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夏日將盡的時候

整整一周，我都在讀各種小說，

毛姆、麥克格雷、托尼·莫里森，

艾麗斯·默多克，一本接著一本，

像在搜查所有可疑的房間，直到

所有小說都令我感到索然無味的時候，

我就開始讀詩。米沃什，紐約派，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金斯伯格的全集。

有幾次，我讀到一句還不錯的詩，

想要記下來，但看見目錄上的標記，

才知道很久前就已經(jīng)讀過了。

我承認一直讀書是為了打發(fā)時間，

但其實我不是真的無事可做，

只是對那些日常的工作，無聊的應(yīng)酬，

感到厭倦，拖著不做，

就像將那些去除不掉的污跡，暫時掩蓋起來，

然后總會想起，并持續(xù)地感到焦慮。

所以我更愿意做一些不太費心思的事，

比如刷碗，洗衣服，擦地，

整理四處散落的雜物，清理出一個角落，

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偶爾我也會很奢侈地拿出一個下午，

站在窗臺后，對著街道發(fā)呆，

看那些已經(jīng)出現(xiàn)黃葉的將要步入秋天的樹。

想到時間，或者和時間一樣，

那么多曾經(jīng)被自己珍視的事物，

那些始終渴求，或者難以割舍的東西，

就這樣白白地流逝掉，

感到難得的輕松。

有關(guān)夏天的絕句

1

在去美術(shù)館的路上，我們并肩走過狹窄的胡同，

下午的陽光像愛炙烤著我們，以及周遭的一切。

我們只能沿著屋頂斜檐下的陰影走，那黑色的陰影

像難以分享的體驗和感受，發(fā)自我們不同的身體。

2

和電話里的人爭吵又拒絕打傘，你堅持要在積水的街道上

疾走。我只能跟著你穿過胡同，走上車輛接連駛過的大街。

那是深夜，一場雨的尾聲。我看見水坑里的霓虹被絞碎后，

又馬上復原，憑借超常的忍耐，像故事里生硬老套的結(jié)局。

3

我們緊靠著，走在陌生的空蕩蕩的胡同里，

掃視沿街的商鋪，默讀牌匾上旅店的名字，

盤算接下來幾天的行程。雨不斷地在我們周圍落下，

落在衣服上，很冷，像是冰，剛被發(fā)燙的身體融化。

4

此刻，我們是街上僅有的行人。在車輛經(jīng)過的間隙，

我聽見你重復唱著一小節(jié)歌曲（有句歌詞提到了這條街的名字），

用僅有我們才能聽到的聲音，像只夏蟲在我潮乎乎的背上唱著，

我想到如同這個夜晚一樣，許多美好又短暫的事情。

5

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斜射進來，落在床上，

像一條裂縫，把我們分開。我坐在床的一側(cè)，

靠近窗邊，對著院子正中幾株開花的石榴樹，

而你還睡在床的另一側(cè)，留在了夜晚的黑暗中。

6

散步回來的路上，我說著你不感興趣的話題，你沉默著。

當我們從一條街，拐進另一條同樣黑暗、安靜的街道時，

我看見一棵榆樹，在路邊，有點傾斜，幾只白鳥

正從樹冠上飛離，像魂靈，從我們的身體里蒸發(fā)。

在醫(yī)院

傍晚，我從住院處的大門出來，

穿過門口空蕩蕩的停車場。

半空突然落下雨滴，開始很細小，

后來逐漸變大，落在面前的水泥路面上

像鼠類倉皇逃竄的腳印。這就是

夏天天氣的特點，和人生一樣陰晴不定。

我想到病房里的她，躺在靠窗的床上，

幾乎一個月，每天叨念著：醬缸、

老鼠、木柴、強盜、隔壁鄰居家的姑娘，

這些來自過去，我們毫不理解的話。

她知不知道夏天已經(jīng)來了？我抬頭看天空，

陰沉灰暗，覆蓋著烏云，但又讓人覺得安寧，

像一條冬天里被冰封住的大河寬闊的河面，

把我和這個夏天隔開，我正安靜地站在河底，

在緩緩流逝的水中，像顆石頭一動不動。

病危通知

凌晨時，我們坐車趕往醫(yī)院。

前方路面上的浮雪總是聚攏又散開，

變換出不同的面孔，讓我想起已經(jīng)去世的親人。

我們經(jīng)過的每條街道都很漫長，安靜，

潔白，又綿軟，像病床上被拉直的棉被，

我們沿著這些街道緩緩行駛，

像是從床尾走向床頭，對她作著最后的告別。

四十二章經(jīng)序

那日，他對匍匐在地上的大臣們講述自己的夢，

他夢見另一個男子，通體呈金色，

仿佛皮膚上覆蓋了一層金箔，

頸上背負著巨大的光輪，騰身在空中，

比鳥還要輕，飛翔著，來到他的宮殿前，讓他心生歡喜。

一位博學的大臣證實了他的夢，他說：

“那位男子是得到智慧的人，生活在遙遠的國度?！?/p>

而后，他派了十二位大臣去尋找那個人的行蹤，

他們?yōu)樗麕Щ亓怂氖緯?/p>

書中詳細記錄著那個人的行跡和生平。

他修建了宏大的廟宇和莊嚴的高塔，

來存放與這位男子有關(guān)的四十二本書。

冒著雨，他親自登上這座臨時存放經(jīng)書的高塔，

在俯視周遭江濤般層疊的鉛灰色屋宇的時候，

他突然發(fā)覺自己真正喜愛的是那個繽紛又虛妄的夢。

中秋

雨是從早上開始下的，持續(xù)到晚上，

我們出門去吃飯，還在下著，一直也不大。

路過新鋪的一條瀝青馬路，路面存著薄薄的

一層積水，泛起淺淺的水花，那些突起的石子

仿佛銀白的花蕊。吃完飯回來，我們又經(jīng)過這條路，

發(fā)現(xiàn)路燈竟然都沒亮，路面，天空和街道兩側(cè)

排列整齊的樓宇，連接在一起，像條漆黑的通道，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條通道沒有出口，

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一生中最圓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