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蔣莊，地處山東沂蒙山區(qū)腹地，三面環(huán)山，兩面環(huán)水。

從村西一直到村南，一段蜿蜒起伏的河道兩側(cè)、河套、河床上，都生長著很多樹。這些樹各有特點，比如楊樹，絕大多數(shù)都是樹干筆直，很少有彎曲的，到了冬天，當(dāng)樹葉落盡，楊樹的樹干以及樹梢，就像是一柄柄利劍刺向蒼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柳樹。那些柳樹大多數(shù)都是很有一些年頭了，尤其是河道兩側(cè)的柳樹，有的需要兩個成年人手牽手才能環(huán)抱過來。柳樹的形態(tài)，如果用婀娜多姿來形容，顯然是不夠準(zhǔn)確的，比如說樹干彎曲的姿勢，就顯得毫無克制，毫無章法。不僅僅是彎曲，樹干的通體還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后來，一場又一場的洪水，把河套內(nèi)、河床上的樹木沖得是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下了一叢叢、一簇簇細(xì)如筷子的柳樹枝條—— 村里人都叫它們“ 柳毛子”。讓人稱奇的是，這些“柳毛子”并不消?！谝粌赡甑臅r間里，那些“柳毛子”中間就會生長出一些雞蛋粗細(xì)的柳樹來，它們像是“柳毛子”們推舉出的“代表”，在河套內(nèi)、河床上如同鶴立雞群，形成了一道有些奇異的風(fēng)景線。終歸是好景不長，有一年的一場特大洪水，把河道里所有的樹木都連根拔起、沖走殆盡，當(dāng)然也包括那些不甘寂寞的“柳毛子”。當(dāng)年的那三種樹木已不足百棵，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我叫不上名字的樹種，它們都被剪掉了大部分樹冠，只留下很短促的樹梢，看起來整齊劃一。

在為數(shù)不多的“老樹”中，柳樹只剩下了一棵。這棵柳樹既生長在河邊，也生長在我家的地頭——更確切點兒說，是生長在我大哥家的地頭。

大哥年輕時可是全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排場”（帥的意思）小伙。說實話，他當(dāng)然沒想著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也和村里那些同齡小伙一樣，夢想著早點兒跳出“農(nóng)門”，去外面看看更廣闊的世界。而在當(dāng)年，要想達成這樣一個夢想，當(dāng)兵算得上是“首選”。高中畢業(yè)后，大哥也及時報名參加了當(dāng)年度的征兵體檢，并且無論是村里和鄉(xiāng)武裝部，還是來征兵的部隊領(lǐng)導(dǎo)，都很看好他，都認(rèn)為他是一個當(dāng)兵的“好苗子”。但是體檢的時候，有一項他怎么也過不了關(guān)——血壓高。當(dāng)時很多人幫他想辦法，甚至有人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喝醋可以降血壓，為此大哥前前后后喝了至少兩瓶醋，最后也無濟于事。在鄉(xiāng)武裝部和前來征兵的部隊領(lǐng)導(dǎo)的嘆息聲里，大哥的“參軍夢”破滅了。

從那以后，大哥好像是想開了，他的心沉了下來，不再想著跳出“農(nóng)門”。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大哥逐漸成了全村唯一的一個事事處處都非常“超前”的“新農(nóng)民”——他的超前和新，在于他能及時捕捉和掌握關(guān)于種地的最新信息，從最初的廣播，到后來的報紙、雜志和電視，以及到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他是一樣也沒落下。他如饑似渴地從這些媒介中尋找最新的種苗培育以及各種農(nóng)資信息，當(dāng)然也是屢屢受益，使他與村里那些無論年老還是年輕的傳統(tǒng)思維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有了天壤之別。

還在很早的時候，大哥就承包了村里的十多畝荒山以及十多畝平原土地。在村里人還在晝夜排隊用村集體的機井抽水澆地的時候，大哥就已經(jīng)把平原上的分散在五六處的承包地都想方設(shè)法換到了一起，并且打了一眼機井。而在他承包的荒山腳下，他也利用山泉和溪水?dāng)r截、儲存等多種方式，解決了足夠澆地用的水源問題。他雇了多種農(nóng)業(yè)耕作機械，當(dāng)然也少不了他自己一镢頭一鎬頭的奮力開墾，硬是把荒山變成了品種豐富、碩果累累的果園。他在果園里鋪設(shè)上了蜘蛛網(wǎng)一樣的澆水管道，山腳下的水源，可以源源不斷地涌進“蜘蛛網(wǎng)”，并且最終澆灌到果園里的每一棵果樹。前幾年，雖然二十多畝地已經(jīng)最大限度地集中成了兩處，但是大哥還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到了需要澆地的時節(jié)，他需要不分晝夜地騎著摩托車兩頭奔忙——先去平原地里把抽水的電閘合上，再去相距四五里外的山腳下把澆果園的電閘合上。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澆水完畢，再先后去兩處把電閘拉下來。這樣時間一長，大哥又想到了改變——他買來了電閘遙控設(shè)備?，F(xiàn)在他在澆地的時候，只需要先看看表，記住澆地所用的時間，然后坐在家里，按動手里的遙控器，喝著小酒，就把二十多畝地都澆了。

相比大哥的一表人才，我卻連“二表人才”都算不上。

我不但相貌平平，而且從小身體瘦弱，成年后也是體格一般，雖不至于手無縛雞之力，但從任何一個農(nóng)村人的視角來看，我絕對不是那種能在莊稼地里摸爬滾打的“材料”。可我，卻破天荒般的實現(xiàn)了大哥當(dāng)年的夢想，雖然也是一波三折，好在終于如愿以償，參軍入伍，在部隊從事新聞宣傳報道工作，一待就是十多年。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以后，我當(dāng)過記者，編輯，也自己開辦過文化類公司，再后來又致力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可以說一直自詡為算是個“文化人”。

這么多年，我在外省漂泊，回家鄉(xiāng)的次數(shù)也是屈指可數(shù)，之所以最終選擇了落葉歸根，也跟我的性格有關(guān)。我是一個很宅的人，除了工作，不擅長也不喜歡各種各樣的應(yīng)酬，下了班就愛回到家里，看看書，寫點兒文章，聽聽音樂，要說室外活動，頂多就是陪著愛人在小區(qū)里散散步。

回到家鄉(xiāng)以后，我就更宅了，可以說是“惡習(xí)不改”，甚至“變本加厲”——我甚至連陪愛人出門散步的室外活動都想省了。還有我的大姐、二姐和三姐，她們都不止一次地給我出主意，讓我跟大哥“要點兒地種”，哪怕是種一小塊菜地也好，權(quán)當(dāng)是為了鍛煉身體。對于幾個姐姐的好意，我只是口頭應(yīng)承了，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這倒不是我怕跟大哥要不來地——事實上，大哥也曾經(jīng)多次勸過我，要我起碼種點兒菜。說到底，以我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和我這種四體不勤的體格，對于種地，我實在是有畏懼心理。

一天下午，大哥來家里找我，剛坐下，就不容分說，要把河西的一塊地和家后的一塊地交給我種，替我把兩塊地怎么種和種什么都規(guī)劃好了，而且用的并不是跟我商量的口氣。大哥說：“河西的那塊地，有三分半，你種上花生。你平常就愛吃花生，想想看，以后你吃自己親手種的花生，它不香嗎？”

聽了大哥的話，我差點兒沒憋住笑——你看我的大哥，無意中竟然把網(wǎng)絡(luò)上很火爆的金句都用上了。

大哥接著說：“家后的那兩小塊地，加起來也是三分多。大一點兒的那塊，你種點兒小麥或者玉米；小一點兒的那塊，你種點兒菜，土豆啦白菜蘿卜什么的，離家不到一里路，你說多方便？你可別以為我是強派給你，就這，你嫂子還不大同意呢。跟我說那塊地離家很近，等她老了去菜地種菜收菜也很方便?！?/p>

我一句話就把他懟回去了，我說：“等你老了，你吃口菜都費勁兒，你還去得了菜地嗎？”

這一回，我和愛人忍不住笑出了眼淚。

對于讓我種地，從頭到尾，大哥只字未提是為了讓我鍛煉身體，但我還是從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了他的好意。

既然他把話都說到了這個分兒上，我如果再推三阻四地拒絕，就是我太不識抬舉了。這一回，我非常爽快地接受了大哥的好意。

大哥說要帶我去河西那塊地看一眼，我就出門坐上大哥的電動三輪車向河西駛?cè)?。過了橋，電動車剛拐上河西岸的堤壩，大哥就向前面不遠(yuǎn)處揚揚臉對我說，看到那棵柳樹了嗎？咱的地，就在那棵柳樹邊上。以后你不管從哪個方向來地里，奔著那棵柳樹走準(zhǔn)沒錯。

到了地里，我先看了看那棵柳樹，它就生長在大哥家的地頭——當(dāng)然也算是生長在河邊，因為它距離河水只有三米多，也就是隔著堤壩的路面。這條堤壩也是每家每戶到河邊地里的必經(jīng)之路，它顯得有些狹窄，而且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雖然會不開大車，但是像大哥開的那種電動三輪車，會車還是綽綽有余的。

河邊的地，都是沙土地，很適合種花生。再往西，那一大片分割的大大小小的格子地，就是全村各家各戶的菜園。

大哥從電動車上拿下一把鐵耙子遞到我手里，囑咐我說，地里已經(jīng)撒上了牛羊糞，你先用耙子把地膜清理出來，明天你再買上二三十斤化肥撒上，過幾天我找人用機械給你把壟起了，到了時節(jié)你來種花生就行了。

大哥還得去山上的果園勞作，臨走前，又跟我說，像镢頭鐵锨鋤頭耙子這些常用的農(nóng)具，你還是自己去置辦一套吧，我雖然有很多農(nóng)具，但是放得太分散，家里地里山上都有，到時候你用起來不方便。

我笑著和大哥說，哥啊，這還用你說？我現(xiàn)在都是“地主”了，再不置辦點兒農(nóng)具，那不是成了買得起馬買不起鞍了嘛！大哥哈哈一笑，發(fā)動了電動三輪車走了。

過了幾天到了逢集的日子，我特意列了個清單，騎著兩輪電動車去趕集買農(nóng)具。我把能想到的農(nóng)具都買上了，自己騎的電動車帶不過來，又去集上找了個本村的鄰居，把一大部分農(nóng)具放到他的電動三輪車上幫我拉回家。

盡管大哥說過讓我自己種花生，但是到了種花生的時節(jié)，他又哪里能放心得下，他斷定這第一次種花生，這么多的工序，就像是一個大工程，我自己是絕對完成不了的。

大哥用他的電動三輪車?yán)瓉砹怂煤偷啬ぜ茏樱缓缶烷_始教我劃溝、澆水、點種、打除草劑、覆蓋地膜、壓土，最后一道工序是再打一遍除草劑。

每一道工序，說是大哥教我，實際上都是他親力親為，我和愛人連給他打個下手都是手忙腳亂，汗流浹背。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哥這幾十年如一日的不容易。

到了后來，就連家后的那塊小麥地，也是大哥用他的耙地機幫我把地耙得松松軟軟，又找來播種機幫我把小麥種上。

至于緊挨著小麥地的那一小塊菜地，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勞煩大哥幫忙，或許大哥也知道種點兒菜難不住我。

我和愛人去翻了菜地，我起壟、劃溝、澆水，她施肥、點種。我們倆在那塊菜地里種上了白菜、蘿卜、菠菜、韭菜、大蔥、辣疙瘩……雖然是第一次種，畢竟是照著說明書，倒也算是有模有樣，出苗率也讓我們倆很滿意。

有了地，我改變了幾十年宅在家的惡習(xí)。

花生地里有一種草，特別難纏。最瘋狂的時候，它能把花生秧纏到枯萎。最讓我頭疼的是，這種草不但葉片和花生葉片相仿，就連莖和顏色也與花生的幾無二致，如果不仔細(xì)看，你根本分不清。

拔除這種草，就成了一個既需要細(xì)心耐心又需要速度的活計。我和愛人不得不一人坐著一個小木凳，從早到晚，都在花生地里忙活。我們倆捎著水和飯菜，累了熱了就坐到柳樹的樹蔭下歇一歇，順便乘乘涼；渴了餓了也是坐到柳樹的樹蔭下喝水吃飯。那棵柳樹的樹冠并不大，樹蔭也算不上密集，但是為我和愛人遮陽還是足夠的。

那一年的秋冬之交，地里的各種莊稼已經(jīng)收完，秧秸也已經(jīng)運走，作為牛羊的飼料或者引火的柴火，一片片裸露著的土地顯得既落寞又蕭條。

一天，我和愛人到河邊散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花生地，走到了那棵柳樹旁，猛然看到花生地里被用石灰畫上了一條醒目的白線，我稍微目測了一下，白線把我的花生地“切”去了大約三分之一。

當(dāng)然，不僅僅是我的花生地里畫了白線，從河西上游一直到山根下，凡是靠著河邊的土地，都被畫上了這種白線，也就是說，這是一條與河堤平行的白線。

說實話，看到這條白線，我并沒有吃驚。因為我早就聽村里人說過，按照規(guī)劃，河西的堤壩也會與河?xùn)|一樣，不但加寬硬化，然后再鋪設(shè)瀝青，還要加裝金屬欄桿。這一條與堤壩平行的白線，預(yù)示著規(guī)劃已經(jīng)提上日程，施工指日可待。這是大好事，每個人只要在已經(jīng)完工的河?xùn)|那條寬敞平坦的道路上走一走，就會感受到這個規(guī)劃的好處。

真正讓我有一點兒揪心的，也并不是我的花生地面積少了三分之一，而是那棵柳樹的歸宿。堤壩改為道路，至少要加寬四米，而那棵柳樹，緊靠著堤壩西側(cè)，一旦開始施工，柳樹不可能當(dāng)“釘子戶”或者“攔路虎”，它的結(jié)局只能是被挖出來。我擔(dān)心它被挖出后，我能不能再移栽到規(guī)劃以后不影響道路的地頭？移栽之后能不能成活？我甚至想到了施工的時候，我得懇求開挖掘機的師傅，幫我把柳樹周圍挖個大概，然后我自己用镢頭把下面的細(xì)小根系都小心翼翼地挖出來，然后再移栽到地頭合適的位置，最大限度地提高它的成活率。

這個事讓我揪心了許久，直到第二年，又到了種花生的時節(jié)，我和愛人沒再請大哥幫忙，兩個人忙活了大半天，但總算是順利地種上了花生。后來得到確切的消息：河西堤壩加寬改造工程，因為經(jīng)費沒有到位而擱置，至于什么時候再提上日程，不得而知。

我激動不已，甚至不管不顧地從家里一直跑到我的花生地，跑到那棵柳樹下。我摟著它那并不挺拔卻不失堅韌的樹干，跟它絮叨了很久——就好像找到了我的一個失散多年的好朋友。

一晃，我回到家鄉(xiāng)已經(jīng)五年多，今年已是我“種地生涯”的第三年。

那塊地，由于已“重茬”多年，出于對花生產(chǎn)量和品質(zhì)的考慮，今年改種的是玉米，另外栽培了少量的紅薯。這些天，我和愛人一直忙于去地里清除雜草，陪伴我倆的，依然是那棵一年四季默默守望著的柳樹；我和愛人，依然是在那棵柳樹下歇息、乘涼、喝水、吃飯。我倆早已把它當(dāng)作朋友，甚至當(dāng)作家人和親人，我們經(jīng)常給它澆水施肥，我們打心底里期望它能夠一直順順利利地茁壯成長。

河邊一棵柳，解我?guī)锥喑?。這些愁，有我在外漂泊幾十年，四海為家家萬里的鄉(xiāng)愁，也有我落葉歸根、期許后半生的踏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