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誠:多希望此貓非彼貓
我還清楚地記得,安然第一次走進(jìn)“愛寵”的情形。
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后,陽光從安然的背后斜打過來,她的頭發(fā)帶一點兒金色的光亮。因為背光,她的臉上有了一些陰影,于是便有了一種莫名的憂郁。米色的連衣裙,同色系的高跟鞋,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仙仙的。她的懷里抱著一只白貓,那只貓戴著黑色的眼罩,很酷。
當(dāng)時,我正喝著茶。她在門口適應(yīng)了片刻,然后徑直走來。
我是這家寵物中心的老板。大學(xué)四年學(xué)的動物醫(yī)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后本來計劃考個公務(wù)員啥的,結(jié)果一連三年人家農(nóng)牧系統(tǒng)壓根不招人。這么一蹉跎,我就在龍城市一家寵物醫(yī)院混熟了,發(fā)現(xiàn)寵物市場的巨大潛力,干脆死心塌地投身寵物事業(yè),憑著過硬的寵物醫(yī)療技術(shù)和一顆愛寵善寵的心,開了一家寵物用品店。店面分四個區(qū)域,接待區(qū)、醫(yī)療區(qū)、用品區(qū)和萌寵區(qū)。萌寵區(qū)最熱鬧,狗狗居多,其次是貓。
扯遠(yuǎn)了?;氐桨踩缓退哪侵回埳蟻戆?。
當(dāng)時我在干什么來著?一回頭,就看見一個抱著貓的女人,站在店門口躑躅不前。
店員們都在忙碌,我上前熱情招呼:“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
她看看我,剛要說話,卻被我身后突然探出來的一只狗頭嚇住了,往后一趔趄,差點兒把懷里的貓扔了。我一巴掌拍在狗頭上,小聲呵斥:“小蘭,后邊呆著!”
小蘭是我出道后買來的一條哈士奇。每次見它在鏡子前顧影自憐地臭美,再看它一聽我喊“小蘭、小蘭”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心里就忍不住念叨,好在小蘭沒文化,不然知道我給它起這么土氣的名兒還不絕食抗議?。?/p>
打發(fā)走了小蘭,我領(lǐng)著一人一貓來到待客區(qū)坐下。待客區(qū)不大,但臨窗,雅致溫馨。四個軟椅圍了一個小圓幾,幾上有花有茶。她坐下,指著懷里的貓問我:“我們家八戒已經(jīng)好幾天不吃東西了,拜托您幫我看看,是不是病了?”
還有叫八戒的貓GO9uemZaYN4THm88VS7lMA==?和我家小蘭真有一拼。我給她倒了杯水,然后坐在她對面,問道:“你家八戒幾歲了?你平日里一般都喂它什么?能不能把它的眼罩摘了讓我看看?”
“兩歲多,吃的是貓糧、雞肝,偶爾喂它貓零食,”她再看一眼周圍,猶豫了一下說,“眼罩摘了,我怕嚇著它?!?/p>
我遞上名片:“趙亦誠,大家都叫我阿誠。六年從業(yè)經(jīng)驗,你放心好了,不會驚了它的?!?/p>
她摘下了那只白貓的眼罩。看到它腦門上的嘆號,我倒吸一口涼氣。
那只貓直勾勾地看著我,似乎在提醒我它是誰它來自哪里。
久遠(yuǎn)的記憶一下子拉回到眼前。
那是兩年前,我在小區(qū)外的一個垃圾箱里發(fā)現(xiàn)了它,臟得幾乎和那些垃圾融為一體。當(dāng)時它正專注于撕扯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是誰丟棄的吃剩下的肉。我的打擾讓它產(chǎn)生了敵意,小小的身子弓起,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與我對峙。職業(yè)慣性讓我一把將它拎了出來,從它的身量上看也就三個月大小,它的腸胃還不能消化肉這樣的食物。
給它洗過澡我才發(fā)現(xiàn),它長得那樣獨一無二,通體白色,一根雜毛也沒有,偏四個小爪子是黑的,像穿著黑皮鞋。尤其搞笑的是,它的鼻梁到額頭上,有一道黑,上粗下細(xì),像極了一個嘆號。
我打算將它帶到店里去,絕育后讓人領(lǐng)養(yǎng)。傍晚冰冰回來,盡管對我將一只貓放家里表示不滿,但因為只是待一晚上,也就沒再多說什么。
變故突然到來。飯后,冰冰坐沙發(fā)上看電視時,那只貓竟然膽大妄為,順著沙發(fā)腿偷摸爬到沙發(fā)頂上,把冰冰的一頭秀發(fā)當(dāng)玩具去撕咬了。這還了得?冰冰一把將它揪下來,隨手甩了出去。等我從廚房里聽到動靜沖出來,氣急敗壞的冰冰把手伸到我眼前,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兩個牙印,手腕處還有一深一淺兩道抓痕,深的那道已經(jīng)見血了。
我一邊處理冰冰的傷口一邊安慰她讓她消氣,一陣折騰后,我在沙發(fā)下找到了那只肇事貓。冰冰不再容忍貓和她共處一室,即使一晚上也不行。我只好找了個鞋盒將它放進(jìn)去,送到小區(qū)一棵樹下。它有條腿瘸了,可能甩出去后受了磕碰。然而第二天我去店里時,那只貓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個空空的鞋盒。
多希望此貓非彼貓。
“八戒的情況很嚴(yán)重嗎?”看我盯著貓沉默不語,貓主人急急地說。
“哦,不,”我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剛出現(xiàn)癥狀,沒事的,”我將它抱過來,一邊給它檢查,一邊無話找話,“你家貓長得真特別!”
“是啊,你看它額頭上這道黑,像不像個嘆號?”
它就是嘆號。還好,它遇到了一個善待它的女主人。只是它眼神呆滯,摘了眼罩后只是漠然地朝店里瞄了一眼,然后就定格在前方的空氣里,似乎架子上蹦跶歡實的八哥和在我身后偷窺的小蘭都是空氣。
“你家八戒抑郁了!”我說。
她手里的茶杯猛地一晃,有幾滴茶水濺到她的手背上,疼得她一哆嗦,趕忙放下茶杯,滿眼詫異地看向我:“怎么可能,貓也會抑郁?”
“一般不會,但有些流浪貓被收養(yǎng)后,長期關(guān)在屋里又缺乏陪伴,就可能產(chǎn)生抑郁。它是你收養(yǎng)的流浪貓嗎?”
我明知故問。我的良心正被那道嘆號譴責(zé)。
她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問我有沒有法子。
“有啊!打開窗戶,讓它獲得自由。陪它玩,用手撫摸它,讓她感受到你很在意它?!蔽艺f。
她很認(rèn)真地聽,陽光下,她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在寵物信息登記表主人姓名一欄,她寫的是“安然?!彼淖趾芷痢,F(xiàn)在能寫一筆好字的人,著實太少。
安然:從前的時光,多么好
其實,我早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八戒的異常了。
八戒是我傍晚散步時撿來的。當(dāng)時,它蜷縮在一棵樹下,發(fā)出尖細(xì)的弱弱的叫聲。大概是受了調(diào)皮孩子的虐玩,見我接近,它瘸著一條腿想逃,卻未能如愿,只好渾身亂抖,睜大了眼看我一步步逼近。
那琉璃似的一對眼睛?。?/p>
我抱起它,它試圖反抗。它受了多大的傷害,對人如此害怕?
“八戒”這個名字是程乾給它起的。程乾嫌它丑,說它額頭上那道黑讓它的一襲白衣很是搞笑。但我執(zhí)意留下它,流浪生活本來就很苦了,何況它還瘸著一條腿。
愛屋及烏?反正我喜歡,程乾自然也跟著喜歡。八戒就八戒吧,畢竟在一只貓的世界觀里,除了吃和玩,其他的一概不重要。而且程乾說,它是一只貓男,將來長大了希望能像《西游記》里豬八戒一樣,丑陋的外表永遠(yuǎn)掩藏不住一顆春心的蕩漾。他給八戒買貓罐頭、貓零食,幫我給八戒洗澡,并且樂意做八戒的鏟屎官,容忍八戒登堂入室,從他的腿上爬到他的胸前睡大覺。
從前的時光,多么好!
我在龍城的蕪音雜志社任詩歌欄目編輯,《蕪音》雖是當(dāng)?shù)仡H有實力的文學(xué)類雜志,但詩歌和散文不同,沒有那么龐大的寫作群。在龍城,能寫詩和寫得好的,基本都在我的圈子內(nèi)。除了偶爾收到讓人耳目一新的新人來稿,約稿、審稿、定稿早已按部就班。計劃內(nèi)的筆會和采風(fēng)活動之外,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來揮霍,散步,寫詩,旅游,發(fā)呆。在如今人們幾乎把走路和吃飯合二為一恨不得把一分鐘掰作兩半用的時代,我顯然有點兒格格不入。就在我猶豫著是不是換份工作的時候,程乾闖進(jìn)了我的生活。
程乾其貌不揚,和他的認(rèn)識也很偶然。當(dāng)時參加一個飯局,好像是為雜志社拉一筆贊助,對方老總帶的人中,有一個便是程乾,個子不高,白短袖黑褲,十分干練。他的話不多,但每一句都恰到好處,和你說話的時候,目光專注。等酒喝到一定程度,程乾開始不動聲色地替老總喝酒,而且還有意無意地為我攔酒。因為這個,散場時程乾要我的電話,我就給了。那晚回家不久,我聽見微信“當(dāng)”的一聲,有好友申請,對方名字是程乾。我不記得我認(rèn)識程乾,于是就沒搭理。緊跟著,有電話進(jìn)來,對方自報家門,說是程乾,剛剛和我一起吃飯,問我安全到家沒有,說加個微信,以后彼此有個照應(yīng)。原來飯局上替我擋酒的那人名叫程乾。
我和程乾盡管沒有業(yè)務(wù)上的往來,但這不妨礙我和程乾的關(guān)系日漸親密。程乾做事有著非常明確的目的性,果敢干脆,毫不拖泥帶水。程乾后來坦白,他見我的第一面就決定了要把面前這個嫻靜優(yōu)雅的女人娶回家。所以,當(dāng)天晚上他便撥通了我的電話,加了微信,從開始交往就不隱藏他對我的態(tài)度。我們第一次約,他就直截了當(dāng)告訴我,他要追我。他愿意陪我走在疆外荒涼的大漠中,穿行于云南泥濘的叢林中。他能夠在我撲朔迷離的詩句中準(zhǔn)確感知我的快樂憂傷,他嘴里笑著八戒的丑又不忘時時給八戒買來貓玩具和貓零食。當(dāng)我猶豫是否要辭掉雜志社欄目編輯換一份工作時,他說難得有這份工作可以滋養(yǎng)我,如果不是怕我悶著,他甚至希望我只屬于他一個人。
既然愛屋及烏,那么反之亦然。曾經(jīng)在我們的婚房里連拉臭臭都無所顧忌的八戒,現(xiàn)在上沙發(fā)若被程乾看見,一定會被揪起來再扔出去,更別指望像從前那樣躺在他身上睡大覺了。
阿誠:一個人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
今天,是我和冰冰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為了給冰冰制造點小驚喜,我要提前準(zhǔn)備好晚上兩人活動的一切前奏。
家不大。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在父母的傾力資助之下,我只能按揭一套不足70平的房子,且不是城市的黃金地段。想起父母,我不由有些黯然。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指望著我上出學(xué)來讓他們跟著享福。結(jié)果呢,畢業(yè)后沒能如父母所愿找到一份安穩(wěn)閑適的工作,反而拖累父母,為了我能在龍城立足,到現(xiàn)在仍在土里刨食。
有些事不能想,要著眼現(xiàn)在,放眼未來,比如今晚獨屬于我和冰冰的良辰美景。
但是冰冰怎么還沒到家呢?
我知道她加班,會晚點回來。她在微信上告訴我了,但現(xiàn)在時針已指向八點,外面早已華燈璀璨,桌子上的菜也漸漸不見了熱氣兒。
冰冰在公司的業(yè)績一直很好,最近她的主管被提為副總,她極有希望升職,但冰冰說和她的競爭對手也很厲害,她只能更加努力。
電視里,女主正和男主生離死別,手機(jī)在我手里反復(fù)打開,沒有任何消息。我想問問冰冰,最終還是忍住了。冰冰工作上的事我一點兒忙也幫不住,還是別添亂了,再等等吧!
桌上的紅酒靜靜地站在那兒,像待嫁的姑娘,面色羞赧。兩只高腳玻璃杯亭亭玉立,在燈下折射出曖昧的光,杯子空著,等著那股嫣紅款款走進(jìn)。冰冰像是涂了腮紅,不對,冰冰從來不用涂什么腮紅,哦,那是冰冰喝多了,也不對,桌上的紅酒還沒開封。反正冰冰今晚就是很漂亮,好像我們第一次遇見那樣。我和冰冰第一次遇見就很浪漫,當(dāng)時是秋天,那條路上鋪滿了金黃的銀杏葉,冰冰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簡直美得不能再美。我呢,牽著小蘭散步,和冰冰遠(yuǎn)遠(yuǎn)迎面而來。然后,小蘭成功充當(dāng)媒介,我們順利認(rèn)識并相談甚歡。在經(jīng)過一系列大同小異的戀愛故事,我娶回了我心中的女神。
醉眼蒙眬中,冰冰坐在對面沙發(fā)上沖我笑,我招手讓她來我身邊,她不動,我便去拉她,卻發(fā)現(xiàn)手臂抬不起來,身子也如死人般不能動彈,眼看著冰冰的笑容越來越遠(yuǎn),我一著急,便從沙發(fā)上摔了下來。
不過是做了一個夢,我卻驚出了一身汗。
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十一點過一刻了。
我拿出手機(jī),打算給冰冰打個電話。這么晚,我擔(dān)心她路上的安全。
撥電話之前,我看見微信有冰冰發(fā)過來的一條未讀信息。她臨時出差,不回來了。
頓時,一種巨大的失落感襲來。我原本想借這個特殊的日子改善一下我和冰冰的關(guān)系,卻沒料到一條輕飄飄的短信讓自己白忙活一場。
我知道我與冰冰之間出問題了,但我卻找不出問題所在。每當(dāng)我很努力地鋪墊創(chuàng)設(shè)前戲,總是被她一句“我累了”或者“我不舒服”就偃旗息鼓,即使偶爾遂了我的意,但過程中她毫不掩藏的敷衍頓時令人興致全無。冰冰忙是真的,但忙不是影響夫妻感情的原因。是因為孩子嗎?我從沒給她任何壓力。是她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對我職業(yè)的不屑?我不是沒考慮過換一種職業(yè)發(fā)展,但讓我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業(yè)又做不到。我們有過分歧,但似乎都無意去著力解決。
一個人胡亂扒拉兩口,就從沙發(fā)挪到了床上。剛迷糊,手機(jī)里一陣犬吠將我吵醒,解釋一下,凡是客戶和陌生來電我統(tǒng)統(tǒng)將來電鈴聲設(shè)置為小蘭的咆哮,意為提醒我客戶的重要。
來電是生號,但一定是某位寵主。我按下接聽鍵:“您好,哪位?”
“你好,我是安然,我家八戒不見了?!?/p>
安然:我是神經(jīng)病嗎?
從寵物店回去后,我不再將八戒關(guān)在籠子里,隨它在屋里走動。我在書房里給主編發(fā)郵件的時候,八戒還跳到桌上,歪著腦袋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再然后,我剛準(zhǔn)備做晚飯,就接到程乾電話,說他晚上有應(yīng)酬,讓我不用等他。頓時我的情緒便不對了:他哪來那么多應(yīng)酬?在他事業(yè)最拼的時候,也沒見他天天應(yīng)酬。輕飄飄的一句“不用等他”就完事了?
我沒法繼續(xù)做飯了。
廚房里的菜剛買回來,本來打算晚上熬粥的,程乾的胃一直不好,我從網(wǎng)上搜了幾款能養(yǎng)胃的粥譜,一絲不茍地按照上面的步驟熬了給他調(diào)養(yǎng)。可實際呢,我精心熬的粥除了我喝,只有倒掉。他不是加班,就是應(yīng)酬,每個月在家吃飯的次數(shù)是個位數(shù)??晌伊?xí)慣了做兩人的飯,否則,我連做飯的興致也會喪失。就像今晚,我本可以帶著期待認(rèn)真熬粥,結(jié)果程乾一個電話進(jìn)來,我還怎么繼續(xù)?
在廚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我掂起菜筐,有仇似的將里面的菜蔬狠狠丟進(jìn)垃圾桶,又回到客廳,把自己撂進(jìn)沙發(fā)。
隔著漂亮的落地窗,城市璀璨的夜景正漸漸顯現(xiàn)。我頹然望著窗外正前方世紀(jì)大廈頂端那串次第出現(xiàn)的炫藍(lán)色字幕出神。當(dāng)初買房時,程乾就是看中了窗外的風(fēng)景。的確,兩人相擁,隔窗遠(yuǎn)眺,生活的甜蜜盡在其中。可惜,如今更多時候是我一個人獨坐窗前飲盡孤獨。
我忍不住撥了程乾的電話。電話通了,一聲,兩聲,第三聲的時候,程乾的聲音傳遞過來,略帶沙啞且充滿磁性,好聽卻不帶半點兒溫度:“然然,有事嗎?”
我用沉默表達(dá)我的不滿。
“然然,我這邊正忙著呢,沒事掛了?!?/p>
“哎——”我還沒來得及說話,程乾已經(jīng)掛了。
我再撥過去,他已經(jīng)不接了。于是,我一遍一遍打過去,直到對方提示關(guān)機(jī)。
對我的有理或無理取鬧,程乾很少動怒,只是越來越冷。如果我潑桶汽油澆上去,估計他那兒也不會燃起半絲兒火星。加班、應(yīng)酬、出差,程乾越來越忙,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清楚地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其中的焦慮和絕望與日俱增。我試圖做些什么,比如走進(jìn)程乾的領(lǐng)域,但一個人的嘗試簡直白癡。程乾抗拒我過問他公司的所有事情,并因此和我翻臉,讓我只管上我的班寫我的詩。
他竟然說我寫的是破詩!那當(dāng)初,是誰整天捧著我的詩在我面前讀得深情款款?
還有,他罵我神經(jīng)??!他那么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竟然有一天會吼我,把我歸到潑婦一類人里面,而我不過是在他不回家時打幾個電話,到他公司里去看看他而已。
我是神經(jīng)病嗎?如果是,也是被他逼的。
該睡了,盡管才敲過十一點的鐘聲。我最懼怕的就是睡覺這件事,我害怕獨自一人躺在空曠的床上,一分一秒地等待曙光。那感覺,如同一條擱淺的魚,張大嘴呼吸到的是一點一點的絕望。當(dāng)失眠嚴(yán)重影響我的生活質(zhì)量時,我禁不住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懷疑,甚至開始懷疑整個人生。我知道這不正常,找了醫(yī)生求助,但結(jié)果讓我?guī)捉罎?。我竟然抑郁了。我把診斷報告和治療方案給程乾攤開的時候,程乾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然然,以后別寫詩了,有時間逛逛街,美美容,打打牌,不也挺好嗎?”
原來,程乾對我所謂的詩人身份壓根沒有當(dāng)回事。他當(dāng)初到底喜歡我什么?程乾說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原因的,不然就俗了。我相信他的理由,因為我是個詩人。即使是錙銖必較的商人,也有資格追求浪漫和風(fēng)雅。
原來,喜歡不需要任何理由,不喜歡卻有著千百種原因。
夜?jié)u漸深了,我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著。我習(xí)慣性地去給貓舍里的水碟添水。就是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八戒不見了。我喊了兩聲,沒有回應(yīng)。我以為它和以前一樣,躲在屋子里某個角落睡大覺。但是,客廳里沒有,陽臺上沒有,廚房和臥室門關(guān)著,它進(jìn)不去。衛(wèi)生間除了撒尿拉屎,它不會呆在那兒。
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確認(rèn)八戒不在家。我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悠,眼睜睜看著墻上鐘表的指針爬過一格又一格,躺下去又起來,起來再躺下,實在受不了這種狀態(tài),我又撥了程乾的電話。哪怕他在電話里罵我一通,也總好過我一個人在寂寥的屋子里發(fā)狂。
不出意外,程乾的電話依然關(guān)機(jī)。我頹然倒在沙發(fā)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正中懸掛下來的水晶吊燈。那一串串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水晶珠子,在變換的色彩中閃著詭異的光,對著我冷嘲熱諷,連貓都嫌棄的我,我活得有多么不堪?
就在我心情極度灰暗,一把抓起水杯要摔出去的前一秒,我看見了被我扔在茶幾上的一張名片。我想起來,正是這張名片的主人,慫恿我不要限制八戒的自由,才導(dǎo)致了八戒的失蹤。按照名片的電話,我撥了過去。
電話一撥即通。電話里的聲音很好聽,陽光、熱情。他告訴我,不用擔(dān)心,它只是獲得自由后想出去放飛一下自己,在外面待夠了就會回來。
我半信半疑,但至少我的心情沒那么糟了。
阿誠:偶遇在月亮地里
城市里的狗,看著一只只都狗模狗樣的,其實遠(yuǎn)沒有鄉(xiāng)下吃剩飯的土狗們快活。只要店里有顧客,小蘭就得乖乖地回到籠子里,實在是它那副尊榮和過人的熱情讓婦女兒童害怕。得虧我懂它,把遛狗作為每天日常工作的最后一項業(yè)務(wù)。
和往常一樣,我把車停在濱河路邊的馬路牙子上,一人一狗跳下車,小蘭乖乖地站著讓我把拴狗繩的扣子卡進(jìn)它的項圈,然后亦步亦趨跟著我沿著濱河路走向遠(yuǎn)處更僻靜的地方。這兒行人少,樹木多,空間大,是小蘭的天堂。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如同剛剝開的雞蛋黃。月亮地里,纖毫畢現(xiàn),我?guī)缀跄芸匆姴萸o上飛蟲的輪廓。洛水在不遠(yuǎn)處靜靜流淌,河面上閃爍著點點碎銀,讓人忍不住想起老家深處那條蜿蜒的山路,還有小時候鄰家姐姐閃著睫毛的眼睛。
我想家了!
我掏出手機(jī),結(jié)果手指頭在手機(jī)上劃拉了好一陣,還是算了。每次電話,老媽都問我啥時候回去,老爸從來就懶得搭理我。再說了,回去老媽肯定又叨叨抱孫子的事,但這事兒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納入計劃。我有什么轍?冰冰好不容易打拼到現(xiàn)在的部門經(jīng)理,懷孕是想都不能想的,不進(jìn)則退,職場的生存規(guī)律就是那樣,沒半點兒人情味。
在一個開闊地帶,我取下牽狗繩,讓小蘭在草地上狂歡。我坐在臨近河畔的一塊大青石上發(fā)呆。來回奔跑的小蘭威風(fēng)凜凜,月光讓它的影子充滿原始和靈動。
老遠(yuǎn)看見一個人走過來。長發(fā)及腰,白色的長裙幾乎到了腳踝。盡管小蘭聽話地蹲在我身旁,但它的呼哧聲還是讓那人吃了一驚。我見過她。她家那只叫八戒的白貓,就是被我丟棄的嘆號。
“安然?!彼龔奈颐媲敖?jīng)過時,我喊了她。
安然一開始沒認(rèn)出我來,但是當(dāng)看見我牽著的小蘭,她一下就知道我是誰了。
我問八戒后來回去沒有,安然歉意地一笑,說:“那天我也是沒辦法了,才想起給你打電話。八戒第二天一早就回來了,現(xiàn)在偶爾也出走,但很快就回家了。謝謝你??!”
“那么漂亮的一只貓,怎么會取名叫‘八戒’?”
“我老公取的名,嫌它丑。世上的白貓何其多,但額頭上有這樣一條黑色印記的貓,我相信全世界它是唯一的?!?/p>
我默默點頭。這樣一只獨一無二的貓,我卻把它丟棄了。
“我實在搞不懂,它怎么那么倔。帶它回家的時候,后腿都瘸成那樣了,還不讓人動。”
我急忙岔開話題,問她怎么到這么偏僻的地方散步。
“我來尋找月亮,”安然仰臉看向空中的那輪明月,“你看,只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看到這么干凈的月亮?!?/p>
“一個人走在月亮地里的感覺,真好??!”安然看著月亮,月光沐浴著她半瞇著眼的臉,讓人聯(lián)想到森林中靜謐的小鹿。
“如果任由八戒自由進(jìn)出,以后它會不會一去不返了呢?”話題又繞回來了。
我支支吾吾,“也許吧。貓骨子里崇尚自由,再說它又有流浪的前科?!?/p>
“那我不是會隨時失去它?”
“可以給它做絕育手術(shù),這樣出走的頻率會大大降低?!蔽艺f。
“不行?太殘忍了!”安然態(tài)度堅決。
分手前,安然彎腰揉了揉小蘭的腦袋道別,如瀑的頭發(fā)滑下來,像一小股傾斜的黑色巖漿,將她略顯蒼白的臉遮住了一大半。
冰冰也是這么長的頭發(fā),只不過她將頭發(fā)燙成了波浪,便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fēng)格。一個如水,一個是風(fēng)。
安然:原來,所謂的醉都是裝的
我是前一秒鐘關(guān)門,后一秒鐘才想起來鑰匙忘在了門后鞋柜上的。不過沒關(guān)系,因為這樣的犯錯頻率太高,當(dāng)程乾終于煩不勝煩后,我就留了一把備用鑰匙放在了對門吳大媽那里。
五天的采風(fēng)行程,對我這個習(xí)慣宅了的人,剛剛合適。短了,浮光掠影,毫無收獲;長了,內(nèi)容繁多,易生厭倦。這次采風(fēng)很有意思,沒有像往常跟著主辦方進(jìn)大都市逛名山勝水,卻一頭扎進(jìn)豫西深山一個叫安縣的地方,看山看水看村莊。臨走時,我竟然第一次產(chǎn)生留戀的意味。臨行前一晚,和主辦方一場簡單的宴會之后,借著酒興,躺在賓館柔軟的床上,組詩《在不遠(yuǎn)的遠(yuǎn)方》一氣呵成,完了直接發(fā)給主編,被一陣表揚,說我的激情又回來了。
返程的高鐵上,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覺得神清氣爽,才驚覺這次出行一片安定都沒用上,不知道是行程太滿還是走路太多,甚至連八戒都很少想起。也不知道它在阿誠的寵物店里有沒有受那只哈士奇的欺負(fù)。這么一想,我有些著急了,趕忙給阿誠微信留言,說一到家就過去接走八戒。對方回復(fù)很快,說不用著急,八戒很好。
吳大媽沒在家。吳大媽很忙,要接送小孫子上下幼兒園,要去菜市場買菜,要學(xué)習(xí)新的廣場舞,但一般都不會遠(yuǎn)離。我去附近超市里買了些東西?;貋?,對門還是靜悄悄的。一打電話,才知道吳大媽有事回了鄉(xiāng)下老家。還能怎么辦,只有找程乾唄。
接下來的橋段讓我這個從不追劇的人瞠目結(jié)舌。推開程乾的辦公室,是電視劇里不可或缺的畫風(fēng),好一個春光旖旎、男歡女愛!我全身的血瞬間涌到了頭上。那一刻,我四肢發(fā)軟,頭昏腦漲,視線模糊。程乾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我會突然造訪,頭一次顯出不知所措。倒是那女的,比程乾鎮(zhèn)靜多了,站在程乾旁邊,靜靜地看著我,面帶挑釁,似笑非笑的樣子。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不與君絕。”這是程乾與我第一次在一起做愛時跪在我面前,特意為我朗誦的這首古詩。當(dāng)時我說,別看我是寫詩的,但把愛情看得很神圣,把性也看得很神圣。我的身體只能交給愛情。你現(xiàn)在要了去,可要想清楚,愛是不容忍背叛的。程乾聽后,撲通跪到我面前,吟罷這首詩后,特意發(fā)誓,如果背叛,天打五雷轟!不曾想,現(xiàn)在遭受五雷轟頂?shù)?,竟是我?/p>
疼痛總是猝不及防,還沒來得及準(zhǔn)備,眼淚便碎了一地。
我失魂落魄,游蕩在馬路上。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我無處可去。夜幕降臨,霓虹閃起,月亮孤懸高空。愛情,終究不抵時間的消磨。
一對年輕的戀人在濃濃的樹蔭里相擁。明月清風(fēng),你儂我儂。
我落荒而逃,無處可逃。呆坐在河濱路的一處護(hù)欄上,欄下是貫穿大半個龍城市的春神河。若是白天,這兒必定是很熱鬧的。但是此刻,月光與河水相對無語,都已睡著。如果從這兒一躍而下,明早晨練的人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具披頭散發(fā)、臉色慘白、衣衫不整的女尸,繼而被受了驚嚇的人們成為當(dāng)天津津樂道的談資,再然后,這一事件就像一顆投入湖水的小石子,激起一圈漣漪后便無聲無息。
我這樣一個自視清高的人,怎能忍受那樣不堪的一種死法!
我床頭柜的第二個抽屜里,有大半瓶醫(yī)生給我開的安定。因這段時間我的睡眠質(zhì)量漸漸好轉(zhuǎn)來,那藥片也就無意中攢了下來。
回到家。果然,門半開著,程乾正背對門口,面向窗外慘淡的月光,成團(tuán)的煙霧繚繞著他。
我進(jìn)臥室。程乾搶在我之前拿胳膊將我攔住。
我去看他。
程乾說:“然然,我只是壓力太大,沒有別的?!?/p>
別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程乾說:“我給你想要的生活,但是,你能不能也替我想想,我在外面打拼,很累的?!?/p>
是啊,是很累。累得需要找別的女人來解悶。
程乾說:“你放心,我不會和你離婚的?!?/p>
我需要你憐憫嗎?
我?guī)撞娇绲介T口,打開門,指著門外,用盡力氣沖他說:“滾!”
大幕落下。我如一頭困獸,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月亮逃之夭夭,窗外只有霓虹眨著嘲諷的眼睛。
我沒能找到那大半瓶安定。我坐在床邊想啊想,想了很久,才記起最近一次整理房間,因為那會兒心情大好,我直接將它投到垃圾桶里扔掉了。
但是現(xiàn)在,如果不做點兒什么,我會瘋掉的。
不是說一醉解千愁么?
家里有的是酒。我再顧不得優(yōu)雅或情調(diào),抓起一瓶打開的紅酒,對著瓶口灌了下去。
酸而澀,說不清是涼意還是快意,在我胸腔內(nèi)百繞千回。
酒勁兒總需要一點兒時間。我靜靜地等,看著墻上的指針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動。感覺渾身上下哪兒疼,卻又不知道究竟是哪兒疼。
我沒能等來預(yù)想的效果,大腦依然清醒,沒有醉意,何來的睡意?
找來一瓶白酒,往玻璃杯里倒了小半杯,然后一飲而盡。
好辣,從喉嚨到腸胃迅速沸騰起來,難受,又很過癮。要不要再來點兒?
但是,下一秒,我沖向衛(wèi)生間,吐得翻天覆地。
從衛(wèi)生間到客廳,就那么短短幾步路的距離,我走在云里霧里,深一腳淺一腳。這次該醉了吧,可以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了吧。
然而,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我只是無法控制我的身體,可我的思維卻依然清晰。我甚至還給寵物店老板準(zhǔn)確地回了一條微信:抱歉啊,我明天再去接八戒。
我踉踉蹌蹌將自己移到床上,一頭睡死過去。
原來真正的酩酊大醉是這樣的,要么喝得不夠,要么喝成一頭死豬。
阿誠:冰冰走了
一切都是有預(yù)IzN3o4t0ardGqgrWXy56TpEXer1hiDuQdJ9TlSVbuNU=謀的。
冰冰說公司最近不忙,中秋節(jié)可以回老家過,她也好久沒回去看爸媽了。這幾乎令我受寵若驚。不僅如此,冰冰還給爸媽帶了禮物。老爸的是一副羊毛護(hù)膝,老媽的是一件毛衣。老兩口喜歡得恨不得提前穿在身上。
在家呆了兩天。臨走前,不善言談的老爸,只知道一趟一趟地往后備箱里塞東西。老媽拉著冰冰的手,一個勁地問下次什么時候回來。直到車開出老遠(yuǎn),從后視鏡里,我還能看到老兩口越來越模糊的身影。
一路上,我對冰冰充滿了感激。盡管夫妻之間用這個詞兒顯得不妥,但我仍然覺得這個詞更能形容我當(dāng)時的心情。當(dāng)初冰yMB0rICsFJ77GbRI+x2kY9BccIzdKFCZMI8EliJQzQE=冰的爸媽嫌棄我家是農(nóng)村的,若不是冰冰立場堅定,我們哪能談婚論嫁?婚后,雖說冰冰不喜歡回去,但大體上還好。去年我爸來城里查病,還是冰冰托朋友找到市醫(yī)院的一位權(quán)威專家,跑前跑后好幾天。就沖這些,我愿意一輩子寵著她由著她。
晚上是我們倆的時光。冰冰破天荒地讓我到店里把小蘭牽上,一起出去看月亮。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到了空曠無人處,我和冰冰坐在距河堤不遠(yuǎn)的大青石上,解了小蘭的繩子,讓它在周圍撒歡。
有多久沒有這樣了?半年前?一年前?或者更久?寬大干凈的青石之上,偎依著一對戀人,有月光作證。
小蘭跑累了,蜷臥在冰冰腳下,大尾巴輕輕地來回擺著。狗狗是最具靈性的物種,最會討女主歡心。
我們靜靜地坐著,草叢里蟲聲漸濃,涼意漸生。我攬著冰冰的腰,冰冰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似乎睡著了。
“冰冰,我們回家吧?!蔽逸p聲說。
“不,再坐會兒?!北穆曇敉瑯蛹?xì)微。
“好。”我說。
好時光一點一點地流逝,如同天上那輪悄悄西移的圓月。伏在冰冰腳下的小蘭,不知什么時候換到我的腳下,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
清夜無塵,些許涼意。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夜冰冰有很重要的話想當(dāng)面對我說的,結(jié)果沒能張開口。
一夜纏綿。天亮醒來,我的枕邊空空如也。
餐桌上,冰冰給我留下一封信,說公司安排她出差一段時間。什么時候回來,她也不知道。但她希望在這段時間內(nèi),我們兩人都能冷靜地考慮一下我們的婚姻何去何從,還有沒有必要繼續(xù)下去。
安然:萍兒和老五的愛情
一夜宿醉,當(dāng)從昏睡中醒來,陽光正好透過窗簾,將不再熾烈的光灑在我的床上。一看表,竟然已是下午,手機(jī)上亂七八糟好幾個未接來電。
起床,拉開窗簾,讓陽光進(jìn)來。洗臉,鏡子里的那張臉還算光潔?;叵肫鹱蛱旖?jīng)歷的,詫異自己竟然還好好活著。胃疼得要命,前一夜的放縱,這時候開始瘋狂報復(fù),刷牙的時候,我不得不彎下腰。但我還是要感謝酒,因為昨晚我竟然連個夢都沒有做。
我在茶幾下的抽屜里找出兩顆布洛芬,就著半杯冷水喝下去,然后匆匆下樓。人真是個奇怪的生物,昨夜還要死要活的,一覺醒來,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雜志社,習(xí)慣性地打開郵箱,將未讀稿件一封封打開再關(guān)掉。就在我決定放棄這無聊的操作時,一首粘貼在寫信框內(nèi)的詩歌吸引了我的目光。
把風(fēng)翻滾
讓陽光的色彩防不勝防
如一條沒有年齡的河
把青春傾瀉在這六月的土地上
透過一把鐮刀的亮度
我看見
掛在這個季節(jié)的喜悅
把一張古老的臉怒放成孩子的模樣
汗落下
塵也落下
卻從來也沒有驚了
那一粒粒清香的誘惑
把陽光翻滾
讓六月的風(fēng)無處可藏
站在歲月的邊緣笑看
風(fēng)如何撞進(jìn)一片麥的懷
前傾后仰左倒右起
反反復(fù)復(fù)地重復(fù)著
這驚天動的愛戀
風(fēng)追著陽光
陽光黏著土地
當(dāng)一顆顆麥粒躍出
我聽到這個世界的心跳輕快而又明亮
眼睛一亮。詩歌署名雪海,沒留地址,卻留有聯(lián)系電話,我直接撥過去,沒想到詩人就在本市。不知為什么,突然產(chǎn)生了與之見面的沖動。
那個地方很難找,當(dāng)我到達(dá)手機(jī)導(dǎo)航的終點時,已經(jīng)華燈初上。我發(fā)現(xiàn)路邊站著一個女人,低頭注視著一片落葉。我嘗試著喊:“雪海?”
那女人回過頭來,短發(fā),很短,耳朵全露著。眼睛大而明亮,下巴有些尖,襯得脖頸細(xì)長。黑色的衣裙,似乎要與到來的夜色融為一體。
我走到她面前,說:“你是雪海?”
她對我微笑,說:“我叫林萍兒,雪海是我寫詩時的身份。叫我萍兒吧?!?/p>
萍兒在此地開了個米皮店。門店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凈,只擺了四張桌子,像城市里眾多的夫妻店一樣。
萍兒給我端來一份涼皮,是她讓老五特意留給我的。老五是她老公,她這樣叫他。我們進(jìn)去后,萍兒把店門關(guān)了。我們坐在靠門口的一張桌子旁聊天,她老公在里頭不大的操作間準(zhǔn)備下一天的佐料。從我進(jìn)門,老五在萍兒的介紹下,只是沖我笑著點點頭,然后就一直默默做事。看得出,這是個寡言勤勞的男人。
“涼皮很好吃。”吃完,我用紙巾一邊擦嘴一邊說道。
“那當(dāng)然,手工制作的?!逼純赫f。
“我這兒只有白水,要喝嗎?”萍兒問我。
“好,就白水?!蔽艺f。
萍兒給我端上一杯白水,讓我等一會兒再聊,我說好。
我坐著,看萍兒和老五兩個人忙。萍兒給老五打下手,兩個人配合默契。在忙碌的間隙,萍兒會對我笑笑,她可能覺得有點兒怠慢客人。
忙完,萍兒讓老五先回家,說燕子該等急了。老五沖我點點頭,走了。
“燕子?你女兒?”我問。
“我女兒,今年5歲了?!逼純赫f,眉眼里立即漾出藏不住的溫柔。
我和萍兒一見如故。萍兒說,她生燕子時,因為胎兒大,醫(yī)生建議剖,但當(dāng)時想省錢,就選擇了順產(chǎn)。在待產(chǎn)室疼了一天零半夜推進(jìn)產(chǎn)房,在產(chǎn)房里折騰到第二天凌晨四點多,還是只能看見孩子手心大小的頭皮,而她已精疲力竭。大夫給她說,得側(cè)切,不然孩子和她都有危險。她說好。很快,她聽見轟隆隆的聲音,似乎一座山塌陷了。下一秒,她聽見孩子尖細(xì)有力的哭聲。她問大夫,男孩還是女孩?大夫反問她,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她說,男孩。大夫沒吭聲,只是告訴她,孩子很好,七斤半,難怪那么難生。接下來,她才真正知道生孩子的疼是什么滋味。針生生地穿過肉,線撕扯著肉,幾厘米的傷口,縫了一個小時,她渾身濕透,幾乎虛脫。以至于在后來很長時間,她一觸碰到針線,就會產(chǎn)生生理上的痙攣。
我問她:“為什么那么介意男孩女孩?”
萍兒搖搖頭,說:“我不介意,我是替老五介意。他前面四個姐姐,直到有了他,他父母才消停?!?/p>
話題又從女兒說到老公。萍兒五歲那年,她爸開三輪車從山路上翻車,摔斷了腿。七歲生日前一天,她媽去縣城給她買新衣服再沒回來。高中三年,她的學(xué)費是她爸東家西家給她借的,生活費是老五偷偷貼的。老五是她的同學(xué),初二就開始喜歡她,但從未挑明。她又不傻。她成績一直很好,老五則一直平平。高三那年,因為她和一個男生經(jīng)常在一塊討論數(shù)學(xué)題,老五背著她和那男生干了一架。沒想到那男生是個慫貨,打架吃了虧,將老五告到了學(xué)校。老五因此挨了處分。她是老五的處分貼出來后才知道的,她找了班主任、級主任,甚至校長,為老五求情。她和老五倆人早商量好了,畢業(yè)后,她繼續(xù)上學(xué),老五當(dāng)兵。但是老五,竟然當(dāng)著班主任和級主任的面說自己就是和萍兒好了。因為背了處分,老五當(dāng)兵的事就泡湯了。憑著萍兒的成績,她起碼能考上一所二本院校,但最終發(fā)揮失常,連專科分?jǐn)?shù)線都沒達(dá)到。萍兒是故意的,她是為了能夠和老五在一起。
我忍不住插話:“你這樣犧牲,會改變你一輩子的命運的。”
萍兒微微一笑,說:“是啊。但我更想讓自己心安?!?/p>
萍兒有自己的考量。她若上了大學(xué),老五勢必得負(fù)擔(dān)她上學(xué)的費用。老五打工掙錢,她上學(xué)讀書,視野和圈子的改變會拉開她和老五之間的差距。到那個時候,即使還在一起,對他們倆來說都是折磨。與其那樣,不如早點兒做出取舍。
我再次忍不住打斷她的話:“你心安了,他心安得了嗎?”
萍兒揚揚脖子,得意地笑說:“就是因為心不安,他才不顧一切對我好?!?/p>
高中畢業(yè)后,因為老爸身體不好,萍兒只能在縣城里打工。萍兒不出去,老五也不出去。萍兒在酒店做服務(wù)員,老五在他大姐的飯店里幫忙。這期間出了一場事,酒店一個客人結(jié)賬時發(fā)現(xiàn)錢包不見了,說落在房間了。但萍兒收拾房間時并沒看見客人遺留的任何東西,為此雙方起了爭執(zhí)??腿藝虖垷o禮,當(dāng)著眾人的面羞辱萍兒。老五過來時,正好看見萍兒被客人甩了一巴掌。老五揮舞著拳頭就沖了上去。最后,120拉走了客人,110帶走了老五。
我聽得驚心動魄?!叭缓竽??”我問。
萍兒的眼神兒有點凝滯??諝饫锎笏獾臍馕端坪踉絹碓綕猓腋杏X自己有點胃痙攣,喝了一大口水。水已經(jīng)涼了。
過了好一陣兒,萍兒幽幽地說:“老五下手沒輕重,打得人家肋骨骨折,非常嚴(yán)重。因為這個,在里面坐了兩年?!?/p>
兩年以后,他們結(jié)了婚。因為有前科,加上老五的脾氣,萍兒也不放心,于是夫妻倆就一直守在家里。為了還賬,兩口子養(yǎng)過羊,種過瓜,栽過煙。沒有羊圈,他們在后山找了一處廢棄的窯院,將羊圈在里頭。早上一大早,萍兒給老五烙上幾個餅裝上。他們從5只羊養(yǎng)到20只羊,到年關(guān)賣些就是很大一筆收入。臘月二十三那晚,小年,飄著雪花,吃了餃子沒多久,萍兒老爸說感覺不對勁,萍兒和老五將老人發(fā)落到醫(yī)院,CT檢查后說是腦溢血。忙活一宿,辦好了住院手續(xù),家里捎信過來,說羊被偷了,一只不剩。倆人在老人的病房外頭抱頭痛哭,哭完了,萍兒留下照顧病人,老五回去籌措住院費。周圍鄰居都懷疑是村里某個人偷的羊,那人的名聲一直不好。鄉(xiāng)派出所來人到村里調(diào)查走訪了一圈,到最后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萍兒似乎講的是別人的故事,但我的心卻一點一點揪了起來。原來“雪上加霜”這個詞如此殘酷,我不敢想,他們那個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老人還好嗎?”我問萍兒。
“走了。第二年的冬天沒能熬過去。羊養(yǎng)不成了,我和老五又開始種西瓜,但只能顧住生活,指望它還賬還是不行。于是我們也跟著人家開始栽煙,雖然辛苦,但掙錢多,我們還了賬,修了房子。但后來因為……因為……”萍兒突然情緒失控,聲音哽咽。
我嚇住了,急忙過去坐她身邊,撫著她的肩膀安慰:“怎么了?”
萍兒甩甩頭,短發(fā)從我的額頭掃過,像逃逸的刺猬。萍兒紅著眼睛沖我笑,說:“燕子還有個弟弟,懷他那年因為連著好幾個夜里烤煙,小產(chǎn)了。因為這,老五決定不在地里刨食了。這兒做生意的同鄉(xiāng)介紹我們來龍城開店賣米皮。雖然門面小,但流動人口大,加上回頭客,總歸會越來越好的?!?/p>
我第一次覺得詞窮,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面前這個纖細(xì)瘦弱卻又無比強(qiáng)大的女子。我想抱抱她,把我的溫暖傳遞給她,或者從她的身上汲取力量。
阿誠:從愛到不愛,
中間距離有多遠(yuǎn)
一場秋雨一場寒。街旁梧桐樹上的黃葉落下來,本來很好看的一道風(fēng)景,因了連綿的秋雨,給這個城市更增幾分蕭索。
這樣的天氣適合睡覺或者談戀愛。我不由又想起冰冰。自從冰冰離開后,我晚上常常一覺醒來便沒法再續(xù)。盡管努力什么也不想,但就是控制不住。
那年八月,我和冰冰相約一起爬華山。傍晚開始登山,一路上不斷超過其他人,又不斷被其他人超過。夜很長,時間有的是。我們走累了就歇,歇好了再走。一邊是黑魆魆的山崖,一邊是黑魆魆的深溝,只看見漸次的路燈向山崖高處遠(yuǎn)處延伸,能聽見深澗里的山泉嘩嘩作響,腳下是青石鋪就的或陡或緩的山路。
千尺幢,百尺峽,蒼龍嶺,云梯,我們牽手前行。如果出現(xiàn)陡峭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地方,要么我在上面拉冰冰上去,要么我在后面推她上去。夜里爬山的游人不少,其中年輕人居多,也有和我們一樣的小戀人,偶爾目光相遇,相互一笑心照不宣。
后半夜,又困又冷。我穿了一件租來的黃大衣,把冰冰裹在我的大衣里,兩個人互相依靠坐在靠近山頂?shù)囊粋€避風(fēng)處睡覺。冰冰趴在我的膝上,我摟著她的肩膀,聽著她均勻輕悠的呼吸,嗅著她發(fā)絲間獨有的淡香,那一刻雖短,卻是天長地久。
華山之行,我們沒能看上日出,但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遺憾,因為我們在華山之巔鐵鏈上掛上了我們的同心鎖,然后把鑰匙扔進(jìn)東峰云遮霧繞的懸崖之下。似乎沒有了鑰匙,我們倆便可以像那鐵鏈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同心鎖一樣,永永遠(yuǎn)遠(yuǎn)在一起了。
買房子光首付就已讓我們山窮水盡,裝修就只能盡量馬虎些了。為了省錢,我們自己搞定。冰冰托朋友免費設(shè)計,我則帶著設(shè)計圖買材料,找工人,催工期,忙得昏天黑地。裝修完工后,我們自己打掃衛(wèi)生,光是各種垃圾就塞了12個大麻袋。就在往樓下運送最后一袋垃圾時,下臺階一腳踩空,我的腳脖崴了。冰冰陪著我去醫(yī)院檢查,給我買藥,還學(xué)著給我煲湯。晚上,我們坐在陽臺上看月亮慢吞吞地爬上來,冰冰一首接一首給我唱月亮的歌。唱到盡興處,她手舞足蹈,我拉她到懷里,吻著她柔軟的耳垂喃喃低語,寶貝兒,你就是我的月亮。
可惜,很多時候愛情不能善終,畢竟愛情和婚姻是兩個詞語。
我們第一次發(fā)生大的分歧是在去年元旦。冰冰懷孕了,但她執(zhí)意不要這個孩子,理由很多,比如經(jīng)濟(jì)條件不允許,不能給孩子創(chuàng)造良好的物質(zhì)基礎(chǔ),請保姆太貴,房子太小,公司里競爭太激烈,一旦休產(chǎn)假等于自動離職。
所有的理由里面,最后一條才是最主要的。
我明白辭職對冰冰意味著什么。女人在事業(yè)上的打拼比男人要艱難許多。然而,我心疼那個不該來的孩子。在那以后,我們只能更加小心,甚至在談及未來規(guī)劃時似乎都刻意規(guī)避著這個話題。但無論如何,它卻像一根隱刺,不動聲色地扎進(jìn)我們彼此的肉里。
今年春節(jié),因為回家過年還是外出旅行,我和冰冰鬧得很僵。讓我對爸媽說我們要出去旅游不回去過年,我如何說得出口?冰冰執(zhí)意要去海南,說她早規(guī)劃了路線,訂了酒店,甚至和那邊的同學(xué)都約好了。再說,年年過年,一年不回去也沒事。
還有一點冰冰沒說,作為城里人,她本能地對我的老家十分抗拒?;乩霞页闪怂铍y以忍受的一件事情。我母親做的農(nóng)家飯她吃不慣,沒有網(wǎng)絡(luò),不能洗澡,晚上上廁所得去院子里,種種都讓她十分痛苦。
我理解冰冰,但春節(jié)作為一年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是需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坐在一起熬夜吃年夜飯的。哪怕跋山涉水只為大年初一那一天,也是值得的。經(jīng)過祖祖輩輩留傳下來的那種儀式感,到今天仍然占據(jù)很重要的地位。我無法說服冰冰。結(jié)果我回了老家,冰冰去了海南。那個年,我們倆過得都不痛快。
但盡管如此,這些都不足以讓我們的婚姻出現(xiàn)危機(jī)。真正的根源,在于我們的認(rèn)知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了差異。我和冰冰熱戀時,都是職場新人,對未來充滿憧憬卻沒有明確規(guī)劃。幾年過去,我不過開了一個寵物店為生,而冰冰卻已成為一家跨國企業(yè)的項目主管。也就是說,我與冰冰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對等了,就像兩個不同步距的人,若是仍然保持相同的步頻,只能是越往前走,拉開的差距就越大。
這期間,我試圖給冰冰聯(lián)系,但每次都不歡而散。冰冰的個性我很清楚,她決定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從前每一個美好的日子,如今都成了一把鈍刀,劃得心里木木地疼。
外面的雨停了,濕冷氤氳著這座城市。我泡了一杯茶,看著一片片茶葉在沸水中舒展、輕靈,茶香隨著水霧彌漫開來。我不渴,但我喜歡看著玻璃杯里的生命再一次綻放的過程,很驚心動魄。握著它,杯壁將溫度傳遞到我每一個手指的神經(jīng)末梢,然后,漸漸涼下來,再無生機(jī)。
快下班的時候,我打電話告訴冰冰,我想通了。
安然:這個世界真小,
離個婚都能遇見熟人
西風(fēng)漸緊,秋雨更寒。站在辦公室窗前,望向隱隱約約的遠(yuǎn)山,薄云似乎已經(jīng)遮不住山尖。燕子該南飛了吧,可惜,這鋼筋水泥的城池,從來是燕子不屑一顧的。
下午三點半,我從雜志社趕到服務(wù)大廳。因為遲到了,程乾站在門口,表情焦灼。
看到我從出租車上下來,他快步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我以為你不會過來了。路上堵得很嚴(yán)重嗎?”
程乾什么時候又變得體貼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等得很不耐煩了才是。
“總算能為你做一件事,怎么可能不來?”我面無表情,其實我的腸胃正在一點點開始痙攣。
程乾顯得有些尷尬,“然然,你別這樣?!?/p>
“那該哪樣?痛哭流涕求你回心轉(zhuǎn)意?”我一邊說著,一邊目不斜視走進(jìn)大廳,程乾有些慌亂地跟著我進(jìn)去。
一對新人和我們擦身而過。男孩攬著女孩的腰,女孩兒仰頭和男孩說著什么,雙唇微張,如水蜜桃尖上的那點紅。多好啊!
辦公室里剛進(jìn)去了一對男女,我和程乾在外面的長椅上候著。
我低頭刷微信,程乾的手機(jī)也拿在手上。
“然然,”程乾說。
我沒吭聲,腸胃的痙攣開始加劇。
“然然,她懷孕了。不然,我不會和你離婚的?!背糖哉Z。
胸腔里似乎被一塊石頭猛擊了一下,我一陣干嘔。
我站起來,身子有些搖晃。
“你怎么了?”程乾說。
我搖搖頭,說:“門開了,輪到我們了?!?/p>
出來的那對男女,我認(rèn)識其中一個,是阿誠。從他們臉上肅殺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們肯定不是為了結(jié)婚來的。
阿誠也看見了我,稍微有點吃驚,但很快平靜下來。這年頭,離婚已見怪不怪了。
阿誠和我簡單打招呼,他身邊的女人筆直走過,高跟鞋敲出冰冷的聲音。
隔著一道類似于柜臺的半人高的桌子,我們把各自的身份證、結(jié)婚證、離婚協(xié)議、照片等遞了過去,工作人員動作麻利,一邊在電腦上噼里啪啦操作,一邊嘴里一條一條確認(rèn),不到十分鐘,只聽“啪啪”兩聲,兩個嶄新的蓋了紅章的離婚證就擺在了我們面前。
經(jīng)營再多年的感情,也抵不過幾分鐘的分崩離析。
排在我和程乾后面的是一對新人。大概從我們各自的臉上看出了端倪,他們有點兒猶豫,在門口小聲商量起來。我隱約聽見那女的說什么“兆頭不好”。也是,民政局應(yīng)該將結(jié)婚登記和離婚登記大致劃分開,這樣就不至于讓人家膈應(yīng)了。
雨下大了,程乾說送我回去。我說不用,我遇見了熟人。
阿誠站在廊檐下,眼神茫然。
我喊他:“阿誠,下雨天,捎我一程?”
車子在雨里像一只搖晃的小船,阿誠開得心不在焉。
半晌,阿誠打破沉寂:“要不,為我們離婚偶遇喝上一杯?”
“好啊,隨便哪里都行?!蔽液门乱粋€人呆著會瘋掉。
“那去‘左右’吧,一個不錯的酒吧,網(wǎng)上將它歸類為治愈系?!卑⒄\說。
小船終于不再搖晃。阿誠擰開音響,一曲《foreveratyourfeet》彌漫開來,和窗外的雨霧互訴著憂傷。
阿誠:同是天涯淪落人
在“左右”,酒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不需要尋找話題。安然讓我想起“刺猬”這個詞。有時候,女人的高冷往往是偽裝在身上的盔甲,用來掩蓋她內(nèi)心的脆弱。
這里,果然是傷心者的樂園。
臺上的人,隨著節(jié)奏舒展腰肢,張牙舞爪,樂在其中。臺下的人,小口呷酒,醉眼蒙眬,得過且過。侍者如一尾尾游魚穿梭其間,不起半點兒漣漪,卻又面面俱到。
吧臺調(diào)酒師是“左右”最亮麗的一道風(fēng)景,男生長著比女生更好看的臉,頭頂?shù)囊淮轭^發(fā)扎了起來,一身黑衣加上生冷的表情,將所有人拒于千里之外。但偏偏他的舉止處處都充滿美感,身體柔軟而又協(xié)調(diào),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舞蹈當(dāng)中,手臂自由起起落落,變幻出一杯杯色彩艷麗層次不同的瓊漿烈焰。
酒水就著我們的悲歡離合,悄無聲息地沿著喉嚨一路向下,緩緩流淌,聽不清是否有那嗚咽聲。當(dāng)那冰涼苦澀的液體劃過狹窄的食道抵達(dá)腸胃,便瞬間化作熊熊燃燒的火焰,這火焰從內(nèi)到外,讓安然本來略顯蒼白的臉升騰起兩朵嫣紅,與她朱紅的唇迷離的眼相映襯,讓人無法直視。
她醉了。
我讓代駕先送安然回家。安然突然歇斯底里地吼:“我沒家!”吼過之后是哭,嗚嗚的,像拉響的警報器。我正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時,她卻又大笑起來,笑得放浪形骸。一邊笑一邊說,“來,繼續(xù)喝呀。怎么不喝了?
喝什么喝啊,都喝成這樣了!
“不喝怎么辦呢?夜這么黑,月亮也逃了!”
雨停了,本該上弦月的夜里,天黑漆漆的。
“要不,送她到附近的酒店住一晚?”這句話,是我問自己的,不曾想說了出來。
“好啊,好啊,我們?nèi)ゾ频?,繼續(xù)喝?!?/p>
將她一個人扔在酒店,我有點兒不忍心。猶豫片刻,我?guī)チ宋壹?。將安然安置主臥,我睡到了小臥室。小臥室背陰,平時不大有人住。
過了睡點,反而睡不著,腦子里信馬由韁。擔(dān)心安然夜里渴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想起和冰冰一起走過的這些年,我們真的三觀不合嗎?還是這些年我沉淪在自以為美滿的婚姻里不思進(jìn)???我一直以為,我和冰冰會白頭的。卻沒料到,不知從什么時候,冰冰已經(jīng)將我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身后。
朦朧中,門被推開了。黑魆魆的海里,安然如一條銀白的魚兒,倏地鉆進(jìn)我的臂彎。她在我的懷里瑟瑟發(fā)抖,嘴里喃喃道:冷,好冷啊!但她的身體卻發(fā)燙,我抱緊她,她一寸一寸將我燃燒。我聽見我的每個細(xì)胞“砰砰”爆裂,體無完膚。我們接吻,她微張的唇將我的舌尖瞬間灼痛,平靜的水面波濤洶涌,我被淹沒在無底的旋渦里。暗夜中,兩個年輕且充滿活力的身體彼此糾纏不止,相互侵入對方的領(lǐng)地。安然的眼睛緊閉,發(fā)出嘶啞的嗚咽,我一點一點舔舐她滑落的淚珠,咸澀的苦。兩條被晾到岸上的魚兒拼命拍打、跳躍,試圖在徹底窒息之前回到水里……
窗外,西風(fēng)正烈。
安然:逃離
頭好疼。
眼前完全是陌生的畫面。灰色的墻面,書柜里的書七高八低,桌子上凌亂不堪,隨意堆放著食品袋、包裝盒,一瓶還剩三分之一的果汁竟然長出了綠毛,一把斜放的椅子似乎被狗啃了一樣,露出了里面的海綿。
我吃了一嚇。一把將被子重新蒙在頭上。天!我這是在哪兒,發(fā)生了什么?
我雙手抱膝,將自己像蝦米一樣縮成一團(tuán)。但我不如蝦米。蝦米沒有進(jìn)化出記憶或思考的能力,我卻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迷茫之后,昨晚發(fā)生過的被一點點喚醒、生動起來。在酒精的誘惑下,我淪陷在了那種似真亦幻的感覺里?,F(xiàn)在,一切的碎片在我的腦子里連接起來,連接成真實的存在。
我的臉發(fā)燙。這讓我無地自容。我怎么可以如此墮落?我這樣放縱,和程乾有什么兩樣?
更可悲的是,這不是由一個漩渦跌入另一個漩渦嗎?
想到這層,死的心都有了。
突然,我恨起阿誠。更恨酒??捎忠幌?,阿誠冤枉,酒更冤枉。從古到今,酒背負(fù)了多少莫須有的罪名!說來說去,最該恨的應(yīng)該是自己。
“離開這里?!碑?dāng)理智重新回來,我絲毫不敢猶豫,立即起身,穿上衣服,沖到衛(wèi)生間用冷水抹了把臉,不敢看鏡子里那張羞愧難耐的臉。客廳沙發(fā)那面墻上是一幅大型壁畫,全是由黑、灰、土黃色的線條或團(tuán)狀組成,畫風(fēng)抽象,似乎是一團(tuán)亂麻里抽出無數(shù)條線來。電視柜上花瓶里的小雛菊已經(jīng)干透,呈現(xiàn)一種凜冽的美。茶幾上放了早餐,大概是阿誠買的,旁邊還有張紙條。我沒有去看紙條,也不想看,更顧不上看,順手撿起沙發(fā)上的包包,慌不擇路逃了出去。
站在寒風(fēng)中,我有點兒不知所措,怎么辦,怎么辦?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車窗里探出一張臉,問道:“天這么冷,打車不?”
剛坐上車,同事就打來電話,提醒我上午十點的會老總要參加,千萬不能遲到。
出租車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一路疾馳。司機(jī)師傅看我一眼,多嘴地問道:“閨女,這大冷天的,你穿得太單薄啦!”
我突然意識到我忘記了穿外套。
他什么意思,是說我說得少嗎?看他年紀(jì),一定飽經(jīng)歲月滄桑,肯定覺得我不是正經(jīng)女人。瞧他眼神,好像有多么不屑。
因為換工裝耽誤了點時間,等我趕到會議室,會議已經(jīng)開始了。我不得不從人縫里擠擠挨挨往里走。他們不耐煩地側(cè)開身子,似乎我身上有不干凈的東西。都坐下老半天了,老總講了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老覺得背后有人在議論我,而且前排也有人回頭不經(jīng)意地掃視一眼,好像也是針對我似的。
我知道我在疑神疑鬼,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有人說點悄悄話,我就覺得他們是在議論我。陌生人看我一眼,我就覺得我是他們眼里的另類。裹著厚厚的棉衣走在外面,卻仍然覺得自己什么也沒穿。羞愧、自責(zé)、惶恐,和冷空氣一起,從四面八方包圍我,讓我喘不過氣來。
頭疼得要炸了了。再這樣下去,我會瘋的。
阿誠:安然消失了
安然在我的世界消失了,這在信息時代簡直不可思議。
最初的幾天里,我和她一樣保持緘默。雖然我們都是成年人,但我們需要時間緩沖。
可惜我低估了事情的發(fā)展程度。三天之后,當(dāng)我撥通安然的電話時,系統(tǒng)提示音告訴我電話關(guān)機(jī)。我從微信上聯(lián)系安然,發(fā)過去的各種消息均告失敗。安然要么將我拉黑要么將我從她的好友名單里刪除了。
我做錯了什么嗎?
回到家,看到安然落下的外套,我會想起她,想起她第一次走進(jìn)店里的情形,還有那個月夜的偶遇,以及后來因為那只貓帶來的簡單瑣碎的交往,想起那天從民政局出來時她絕望的神情,喝酒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以及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經(jīng)過肌膚之親的男女,我對安然的感情已非同從前。我以為安然和我一樣,卻沒料到安然的反應(yīng)竟如此強(qiáng)烈。
我知道安然在龍城雜志社工作,電話打過去尋找,對方卻說安然休了年假,也許外出旅游,也許回了老家。
生活依然裹挾著所有人滾滾向前。日子按部就班,沒有任何奇跡出現(xiàn)。有時候我想,安然于我,難道是一粒石子兒落入湖面,漣漪過后,波瀾不驚?
我每日看店、遛狗,偶爾出差或回趟老家。不同的是,我訂了《蕪音》雜志社出版的雜志,關(guān)注了它的公眾號。走在外面,還漸漸習(xí)慣了東張西望。
我期待著,在以后某一天的午后,我正在店里喝茶,會有一個穿米色長裙的女人出現(xiàn),懷里抱著一只叫八戒的白貓,貓的腦門上有個黑色的驚嘆號。
安然:萍兒說沒什么大不了的
接到萍兒的電話,我感覺自己像個行將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于是,頭也不回逃離了龍城。
萍兒電話里說,她回老家安縣了,邀我空閑時候去她那兒玩。那是個靜謐古老的山水小城,我去參加過一次采風(fēng)。此刻于我,不亞于世外桃源。
萍兒說,她是因為公公出車禍才回來的。幾年前,婆婆就偏癱了,公公一直在家伺候婆婆,捎帶種地。一天,公公裝了一三輪車糞往地里送,翻到溝里,被鄰居發(fā)現(xiàn)后,送到醫(yī)院,錢花了不少,人也沒救過來。公公一走,婆婆沒人伺候,她和老五不得不回來。
不巧的是,恰在這時候,萍兒出走多年的媽媽也回來了,乳腺癌晚期。
“我能怎么樣?”萍兒一臉無奈,“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年冬天,再有兩天,就是我7歲的生日。媽媽說進(jìn)城給我買新衣服,我要跟著,媽媽不讓,說路遠(yuǎn)我跑不動。我就在家里等,從吃完中飯等到太陽下山。我爸從地里回來,做好晚飯讓我去吃。我吃了飯就繼續(xù)坐在我家院門的門檻上,眼巴巴地等著我媽給我買來的新衣服。天黑凈了,我媽沒回來。村里的狗也不聽叫喚了,我媽還沒回來。后來,我爸和我一起等,一起看著月亮慢慢從山那邊爬出來。再后來,我就靠著我爸睡著了。等我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我爸給我梳的頭發(fā),把我送到學(xué)校。”
“14歲那年夏天,我第一次來例假。那節(jié)是體育課,老師讓跑800米,我肚子疼得厲害,給老師請了假,回教室了。我穿的是一條淺藍(lán)色的褲子,褲子臟了,把凳子也弄臟了。我嚇壞了,又覺得丟人,整整一下午坐在教室里不敢動。一直到了放學(xué),校園里沒有一個人了我才走。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我一邊走一邊哭?;氐郊椅医o我爸要錢,我爸問我買啥,我低著頭只是不吭聲。其實,我不過是想要錢買衛(wèi)生巾?!?/p>
“小的時候,還總想著等她回來了,我一定要問問她,怎么就能狠心拋下我一走了之。后來長大了,她也逐漸在我的腦海中淡忘,有時候甚至想不起來她的樣貌,似乎她和我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及至后來,我已經(jīng)差不多快要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這個人的存在,或許,她早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p>
萍兒說,“母親的突然歸來,叫我猝不及防。那是一個夕陽斜照的傍晚,正在院里水池上洗菜準(zhǔn)備晚飯的我,看見一個拉長的影子投到院中的水泥地上,一寸一寸往里探進(jìn)。我循著影子看過去,看見一個面容枯蒿的女人,臉白如紙,身子成了一把筋,根本撐不起身上的衣裳,活脫脫谷田里竹竿撐著嚇鳥的布衣人。我沖那女人問找誰?那女人問我是不是萍兒?我回答是。那女人立馬就哭上了,一邊哭一邊說,萍兒,我是媽媽,我是媽媽呀!
“那女人的聲音很弱,但在我聽來,卻比炸雷還響。郁積了幾十年的思念與怨,化成恨的巖漿,在那一刻,全部噴發(fā)出來。我盯著那女人看了一陣,別過臉去,說,我沒有媽!
“那女人說,萍兒,媽媽對不起你,你不認(rèn)媽,媽不怪你。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自找的。媽今天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媽媽得了癌癥,將不久于人世。在走之前,媽就想回來看看你。
“我沒有媽!我沖著那女人大吼,可淚飛得比雨還急。
“恰在那時,老五從外邊回來,把我媽請進(jìn)了屋里。
“當(dāng)天夜里,我問老五,咱們現(xiàn)在窮成這樣,還有錢收留一個患癌的人嗎?老五說,再怎么著,也是你媽。是你媽,咱就得管!
“聽了老五的話,就像一杯熱水喝進(jìn)肚里,心覺著格外溫暖。我把頭埋進(jìn)老五懷里,說著連累老五跟著我吃苦的話。老五惱了,一把推開我,對我吼:咱是拜過天地的夫妻,分啥你我?天塌下來,咱們一起頂著!”
萍兒說到這里,聲音哽咽,明顯到了動情處。再望她的眼睛,早已淚水汪汪,像斜雨橫拍的湖。我說:“老五是個爺們!”萍兒說:“絕對爺們!我不止一次認(rèn)為,我在用筆寫詩,老五是在用身體寫詩。我寫的是小情調(diào),老五寫的是愛情!”
萍兒的話,對我觸動很大,不禁反問自己:我寫的是什么詩?程乾又寫的是什么詩?
萍兒顯然還沉浸在與老五的愛情中。她說:“為了給我媽治病,老五變賣了家里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還四處找人借錢。那陣子,我家的光景真不叫個光景。好幾次,我都實在熬不下去了,老五說,只要咱倆心不散,再難都能熬過去!”
心不散。這三個字像三支箭,支支UKUntoN3YNVLe1dskvf5in3+imwfC6zyObKz7+ANXDA=射在我的心上,箭箭穿心。可我不想在萍兒面前流露出什么,便問老人呢,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走了?!逼純赫f,送走媽媽后,萍兒和老五接下這個飯店。這個飯店是老五的大姐開的。老五的大姐去成都帶孫子,把店轉(zhuǎn)給他們經(jīng)營。逢到飯點,他們像陀螺一樣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忙好呀,閑下來,心里才慌呢!你想啊,房租、水電以及各種損耗,哪樣都是錢。安縣是個小地方,客流量少,主要靠回頭客,飯菜的特色和品質(zhì)就尤其重要。剛開始那段時間,因為不善經(jīng)營,我們每天都要浪費大量食材,最后連廚師都請不起了,老五一個人撐著后廚。還好,總算堅持下來了。現(xiàn)在回頭看看,那些也沒什么大不了的?!?/p>
萍兒經(jīng)營的店在縣城近郊,很大的一個院落。院子里搭著葡萄架,沿墻栽著薔薇花,還有一畦一畦切割分明的青菜。出了院子,過了門前的石橋,再走十幾分鐘就是洛河。如果有興致,可以在洛河灘上消磨時間,運氣好的的話,能撿到很漂亮的洛河奇石。
我在安縣住了三天,萍兒陪了我三天,把店交給老五一個人打理。她帶我爬北山,坐在山頂上看縣城、看日落;和我一起沿著洛河散步,講述她的過往和夢想;給我做槐花包子,薺菜餃子,糝子糊糊;用電動車載我回她的婆家,和村子里遇到的人熱情問候,給她的婆婆洗頭,翻洗身子,換尿不濕,把床單被罩統(tǒng)統(tǒng)換下來洗。萍兒的頭發(fā)還是很短,瘦小的身材里似乎潛藏了無窮能量。
萍兒身上的那股勁,恰好和我的當(dāng)下的頹廢形成了顯明的對比。難怪她筆下的詩歌,一貫清新明快,斬釘截鐵,義無反顧,像一列風(fēng)馳電掣的火車義無反顧,轟轟烈烈。
離開安縣的時候,萍兒突然對我說:“我發(fā)現(xiàn),你的身體里住進(jìn)了憂傷,并且,憂傷正在侵蝕你的身體。”
難怪是詩人,有著敏銳的觀察力。這三天,我盡量讓自己放松,裝出一幅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可還是被她看出了端倪。我不想對她有所隱瞞,便如實說了我的遭遇。萍兒聽后,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在我將要上車的時候,她突然喃喃自語:“不一樣?。∪撕腿俗非蟮幕橐?,真不一樣?。 ?/p>
車子已經(jīng)開動,萍兒像是回過神來,拍打著車窗對我大喊:“安然,沒什么大不了的!”說罷,追著客車跑了兩步,又喊道:“安然,我要寫一首詩,改天發(fā)給你?!?/p>
沒什么大不了的!
萍兒的話,像一把掃帚,把住進(jìn)我身體的憂傷、頹廢一下一下往出掃。我不能真的做一只愚蠢的固執(zhí)的鴕鳥,遇到點兒事,就將頭埋進(jìn)沙子自欺欺人。我要回到屬于我的地方,好好生活。
阿誠:冬去春來,
我們終將安然無恙
傍晚的龍城是最具煙火味的。夕陽懶懶地倚在西邊摩天大樓的尖上,笑瞇瞇地俯視著人間。路上車水馬龍。紅綠燈交換瞬間,車或人蜂擁而過。人行道上,小孩們背著書包,仰臉給大人匯報學(xué)校的見聞。騎共享電摩的,從身邊刷的經(jīng)過,一溜煙就不見了。小販們車前的喇叭販賣著各種口音,讓整個城都變得熱氣騰騰,恰好和躁動的春天合拍。
我牽著小蘭,開啟它一天里最快活的時段。穿過鬧市區(qū),來到一條僻靜的街巷,碧桃紅紅地妖艷著,把春天渲染到極致。晚風(fēng)微熏,經(jīng)過一個小區(qū)時,狗特有的嗅覺讓小蘭突然激動起來,狂吠著,甚至試圖掙脫我手里的牽絆。下一秒,一只貓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這下,不只是小蘭,連我,也跟著興奮起來。
那是只尋常的白貓,但貓頭上一個大大的黑色驚嘆號卻不尋常。
沒錯,是八戒無疑了。
此刻,它蹲在小區(qū)外邊的一棵碧桃樹杈上,不知是想用它的白反襯碧桃的紅,還是想讓自己也變得熱烈起來,或者,間或有之吧。沒想到,小蘭的躁動攪擾了它,雪白的毛立時根根奓起,尾巴粗了一倍,旗桿似的高高豎起,喉嚨里發(fā)出“嗚嗚”聲,宣告它的領(lǐng)地不容侵犯。
這只貓啊,不會和它的主人一樣,把我們給忘了吧。
“八戒!”我沖它喊道。
它聽懂了,奓起的毛漸漸平順下來,尾巴困惑地?fù)u擺著,歪著腦袋看著我和我的狗。
“八戒,你的主人呢?”我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去。
它拒絕了我的好意,小小的身子一聳,如離弦的箭,跳落地面,轉(zhuǎn)瞬逃進(jìn)小區(qū)里。幾片梧桐葉兒,輕飄飄落下。
我必須找到八戒。找到八戒,很有可能找到它的主人。于是,我與小蘭也進(jìn)了小區(qū)。我似乎能感覺到,今天是個很幸運的日子。
果然,前面不遠(yuǎn)處的紫藤架下,一個穿米色風(fēng)衣的女子坐在長椅上,烏黑的長發(fā)一瀉而下。女子手捧著一本雜志,正讀得深情款款,如處無人之境,根本沒有覺察到我的到來。倒是那只白貓站在藤架的條椅上,向我和小蘭警惕地張望,并喵叫兩聲,似乎在說,我的主人正在讀詩,免擾!
“我常夢見父親
愁苦的笑讓他臉上的溝壑更深
所有的背叛都打不垮他
土地、傷殘和他深愛的女人……
打敗他的是一根小小的橡皮筋
此后,他七歲的女兒
短發(fā)成了標(biāo)配
“有時,我想我是一粒麥子
泥土供養(yǎng)我,陽光喂飽我,從春到夏,櫛風(fēng)沐雨
等著一只鳥兒的親吻
等著與一個人相遇,輕輕將我捧在掌心
等著成為一顆種子,在春天里懷孕
“我與這世界處得不好
那又怎樣
苦難只是承載愛的容器之一
我還有天空、海洋、郁郁蔥蔥的森林
有月光星辰
有相見的歡喜
有我的夢和我一起
拼盡全力,活成一束光照亮自己
“當(dāng)我披荊斬棘、跋山涉水
去試圖原諒一個不辭而別的人
走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
時間這個幫兇
早讓我與萬物達(dá)成和解
去田野上奔跑,去聞花香
低頭欣賞一滴露珠的晶瑩
在安靜的溪水中尋一塊漂亮石頭
爬到海拔3400米的山頂
和一片白云對話,帶一株植物回家
一個人唱歌,陪著貓流浪
吃一碗熱湯面
枕著雨聲入眠
“沒什么大不了的
放過自己
去痛哭流涕或開懷大笑,去愛和被愛
當(dāng)明日晨光初現(xiàn)
我們終將安然無恙”
我不知道她讀的是誰的詩,似乎和她有關(guān),又似乎和她無關(guān)。但從她激越的聲調(diào)中,我能感知到,活力重又回到她的身上,仿佛一株蔫了的百合,經(jīng)過一場雨露的滋潤,重又青枝綠葉起來。我激動地沖她喊道:“嗨,安然,好久不見!”
作者簡介:
韋玉紅,70后,有作品散見于《洛神》《短篇小說》《中華文學(xué)》《三門峽日報》《教育時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