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是人的精神版圖的核心,故鄉(xiāng)的教養(yǎng)以及對這種教養(yǎng)的自覺認識,會給人立上一個坐標。
是山,也是最初創(chuàng)作的渴望
“開門見山,出門走山”,我的家鄉(xiāng),就在這樣的川東北大巴山區(qū)里。對于幼年的我來說,看電影是童年最渴望的一件事了。那時候電影隊經(jīng)常下鄉(xiāng)到村里放電影—我們那里說的“下鄉(xiāng)”,其實就是“上山”。小時候我總覺得電影隊來我們村的時候少,去鄰村的時候多。所謂鄰村,至少也有十里八里山路。但跑上十幾里路就有電影可看,對童年的我來說,也是巨大的誘惑。于是放學(xué)后,我來不及吃飯就跑進山里割牛草,在大人眼里掙表現(xiàn),以便爭取他們同意我去看電影,或者去鄰村看電影。牛草割好后,我會拿著竹篙做的火把,朝放映地飛奔而去。路上,我總是隔老遠就能聽到發(fā)電機突突突的響聲,以及它散發(fā)著的那種濃烈的柴油味兒。所以,柴油味兒一度成為我童年里非常眷戀的氣味。但也有沮喪的時候,要么是電影才開頭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只能收起板凳回家;要么是自己弄錯了放映電影的村子,等氣喘吁吁地跑過去,并沒有我期待的放電影的場面……但不管怎樣,“在山里看電影”這件事,是我童年的獨特記憶,開啟了我對“渴望是一種很深的力量”的理解。
大家都說我的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聽覺重于視覺的特點,這可能和我的童年生活在山里密切相關(guān)。山里的孩子,都有一雙靈敏的耳朵。我家門前,有一棵百年黃桷樹,每到黃昏,麻雀麇聚樹上,密密麻麻的像豐收時節(jié)的果子,它們嘰嘰喳喳地叫成一片,有時候人們站在樹下,連彼此的說話聲都聽不見,所以這里又被稱為“麻雀鬧林”。但是山里的主旋律其實不是鬧,是靜,靜得能聽見陽光灑落的聲音。這一點不夸張,是真能聽見。也是那時候,我知道了陽光是有“重量”的。山里的靜,讓我也能聽見一只蜜蜂在很遠的地方飛舞……于是,在生活和寫作當中,我也習(xí)慣了去描繪聲音,并用聲音去判斷人和事。這種在童年練就的“本領(lǐng)”,是家鄉(xiāng)的山給我的一份珍貴禮物。
我的家住在半山,山下有一條河,河對面又是山。小時候,我常常站在家門口,望著山下的河,也望著對面的山。那條河依山蜿蜒,太陽一照,金光閃閃,如果刮大風(fēng),還能看見河水布匹般打著褶皺。那是一條很美的河,在我的小說中,它叫清溪河。對面的山美在日出時分,太陽從山巔的松垛上起來;也美在夜晚時分,星星掛在朦朧的樹梢上。那時候我總是在想:山的那邊是什么?河的盡頭又是什么?正是這些好奇,讓我走出了大山,也讓我又把它們寫回了小說里。
是憾,也是付諸筆端的嘆息
我五歲多時,母親就病逝了。母親的過早離世,成為我心里最痛也是最大的遺憾。所以在我的作品中,讀者可能會感受到一種天然的呼喚,還伴隨著一種默默的孤獨和憂傷,這可能也與我心底的情感缺失有關(guān)吧。我見不得別人受苦,哪怕是一只小動物或者一株植物。有時候走在路上,如果恰好看見一粒種子掉到水泥地上,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它撿起來扔進土里,如果不這么做,我怕這粒種子會被踩碎,就不能完成屬于種子的夢想了。這可能來自我內(nèi)心深處對生命無聲的悲憫吧!
母親去世后,父親獨自撐持一個家,哪怕家里再窮再苦,也要送子女讀書。父親小時候,上過八年私塾,到老還能熟練地背誦《孟子》里的許多篇章。我的二哥也是個愛讀書的人,念初中時就摳出生活費去買巴金的小說。那時候我剛上小學(xué),二哥經(jīng)常在我面前得意揚揚地背誦《古文觀止》,小孩子雖然聽不懂內(nèi)容,但能聽出語言的美。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種潛移默化,就是我的家庭給我的最好的教育。
是景,也是故土濃郁的鄉(xiāng)情
我喜歡描寫景物,它們在我的作品中占據(jù)sLUBu58QVrKLHFjHhmmnfPye495aUHVGVcC3I+XiJxo=著非常重要的比例。于我而言,寫景不僅僅是一種文字的表達,也是與自然對話的過程。
我眼中的自然,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四季的變化如同lVN83R/CkO3GzEOiujBf5kTyUs5aCQxQTYhfNDdCZ2g=展開的時光畫軸,廣闊浩瀚。
春天,落葉樹還沒發(fā)芽,皮就慢慢青了,叫“上水”。人的眼睛也跟著亮了,看人看物,都朗潤親切起來。之后,是滿山鵝黃,滿山新生命的香。
暮春至初秋,山間綠汪汪的,如起伏的海。成群的鳥,鳴叫著從這座山飛到那座山,整個山野為之動蕩。成群的錦雞飛過,尾翼修長,羽毛華麗,太陽照在它們的身體上,閃爍著繽紛的流光。
深秋的紅葉,紅得專注,專注得真的只能用紅去形容它們。
故鄉(xiāng)的四季各有千秋,我卻獨愛冬天—冬天提醒人節(jié)制。當群山變成林海雪原時,空氣中都是冰冷的氣息,屋檐和山溝的冰柱子,有暖水瓶那么粗。半夜,人會被巨大的炸裂聲驚醒,那是積雪把房前屋后的竹木壓斷了。大雪沒膝的日子,我喜歡獨進山林,躺在雪堆上,傾聽地心傳來的深邃之音。
故鄉(xiāng)讓我看到這些,聽到這些,也讓我懂得了“自然”這個詞的生命含義。
是人,也是鮮活的時代精神
故鄉(xiāng)堅韌和樂觀的人們,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山區(qū)里的生活不易,但在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人叫苦,日日月月,人們就這樣一步步地走過來。他們相信生活,也相信未來,更懂得創(chuàng)造生活與贏得未來都需要無畏,需要腳踏實地,需要攻堅克難。
我曾寫過一本書,叫《下莊村的道路》,記錄的是一個叫毛相林的村支書帶領(lǐng)村民從天坑似的村子里,用鋤頭、錘子等簡陋工具,開山辟石修一條出村的路的故事。主人公毛相林獲得“全國脫貧攻堅楷模”稱號,被稱為“當代愚公”,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jié)表彰大會上,習(xí)總書記親自給他頒發(fā)了獎狀和證書并在講話中贊揚了他。
故鄉(xiāng)是人的精神版圖的核心,故鄉(xiāng)的教養(yǎng)以及對這種教養(yǎng)的自覺認識,會給人立上一個坐標。這是基石,但也會構(gòu)成局限,因此人要慢慢擴大“故鄉(xiāng)”的概念,唯如此,才稱得上成長。同樣,我和我筆下的人物,也會這樣生活在眼前,瞭望著遠方。
作家簡介 羅偉章
著有小說《大河之舞》《太陽底下》《誰在敲門》《塵世三部曲》等,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風(fēng)和微風(fēng)》,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xué)《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作品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當代》長篇小說五佳、《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lǐng)銜作品、春風(fēng)白銀圖書榜、亞洲好書榜、《亞洲周刊》全球十大華語好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