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舍棄過去,無需隱藏經歷,即使是彗星,那又怎樣?他愿意站在彗星墜落的地點,伸出雙手,托住那顆星,而后將它送往宇宙。
一
沈貝來到公司的時候前臺小姐正與快遞員糾纏不清。
前臺小姐義正詞嚴的拒收快遞,并表示我們公司真的沒有這個人,而快遞員堅持說地址沒有錯。沈貝一向對湊熱鬧沒什么太大興趣,但就在她越過快遞員的時候包里手機鬼使神差地響了起來。
爭端的解決源于沈貝迅速解釋寄件人寫錯了她的名字而順利收尾。
但當她坐在辦公室里看著郵寄單上赫然標著的“沈孛”兩個字的時候,她早已手腳冰涼。一陣沒由來的恐懼徹底席卷了她。
會是誰呢?
分明在高考前夕就已經將名字徹底改掉了,高考結束后也刪除了所有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遠赴了千里外的城市讀大學,應該不會有人知道她現(xiàn)在的工作地址。
沈貝拿起桌上的剪刀,手起刀落,一張畫著隕落彗星的書簽就這么飄落到她的電腦旁。
過往的回憶霎時蠢蠢欲動,沈貝迅速將這顆刺眼的星扔進了抽屜,不給那段回憶見縫插針的機會。
她都沒有來得及看到,書簽背后的那一行字。
四月總是多雨,連續(xù)幾日的大雨傾盆令人心煩意亂。
已經一周了,沒有其他文件郵寄過來,也沒有什么異常發(fā)生,但沈貝心里的那根刺始終盈于心頭,宛如在恐怖游戲探索的過程,鬼怪將出未出是最驚悚的。
終于,在一個周五的下班之后,她在自己家的門口看見了安繁。確切地說,是被淋成落湯雞的安繁。
鬼怪終于出現(xiàn)了,沈貝反而平靜。她的目光冷冷從他臉上掃過,而后拿出包中鑰匙,越過他,徑直打開了房門。
“你未免也太狠心了!”
一只手順著賭氣的尾音揪住了沈貝的白色袖子,霎時水漬一片。
沈貝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他的手,然后把這件白色外套迅速脫了下來,閃身進了房間,徹底將鬼哭狼嚎擋在門外。
但令沈貝未曾想到的是,夜里兩點當她看向貓眼,發(fā)現(xiàn)安繁還蹲坐在門口,并且雙頰緋紅,眉眼緊閉,以她過往對他的了解,他是又生病了。
真是前世欠他的!
沈貝怒斥了兩句之后,撥打了120,和醫(yī)護人員一起,將他送進了醫(yī)院。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直逼安繁的鼻,他睜開眼睛,又是滿目的白與四四方方的天。沈貝坐在旁邊用手支著頭打著瞌睡,一個恍惚,好似回到了小學初中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也總是生病,每次醒來,都只有沈貝一個人在旁邊陪著他,看他吊完點滴然后再一起回家。
他是愧疚的,因此為了沈貝的拖累這件事。但他又是這樣的享受,甚至想過就這樣與她度過一生。
那時候的安繁還不知道永恒是何意義,但他隱約覺得,自己在與沈貝在一起的時候,他好似能明了他想要的永恒是什么。
但升入高中之后,一切開始有了變化。
“你還準備賴我一輩子是吧?”
所有的緬懷止于此刻,安繁抬眼望去,沈貝已站起來居高臨下斜睨著他。
“可以嗎?”
“滾!”
二
沈貝與安繁的關系很難說清,非要論起來,大抵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妹。
那時候的沈貝還不叫沈貝,叫沈孛。
在那個小得可憐的鎮(zhèn)子上,他們兩個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但沈孛比安繁可要幸運得多,她至少有一處小房子可以睡覺,大概是她的父母留給她的。而安繁,只能在草棚里。
鎮(zhèn)上的大人心情不錯便扔半個窩窩頭兩三個包子饅頭給安繁,但大多時候,他都要自己四處撿野果子吃,他身體的脆弱由此而來。
而沈孛小小年紀就已經很有經商頭腦,鎮(zhèn)上看破不說破的事情很多,她每天都會上街瞎溜達,看到這家的伯伯與那家的阿姨在隱秘處卿卿我我便會上去跟他們說:“我不告訴別人,我還把我的小房子借給你們,收費便宜,童叟無欺!”
因此,才年僅八歲的沈孛,存款幾乎就已經成為整個鎮(zhèn)子的首富。
原本“家財萬貫”的沈孛與靠施舍度日的安繁絕不會有任何牽扯。以沈孛如今的身家來看,她哪里瞧得起這樣一個小乞丐,雖然她年紀小,但貧富階層這件事她可是一點也不含糊。但她不曾想到的是,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猝不及防便來到了他們小鎮(zhèn)。
不收學費,只象征性地收一些課本費。當然,沈孛是不在意這個課本費的,她總是全校第一個繳納,那是她最趾高氣揚的時候,但是即便再積極地交錢,也不能告訴她,26加33等于幾。
她只對錢的加減法敏感,而她即便當了鐘點房的包租婆,也從沒有收過這么多錢。
繳納課本費第一名,但成績倒數(shù)第一名成為她的標簽。而那個小乞丐卻與她恰好相反。
于是在一次臨場測驗,沈孛的數(shù)學試卷上被紅筆無情地劃了一個4之后,她終于屈尊降貴來到了那個小草棚。
那張寫了100分的試卷刺傷了沈孛的眼。
“喂!”
正趴在地上借著月光寫作業(yè)的安繁抬眼望向她,只見月華洋洋灑灑落在她粉色蕾絲的小洋裙上,詞匯匱乏的安繁只能想到童話里的公主。
“我們來做個交易怎么樣?”
交易二字對于安繁來說還很晦澀難懂,但他覺得那不重要,他只覺得,眼前的小女孩好像無論說什么,他都會答應。
“我把我的小房子借給你住,你讓我的試卷分數(shù)變得和你一樣?!?/p>
就這樣,他們兩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就這么住到了一起。但安繁理解的“試卷分數(shù)變得一樣”是他教她功課,提高成績。后來他才知道,她是要他幫她寫作業(yè),考試的時候給她抄試卷,簡單來說就是,作弊。
于是,他們兩個就變成了,全校并列第一個繳納課本費,考試也是并列第一。
自從沈孛開始上學了之后,她的小房子能空出來的時間就更久了,租出去的時間也不用出門無所事事地閑逛,她覺得,學校真是個好地方。
三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沈孛終于后知后覺自己好像做了一樁虧本買賣的呢?大概是在一個大年初一。
沈孛一向沒有記賬的習慣,她都是一年清一次賬。于是當她打開她的小餅干盒將里頭卷成一團的紙幣捋平,然后做了加減法之后,她發(fā)現(xiàn),整整一年,她今年的存款只比去年多了兩塊三毛五,而安繁正一臉幸福地在啃她剛從攤販那買來過年的臘腸。
沈孛氣不打一處來,果斷上前將他還未啃完的半根臘腸從他嘴里搶下來,氣呼呼地道:“你怎么這么恬不知恥?”
安繁一臉無辜地看著她:“為什么罵我?”
沈孛指著半開的餅干盒和寫滿了數(shù)字的筆記本:“你知道錢為什么從你來住開始,就沒有變多了嗎?因為你隔三岔五就生?。″X都送給鎮(zhèn)上那個黑心的小診所啦!”
其實小診所并不黑心,但從她手上搶走了她的錢,她就不分青紅皂白。
安繁歪著腦袋想了半天,然后上前一步又從沈孛手中把半根臘腸搶了回來,義正詞嚴的跟她講起了道理:“如果不讓我吃肉我身體的營養(yǎng)就會跟不上,營養(yǎng)跟不上我就會更容易生病,生病就要花更多錢。這個加減法算來算去,都是讓我把這半根臘腸吃掉更加劃算?!?/p>
沈孛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但是又反駁不了,只好松手把這半根臘腸讓了出去。她此刻是如此后悔自己沒有好好學數(shù)學,不然肯定能守下那半根臘腸。
好吧,其實她是心甘情愿輸給他的。
沈孛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大過年的還有人跟她說說話,虧本就虧本吧,這么多年,也就干了這一回虧本的買賣。
九年義務教育很快就結束了,他們所在的城鎮(zhèn)很小,并沒有設立高中,于是沈孛與安繁二人就去市里上了高中。
在一個鎮(zhèn)上,大多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這家的大嬸,那家的大叔,幾乎全都認識,鎮(zhèn)風淳樸,至多就是麻將打輸了發(fā)生點口角,商販少稱了半兩豬肉吵兩句嘴,很快就和好如初了。
但市里是不一樣的。
市里的高中匯集了各個城鎮(zhèn)來的學生,也有原本就生長在市里的孩子,他們性格迥異,家境懸殊,沈孛入學的第一天就知道這已經不再是她從前的生長環(huán)境了。
他們的小學和初中都只有一個班,所以安繁和沈孛足足做了九年的同班同學,但高中光一個年級就劃分了很多班級,他們被分開了。而當沈孛看到自己四周都是完全陌生面孔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被數(shù)學支配的恐懼很快就又要回來了。
雖然他們被分在不同的班級,但他們的數(shù)學老師卻是同一個。但非常不幸的,這個數(shù)學老師卻是沈孛他們班的班主任。
沈孛的班主任是一個很瘦,戴著框架眼鏡的傳統(tǒng)男老師。從她入學的第一天起,他就很不喜歡沈孛。不僅僅是因為摸底模擬測驗,150分滿分的試卷,沈孛考了27分。
倒數(shù)第一。
更多的是因為,他覺得傳統(tǒng)意義的女高中生,不應該是這個穿著打扮。
四
入學第一天的放學之后,沈孛被叫到了辦公室里。那個男老師將她落于肩上的半袖往上提了一提,然后對她說:“明天別穿這種衣服來上學了,不像樣子?!?/p>
這種衣服是哪種衣服?沈孛下意識地想到,但她終是沒有問出口,只乖巧地點點頭就飛快消失在了班主任的眼前。
安繁還在等她,她不想讓他久等。
然后第二天,沈孛換了一件吊帶連衣裙來學校,她其實并未理解班主任的言下之意,她只是覺得他要她換一件衣服,那就換一件就好了,又不是沒有。
但是這次的訓斥遠比她想象來得猛烈。
早讀的課堂沈孛都未來得及趕上,就被班主任攔在了門外。
他問她說:“不是讓你換一件衣服嗎?”
沈孛懵懂f3iIVmTA3VDwfr7qfW3mlg==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我不是換了嗎?”
此時的班主任已有些隱約的怒氣,但暫時按下,幾近平和地說:“我的意思是讓你換成一套運動服或者T恤牛仔褲。”
沈孛不理解,分明在入學的時候就已經給每個新生報了校服尺寸,再過不久新的校服也要分發(fā)下來了。在此之前,教導員在給全校師生開大會的時候說過,校服是代表他們學校的勛章,但凡來學校上課都要穿校服,在還沒有拿到的前幾天,可以暫時先穿自己的衣服。
沈孛低頭仔細回憶教導員說過的每一句話,確確實實不曾說過著裝的要求。
下課鈴聲在此時突兀地響起,各個教室的學生陸續(xù)涌出,享受這短暫的快樂一刻。
班主任見沈孛半晌不曾言語,以為她是在反省,怒氣逐漸平息,就不準備再占用她的下課時間了。然而就在他準備開口放她走的一瞬間,他聽見她說:“校規(guī)規(guī)定我只能穿T恤牛仔褲和運動服了嗎?”
她理直氣壯的坦蕩眼神霎時令班主任情緒管理失控,撩起一片怒海。
其實沈孛并非不愿意穿運動服,而是她不想花那個冤枉錢。自從上了高中開始,義務教育就沒有了,即便他們有貧困生的補助,一年的生活費學費住宿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F(xiàn)在沈孛和安繁皆住在市里,他們鎮(zhèn)上那個小房子空著,也掙不到錢了,全靠沈孛從前的積蓄度日,并且她一個人要承擔兩個人的費用。
她要精打細算著那些錢才能勉強支撐他們二人讀完高中。
沈孛已經很久沒有買新衣服了,這些衣服都是鎮(zhèn)上一個姐姐送的,在她那個年紀這些衣服很稀松平常,只是相對于高中生來說有些不合適,但是管他呢,不花錢就行。
明明再過幾日她剛剛咬著后槽牙才買的新校服就要到了,現(xiàn)在又要她再花錢買一件根本穿不了幾天的衣服,她不樂意。她想把錢花在刀刃上。
但沈孛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只不過一個無心的辯解,會為自己后來的三年造成這樣慘痛的后果。
從那日至今,她沒有一日不再后悔。當時的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抗爭的能力,如若能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一定會買一套運動服,哪怕只穿一天,也總比被黑暗貫穿整個人生的好。
五
圍觀的學生愈來愈多,班主任的訓斥卻絲毫沒有終結的意味。
其實他的話講得并不過分,但任誰都能看得出,這個小孩,一定是犯了滔天大錯,才會惹得老師這般生氣。
被老師討厭的孩子,數(shù)學成績倒數(shù)第一的孩子,衣裝與眾人格格不入的孩子。好似沈孛的存在匯集了所有被孤立被討厭的緣由。
流言的席卷之勢一瞬間。
她的身世,她學費的由來,她的過去,皆被扒得干干凈凈,她站在整個校園里,好似一絲不掛,任君賞閱。
沈孛徹底成為丑惡的源頭。
就連她所不知道的,她名字的含義也被解讀,她竟然是從別人口中明白自己的名字原來是這個意思。
一閃而逝的彗星。
何其貼切,好似這個名字就是為她而生。
被所有人厭棄的,晦氣的存在,確實該一閃而逝。
若說這些無端的惡意還不曾擊潰她的話,安繁的疏遠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沈孛被訓斥以后,安繁每日都會將自己的早午晚飯縮減一半,剩下的錢會給沈孛買一些造型可愛的小面包或者甜甜的牛奶,以此來逗她開心。
在他所能目擊到的,沈孛被冷言冷語刺傷的時候他也是一定會挺身而出將她帶離現(xiàn)場的。
沈孛是由衷的感到慶幸,自己曾做的那個決定,在這樣的時刻還有人愿與全世界為敵也要站在她這邊。
她曾以為會永遠如此,可是沒有。事情的轉機源于一次的放學之后。
一向都在她班級門前等她的安繁沒有出現(xiàn),沈孛穿越長長的學校走廊來到安繁的教室門口,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座位已經被一群女生圍得水泄不通。
她們嘰嘰喳喳地求著安繁給他們講數(shù)學題。
學生時代成績好看與長得好看幾乎就能俘獲所有女生的心,沈孛倏地后知后覺,安繁已經長大了,并且真的很好看,不再是小時候那個臉上身上都灰撲撲的小乞丐了。
而他們班級門前張貼著的成績榜單,安繁赫然排在了第一個,如此奪目。
“沈孛!”
一聲聲調高昂的呼喚將沈孛的思緒拉回,她回過頭去,安繁正目光灼灼地朝她揮手。
沈孛霎時斂去所有低落的情緒,沒好氣地道:“你也太慢了吧!”
安繁連連抱歉地閃過人群來到她的身邊,順手接過她的書包,而后踏上了歸途。
回去的路上,沈孛一面踢著地上的樹枝石子一面問道:“你這么受歡迎,是不是不應該再和我這個掃把星扯上關系?”
以這么多年安繁對沈孛的了解,一聽便知她是在口是心非,于是他溫柔耐心地安撫她心:“他們不過剛剛認識你,懂什么?我相信我看到的,我認識的沈孛,就是全世界最好的!”
對于沈孛而言,她空曠寂寥的人生也就剩安繁這一點聊以慰藉了。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仿若還在昨日,歷歷在目,安繁便開始有意地疏遠她。
六
起初,安繁還會刻意來她班級前和她說下課要自習不能同路,再后來午飯晚飯的時間她都已經見不到他。
沈孛性子急躁,她受不得這樣的冷暴力。她帶著一腔怒火將安繁堵在走廊的拐角處,滿心滿腹的質問盈于唇邊,但當她親眼目睹安繁只是將眸子冷冷掃過她,甚至連一絲驚詫都不曾展露出而后繞過她,和身邊的同學談笑風生遠去的時候,沈孛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一枚燃起熊熊烈火的火把,投擲到冰雪之中,也只剩縷縷青煙。
她收回了從前覺得學校真好的感觸,她現(xiàn)在覺得學校一點也不好。也收回了慶幸與安繁做交易的決定,這樁買賣何止是虧本,簡直是傾家蕩產。
這個小沒良心的,當時就應該讓他在草棚餓死凍死。而且她也已經決定,不繼續(xù)給安繁提供任何學費和生活費,以此來報復他。她要看著這個小乞丐向她求饒乞求她原諒的樣子。
不要以為成績好,就可以不識抬舉!
但她沒有等到這一天,而是從別的學生那里聽說,她的班主任也就是安繁的數(shù)學老師將他收養(yǎng)的消息。
對數(shù)學的非凡天資終是獲得了青睞,讓他擺脫從前的身份,搖身一變,成為老師的孩子。
他再也不需要為學費愁苦,為住處愁苦,為衣食愁苦。
安繁被天神眷顧,成為夜空中一顆閃爍的星辰,徹底融入了蕓蕓眾生中。
與她這個彗星,從此剝離。
真是奇妙啊,也真是諷刺。
最討厭她的老師卻如此喜愛與她相伴了十幾年的安繁。
自此之后,沈孛就不曾和安繁說過一句話,即便是偶然遇見,他們也都心照不宣地刻意將目光落至別處,不與對方對視。
沈孛甚至開始覺得,這個學校實在是太小了,分明已經極盡所能避開不想遇見的人,但還總是能碰個正著。
沈孛的心,也是從此時開始,徹底幻化出了一層堅硬的殼。
改名與大學志愿是她一早便決定了的,只等高考來臨前的這一刻。
她一定要與過往割裂,無論是過去的人生,還是這個寓意不好的名字。她的出生她又不能選擇,那她憑什么要做一閃而逝的彗星?
所以,沈孛在辦理身份證的這一天,就徹底成為沈貝。
沈孛很喜歡自己的新名字,或許在這之后,她也能成為一個被人珍視的小寶貝,沙灘上閃閃發(fā)光的貝殼,而不是人人唾棄人人避之不及的彗星。
大概吧。
雖然沈孛的數(shù)學成績極差,但好在其他科的成績還看得過去,平倉后到底也考上了第一志愿。
她對自己什么德行心里有數(shù),開始就只報了個二本,而且還是精挑細選,確保在千里之外的二本。
高考完之后她便迫不及待收拾好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遠赴他鄉(xiāng),在此之前還刪除了所有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在看到安繁頭像的那一刻,她稍微猶豫了一秒鐘,但也只有一秒鐘,就將鼠標挪到了確定刪除的確定鍵上。
她是沒有回去看一眼的。
看那座城鎮(zhèn)上的小房子。
七
來到大學的第一天沈孛就買了好幾件漂亮的小洋裙,不用負擔安繁之后她的餅干盒里破天荒地剩下了好些,她再也不用穿別人的舊衣服了。
沈孛作為貧困生依然被減免了大部分學費,她也巧妙地避開了需要學習高數(shù)的專業(yè),得了不少獎學金。
鮮少的學費,高額的獎學金,兼職的工資,還有勤奮幫同學代取外賣代取快遞的跑腿費。沈孛將小時候的經商頭腦延續(xù)至今,幾乎如魚得水,很快又成了一個小富婆。
但最重要的是,這里的人都叫她——沈貝。
她再也不是一閃而逝的彗星。
她可太喜歡大學生活了。
再之后,她也終于如愿以償?shù)爻闪似胀ㄈ酥械囊粋€,有了三三兩兩的好友,進了專業(yè)對口的公司。
大城市的節(jié)奏很快,大家都繁忙不已,根本沒人會去追究她的過去,也沒人在乎。
就在沈孛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擺脫過去,開始全新生活的時候,那張彗星的書簽與過去的人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她的生命里。
鐵架上的點滴還在滴滴答答,白色床單上這張臉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但沈孛沒有絲毫憐惜,只是將繳費單甩到他身上:“五百八十二塊七毛一?!?/p>
安繁拿出手機小聲道:“或許加個好友我就能給你轉賬了?!?/p>
“不用了?!鄙蜇么驍嗨骸澳闱肺业目刹恢惯@些。但是包括今天的,我都跟你一筆勾銷,前提是,你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否則,咱們就一筆一筆,一分一分算清楚?!?/p>
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安繁眼中,他親眼目睹她的背影是這樣決絕。
沈孛確實還沒傻到覺得那句話會震懾到安繁,讓他真的從此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但她也沒想到,當她每天下班回家的時候,他都會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
連續(xù)一個月之后,沈孛終于忍無可忍問他:“你到底想怎么樣?”
安繁說:“我只是想借用你一點時間,為我們過去的羈絆做個澄清?!?/p>
沈孛下意識想反駁,安繁搶在她之前再次開口:“你聽完之后如果不愿意原諒我,我保證再也不會打擾你的生命。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安繁終于獲得了進她家的許可特權。
沒有玻璃杯里的溫水,也沒有柔軟的沙發(fā),只有一個冰涼堅硬的圓凳,她讓他坐在那里說,然后自己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將防備值拉滿。
安繁望著筑起高墻的沈孛,如今的一切皆是由自己親手釀成,他終是淺嘆了一口氣,緩緩開口。
故事被拉回到八年前的那個夏日。
其實安繁并沒有被數(shù)學老師收養(yǎng),他確實住到了他的家里,并被提供吃住學費,但他拒絕了收養(yǎng)的提議。
他更喜歡交易,沈孛教給他的交易。
于是他和數(shù)學老師達成條件,他保證在他的高中三年,每一次的全國奧數(shù)競賽他都會取得名次,為班級爭光。
他就這么離開了沈孛。但事實上,他是想要減少她的負擔,相伴如此多年,她那些小小心思怎可能瞞得過他。
他再也不想看到她因為要負擔他而買不起衣服被訓斥了。
八
即使被全世界敵對,全世界孤立,他也要站在她這邊,曾經安繁確實這么想。
只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以自己現(xiàn)在的能力,其實是沒有辦法保護她的。
他的數(shù)學成績出神入化,人也生得好看,尤其是他身體向來不好,愈發(fā)徒增女生憐惜。從他嶄露鋒芒伊始,不過幾次,他就明白,自己愈是表現(xiàn)得對沈孛的特別,與沈孛走得愈近,沈孛所遭受的惡意就愈多。
小小少年,就這樣捧著自己的一顆真心,克制著自己想要與她靠近的情感,佯裝冷漠,終是遠離了她。
那是當時年紀尚小的安繁,所能選擇的,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他想要從那些惡意之中,將他的女孩,保護下來。
但他沒有想要的是,劃過黑暗的曙光近在咫尺,只待高考結束,呼之欲出的答案終于能親口訴說予他的女孩聽,包括他這些時日以來的,自己所受的煎熬。
他是做好了準備的,無論她如何責怪他都受著,用余生來補償。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沒有機會了。高考結束后,沈孛就消失了,他拿著她的名字遍尋各處無果,就連在高考分數(shù)查詢的榜單上,也未能發(fā)現(xiàn)沈孛的名字。
沈孛是用更改后的名字沈貝參加高考的,他再也找不到她。
今夜夜空漆黑一片,沒有明亮的月,也沒有繁爍的星。接近夜里十一點,公司已經沒有人了。
沈孛打著手電找到了自己工位的抽屜,從里面將那張她不想再看第二眼,畫著彗星墜落一瞬的書簽取出。
在這一刻她才驚覺,原來這張書簽上畫的并非彗星墜落,而是彗星改變了軌道,它沒有墜落,在緩緩升起。\u2029沒有墜落的彗星還算彗星嗎?應該不算,只是浩瀚的宇宙中一顆再普通不過的星辰。
這些年,安繁從未放棄過尋找她。沈孛知道,他花了很多的時間,很多的精力,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
一如他從前三番四次地生病,她也從未想過放棄他一樣。
安繁是知道她改了名字的。但他依然選擇用從前的名字給她郵寄快遞,因為他覺得,縱使別人愛她是為著如今被鮮花團簇,已與過往割裂的她。
但他愛著的,從來都是那個完整的她。
無需舍棄過去,無需隱藏經歷,即使是彗星,那又怎樣?他愿意站在彗星墜落的地點,伸出雙手,托住那顆星,而后將它送往宇宙。
她原本就是應該被留在浩瀚的夜空中閃閃發(fā)光的,怎能讓她墜落?
沈孛望著手中被手電筒打得一片明亮的書簽,熱淚猝不及防滴滴答答將之打得透濕。背后的字就這么印了過來。
沈孛在手中略一翻轉,一行字霎時映入她眼。
上面清晰地寫著:你是我心中永不枯萎,葳蕤茂盛的叢林。
是啊,“孛”的釋義并不只有一閃而過的彗星這一個,還有另一層含義,茂盛的草木。
是她一葉障目至今。
沈孛第一次覺得,自己與生俱來的名字,好像也沒有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