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之前,照例去公園里遛狗。早上遇到的狗友,這會兒又遇見一次,這其中就包括我們小區(qū)的老薛。老薛是高級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女兒出國后,夫人養(yǎng)了一只博美的小小狗,養(yǎng)著養(yǎng)著,小小狗跟女主人據(jù)說有了勃溪,博美從此就跟定了老薛。于是,黑瘦而光頭的老薛牽著一團潔白絨毛的博美準時出現(xiàn)在春曉公園,一高一矮,望過去,好像一只長腳黑鷺鷥領(lǐng)著一只白頭翁在覓食,有那么一點悠然,也有那么一點落寞。
忙活了大半輩子的老薛,現(xiàn)在終于停下了腳步。他抬起他的光頭,目光像豆子一樣撒在我的頭上,在仔細地研究了一番另一顆光頭之后,老教師語速平穩(wěn)、不急不慢地對我說:
“你頭上黑頭發(fā)還蠻多的?!?/p>
“白頭發(fā)更多吧?!?/p>
“白頭發(fā)我們不報道?!?/p>
沒有順著老薛的思路去追問“報道”或“不報道”什么內(nèi)容。老薛的用語,很像我這個寫詩的在使用語言。就這樣,在“白頭發(fā)”與某些事情上,有了一個艾略特所謂的“客觀對應(yīng)物”。再說,我一直認為詩是一種時間的藝術(shù),白頭發(fā)或黑頭發(fā),不就是時間綿延的產(chǎn)物嘛!在這個意義上,詩,有時候是一頭深沉的黑發(fā),有時候是一頭令人惆悵的白發(fā)。但更多時候,詩是黑發(fā)中夾雜著綹綹白發(fā)的那么一種悲欣交集。
當然,在某種現(xiàn)代敏感的作用下,詩也可以是有關(guān)小小空間(地域)的藝術(shù)。在養(yǎng)狗之前,有五年多的時間,每天晚上,一小碗米酒見底后,我即去春曉公園對面那時尚未封閉管理的石臼漾濕地公園散步。五十分鐘后,散步回來,安坐書齋。通常情況下,我就可以完成一首有關(guān)石臼漾的詩了。積數(shù)年散步的經(jīng)驗,后來我居然整理出了一冊詩集,書名《沿石臼漾走了一圈》。
自從三年前養(yǎng)了一條小狗,在嘉興城西北一個植物茂盛但并不起眼的公園里,我每天遛它一次或兩次。牽著小狗,我一邊散步,一邊胡思亂想,詩以及有關(guān)詩的思考就在這胡思亂想中不93f862e3e26fbc9d6f686568bfc1f4c5斷地蹦出來。
與老薛這樣悠閑的狗友不同,果果的主人卻悠閑不起來。果果的主人是一個開茶葉店的黑臉男子。他雙手拉直狗繩,身子后傾,總是在奔跑。果果是一條雄性金毛,棕紅色,力氣很大,比我們家的小狗年輕一點。兩個狗小時候曾經(jīng)兩小無猜。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們遇見了,尋找一個無人的草地撒腿狂奔,圈越轉(zhuǎn)越大,直至各自的體力消耗殆盡。由于品種的緣故,果果越長越大,我家小狗就有點不待見它了?,F(xiàn)在果果一挨近,它就開始齜它,喉嚨還發(fā)出吼吼的聲音。果果的主人喜歡雙手拉住狗繩,隨著果果狂奔的腳步他也狂奔不休。我每次見到他,每次都是一股急匆匆的樣子。果果成年了,從此,早上或傍晚,春曉公園臨河的一條青磚鋪面的小路上,就多了一個雙手揪著狗繩一會兒奔過東一會兒跑過西的中年男子。
看到這個狂奔的家伙,我的記憶——確切地說,我的閱讀記憶——瞬間就被打開了。正是在他以及其他從早到晚一整天“奔跑”(一個隱喻)不停的謀生者身上,我看到了夏先生——
我看到老光棍夏先生了
搖搖頭,向后轉(zhuǎn),揮一揮拐杖
告誡小狗不要打擾他。他匆匆地走了
——《夏先生和狗》
夏先生光頭,冬天,扣著一頂紅色的帶穗線帽;夏天,則是一頂纏著黑布帶的扁草帽。他隨身還有兩樣標志性的物件:一根長而彎曲的核桃木制作的拐杖和一只裝有面包和雨披的背囊。夏先生似乎只有一個肢體動作:奔跑。他的拐杖甚至就是他的另一條奔跑的腿。
夏先生的奔跑沒有方向,也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好像河對面的樹梢上起起落落的長腳白鷺,天一放亮,覓食的白鷺就開始了忙碌。夏先生也一樣,“太陽還沒出山就離家,直到深夜月上中天才歸屋”。找食的白鷺姿態(tài)優(yōu)雅,有停下來的一刻。夏先生奔跑的姿態(tài)談不上優(yōu)雅,也不準備停下來。如果有人打斷他的奔跑,他會恨恨地說:“求你們閉閉嘴,別再打攪我行不行?”
夏先生是德國作家聚斯金德的童話小說《夏先生的故事》中的人物(現(xiàn)在他理所當然也是我們春曉公園里的人物)。小說中,他一出現(xiàn)就在奔跑的路上。他停下腳步的那會兒,一定是在深夜。第二天天一亮,他又跑開了。沒有辦法,只有死亡才能讓他的奔跑停止。
夏先生最后自沉在一個他經(jīng)常路過的湖里。沉湖后,他的那頂草帽還在湖面上隨波漂蕩著,似乎他孤獨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還在一路小跑著。
一個幽靈般的人物,挾裹在一股匆忙的速度里,世人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的奔跑人們一目了然。他就像一陣風(fēng),跑過東,跑過西。他忙忙碌碌的一生很快就跑完了。
聚斯金德沒有在夏先生身上過多地著墨,他只是重復(fù)著描寫了他的奔跑。這個神秘的孤老頭像極了我們時代的蕓蕓眾生,為了謀生,起早摸黑,忙得陀螺似的連軸轉(zhuǎn)。
這樣的夏先生,每天遛狗的路上,我見到的還不夠多嗎?
說真的,我們公園里所有的狗都認識這樣一個夏先生。
《自我的教育》是一組關(guān)于自我行走、觀察、成長(包括小狗的成長)和沉思的詩。每一首都不脫一個“我”字。它們幾乎都是我在遛狗路上獲得的靈感寫下的。自從我躋身春曉公園狗友群并成為它的正式成員后,我寫下了多首有關(guān)小狗的詩?!断南壬凸贰分皇瞧渲械囊皇住_B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么這首詩在第六行突然跑出了一個夏先生?!耙宦沸∨艿南南壬笔且粋€真實的存在,但也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這個人,既是自我,也是他者?;蛘?,此刻我面對影影綽綽的夏先生,不僅希望我還能一如既往地寫出自我之詩,也希望能夠?qū)懗鲫P(guān)于他者的詩。因為說到底,詩來自此時此刻的日常生活。詩有自我的深淵,也有廣大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