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去世整整一年之際,上海電影及文化系統(tǒng)為我母親舉辦了一系列緬懷活動,在參加了這些活動后,我感覺再次“認識”了我的母親。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印象一直是碎片式的、階段式的。從當年下鄉(xiāng)勞動開始,到她在擔任場記、助理導演、副導演、導演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地學習和磨練,在我記憶中,她在家的時間是相對短暫的。我大學畢業(yè)后,由于工作原因,也經(jīng)常不在上海,我們之間幾乎沒什么交流,也失去了彼此“認識”、了解各自內心世界的機會,實在教人抱憾終生。
這一年來,我非常認真地整理著母親的遺物,許多都是通過文字的記載而保留下來的回憶,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母親竟然保留著許多記事本,她從中學時代開始記錄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有故事,也有瑣碎的生活點滴,以及自己的認知和理解。這個習慣,她一直保留到去世前夕。
現(xiàn)在想來,母親每次拍戲間隙回到家時,總是在寫、寫、寫,包括在報章雜志上剪下各種信息。我甚至曾經(jīng)為此與她爭執(zhí)過,我覺得這些東西堆在家里,很少會去翻看,累積多年,有些已經(jīng)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我問“這究竟有什么意義”,母親只是淡淡一笑說“有用的”。
在我中學及大學階段,正是西方所謂大片開始進入中國市場的時期,領先的科技所營造的逼真特效、宏大場面以及從未見識過的社會環(huán)境,吸引了大多數(shù)國人的眼球,包括我在內,認為這才是電影,母親所拍的那些電影,沒有市場,就不是好影片。
對于電影創(chuàng)作,我也曾經(jīng)與母親有過分歧。一旦有機會,我很喜歡到片場感受拍攝的過程。可每次去,都會聽到許多對母親的意見,主要是對細節(jié)的把控,無論服裝、置景、道具、燈光部門,還是演員及導演組,稍有差錯,母親就一定會要求重拍,有時場景已經(jīng)變換,她也會“固執(zhí)己見”地要求恢復原來場景再來一遍。
我有時就會悄悄跟她說,有些小細節(jié),觀眾不會注意到的,再來一遍,各部門人員會有意見。聽到這樣的話,母親往往會突然表現(xiàn)出平時極少示人的那一面:果斷、嚴厲和堅持。她會瞪我一眼,并大聲告訴全體攝制組:“必須重新拍,沒有商量余地!”
母親去世后,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了解她的,其實是件很巧合的事情,也許就是“緣”。那是一位非常年輕的醫(yī)院工作人員,在我意識里,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絕對不會了解甚至聽說過我母親的。然而,這位小伙子在為母親辦理相關醫(yī)學文書時,看到“鮑芝芳”的名字后,突然抬頭看著我問:“是鮑芝芳導演嗎?”在得到確定的答復后,他告訴我,他是我母親的影迷,所有我母親拍的影片及電視劇,他都看過,有幾部甚至看了兩次。
我在無比羞愧的情況下,也很好奇這么一個90后年輕人竟然對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國產(chǎn)影片有著如此濃厚的興趣。經(jīng)過交談,發(fā)現(xiàn)他是個非常有思想、認真思考并善于觀察的人,他對我母親的作品,有著很深的理解。
正如紀念母親的研討會上許多老師提到的,我母親非常善于在當時的歷史時期,去體會許多超前的意識,去展現(xiàn)當下社會的問題,去勾畫人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有些題材放到現(xiàn)在其社會觸覺都是非常敏銳的,也因此吸引到了一大批觀眾,這些都是我之前未曾意識到的。
那天以后,我開始有意識、認真地去嘗試通過母親遺留下來的許多創(chuàng)作素材、筆記、影視作品以及生活記錄去重新“認識”母親。
在中學期間,母親已經(jīng)是學校文藝活動的積極分子,參加了少年宮的舞蹈隊,同時對于繪畫、寫作、閱讀都有著濃厚的興趣愛好。在作為中國電影的發(fā)源地——上海,濃郁的藝術文化氣息也逐步使她形成了對于電影的熱愛,對于老一輩上海的電影人,她有著癡迷的敬仰。由此也立下此生投身中國電影事業(yè)的堅定信念。這也是母親在高考第一年,被北京外國語學院(現(xiàn)北京外國語大學)錄取,因為無法放棄“電影學院”的理想,第二年堅決地辦理“退學”,參加上海電影專科學校的招生考試并被順利錄取的原因。母親對于電影創(chuàng)作的熱愛,也自此逐步展現(xiàn)出來。
經(jīng)歷過特殊年代,終于可以真正投身于自己熱愛的電影創(chuàng)作了,母親在日記中寫道:這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是我們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新生,我終于可以說:我在拍電影了!
當時的各種資訊還是非常閉塞的,很多事物可以說聞所未聞,在這樣的歷史階段,母親能夠非常準確地把握時代脈搏,這與她平時的觀察積累以及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密不可分的。
在拍攝第一部獨立執(zhí)導的影片《黑蜻蜓》之前,她已經(jīng)在收集許多國內外有關時裝的資料,當大家還在糾結是否可以穿牛仔褲時,母親的思緒已經(jīng)飛到巴黎、米蘭、紐約。從她遺留的剪報中,我就看到許多1980年代國外模特走秀的圖片。所以當?shù)弥虾r裝公司成立了中國第一支時裝表演隊時,母親立即就有了把這個題材搬上熒屏的設想,并積極地與編劇及上影領導們溝通,全身心地投入到前期創(chuàng)作中。她說:“我自己就是個愛美的人,我要讓更多的人敢于愛美,并知道什么是美?!?/p>
在創(chuàng)作了《黑蜻蜓》之后,母親連續(xù)執(zhí)導了多部反映現(xiàn)實社會問題的影片——《奧菲斯小姐》《江城奇事》《激情辯護》等,都是能夠挖掘到人內心深處、充分體現(xiàn)人性的作品?;叵肫饋?,影片中許多話題以及人物的刻畫,都是當時人們諱莫如深的,這也反映出母親的“前衛(wèi)和真實”。
母親的藝術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其細膩的拍攝手法得到了廣大觀眾的喜愛。在紀念母親的影片展映中,我在現(xiàn)場聽到許多觀眾在追憶當年觀看這些影片的感受,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影院中切身體會到他們對于母親作品的喜愛,以往對于母親的不少偏見以及不理解,甚至是“怨恨”都隨之消散。對于電影創(chuàng)作,母親是偉大的,她留給了我們這些值得去珍惜、回味、思考的作品。
藝術上的成就,難掩對于家庭的愧疚。在母親的遺物中,我發(fā)現(xiàn)從我出生到成年所有的照片、課本、玩具,以及能夠反映各個成長階段的物品,甚至我工作以后,所有任職公司各個版本的名片,她都留存著。在日記中她還記錄著每件物品的來源以及我的喜好。我想,這就是她表達愛的方式,雖然平時聚少離多,但作為一個母親,心卻時刻記掛著自己的孩子。
在她去世前,經(jīng)常會跟我提起,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我的父親,我父親為母親和我們這個家付出了一輩子,同時也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發(fā)展,母親能夠心無旁騖地沉浸于藝術創(chuàng)作中,父親是她背后真正的“靠山”。所以,父親是位偉大的丈夫和父親,他和母親彼此深愛,共同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重新“認識”了我的母親,是我這一年來最大的感觸。在整理遺物時,看著那些堆積如山的資料,從開始的“恐懼”,到樂在其中,時而落淚、時而微笑,與母親相處的點點滴滴,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以往記憶中的碎片及缺失,也在變得完整、豐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