老想回到過去,回到小時候??偢杏X過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快樂的。對現(xiàn)實很抵觸,常念叨人心變了,就像看破了紅塵一樣。這不,前年,我把我爸小時候生活過的老家按原貌復原了,只要他一犯病,就到前邊院子里轉轉,心情就會好起來。他還把他小時候的伙伴們找來,在前院兒聊起來就沒個完。好像忘記了病痛?!睆堦话褜Ω赣H的了解一股腦兒說給了陳凡。
陳凡聽到此,嘴角上露出了笑意。他說:“這很好。不管想什么辦法,只要讓老人家心情好起來,忘掉自己的病癥,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種愛好中去,這比藥物的作用還要強。人一上年紀,有病是常態(tài),無病是偶然。不要老想著‘病啊病的’,不要背思想包袱。60歲的年紀,30歲的心態(tài),總感覺自己無病一身輕才對,但該怎么重視還怎么重視。”
如果沒有后來,或者說后來的后來,日子也就一天天平淡地過去了,可生活中沒有那么多“如果”。
自陳凡來了以后,老爺子的各種病癥明顯得到了有效控制,精神上也好了許多,不再那么憂郁,有時候也和家人們說說笑笑起來。見到他像換了一個人,全家人都跟著開心,從心里感激陳凡??扇嘶钜皇溃簧偈虑榈陌l(fā)生,只有我們想不到的,沒有出現(xiàn)不了的。農歷五月二十五,是老爺子66歲壽辰,張昊提前好幾天就操持上了,準備給父親過一個熱熱鬧鬧的生日。他請來了不少親戚朋友,預備酒宴,還特意請來了縣河北梆子劇團,要唱上一天一夜大戲,為老爺子助興添彩。上午11點,酒宴正式開始。席坐里,大人孩子早圍滿了桌子,吵吵嚷嚷的;前來賀壽的人們絡繹不絕;廚棚間,伴隨著飄逸的菜香,煎煮烹炸的聲響,滋滋啦啦,叮叮當當,喜氣洋溢。最熱鬧的要數(shù)院外的空場地上,戲臺子早已搭建好了,頭通鑼鼓敲得震天響,人山人海的,好不喧嘩。
這樣的日子,張老爺子肯定要和他的發(fā)小們坐一桌。張昊和陳凡分坐在左右,依次是春生、春林、大泉、建海和大水。老爺子高興多喝了兩杯,紅頭脹臉的,任憑陳凡和張昊怎么勸也沒勸住。聽到三通鑼鼓都敲響了,老爺子知道開場戲《寶蓮燈》就要開演了,聽說這個演三圣母的小女子曾拜在河北梆子名家齊花坦門下,得齊花坦的真?zhèn)?。接下來的《大登殿》,也是她演的王寶釧,這兩出戲都是他平時最愛看的。他放下酒杯,飯都沒扒拉一口,就要著急去看戲。幾個老伙計早等不及了,也一起嚷嚷著。張昊和陳凡也不好阻攔了,只好依著他們??扇f萬沒想到的是,在下臺階時,也許是老爺子走得急了點兒,老汪一個沒攙住,老爺子腳底下沒留神,摔了個仰八叉。這下可摔得不輕,腦袋都磕破了,可把眾人嚇死了。張昊抱著父親的頭,張惶地喊來了司機,一路哭著,叫著,很快和陳凡、把昏迷的父親送到了醫(yī)院。
經過一系列檢查,得出的結果是老人摔成了重度腦震蕩,送進了lCU病房。這個與眾不同的66大壽就這樣不歡而散了。這次,老爺子整整住了半個月的院。
上了年紀的人,最怕摔倒。老爺子雖然出院了,卻添了暫時性失憶癥。陳凡說,這種失憶癥要想徹底康復,除借助藥物和心理干預以外,最好能夠喚醒本人最深切的記憶,讓情景重現(xiàn),這樣才有可能恢復如初。
張昊既難過又深深自責。如果不是自己太招搖,非要搞這么大場面,怎么可能讓父親遭這份罪?什么生日不生日,一家人在一起擺上一桌子,吃好喝好了,這一天也就平平常常地過去了,豈不更好?父親本來就像風中的蠟燭,不知道哪陣風忽煽沒了,這倒好,讓他鬧的,憑空又刮來一股強風,險些火滅煙消。他悔恨得眼淚都要下來了。一會兒,陳醫(yī)生的話又使他的腦海劇烈翻騰起來,他在苦苦思索:“喚醒最深切的記憶,讓情景重新……”想著,想著,忽然,他的眼前一亮:再把生產隊那塊地,也就是陪伴父親長大的那個快樂的原野恢復一下怎么樣?父親常常滿懷激動地憶起那塊兒旱地,那是他和他那幾個發(fā)小的精神樂園??!可那里早已經變成了八家住宅院落,這可比不得兩年前自己老家那個原貌的恢復,這要花上很大一筆錢。況且,自己的老房子住慣了,有的老人你就是給他再多的錢,他也不愿意搬遷,這是一種情愫,是感情的寄托。再說,還要給這幾家安排新的住宅,建起新的房子。這個“工程”的難度之大實在不敢想象。單從款項上說,最起碼也要動用近千萬。就公司目前的財政狀況來說,問題不是太大,但差不多也是傾囊而出了。一時間,他感到很難、很難,他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可胸中的激情一直在劇烈地燃燒著。
張昊想到手里不是還握有一大批國內國外的訂單,單是新加坡這個大單,如果順利交貨的話,這個“工程”拉下的空白一下子就回來了。只要把這幾家說服好,不生出一個釘子戶,就有望成功。沒有什么不是錢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心中有了數(shù),先同陳凡通了氣,問陳凡可不可行,這算不算“喚醒父親的深切記憶,讓情景重現(xiàn)”。陳醫(yī)生對陳昊說:“這個辦法的確好,只是工程量巨大,要耗費不少錢財?!标愱徽f:“這個你盡管放心,資金方面沒問題?!笔虑榫瓦@么敲定好了。他把公司的一切都放下,立刻著手啟動這個還原“工程”。
張昊想,為了給父親一個天大的驚喜,再麻煩也要干。小時候,父親是我的一座山,我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失去了我,父親活下去的愿望都沒了;現(xiàn)在,父親動不了了,全指望我了,我就是他的依靠。別說經濟實力允許,就是沒這個實力,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讓父親高興。不過,這事最好瞞著父親,等完成以后突然把父親領到那里,那時候老爺子指不定要欣喜地蹦起來,馬上會無病一身輕的。想到此,張昊血脈僨張,激動地不能自抑。他又想,病不等人,一定要快上加快。
建和拆都好辦,等把堆堆瓦礫清除干凈,接下來的恢復就不單單是錢能夠解決的了。張昊把大水、建海、春生等幾個前輩請來,讓他們坐在一起從腦海里找尋那些不曾遺忘的遙遠的記憶,越詳細越好。不單單是這片田野,目之所及之處,都應該是童年的狀貌,不能露出一點現(xiàn)代的影子。這就好比拍攝影視劇,穿幫了就不好了。大水記得,那塊兒地的最北邊是一道紅土溝,最南邊就是春林家。春林家的三間土西屋子后面是大隊的石子場,那個石頭坑已經挖得很深了,現(xiàn)在還在。粉石機黑天白夜地“哐啷、哐啷”響個不停,吵得四鄰不安。建海說,小時候老哥幾個幾乎每天離不開那里,從家里出來,每人都領著自家的狗,給豬剜野菜,放皮鞭聽響玩兒。東邊就是大水家,他們家那道白色的西圍墻很長,圍墻里的院子里是幾棵高大的槐樹。那塊兒地的正中有幾個墳頭,西邊土坎上還有幾棵黑棗樹。一邊聽著,張昊一邊畫起了草圖,心里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沒等張昊畫完,春生想起了一件事,他說:“我聽小道消息說,咱們村西好像要規(guī)劃了,說是從縣城開通一條公路到山里,要從咱們村經過?!睆堦灰宦?,停下了手里的筆,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說:“別管它!”又繼續(xù)畫起來。
就在這個引人矚目的“恢復工程”一天天緊鑼密鼓地進行時,張昊忽然接到了一個來自韓國的電話。這是韓國那個最大的訂貨商打來的,他要張昊近期務必來韓國一趟,車旅費那邊全包了。張昊在電話里緊著問了幾次,也沒問出什么事來,對方只是說越快越好。
張昊只好把“恢復工程”交給他的一個貼身下屬監(jiān)管,囑咐下屬不得懈怠,多咨詢春生、大水幾個長輩,如遇突發(fā)情況隨時打他電話。這樣,把一切安排妥當了,第二天他就懷著一路忐忑,登上了去往韓國的班機。張昊沒想到,此次韓國之行,帶給他的卻是無盡的沮喪。原來,韓國那家公司無故取消了和張昊的訂單,單方面撕毀了合同。張昊在韓國呆了一個星期,公司老板都是滿含歉意地陪著笑臉,聲稱如果全額支付違約金還不能讓張昊達到滿意,他們可以考慮補給因違約造成的一些經濟損失,只是閉口不談其中的緣由。看來,人家是鐵了心了。任憑張昊怎么說,到了最后甚至裝慘,也沒能打動人家。張昊絕望透了,他把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原因都想到了,也不敢確定究竟出在哪里。難道是他在背后使絆子?也不對呀,我的這個老同行沒有實力和我斗啊??梢哉f,他差遠了。即便出于嫉妒,他又怎么能和我抗衡呢?他在我面前一直表現(xiàn)得很客氣甚至有些謙卑,兩家平時還都保持著來往、走動。他猜不出別人來,他的頭都大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張昊抵達韓國的第三天,他的貼身下屬就打來了電話,告訴他上面下通知了,為了活躍山區(qū)市場,振興山區(qū)經濟,擴大開放,果真要修一條公路通山里,正好從咱們的“恢復工程”中穿過,問他怎么辦?是否先停一停,看看動靜再說。張昊接了這個電話,心亂如麻,春生叔的“小道消息”成了現(xiàn)實。這邊,他心里殘存的一點兒希望很可能成為泡影,家里又橫生枝節(jié),出了這樣的事。煩悶之下,他果斷地回了電話:“繼續(xù)干,出了事有我!”
他馬上撥通了王鎮(zhèn)長的手機。王鎮(zhèn)長在電話里很客氣,他說他剛開完會回來,縣里的紅頭文件就在他的辦公桌上,張縣長對此事很重視,要求公路所經鄉(xiāng)鎮(zhèn)的領導務必親力親為,大開綠燈。王鎮(zhèn)長讓他最好快點回來,有什么事好商量,有他一鎮(zhèn)之長出面可以保證補給他最大的損失。到了第五天的午后,下屬又來了電話,說上邊又催了,這次很急,給了三天期限,三天后如果還不停工,就強行推倒所有路障,確保公路工程實施。張昊又氣又惱,像熱鍋上的螞蟻。韓國這個大訂單,就像到嘴的肥肉掉進了灰堆里,吃不上了,家里的事又添堵。他告訴下屬,“恢復工程”不能耽擱,你們該干干,我很快就回去!他有把握地想,這山過不去我走那山,條條大路通羅馬,我的路子有的是,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誰想到,第七天,他那個貼身下屬的電話又來了,他在電話里語氣緩慢,軟弱無力地說:“經理,‘恢復工程’毀在我手里了。是我無能,沒攔住他們,從咱們‘工程’的正中劈開了一條筆直的馬路,很快就要鋪油了,你還是快點回來吧,我等著處分……”
張昊回國前,給訂貨商撂下一句狠話:“以后再不要共事,老死不相往來!”訂貨商裝作沒聽見,還是一臉客氣地把張昊送出了門。
剛回來,他便急匆匆趕到了“恢復工地”。偏巧的是,在他的“工地”上,前面幾個穿制服的鋪路工在鋪路機旁緊張忙碌地鋪瀝青,后面的壓路機伴隨著機器的轟鳴正在壓平路面。他的幾個貼身下屬都是一臉沮喪地坐在路邊,眼睜睜看著,無計可施。他們還帶來了不少穿著一樣工作服的公司員工,可沒人發(fā)話,也沒一個敢上去阻攔。一些村民也跟來看熱鬧。見到這種情景,張昊的火“騰”地上來了。他不顧一切地搶步上前,大聲喊叫著,奪下了一個工人手里的平锨,同時制止了鋪路司機作業(yè)。幾個下屬見到“靠山”來了,膽子馬上壯了,紛紛上前七嘴八舌地指責起來。顯而易見的矛盾在激烈的唇槍舌戰(zhàn)中越來越激化,兩個司機也不示弱,毫不相讓。張昊失去了理智,從韓國帶回來的一肚子怒氣全發(fā)泄到了這里,他一鐵锨拍上去,頓時,鮮血從鋪路機司機的頭上迅疾地流淌下來。壓路司機見勢不妙,先是慌里慌張地給上邊打完電話,緊接著又撥通了110。
張昊和幾個帶頭行兇的下屬全部被拘留了。
老爺子張國強正在陳凡和老汪的陪侍下曬太陽,很快聽到了這事。這陣兒他的失憶癥突然好像好了大半兒,寶貝兒子被抓,他還不知道什么原因。家里有人進去,這在老張家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或許出于對兒子的心疼,一個急火攻心,他又一次躺到了醫(yī)院里。
丈夫被拘留,公公住進了醫(yī)院,兒子還小,家里的事全落在了張昊妻子頭上。一邊照看公公,一邊為老公找關系,還要隔三差五地跑去另一家醫(yī)院低三下四地關心、安慰被打者,花錢為他醫(yī)治。半個月后,張昊和他的幾個下屬出來了。
這件事被縣電視臺作為反面教材通報了全縣,張昊還帶頭做了書面檢查。傷者出院后,張昊積極賠償取得了諒解。“恢復工程”投進去大幾百萬,最終還是跨了。張昊手里的資金鏈斷了,“輝煌仿古紅木家具公司”要想恢復昔日的輝煌,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他并不后悔。
但他仍然感到對不起一個人,那就是他的父親。
作者簡介:
郭喜才,河北省保定市人,現(xiàn)居山東。河北省文學藝術研究會研究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東營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發(fā)表于《東營文藝》《黃河口文學》《當代文學》《南北作家》《西北文藝》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