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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爪山奇人(外四篇)

        2024-10-31 00:00:00鄒學(xué)君
        青年文學(xué)家 2024年30期

        正當(dāng)許多孩子的父母帶著一份驚喜、懷揣一份新奇,牽著孩子的手來到人類知識的海洋—學(xué)校大門口的時候,被人們稱為“矮拐崽”的小男孩也同樣被他的養(yǎng)父帶來了學(xué)校。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老師用那種驚恐的目光看著他問他話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勁兒地?fù)u頭,不停地扯他養(yǎng)父的衣角示意要回家去。后來學(xué)校報名的小孩兒越來越多,大家見了也都圍著他打轉(zhuǎn)轉(zhuǎn)。

        “倪工呀,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還這么年輕,還沒搞對象,你卻毅然決然地?fù)焖貋?。但他畢竟是個殘疾人,你看嘛,學(xué)校因為他的原因紀(jì)律都要‘崩盤’了!我建議你還是讓他在家里識字吧!”校長語重心長地說。

        “不嘛,我要上學(xué),要和小朋友一起玩嘛!”他吵著鬧著說。

        “死崽耶,先前老師問你話的時候你又不講,貓膽子一樣?!?/p>

        “你也別怪他了,既然孩子想上學(xué),那就讓他試試吧!”校長動了惻隱之心。

        “矮拐崽”因為身體缺陷,在學(xué)校里苦苦挨了兩年漫長的時光。之所以一眨眼的工夫卻覺得漫長,是因為他形成了一個讓老師揪心的旋渦。學(xué)校紀(jì)律常常因為他的丑陋而引起騷亂,老師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教育那些尋釁滋事的同學(xué)的身上,放學(xué)了老師還要為他一個人開小灶—一直要把他送到家里。

        “爸爸,天天都有同學(xué)欺負(fù)我,我不想讀書了?!薄鞍蔗獭庇粲舻卣f。

        “你不讀書,小小年紀(jì)能做什么呢?”倪工擔(dān)心地問道。

        “我可以撿破爛兒呀!”

        “你還這么小,不能去!你就在屋里,我每天教你識字吧?!?/p>

        “不嘛,我要到外面玩?!?/p>

        “你不是說撿破爛兒嗎?怎么又要去外面玩呢?”

        “撿破爛兒到處走,那不是玩嗎?”

        是啊,撿破爛兒的人從東走到西,從南游到北,在孩子的眼里那不是玩又是什么呢?

        “不行,沒滿十六歲,你哪兒都不準(zhǔn)去,就在屋里識字?!蹦吖つ笾裰銞l訓(xùn)斥說。

        倪工下起了狠勁,白天他上班去了,就把“矮拐崽”鎖在屋里,任憑他哭天喊地砸東西折騰,也不放他出去,惹得左鄰右舍罵罵咧咧。

        那年,倪工開始談女朋友,提出的唯一條件是不能讓“矮拐崽”留在身邊。出于萬般無奈,他只好去找“矮拐崽”之前的養(yǎng)父。村里人告訴他,那個單身漢患腦出血去世了。倪工的精神崩潰了,但他還是不舍得把這只原本就不屬于他的黑烏鴉放飛回大自然。

        一天天黑很久了,都不見在外玩耍的“矮拐崽”回來。倪工打著手電尋遍了礦區(qū)所有的垃圾場和可以藏身的旮旯兒,都未見他的蹤影。那個晚上倪工徹夜失眠了。

        第二天是周六,他的未婚妻又來了,見倪工唉聲嘆氣的,立馬制止說:“你只要踏出這個門去尋他,我就立馬走人?!睆哪莾阂院?,倪工還是瞞著未婚妻并滿世界貼尋人啟事繼續(xù)找,可還是沒見到“矮拐崽”的蹤影。

        由于倔強,身殘志堅的“矮拐崽”便和寶嶺一帶的空間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在寶嶺這一帶,“矮拐崽”似乎比一般正常孩子的天空要寬廣一些,但這片天空以外的天地并不屬于他。他把自己圈在山上果農(nóng)的茅棚里,圈在群山環(huán)抱的壁壘里,他已習(xí)慣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時光荏苒,寶嶺茅棚就是他的窩、他的家、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宇宙。他和寶嶺之間似乎注定存在著某種常人不可知曉的淵源,想將兩者分離開來實在是太難了。

        倪工于心不忍,深更半夜睡醒后依舊是以淚洗面,有時還在夢中哭泣。妻子知道,他是為了“矮拐崽”。后來,他還真找到了“矮拐崽”,他給“矮拐崽”錢,“矮拐崽”不肯要,也不肯回家,“矮拐崽”說自己有家,也有錢。

        “你哪兒來的錢啊?崽耶—”倪工撫摸著他的腦袋問道。

        “我撿破爛兒有錢!”他得意地說。

        倪工多次拉他回家都遭到拒絕,而只有暗暗關(guān)照他的決定,才稍許讓自己安心一點兒。

        后來,“矮拐崽”做了很多出格的事,讓人匪夷所思。他常常抬起頭來看家屬區(qū)樹干上釘有馬釘和晾曬衣服的鐵絲,然后像壁虎那樣往樹干上爬,爬不到一尺高就掉下來,然后往手板上吐口水又再爬,就算磨破了肚皮也樂此不疲,直至把馬釘和鐵絲取下來才罷休。憑借這股韌勁,那些嘰里旮旯兒、大大小小的垃圾池,都有他重重疊疊的腳印。有一回,他從垃圾池打老遠(yuǎn)就看見東張西望的倪工的妻子朝他走來,他來不及逃脫,就順勢倒掉碩大的廢品袋里的垃圾鉆了進(jìn)去。這時剛好碰上有人扔來幾個還有余火的廢煤球,袋子被燒得冒黑煙,他硬是咬緊牙關(guān)沒叫出聲來。之后,他迅速褪去袋子,看見自己疼痛難忍的小腿被燒出來一個黑洞,就一步一拐地跛到山上尋了些馬齒莧和車前草之類的草藥,用嘴嚼碎后敷好扎牢回到茅棚,不吃不喝,蒙頭睡了三天三夜,掉了一身肉。腿好了些,他才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泉水把自己的肚皮撐大,然后再用柴火把用三塊石頭撐起的灶膛燒旺。

        就這樣,他適應(yīng)著大山和村野逐漸發(fā)育成長。他在山上吃紅薯、吃野果,在山上睡覺,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有一回他蹲在草叢里方便,差點兒成了獵人土槍下的獵物,幸好他那時移動身子換了一個讓獵人看清了他的地方,才幸免于難。

        “下次再碰上你亂屙屎就打死你!”獵人氣惱地走過來罵道。

        “嘿嘿,我還不想死哩。”“矮拐崽”笑著露出黃燦燦的牙。

        按照“矮拐崽”的活法,每天不是鉆山,就是游民房。他也每時每刻都在受到這種環(huán)境的影響,以至于他變得同那些不規(guī)則的山包十分神似。他把自己鑲嵌進(jìn)了大山里,使自己成了大山的一部分。他那凹凸的頭顱和臉龐的形狀,就像那蝸牛的外殼。大山是他起居的窩,茅棚是他的封套。他與大山有著一種不可言喻的默契,有一種相互吸引的同一性,天地包容著他,他似乎成為天地之間的另類生物。

        久而久之,“矮拐崽”和天地之間的融合以及他對這方水土的熟悉程度是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都無法比擬的。大山遍布他的足跡,以至于大山哪里有溶洞,哪里有石窟,哪里有幾個亭子,甚至東塔嶺有多少級階梯,石嶺山上有哪些野物,哪個山塘有腳魚(鱉),他都了如指掌。就連寶嶺的豎井底部巷道,他得到過值班人員的應(yīng)允,跟著工人們?nèi)ミ^幾回。不僅如此,山里的每一處高地和大樹也都被他攀登過。有一回,他攀爬山上最高的一棵樹,試圖把那干枯了的樹枝掰下來,結(jié)果被折斷的犀利的老樹枝劃破了肚皮,皮肉綻開來,鮮血染紅了他的半個身子。他先是用草藥敷好傷口,再用藤蔓把草藥捆牢,照樣背著柴火像蝸牛一樣爬到他那雨天漏、晴日曬的茅棚里。說來也怪,從那兒以后,他一改從前的陋習(xí),常為老百姓接好被狂風(fēng)刮斷了的晾曬衣服的繩纜。后來,他那本來就不太靈光的腦袋像是接受了耶穌的洗禮一樣,突然間變得清爽靈活了起來。他那奇快無比的爬桿速度,讓人驚詫不已,那飛快的頻率與靈敏的動作簡直與猴子無異,像是體內(nèi)裝有馬達(dá)似的。人們常??匆娝郎细呗栐铺斓臉?,掏鳥窩、捅馬蜂窩。尤其捅馬蜂窩時,他非要臨近了才用帕子包好頭和脖子。如果碰上雛蜂窩,他就整個把它端下來,成為他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要是有人把門鑰匙忘記帶身上了,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他。不過,人們又為此擔(dān)心起來,他們擔(dān)心這樣的人如果多了,有的走上偷竊之路,豈不是讓公安發(fā)愁?但也有人議論說,像“矮拐崽”那樣的攀附術(shù)要是參加國際攀巖比賽,冠軍非他莫屬!

        “矮拐崽”的形象不但酷似濃縮的小山包的形狀,就連他的靈魂與大山的靈魂也難以區(qū)分了。在那凸起如龜背的胸膛深處,在他額頭上凸起的肉包里,貫穿他整個粗獷的生命,是燃起征服自然、征服世界的熊熊火焰,還是源自對這個世界及所見事物所產(chǎn)生的邪惡與憎恨的獸性欲望?相信即使是人類中最出色的生物學(xué)家,也未曾有過對介于人與獸之間的生物進(jìn)行深入研究并占有相關(guān)材料的經(jīng)歷。生長于人類腹中的奇異怪胎世界上不是沒有,那些袖珍的人體上拖著蛇身的、雙頭的、男女連體的,還有頭上長出犄角的,都陳列在展覽館內(nèi),讓見證者既驚愕又興奮。可那些都是些沒有了靈魂的軀殼,他們與“矮拐崽”沒得比。“矮拐崽”是人類世界的活寶!但令他自己不明就里,認(rèn)識他的人也不解的是,他那印堂凸起的肉包看起來越來越大了,若是從側(cè)面看他,只能見到他隆起的肉包下的一只眼睛,而肉包那邊的另一只眼睛像是躲起了貓貓,完全看不見了。

        如果說一個憔悴的心靈是由一個丑陋的軀殼所造成的,那么有著姣好容顏的軀殼必然會有一個美好的心靈嗎?這些如誑語般的論斷的前半句對于“矮拐崽”來說,似乎又有了一定的依據(jù):如果用靈魂的X光去透視他那粗糙而厚實的皮囊內(nèi)的靈魂,如果用靈魂的探測器像現(xiàn)代做胃鏡那般去探視他靈魂的黏膜,如果用靈魂的激光去照亮他那不透明的身體深處的陰暗處及那些相互交錯的死巷,說不定會使你感到驚訝—他那佝僂畸形的靈魂曲線猶如蜷伏在石板下冬眠的青蛙。

        囿于他對世界和人類的認(rèn)知,他很少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男人、女人、小孩兒接觸,似乎游覽大山村野對他便已足夠。他的空間,到處是如黛的樹林,如松樹、杉樹、梧桐樹、苦櫧樹等;果園里有蘋果樹、梨樹、桃樹、柿子樹、楊梅樹。他覺得他們都在唱著歌歡迎他的到來,并向他致敬。每當(dāng)他看到樹上的松鼠在他眼前自由地蹦上蹦下,他也跟著在樹干上爬上滑下。

        “矮拐崽”多數(shù)時間過著獨居的心如止水般的生活。一個偶然的機會給他帶來的快樂,超過了他以前所有的快樂時光。十五歲那年秋天的一個日子,他下山舍近求遠(yuǎn)到寶山礦的一個偏僻的榨粉廠買粉。途經(jīng)趙子龍村石灰窯時,他看見黑壓壓的人群在陡峭的山崖下歡呼雀躍。石壁上布滿剛夠手掌抓住的鐵釘坨—那是攀巖運動的第一道工具,第二道工具是拴在石壁頂上掉下來的一根根牢固繩索。

        一群身強體壯的小伙子已經(jīng)做好了攀巖的準(zhǔn)備,正蓄勢待發(fā)?!鞍蔗獭比滩蛔∶闪祟^擠上前去看。就在叭的一聲槍響之后,他看見蹬地而起的人迅速地向上爬去。他們都是本縣與兄弟縣的業(yè)余攀巖隊員,同時這次的賽事是為省里輸送人才。

        第一輪石壁下,爬上去的人沒有幾個,大部分人的身子在空中晃來蕩去,根本抓不穩(wěn)鐵釘坨。有些人的身子還在空中轉(zhuǎn)圈圈。如果沒有保險繩系著,他們早都進(jìn)了閻王殿。接著又進(jìn)行了第二輪、第三輪、第四輪。最后的第五輪,石壁下的選手位置還有幾個空著。鳴槍后,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整個攀巖活動推向高潮的,正是那個被評委們忽視了的令每個觀眾都覺得莫名其妙的“矮拐崽”。他沒系保險繩,頭和臉被自己隨身帶的羅帕緊緊包裹著,露出來的只有一雙細(xì)小的眼睛。他像松鼠爬樹那樣,眨眼工夫就爬到了最頂峰。由于動作太快,“矮拐崽”用的是什么姿勢,抓點與蹬點是如何協(xié)調(diào)的,讓從頭看到尾的教練與領(lǐng)隊均感到一頭霧水,更讓正在觀看的人們目瞪口呆。之后人們猛地驚醒過來。正在人們鼓掌歡呼為他喝彩的時候,他已經(jīng)爬上了山崖頂峰,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快下來領(lǐng)獎呀,快呀……”

        任憑人們喊破嗓子終究沒見人下來。

        “嚯,活見鬼了!”

        “隊員們一個都沒少,這是哪路高仙?。 ?/p>

        “領(lǐng)隊、教練啊,你們得想辦法把他撈回來!”

        “隊員們,大家馬上上山去找,找著了,今天中午由縣里請客吃大餐!”領(lǐng)隊大聲吆喝道。

        大家抄近道,箭一般地射向山頂??蓪ひ捔死习胩?,連人的影子都沒見著,大家垂頭喪氣下來,不歡而散。

        虎爪山(古時寶山礦亦稱虎爪山)竟有這樣的奇人啊!

        人們口口相傳,感嘆著,惋惜著,后悔著。

        這樁奇事過了很久后,卻還在被人們議論著,還有的人罵縣體育局領(lǐng)導(dǎo)是官僚,罵教練領(lǐng)隊有眼無珠。各種輿論在桂陽縣城鋪天蓋地地散播著。之后,縣政府下發(fā)了文件,對各鄉(xiāng)各鎮(zhèn)實行地毯式排查,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要用豪華小車把他接回來。

        又一年過去了,終究沒有人找到讓人們激動得淚眼婆娑的攀巖高手。這個奇人似乎使整個寶嶺流動著某種特別的生氣,這個奇人使桂陽縣每年一度的攀巖運動都群情激蕩,這個奇人使各鄉(xiāng)各鎮(zhèn)的人們?yōu)檎业剿艿玫揭蝗f元的獎金而興奮不已。

        人們找不到他的蹤影,是因為他照樣跑回了山林,與松鼠等動物們?yōu)槲槿チ?。松鼠們常常驚恐地看見那只碩大無比的“松鼠”在高聳云天的樹枝上攀爬掰枯枝;人們還經(jīng)??匆娝自诶剡呇?,用棍子在地下畫圈圈,那是他在沉思;有時人們還看見他在一堆河沙旁邊或者石灰堆旁,用粗短的手指寫著老師曾經(jīng)教過他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那是他在算賣廢品的錢;夜里很晚的時候,常常被進(jìn)晚班的工人們看見的還是那個印堂上附著一個神秘的肉包,胸脯隆起,矮墩墩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矮拐崽”。

        這個以撿垃圾為生的奇人在寶嶺及其周遭的原野又游蕩了半年。在一個冬日的傍晚,他與一伙小混混遇上了。他們把他頭上的帽子拋到高壓電線桿上了。他沒吭沒氣,悄悄地像松鼠那般敏捷地爬上去取了下來。那些小混混覺得他的本事大著呢,就趕忙遞給他香煙、口香糖;還有些人從兜里掏出花生和爪子敬他,又死纏爛打地拉他到酒店狠撮了一頓。他竟莫名其妙地成了那伙小混混的師傅了。

        沒過多久,也許是三個月還是在半年里,“矮拐崽”終于被小混混們當(dāng)中的一個供了出來。

        “‘矮拐崽’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攀巖高仙?”他對他認(rèn)識的縣體育局局長驚訝地說。

        “矮拐崽”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從那兒以后,他住進(jìn)了縣體育局局長為他申請的兩室一廳的廉租房,他租車賣了自己存積在溶洞里的三十多萬元的廢品,又自費十多萬整了容,每月又從縣里領(lǐng)到了給他的特殊津貼,他還成了一名小學(xué)生的“大學(xué)生”。

        有一天,縣體育局局長欣喜地對他說:“‘矮拐崽’,我把你的事跡材料已報省體育局了,你很快要成為國家攀巖隊的隊員啦,祝賀你!”

        露采大會戰(zhàn)

        “露采大會戰(zhàn)”那年,寶山銅礦已成了一個中型礦山了。為擴大再生產(chǎn),礦領(lǐng)導(dǎo)決定“露采大會戰(zhàn)”。在這之前,礦里召開了上千人的動員大會,然后各單位進(jìn)行討論,接踵而至的標(biāo)語口號,橫空出世:“大戰(zhàn)一百天,吃住在山上;不怕臟和累,再苦心也甜?!本o接著,150潛孔機買回來了,12噸法國的裝載機買回來了,15噸的上海裝載機買回來了,50噸日本的裝載機買回來了,27噸蘇式的裝載機也買回來了。當(dāng)時的機械化程度可與國內(nèi)礦山先進(jìn)水平媲美。

        對于大會戰(zhàn)的到來,人們在前幾周就興奮不已,高談闊論。為邁上礦山精、尖、強的戰(zhàn)略新臺階,國家冶金部一聲令下,全國三十多支精銳隊伍齊刷刷地匯聚到了寶山銅礦。頓時,群情激蕩,各個摩拳擦掌,都想大顯身手,一展雄風(fēng)。

        那時是軍管建制,礦里其他單位均屬于連的編制,唯獨最大的生產(chǎn)單位露采,成為“露采營”。

        大會戰(zhàn)的日子說來就來了!為迎接大會戰(zhàn),礦宣傳隊演出了自編自導(dǎo)的文藝節(jié)目,他們敲鑼打鼓地將參戰(zhàn)的將士代表送到虎爪山“520”最高的頂峰。時任國家副主席的首長和省、市、縣的領(lǐng)導(dǎo)都來寶嶺最高點觀戰(zhàn)。

        前來看新鮮、看熱鬧的人們猶如暴風(fēng)雨前的螞蟻似的密密麻麻。往返陡坡山崖各路段的人特別多。因為人們知道,前幾天就有上頭的要員來到礦里,他們看見策劃人和組織者在緊鑼密鼓地張羅,早、中、晚廣播每天報道三遍,可謂人人皆知了。

        開始兩天,人們要擠進(jìn)現(xiàn)場觀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露采戰(zhàn)場廣闊,周圍是逶迤的群山,再往下是參差不齊的小山丘,但要真真切切看清如何打眼、放炮、鏟礦、拖運、卸車,還是盲人摸象般的感覺。假如你站在高山頂上往下看,正前方和下面黑壓壓的人頭形成了一片涌動的黑帶;而往返觀摩現(xiàn)場的路口就像往返海洋的被染黑了的河水,被風(fēng)拽起,隨時回送著一股股人流的熱浪。人流的熱浪不斷高漲,沖擊著那些小樹、芭茅草和灌木叢,它們像海岬似的到處沖撞在形狀不規(guī)則的山岡上。在往返進(jìn)山的路口,人們在那兒分分合合,在未曾領(lǐng)略到“亮麗風(fēng)景”的人們心急火燎地朝山上涌去,已觀看了一陣子的或象征性地看到過的人們又流向山下的路口,川流不息、進(jìn)進(jìn)出出。那些爬山要去現(xiàn)場觀摩的人滿載著興奮和快樂,他們的叫喊聲、嬉笑聲和雜沓的腳步聲,在人頭攢動的黑河里匯成巨大的喧嘩聲,猶如萬丈瀑布落入湖泊。也不知過了多久,山上山下的人流突兀安靜了,原來是縣公安局增派的警力趕到了,人們這才松了一口氣。

        大會戰(zhàn)的第一天,礦宣傳部的小周要去采訪全礦贊不絕口的露采營的省勞模李忠生同志。小周接近他幾次,可他總是微笑著拒絕。他說他哪兒有時間停得下來,他恨不得他一個人能同時開兩輛車,好讓選礦廠吃得飽飽的。

        “只耽擱你幾分鐘嘛,師傅,不然我今天就白來了。”小周郁郁地說。

        “真要停下來,也得等下班了,人潮退去了,我抽出一點兒時間來和你談一下好嗎?”李忠生說。

        “那這樣吧,我到選礦廠儲礦倉等你,你卸了礦,空車載我聊聊,可以嗎?”

        “好吧,我重車不能帶你,你走路下山吧?!崩钪疑鷩?yán)肅地說。

        小周滿懷希望地來到了選礦廠儲礦倉,如愿以償?shù)刈狭死钪疑目哲嚒?/p>

        “師傅,怎么會有這么多人來看新鮮,我怎么也沒想到??!”

        “當(dāng)然多啦!礦里的知青老遠(yuǎn)都趕了回來,嫁出去的女兒也都趕了回來,縣城和縣城周邊的人們也一樣啊,大家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新鮮熱鬧又刺激??吹娜硕嗖徽f,單就參戰(zhàn)的人員包括礦里的家屬、知青以及城里的知青,縣里各支持參戰(zhàn)單位的人,加上全國來支援的建設(shè)者,總參戰(zhàn)人數(shù)達(dá)到兩千多。你沒看到開礦掌子面上盡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呢。”

        “你拉礦經(jīng)常是白班嗎?”小周突然進(jìn)入主題問道。

        “不是,三班倒?!崩钪疑卮鸬馈?/p>

        “現(xiàn)在到下班時間了,你還沒收場?。俊?/p>

        “不行,我得多拉兩趟。不過,最多也只能多拉兩趟,太晚了不行,班里晚上還要學(xué)習(xí)?!?/p>

        “學(xué)什么呢?”

        “學(xué)報紙呀!學(xué)中央文件呀!”

        “你們還真是抓得緊?。‰y道不累嗎?”

        “學(xué)習(xí)、生產(chǎn)兩不誤嘛,再說人是要有一點兒精神的!”

        “嚯,這老師傅的思想境界了得!”小周心里想。

        “師傅,上個月你是不是又超額完成了任務(wù)呀?”

        “是呀,第一個月我完成了168%;第二個月又完成了178%,這個月我估計也不會低到哪里去。”

        李忠生臉上的神情略顯出些許的驕傲。小周打心眼兒里佩服他。在下山的路上,小周在心里問自己,像李忠生同志這樣能自始至終堅持干好干到底的,靠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哦,小周終于明白過來,支撐和引領(lǐng)他們的原來是他們獻(xiàn)身祖國礦山事業(yè)的奉獻(xiàn)精神!

        中班時間到了。宣傳部的小周一路上看到的運礦車照樣絡(luò)繹不絕。那天他的采訪似乎沒有達(dá)到他預(yù)期的目的,像是猶言未盡似的,現(xiàn)在他又不得不回選礦廠儲礦倉去繼續(xù)等李忠生。

        最后一趟李忠生沒有來。聽另外的師傅說,路上有人車子出毛病了,被人家截了,說不定他會把出毛病的車子開回來送到車隊去。

        “他那么有能耐?”小周好奇地問。

        “嗐!他是頂尖級的汽車司機,出點小毛病,沒有他駕馭不了的。”那師傅說。

        “那我隨你的空車上露采吧,看看能不能在路上碰到他。再說,白班人山人海的,你們戰(zhàn)天斗地的場景我還沒看得真切呢!”小周說。

        小周坐在27噸的蘇式別拉斯上,依然能看到步行上山下山的人連綿不斷。不過,比起上午來,人還是少了許多。這會兒自己可以看個真切了吧!小周臉上顯出一絲滿意的神情來。

        多種裝載車小周都看明白了,尤其是那幾部超級大電鏟,據(jù)說是北京支援來的,很吸引他。他走近它們,不禁暗暗贊嘆:“這家伙真是能耐,一鏟下去,就是二三噸,輕輕往后一翻,顆粒不剩。十來個回合,蘇式別拉斯就滿滿的一車近三十噸。這山上‘飽含鈣質(zhì)的虎骨’夠你們啃的!”

        忽地,小周身后的上方有突突的聲音傳來,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去,看到有師傅在打炮眼。他本想去嘗試一下,又怕耽擱師傅的時間,便打消了這一念頭。小周走近一看:師傅顫抖的雙手緊抓風(fēng)槍,卻依然能掌握住方向,他不斷地?fù)u動著把手好讓鉆頭的力道恰到好處。他時而搓揉著被灰燼弄模糊了的眼睛,時而用衣袖掃滌著粉塵蓋面的臉。他做了一個習(xí)慣性的動作,就有人遞給他一個揭開了蓋的軍用水壺。他一只手死死地捏住風(fēng)槍的把手,歪了身子偏了頭,用空出來的那只手倒立著水壺咕嘟嘟地往嘴里灌完剩下的一點兒水。

        連喝水都沒時間??!小周再一次感動了。他本想看完風(fēng)槍手打眼兒這一幕就要走路下山了,因為所有的車下山都是重車,他不得不走路回去,但他又被另一個場景吸引住了。

        那些婆姨們、老人們,還有孩子們,他們用手撿礦,放進(jìn)自帶的笸籮里、袋子里、籃子里,再倒入小翻斗車?yán)铩H藫?dān)著擔(dān)子或背著礦石在與車等高的竹板橋上走,一晃一晃的,令他在心里吃緊。這場面還真不少,小周一眼望去,像散兵陣似的這里那里都有,這是最原始的手工作業(yè)?。∷脒@雖然速度慢,但日積月累,一百天下來,數(shù)量亦不可小覷。他在心里感慨道,勞動者的汗水能洗滌污漬的心靈,筑起高尚的道德之墻,亦能擋住濁水的侵蝕!他看到這一幕似乎明白了什么,并同時受到感化,自己何不也參與其中,體會一下集體勞動的快樂?

        小周忘記了餓,他把相機掛在一棵樹的樹杈上,飛快地參加到了揀礦裝車的行列之中。

        “周文斌—有人喊你—你還不回呀—你老婆來叫你了!”

        小周的妻子是教師。她見丈夫沒回來就到礦宣傳部問,沒見到一個人。后來別人告訴她,她才知道丈夫是因為采訪把自己給采丟了。但她沒怪丈夫,她知道丈夫的執(zhí)拗脾氣。小周沒有立即同妻子回去的意思。他妻子一把拽起他,還是被他掙脫了。后來在眾人的勸說下,小周才勉強跟了妻子一同下山。

        女子班班長

        不知從何時起,礦選廠維修班形成了紅色娘子軍的陣營,除了班長李陽強之外,全都是秀里秀氣的長頭發(fā)女人。

        四十歲左右的李陽強,胡子拉碴,不修邊幅。他人高馬大,走路帶著風(fēng),說話聲音大,委派工作時語氣堅定,重事難事先落自己頭上;可其余的派工,派到誰誰都不吭聲。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迸兏苫顑簳r有時會嘰嘰喳喳地聒噪個不停,若是被李陽強撞見,他還站在女性愛美的角度來上幾句:“咱們干的活兒是要同焊槍、割刀和乙炔氣打交道的,要是出了危險,照鏡子就不好看了。”

        礦總庫時常要進(jìn)一些舊油桶調(diào)到機修、選礦用。這活兒除了焊割,還要用大錘敲打,費時費力還不安全,李陽強就“獨攬大權(quán)”自己干,由女人來干他不放心。

        可輕事巧事他也不少干。某周六的下午,他安排說今天下午搞義務(wù)勞動,遲一點兒下班,把他們的衛(wèi)生區(qū)打掃一下,明天礦里要檢查安全文明生產(chǎn)。

        下班時,一個叫鶯鶯的女工走到李陽強面前,說:“班長,我頭痛得厲害,這打掃衛(wèi)生的事,你看……”

        李陽強同情地點點頭說:“你休息去吧?!?/p>

        沒過多久,又一個女工愁眉苦臉地來到李陽強面前說:“班長,我孩子幼兒園放學(xué)沒人接,你看……”

        “好吧,你回去接孩子吧?!崩铌枏姄P揚手說。

        一抬頭,李陽強又見邀在一起的四個女工朝他走來。他覺得今天下午像有什么事不對勁似的,管他呢!他邊在心里念叨邊朝左側(cè)方向走。

        “班長—”一個女工大老遠(yuǎn)地就叫開了,“我們憋了一下午了,要等下才能來,你多擔(dān)待一點兒??!”

        李陽強知道她們要上廁所。他揮揮手,進(jìn)維修隊工具房去了。

        李陽強肩扛掃把、手提撮箕出門來,迎面碰上三個剛結(jié)婚不久的年輕女工。其中一個說:“我屋里那個木頭疙瘩好難纏,只要我回晚了,他就摔東西砸碗……”

        “我屋里那個也一樣……”

        “我那個更古怪,有一次我加班回晚了點,他就‘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們都走吧!”對下班以后的時間安排,李陽強好像硬不起來,他快速地答應(yīng)她們說。

        這些女工們平時干活兒是不是很累啊?是不是自己抓得太緊、管得太嚴(yán)啊……她們走了,他的心思似乎還被她們牽著……

        前不久,焊工劉小龍偷偷焊藕煤爐子,被他撞見,他一腳將鐵筒踢出去好遠(yuǎn),從那兒以后他就沒見過劉小龍跟他說過話;上星期劉小妹沒戴工作帽,他罰了她100元;就在昨天,女工楊小琴把廠里的一個篩板焊壞了,遭到了他的嚴(yán)厲批評……

        管他呢,誰叫我是班長呢!他常這么想。

        班長是廠里指定的,班長津貼是廠里給的,女工們無奈,撼不動。她們氣不過,一起商議,只有一件事可以奈何他:那就是年終評先進(jìn)員工不評他。

        終于挨到了這一天,女工們果真沒食言。

        廠長知道了,感到有些難辦,廠長召開班會說:“你們看李陽強怎么樣?”

        無人搭腔。不是要民主嗎?廠長為難了。最后李陽強由廠長提名作為唯一的候選人讓大家舉手表決。

        八個女工都投了反對票,還搜腸刮肚地列舉了他一堆缺點。

        第二天上班照例是割廢油桶,還是要用大錘敲。李陽強取工具去了,女工們又嘰嘰喳喳地議論起昨天評先的事來……

        忽然,從隔壁房里傳來了一個女工尖叫的聲音。原來是焊工劉小龍割刀上的乙炔管爆裂了,她的臉被燒傷了。李陽強聞聲趕來,用廠里的三輪腳踏車把她送進(jìn)了寶山醫(yī)院。

        劉小龍的老公是個腦出血患者,走不穩(wěn)路;她的父親也患病躺在床上,一雙兒女尚幼。這給李陽強出了一道難題。當(dāng)天夜里,他守護在她的床邊,整整一夜沒合眼。

        翌日清晨,他早早地來到了維修班劉小龍出事的地點,剛到上班時間,他就把書記、廠長請了來。

        “鑒于劉小龍疏于管理,疏于檢查,疏于防范,事故該由她……”廠長看了看書記又看看李陽強,嚴(yán)肅地說。

        “割槍皮管老化,我們早都去倉庫領(lǐng)了。倉庫說沒貨,倉管員向廠領(lǐng)導(dǎo)也反映了,可一直拖到現(xiàn)在都沒有解決,這責(zé)任該由誰來負(fù)?難道要由劉小龍來承擔(dān)?”李陽強冒火了,把這問題一口氣端了出來。

        廠長沒詞了,立馬差人叫來了副廠長羅斌。

        “羅斌,你看這事怎么弄?”他看看李陽強,說道,“你把這事再說一遍。”

        羅斌聽了李陽強的話,他這才記起來半個月前,倉管員小黑子是向他反映過這事,后來他把這事給忘了。

        “是我的錯,責(zé)任當(dāng)歸咎于我。廠長,你處分我吧!”羅斌沉沉地說。

        “這事我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zé)任?!睆S長檢討說。

        “這事我也有責(zé)任,焊槍管明知道不能再用了還要用……”李陽強站起身來說。

        班里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那廠里呢,礦里呢?李陽強的心思又跑遠(yuǎn)了。他心情沉重地走出修理房,片刻又折返回來。

        “廠長,劉小龍護理的事,你看……”

        “這事以后再說吧,護工由你先派著?!睆S長站起身來表態(tài)說。

        女工們看見班長那副為她們爭取權(quán)益而毅然決然的樣子,個個都感動得流出了熱淚。

        廠長、副廠長、書記一行走了。女工們痛哭流涕后抱作一團開始商議,她們都覺得自己昨天的評先,對不起班長。

        “還不去跟廠長說呀?”她們中有人提示道。

        她們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報告廠長,我們班里的先進(jìn)是李陽強同志!”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異軍突起

        葛書記在天剛蒙蒙亮就摸索著下山去了。先前因下過一場雨,路上有些濕滑。他穿著厚厚的工裝,戴著工作帽,腳上穿著一雙長筒靴。不知道是性子太急還是近幾天太勞累,抑或因山路崎嶇泥濘,在下到趙子龍酒廠地段,他踩空一腳,摔了個四仰八叉。他試著爬起來,好像有些不對勁,他難以動彈,但還是咬緊牙關(guān)兩手撐地側(cè)身坐起來。他感覺左腿疼痛難忍還不著力,憑他的經(jīng)驗這回肯定有事了。他掃視一下手腕,七點半了,他坐在地上期盼下山過路的人可以扶他一把,然而等了半天還是白搭。腳關(guān)節(jié)漸漸腫起來,他顧不了那么多,還有半小時就要開會了,這是湖南省冶金系統(tǒng)在桂陽縣招待所召開的有關(guān)寶山建礦的重要會議,他不能缺席的!

        “葛惠民同志,寶山銅礦的葛書記來了嗎?”尤處長大聲地點名道。

        “到!葛惠民到!”

        參會人員只見一個拄著樹杈的中年漢子在門口應(yīng)道。

        “你這是怎么啦?”有人低聲問道。

        葛書記這時才意識到他已來到了會場。他忙把樹杈扔了。剛要落座,一個趔趄,他差點兒又要摔地上了,有人趕忙扶住他。

        “沒事!”他臉上擠出一絲苦笑。他踮著腳用手將凳子扶正,緩緩坐下。他痛得臉蛋兒都扭曲了,但沒哼出聲來。他大汗淋漓地堅持把會開完,他不知道尤處長講了些什么,他好像只隱隱約約聽到寶山建礦是全省冶金系統(tǒng)乃至全國冶金系統(tǒng)的一件大事,當(dāng)務(wù)之急要抓好基建,在半年之內(nèi)要安置好近千人的職工家屬,以后分五年完成基建任務(wù)。之后又講了些什么,不過他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了。

        在同志們的勸說幫助下,葛書記還是去了趟縣人民醫(yī)院。經(jīng)檢查,還好沒有骨折,但左腿關(guān)節(jié)韌帶拉傷厲害,需要住院治療。

        “我不能住院的,有太重要的事情要做?!彼f。

        “不住院,不治療,你來醫(yī)院干什么?”醫(yī)生用狠話說。

        “好吧,聽你醫(yī)生的。”他又改口輕聲回應(yīng)道。

        “4號房,葛惠民,準(zhǔn)備打針?!弊o士大聲喊道。

        沒人應(yīng)聲。

        “葛惠民,你沒聽見嗎?”

        還是沒有應(yīng)聲。

        護士喊了四遍了,還以為他耳聾,急忙推門進(jìn)屋,卻不見人影!

        護士向醫(yī)生匯報,醫(yī)生說:“算了,別管他了,先前他答應(yīng)住院是在哄著我呢,他還說他是建礦的寶山銅礦的工人。”

        葛書記拄著樹杈折騰了好半天才回到礦里來,剛好碰上為基建“奮戰(zhàn)六十天”倡議書落款的事來找他的“七(齊)天大圣”等一行人。他們還在臉紅脖子粗地爭論著,甚至也沒人問問他拄著樹杈走路是咋回事。他有點兒失落,但一想到他們早已被火紅歲月的激情所淹沒,也就沒往心里去。

        “你們就為這事找我?好啦,別不好意思啦,還是蠻牛講得對,要敢為人先嘛!這事或許還會引來冷嘲熱諷,就讓別人去議論吧!為你們倡議書落款的事,若要有人問起,你們就說這是你們來礦第一天我給你們起的名字!”

        一場笑死人的爭論被葛書記的一句話就平息了。這會兒大伙兒高興了,來勁了,由小個子執(zhí)筆寫就倡議書立即貼了出去。不一會兒,這倡議書就引來了數(shù)十人的圍觀。

        也真是奇了怪了,此時竟無一人說風(fēng)涼話。只是有人問,這有孫悟空本事的“七天大圣”是何許人也?一時沒明白過來,也就似贊非贊地說,膽兒夠大的,連“七天大圣”的名字也敢取,他到底是誰呢?

        基建人員只培訓(xùn)了三天就上崗了。這山上有天然的黃土資源,他們要就地取材建干打壘房子。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上百人,他們分成十個組,每組十人,剩下的人平地基。從二三八隊早先建成的兩棟單人宿舍樓的中間即在現(xiàn)在的菜市場的正北面,有一條上山通往桂陽縣城的羊腸小道,這陡坡式的小道兩旁,是深不見人的灌木叢和雜草堆。在沒分組之前,都是大伙兒混合著干,砍的砍、割的割、燒的燒、挖的挖,經(jīng)半個月的“拔毛”,斜坡式的山坡就變成了禿禿的“光腦袋”,露出了黃燦燦的黃土資源?,F(xiàn)在分了組了,可“七天大圣”們只堅持他們七個人為一個組,還說保證完成任務(wù)。

        “你們的人怎么安排得過來呢?”副隊長有些擔(dān)心地問。

        “我們挖土和泥的可以少一人,挑泥送料的可以少一人,另外壘墻的也可以少一人?!备邆€子底子十足地爭辯說。

        果不然,“七天大圣”組的壘墻進(jìn)度比別的十人組還要快。他們就地挖土和泥,這茬苦差由高個子干;擔(dān)水的一人,兩腳打鼓飛快跑;房子主墻兩側(cè)用木板夾,中間夯泥土,間墻用黃泥粉竹板,屋頂蓋茅草和杉樹皮。后來驗收的時候,六個半月下來,“七天大圣”異軍突起,邀搶頭功,受到了礦里的表彰。礦領(lǐng)導(dǎo)要高個子講幾句話,高個子在領(lǐng)獎臺上拍著胸脯說:“咱們工人有力量,建礦苦點算什么?”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后來,根據(jù)需要,這些建礦元老“七天大圣”們,像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那般被分配到了“330”和“365”遠(yuǎn)古遺址的老窟窿及露天開采的各個點上去了。

        苦樂人生心向善

        尹長林來寶山銅礦工作的時候,快到不惑之年了。他被分配居住在二三八隊干打壘的土坯屋里,他的妻子和子女都遠(yuǎn)離他的身邊。于是,寶山礦就是他的窩、他的家。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他都感到非常親切。

        尹長林屋里還住著一個叫毛毛的比他小15歲的小伙子。他倆同上班,同下班,形影不離。

        每天,尹長林在天剛蒙蒙亮?xí)r就起來出去了,他究竟干些什么,毛毛一無所知。待到他回來的時候,毛毛才起床,與他一同洗漱完畢,端起碗捏著筷子,匆匆趕往食堂。

        “師傅,來4兩米飯和5分錢的豆腐?!币L林把頭伸進(jìn)窗口喊道。

        炊事員沒聽到,又被另一個窗口的人喊去了。

        “你稍等,他是老人呢!哦,忘記告訴你了呢,今天有人請假,一個人忙不過來?!贝妒聠T解釋說。

        “師傅!”尹長林又叫了一聲。

        礦山人與人打招呼,一般都是稱師傅,這樣叫起來上口,感到親切、隨和,也減少了不曉得名字時叫人的麻煩。對于這炊事員姓甚名誰,尹長林根本不知道。這會兒他看見炊事員過來了。

        “師傅,來4兩米飯和5分錢的豆腐?!币L林忙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飯菜票扔下,端起碗離開了窗口。

        “你也太節(jié)約了,餐餐就吃一份豆腐呀!”毛毛問道。

        “一個肉菜要1角5分,夠我吃一天的小菜了?!币L林算計著說。

        “一星期都不沾葷腥,我可做不到!”

        “你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哪兒能跟你比啊!”尹長林笑說道。

        不過,尹長林偶爾也有吃肉的時候。有一次,他買了一份肉,故意在毛毛面前炫耀:“你看,這是什么?”毛毛沒理他,上廁所去了。他趕緊在肉里加上點鹽巴和醬油,攪拌均勻,有滋有味地吃起來。他很快把飯吃完了,菜卻剩下一大半。

        晚上又到開餐的時候了,尹長林說他要洗件衣服,讓毛毛幫他打飯:“毛毛,你幫我打4兩米飯,不要菜?!?/p>

        “你光吃飯嗎?菜也不要了?真是的!”毛毛把他的這種舉止看作是吝嗇,就氣急地說。

        “你別管嘛,我有的是菜吃!”他丟下這句話就洗衣服去了。

        “他會變魔術(shù)嗎?又沒見他煮菜,小氣鬼!”毛毛在路上嘀咕著。

        又一個星期天不期而至。

        清晨,尹長林一起來就到菜地里去了。這里施施肥,那里松松土;這里拔拔草,那里澆澆水?;匚莸臅r候,他就弄點青菜、蔥蒜什么的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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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長林頭腦精明,收支自然會精打細(xì)算:他每月能領(lǐng)到34.5元的工資,留給自己的伙食費6元,買肥皂1元、牙膏1元、煙葉2元,零花錢2元,剩下的22.5元全都郵回家去。他還替妻子安排說,“爺爺奶奶那里,你每月給他們5元,剩下的供你們娘兒仨花。我們是四屬戶,沒做到工分,生產(chǎn)隊里分的糧食和物資都是要出錢的,你們就節(jié)省點花啊?!?/p>

        這天的晚餐,尹長林利索地把三塊磚頭支起來的灶膛燒旺。

        “你去幫我把咱們班里的人叫過來吃火鍋,再幫我到食堂買些肉好下小菜,飯我自己煮。”他一邊吩咐著毛毛,一邊從口袋里找出0.3元錢菜票給毛毛。他已經(jīng)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了,他那每月2元的零花錢,一部分用作頭痛腦熱上,另一部分用來買些大米。那時的大米每斤0.13元,便宜得令今人難以置信!

        八個同事都來齊了,每個人都買了一些肉來,大家圍著三石灶,興奮地坐在簡易的“丁”字形小木凳上。尹長林把同事們買來的肉和自己買的0.3元錢的肉倒進(jìn)鍋里。剛一煮沸,他又把一大籃子蔥蒜、青菜、莧菜、包菜提了過來。你夾點菜放到鍋里去,他夾點菜放到鍋里去,等水一煮沸,大家就開吃起來。

        這就是他們吃的“火鍋”。這時,大家喝著用酒精勾兌的水酒,天南海北地侃起來,模樣很是享受。他們喝一小口酒,并不急著往下咽,而是瞇細(xì)了眼緩緩地往下吞,然后夾一丁點兒菜往嘴里送。尤其那咂摸一下把酒調(diào)侃的境界,十分享受。那些人雖說都是些大老粗,但大家的吃相卻相當(dāng)斯文:大家下筷似乎都不夠利索,筷子也都不長眼睛,先前每人還夾一點兒肉往口里送,吃著吃著,見鍋里的肉少下去了,就都不去碰它了!剩下的一點兒肉,被尹長林分夾到大家的碗里,同時還說上一句客氣話:“對不住了,我買肉買少了。”有人就回應(yīng)說:“別那么說嘛,我們吃得很開心啊,你辛苦了!”

        兩個小時后,大家酒足飯飽,都高興地散去。

        其實,尹長林不會喝酒。他覺得聚聚這樣的餐,對增進(jìn)同事之間的友誼和感情,大有裨益。

        相互往來,是朋友們之間的潤滑劑。尹長林也常常被人“宴請”。

        一次,同事過生日,特地跑來尹長林屋里請他。

        “尹師傅,今天是我的生日,來我屋里聚聚啊!”

        “對不起,我有事呢,謝謝你??!”尹長林謝絕說。

        其實,尹長林是害怕沒禮送,若是同事一般性的聚餐,倒也隨便了,可人家今天生日呢?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人家來請不去的話,有失禮節(jié),也是不給人家臉面,后來他終于想出了一招:他摘了一大籃子的蔬菜提了去。

        “正好正好,我今天忘了帶小菜了。”同事的妻子趕忙接過籃子高興地說。

        同事家在礦附近的農(nóng)村,今天是他妻子特地來陪他過生日的。

        同事今天的宴請也是吃“火鍋”。大家吃到這新鮮的蔬菜,連連稱贊都說好。尹長林見大家高興的樣子,他也樂不可支,感到心里挺舒服的。

        當(dāng)時這種形式的“火鍋”很流行,它既簡單、方便、節(jié)省,還熱鬧。

        “林麻子,你要是今天不來,咱倆就斷交!”主人佯裝生氣邊收拾碗筷邊說。

        “林麻子”是尹長林的綽號。他只要聽到有人叫他奶名,他就感到特別的親切,特別的高興。

        “哪兒能呢?不過我可沒買肉來,只摘了點菜啊!”尹長林不好意思地說。

        按照桂陽寶山的習(xí)俗,要是哪家有喜事被宴請,你若回避或拒絕,主人就會有意見,心里會落下陰影:好啊,瞧不起人呢?

        尹長林雖然不喝酒,他也常被人請,但他都是以他的特殊方式送禮,但大家都很樂意待見他。他被人“敬”是因為他為人老實、厚道,工作又特別出色。那時當(dāng)勞模真不容易,他每天要干十多個小時,有時連星期天都泡在冶煉廠。先前,他和他的伙計們都是臨時工,后來礦里面向社會招工,他成了一名國家礦山的正式工人。那時的工人階級都非常自豪,干什么事都激情似火。尹長林是礦勞模,他的榜樣力量影響了他周圍的一眾人,他常愛說一句話:“有樣看樣,無樣走樣。”大家覺得很在理,也很有趣,但對他的拼命精神也頗有微詞。

        “尹師傅,你已經(jīng)轉(zhuǎn)正了,這下干活兒可以悠著點了吧?”有同事提示說。

        “什么話,力氣不用多浪費?留著也沒用?。 彼淇斓鼗卮鹫f。

        尹長林的身影長時間晃蕩在冶煉爐子上,他承受著毒氣重、粉塵高、勞動強度大的嚴(yán)峻挑戰(zhàn)。尤其他患上了嚴(yán)重的胃潰瘍之后,冷菜冷飯還長此以往地折騰著他。每每到了吃飯的時候,總不見他的人影,別人都弄不明白他為何有那么多的事?除了別人不理解,他還要受到別人嘲諷的禮遇。

        “你看那傻瓜,只曉得做蠢事,不曉得休息一下?!庇腥俗h論說。

        “這還不算呢,人家都曉得弄個臨時戶來礦里,住老婆的熱被窩兒,享孩子的天倫之樂,他呢,連個屁都不放!”也有朋友為他慪氣說。

        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不是沒聽到,只是一笑而過。

        紅色年代如火如荼,在他的朋友中也有一部分人被卷入其中,作為值班長的他,竟沒受到一絲一毫的沖擊!他每天按部就班,只把汗水盡情地灑向高高煙囪下的冶煉爐子那事無巨細(xì)的工作上。在那期間,冶煉廠的工人沒有一人為難他,沒有牽扯連累他一件麻煩事,也沒人向他嚼舌根。寒來暑往,他似乎成了紅色年代中的局外人。

        事實上,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興趣和愛好。尹長林唯一的業(yè)余愛好是種菜,每日天剛蒙蒙亮,他就背了鋤頭,攜上便桶,到菜地里去擺弄,以至于他的菜是怎么長出來的,別人一概不知。

        “又起這么早?”同屋的毛毛有時也被他弄出的響聲驚醒,總也忍不住地說上這么一句。

        毛毛這么說,自然帶有責(zé)怪的意思,但尹長林從不往心里去。

        “早晨空氣新鮮,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對身體有好處哩!”尹長林隨性地回答道。

        “你種那么多菜,自己又吃不贏(方言,完),不是送這個就是送那個,你不感到累嗎?”有時毛毛實在憋不住了又說著與往日同樣的話。

        尹長林依舊我行我素,把上好的扁豆、黃瓜、洋芋、豆角、西紅柿等時鮮蔬菜一籃子一籃子地往臨時住戶家里送。凡吃過他菜的人,都說他的菜特有“菜味”。

        “你種的菜這么好吃,是怎么種出來的?也傳授一點兒經(jīng)驗嘛!”有人想取經(jīng)問道。

        “嘿嘿,這個沒什么技巧。一要起得早,二要勤澆水,三要勤捉蟲,四要勤松土,五要注意防凍,六最重要,那就是要施家肥!”他把自己的經(jīng)驗一股腦兒全抖出來說。

        “那么麻煩呢?”問他話的人感嘆說。

        “是呀,老天爺總是報答勤快的人?。 彼旎畹卣f。

        “你那么勤快,卻還是窮呢!”那人走近一步說。

        “我窮是窮了點,但我快樂著!”他發(fā)自肺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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