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不聰明,為此遭受了許多聰明人無法體會的痛苦。
電話還沒有普及那會兒,有一天,爸爸吩咐我跑腿,去叔叔家傳個話。正趕上哥哥姐姐不在家,否則爸爸也不會委派我。我擔(dān)心,怕自己說不明白,爸爸疑惑:“就一句話的事兒,還說不明白嗎?”
是啊,一句話的事兒。我壯著膽子,把那句話牢牢裝在小腦瓜子里,一路上反復(fù)默背。路上要繞水坑、踩雜草,跟熟人問好,躲著惡狗走,這些都沒讓我忘記任何一個字。
本以為見到叔叔,把話說了,任務(wù)就算完成。沒料到,叔叔聽罷,并沒有夸獎我,也沒有放過我,而是多問了好幾個問題。換成現(xiàn)在的思維方式就是,他沒經(jīng)我爸同意,隨意出附加題,給我來了一場超綱考試。沒有一點兒精神準(zhǔn)備,我自然回答不上。
先是“一問三不知”,之后就“一聲不吱”了。應(yīng)考失敗,叔叔給我打了個差評,笑嘻嘻地說:“以后就叫你‘不知’吧。”也許是“不吱”,可哪個外號我都不喜歡,也害怕傳揚開去,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外號的由來,于是,惶然地號啕大哭起來。
奶奶聞聲趕來,問明白緣由后,數(shù)落叔叔沒正形兒,竟然欺負(fù)小孩子。在奶奶的命令下,叔叔無奈地保證,不會再給我起外號,也不會傳出去。
回家后,我跟爸爸告叔叔的狀,爸爸卻不以為然。他覺得叔叔提的幾個問題很簡單,答不上來的我實屬愚笨,就莫嫌叔叔會取笑了。
有一次,小姑姑推車帶我出去玩,推累了,就想騎車載我。那時,她剛學(xué)會騎二八式大車,技術(shù)不強(qiáng),載的人如果先坐到后座上,她從前面就騎不上去,我必須在她騎動車子后,自己躍上后座。
實戰(zhàn)時,我追著她的車跑得氣喘吁吁,遲遲跳不上去。小姑很生氣,說她已經(jīng)騎得足夠慢了,再慢她就該摔倒了。我很害怕小姑發(fā)脾氣,就使出了渾身力氣,哼哧哼哧地全力奔跑。終于在雙手抓住車后座時,閉著眼睛,奮力一躍。
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翻進(jìn)了路邊的壕溝里,難怪渾身酸痛。被我連累摔倒的小姑氣急敗壞,心疼她的寶貝車子無辜地沾染了灰土,幸好沒摔壞分毫,否則十個我也賠不了。這樣,我的黑歷史又添了一筆濃墨重彩的記錄。
每次逢年過節(jié),家族聚會時,我的木訥與笨拙被專門用來對比表哥機(jī)靈,表姐勤快,姐姐潑辣,堂妹嘴甜……糗窘過往被叔叔、姑姑們一一提起,制造出一波波歡樂的聲浪。在大庭廣眾之下遭受“調(diào)侃”,可比在家被爸媽訓(xùn)斥幾句更讓人難受。小孩子說不出來,但心里明白,自己不受寵愛。
八歲那年,爺爺過壽,家族成員們再一次歡聚。男人們在堂屋里高談闊論,女人們在廚房里煎炒烹炸,小孩子們則被趕到院子里玩耍。男孩們可不是好打發(fā)的,手里拿著玩具槍、長樹枝、短木棍,在各個房間里來回奔跑打鬧。
“不給好吃的就搗亂”是表哥偷偷教給堂弟喊的口號。
小嬸無奈地笑著,進(jìn)里屋一陣翻找,提了個長條袋子出來。她把手伸進(jìn)袋子,一把抓出來三個圓溜溜、金燦燦的果子。那是我在電視里見過,卻從未吃過的東西。她招呼小孩們過去,說:“這是砂糖橘,可甜了。給你們一人分三個,拿去遠(yuǎn)點兒吃吧。”
有好吃的比吹哨、喊話都管用,大家呼啦啦地把小嬸團(tuán)團(tuán)圍住,伸出手等著投喂。我離得遠(yuǎn),走得慢,不想表現(xiàn)得特別貪吃,擠不到小嬸近前,就在大家后面站著。終究會輪到我的,不著急。
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地接到了砂糖橘,有手慢的,像二姑姑家表妹,往小口袋里揣都顯費勁;有手快的,像大姑姑家的表哥,站在原地,直接就扒開一個塞嘴里了。他的大嘴巴被撐得滿滿的,一下一下地鼓動著。無法想象,飽滿的黃色糖汁正在如何橫沖直撞著。應(yīng)該非常甜吧?肯定比過年時的硬糖還要甜!否則表哥的表情不會那么陶醉滿足,眼睛都笑得瞇成了一條縫。
看得饞人,我忍不住往前挪動幾大步,把一雙小手高高地舉向小嬸。拿到橘子的人都已經(jīng)跑開了,只等我前面的姐姐接過橘子后,就該輪到我了。結(jié)果,小嬸沖我晃了晃袋子,它輕飄飄的了,再沒有一點兒重量。
“喲,橘子沒了。就你沒有呀?等我,去給你取幾個?!毙疝D(zhuǎn)身走回了屋子。門口立馬冷清起來,只剩我一個人在等。
屋子里的人太多了,小嬸迅速被淹沒在攢動的身影中。我踮起腳尖,使勁張望,眼見著小嬸在里屋跟人說著話,在廚房干起了活兒,沒有一丁點兒出來的跡象。
有人出來,差點兒撞到我:“多懸呀,怎么站在這里堵門口礙事呢?”我不認(rèn)識那人,只能離開門口,站到菜園子的墻邊。又等了一會兒,小嬸已經(jīng)在灶臺旁揮舞菜刀了。我覺得,她已經(jīng)忘記了我在等她這件事了。
很委屈,想哭,卻不好意思哭。爸爸正在跟人聊天,表情嚴(yán)肅,我不敢湊上去打擾他;媽媽在煙熏火燎中不停忙乎,應(yīng)該不會有耐心搭理我。那么多小孩,為什么別人都有,偏偏沒分給我?我很憂傷。
即便媽媽知道,也不會埋怨小嬸。我猜她會說:“吃不到又不會餓死,你小嬸那么多事兒,肯定忙忘了?!泵慨?dāng)我跟哥姐起爭執(zhí)時,媽媽就會說頭痛,罵我人小不懂事,太矯情與計較。
如果我哭,爸爸也不會心疼我,反而會不耐煩,大罵我窩囊吧?他肯定責(zé)怪我,怎么不直接找小嬸去要?!白鋈饲f不要等,等別人來惦記你,幫助你,那樣的人是最沒出息的。”爸爸常這么說。
我用目光搜尋著哥哥的下落,院子里早已沒了男孩們的影子,地上倒是扔著一堆橘子皮,表明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姐姐則像一只溫順的小綿羊,亦步亦趨地跟在表姐身旁。讀五年級的表姐品學(xué)兼優(yōu),知道的事情多,故事也講得有趣,她說什么姐姐都愛聽。姐姐曾經(jīng)在飯桌上大聲說過,希望表姐是她的親姐姐,當(dāng)然,也希望沒有我這個笨妹妹。
我沒辦法體會姐姐的快樂,也無法加入,只默默地站著。遠(yuǎn)遠(yuǎn)看堂妹們在用石子、樹棍玩做飯游戲。她們的橘子還沒有吃完,一瓣一瓣地掰著,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引誘。我只好把頭扭向另一邊,看不見心就不亂。
小姑姑去上廁所,經(jīng)過我身旁時,好奇地問:“怎么一個人在這兒玩呢?”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匆忙地走過去了。
小嬸出來了一次,兩只手濕漉漉的,在圍裙上來回擦著。看到我,她大概想起了橘子的事兒,但根本不記得沒分給我,因為她問了一句:“橘子這么快就吃沒了?”
我氣得舌頭一下子打了結(jié),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眼睜睜地看她快步流星地直奔堂妹,嘴里嚷著:“別玩土呀,手臟不臟呀?眼看要吃飯了?!?/p>
我怔怔地看著小嬸拽著堂妹的胳膊,從我面前走過。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傷鋪天蓋地?fù)鋪?,迅速就把我淹沒。難過,好難過,我渾身無力,再也站不住,只能倚靠著墻角,癱坐在地上。這世上根本沒人在乎我。
不記得坐了多久,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
“你怎么了?”
我緩慢地抬起頭,看向發(fā)聲的人。她滿頭銀發(fā),佝僂著身體,笑盈盈地看著我。
是奶奶。我呆滯地看著奶奶,不知說什么,好像也沒什么可說的。
奶奶打量了一下我的周圍,又扭頭看了看表姐她們那邊,問我:“你沒吃橘子嗎?沒分到?”
實在聽不得“橘子”的字眼,我的委屈突然翻涌上來,鼻子發(fā)酸,淚水決堤似的沖出眼眶。我不想哭的,我也不該哭的,哭太丟人了。我緊緊抿住嘴唇,使勁地閉上眼睛,想攔截住淚水的洶涌。
奶奶“哎喲、哎喲”兩聲,什么都明白似的,安慰我說:“別哭,別哭,好孩子。奶奶這就給你取去。你等等奶奶?!?/p>
我睜開眼睛,視線模糊,看著奶奶腳步蹣跚,顫顫巍巍地走進(jìn)了那片熱鬧里去。我不抱希望,默默地想,如果奶奶也不再出來,也沒什么。橘子也許很酸,我最討厭吃酸了,求我吃,我都不吃。
意外的是,奶奶的身影很快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她徑自來到我的面前,停下,一雙干癟的手從灰黑色衣服的口袋里往出掏,金燦燦、圓溜溜,是砂糖橘。一個,兩個,三個……一共五個。砂糖橘被堆在我手上,沉甸甸的,重得像座大山。我不敢動,生怕手一歪,橘子山就傾倒,掉到地上。
見我手小捧不住,奶奶又把上面的兩個拿下來,想塞進(jìn)我的褲兜里。我躲閃起來,搖著頭,哽咽著說:“多、多了,小嬸……小嬸一人分三個?!?/p>
奶奶執(zhí)意把兩個橘子塞進(jìn)我褲兜里,拍了拍,確保它倆不會偷跑出來。
“沒關(guān)系,這是奶奶多給你的。我老孫女最乖了,值得多吃兩個。來,奶奶幫你把眼淚擦干,要不風(fēng)一吹,臉皮該皸了,就變成小花貓了?!?/p>
我可不想變成小花貓,連忙抬起胳膊,用衣袖在臉上一陣亂擦。樣子有些可笑吧,反正奶奶笑了。她總是容易被逗笑,于是,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那天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我都不太記得了,只有砂糖橘的滋味至今難忘。真的很甜,很甜。那五個砂糖橘,我沒跟任何人分享,獨自慢慢吃掉了。我把散發(fā)清香的金黃橘皮和翠綠色的橘葉晾在窗臺上,風(fēng)干后保存了許久,那是我被偏愛過的證據(jù)。
從那之后,我但凡受了委屈,或者聽說叔叔嬸嬸不在家,就會往奶奶家跑。奶奶像會變魔術(shù)似的,總能找出一樣吃食,塞進(jìn)我的口袋里。炭火盆里燒熟的青鴨蛋,柜子深處藏著的山楂糕,還有后院樹上的蘋果、杏、棗,和菜園里的紅柿子、洋姑娘、嫩黃瓜……奶奶從沒吝嗇過,只要有,就會張羅著讓我連吃帶拿。
有的吃食很稀奇,是我從未吃過的;有的吃食很普通,我家里也有。但身為小孩子的我當(dāng)時就是特別渴望奶奶給的吃食??赡芩鼈兂耸强梢越怵捒葛I的食物以外,還代表著奶奶對我的偏愛。
那一點兒偏愛在我的童年給予我很多溫暖與力量,讓一個“什么都不是”的孩子,沒有因為不受寵愛而心生戾氣,也沒有變成一個討好型人格的人。我從貧瘠的土壤里野蠻生長,長出了自己的枝丫,有了一片遼闊的天空。多虧有奶奶的存在,讓我體會到“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十幾年前,奶奶去世了。一次忌日,表姐提起奶奶買給她的香蕉,姐姐懷念奶奶偷偷給她的葡萄干,哥哥哭著說再也吃不到奶奶的蔥油糖餅了,松軟香甜又多層,誰都沒有奶奶做得好吃。
那時我才領(lǐng)悟到,我所以為的偏愛并不是偏愛,奶奶她誰都愛,對誰都好。只是我仍感激奶奶,她讓我知道,我不必聰明,不必伶牙俐齒,不必勇敢,她一樣愛我。這就足夠了。
事實上,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變聰明,雖然書讀得很好,考上了一所大學(xué),有了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
親戚們認(rèn)為人要機(jī)靈、精明,會察言觀色才能在社會上生活得好,而我對那些皆不擅長。他們看不見我吃過的苦、受過的傷,也不知道我曾頂風(fēng)冒雪、挑燈夜戰(zhàn),只認(rèn)為我很偷懶,一路走來又順?biāo)斓眠^于僥幸。為此,他們憤憤不平,覺得完全背離了一貫遵循的客觀規(guī)律,也不符合信奉的準(zhǔn)則。我,在他們眼里就是異類。
現(xiàn)在,在家族聚會中,我的待遇依舊,要么被拎出來嘲笑,要么被無視冷落。大二時,叔叔還會揪著我肩膀上的衣服,讓我去廚房表演“沏茶”“填柴”。廚房才是家族女人該在的位置,我因為讀了幾天書,就想翻身?男人們認(rèn)為太過可笑。
談起各種家長里短,只要我的看法與她們不同,女人們會說:“這你都不懂?虧你還是個文化人。”我只好笑著閉嘴。
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了,他人的言行也完全打擊不到我。我深深地懂得,只要我不愿意,任何人都無法傷害到我。被愛與知識灌溉出的強(qiáng)大自信,不會換個環(huán)境就被輕易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