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有局限嗎?
《周易》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語言想精確表達思想,不容易。這是承認了語言的局限性。
西晉文學(xué)家歐陽建說:“言不暢志,則無以相接。”語言如果不能順暢地表達個人情志,就無法和別人實現(xiàn)交流。這是認可語言的無限可能性。
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天生敏感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的表現(xiàn)頗為有趣。他們更像是覺察到了語言的局限性,卻偏不愿繳械投降、承認自己語言貧乏。他們也承認“難說”,可又實在無法抑制傾訴的欲望。于是就在“說”與“不說”之間不斷徘徊。
比如:唐代詩人孟郊感嘆“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古怨別》);白居易“閑中得詩境”,但詩境為何,則是“此境幽難說”[《秋池二首(其二)》];劉駕送別友人,情緒涌動,卻“草草意難說”(《送李殷游邊》)。再如,南宋詞人史浩《如夢令》云:“羅襪半鉤新月,更把鳳鞋珠結(jié)。步步著金蓮,行得輕輕瞥瞥。難說,難說,真是世間奇絕?!痹~人明明對女性已經(jīng)曲盡形容,卻還要搖頭嘆息:“難說,難說?!?/p>
綜觀這些詩歌,作者之謂“難說”,可能只是他們“請君入甕”的表示,是將讀者拉進詩歌意境的手段。
下面我們來賞析南宋詞人張孝祥“妙處難與君說”的一首詞。
念奴嬌·過洞庭
[宋]張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fēng)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yīng)念嶺海經(jīng)年,弧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溪殗[,不知今夕何夕!
這首詞是張孝祥的代表作。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張孝祥遭讒落職。他從桂林北歸,途經(jīng)洞庭湖,看到“素月分輝,明河共影”的美麗景致,悠然心會,即景生情,寫下此詞。
開篇交代,中秋臨近,天際無風(fēng),水平如鏡。萬頃江面如玉般瑩潤,詞人駕一葉扁舟緩緩駛來。他看到星河皎潔,星湖相映,共沐清輝,不禁“悠然心會”。不過,雖然景致絕佳,但個中妙處,卻“難與君說”。這里的“君”是誰?很可能詞人只是虛指,并無確鑿對象。或者說,詞人是在用“君”這個虛擬對象完成和讀者的對話。證據(jù)就在下片的“應(yīng)念”二字。
下片可以視為詞人的自訴狀。詞人喃喃自語道:“看到這番景象,你想起在嶺外做官的經(jīng)歷了吧?”天上的月光不僅照在湖上,也照在詞人身上。月光照湖,是“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月光照人,好像能穿透人的肝膽。詞人以“冰雪”形容肝膽,自然是想強調(diào)個人心性的高潔。雖然現(xiàn)在頭發(fā)也稀疏了,天氣也很清冷,但詞人仍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褐塾诳臻煹慕嫔?。他以長江水為酒,以北斗七星作杯,以天地萬物為賓客,敲著船舷獨自長嘯,不知今夕何夕。
這首詞情景交融,語言優(yōu)美,耐人尋味。詞人雖然說“妙處難與君說”,但上片花費大量筆墨,對景色曲盡形容。下片則結(jié)合個人經(jīng)歷抒發(fā)情志。
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下冊“古詩詞誦讀”板塊,同時選輯了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和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兩首詞。有趣的是,王安石在《桂枝香·金陵懷古》上片中反復(fù)渲染金陵秋色,最后居然發(fā)出和張孝祥近似的感嘆:“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圖難畫,話難說,其實牽涉的乃是藝術(shù)的有限和無限。有人推許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只此一詞,已足千古”,也有人稱贊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皆神來之句,非思議所能及也”。可將兩首詞進行對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