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古代文明中,石刻藝術占有重要的地位,各地的石刻都有其自身傳統(tǒng)特點,在此基礎上相互傳播交流。中國古代石刻藝術源遠流長,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尤以陵墓石刻為經(jīng)典。其中,石人在陵墓石刻中備受關注,通 過體量、陳列形式、服飾面貌等方面表現(xiàn)出自身傳統(tǒng)特點,同時融合外來文化元素,極具藝術特色。石人作為重要的物證,彰顯了唐代絲綢之路沿線國家的緊密聯(lián)系。唐代關中石人在外來文化影響下,在漢代發(fā)展的基礎上,達到了更高的藝術水平,展現(xiàn)出兼容并蓄的特點。
在討論西域與唐代關中石人的藝術融合比較前,我們需首先弄清楚唐代西域的地理范 圍。西域在唐代指玉門、陽關以西至伊蘭高原的地區(qū)?,F(xiàn)在的中國新疆地區(qū)以及中亞與西亞地區(qū)可能都涵蓋其中。這些地區(qū)的文化交流在貞觀時期(627—649)就得到了發(fā)展與繁榮。西域石人遍布整個亞歐草原,本文將主要從當時的新疆地區(qū)開始追溯。
一、西域石人
古代東西方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中,新疆作為重要通道,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地區(qū)。在新疆
的各大草原上,分布著許多石人和石棺葬,保存了大量珍貴的歷史文物和各族先民的遺跡,展示了不同民族的文化遺產(chǎn),記錄著戰(zhàn)國、西漢至隋唐時期的遷徙和交往活動,與中原文化有密切聯(lián)系。
昭蘇石人代表的是古老的薩滿教,他們相信萬物有靈,崇尚自然、崇拜祖先、崇拜英雄,認為人死靈魂不滅,會永遠守護陪伴后代,他們認為石頭象征著永恒,將祖先的靈魂寄托于石中,以期靈魂得以永存。這種石人的存在,展現(xiàn)了薩滿巫師與天地溝通的一種形式。在薩滿教中,祖先的靈魂被認為能夠升入天界,與宇宙進行交流,從而洞察萬物。所以,草原石人其實是原始宗教的產(chǎn)物,它不僅體現(xiàn)了草原居民的宇宙觀,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fā)展,融入了新的內容(見圖 1)。
阿勒泰地區(qū)是石人文化最豐富的地區(qū),主 要為墓地石人,迄今為止已發(fā)現(xiàn)超過八十尊石人,其中,最高的石人有 3.1 米,最矮小的僅露出地面 0.6 米。有考古研究表明,阿勒泰地區(qū)在青銅器時代就已經(jīng)有墓地石人了,這一時期石人造型古樸,線條簡單,基本為圓形臉面,到鐵器時代雕刻才逐漸細膩起來(見圖 2)。
鐵器時代阿勒泰地區(qū)的墓地石人開始出現(xiàn)不同的臉型,表現(xiàn)人物性別特征。但這一時期的石人僅雕刻出了面部,并且都立于墓葬的東側,面向東方。其中,男性石人位于左側,女性石人位于右側,反映了當時人們對男女始祖的共同崇拜。
公元 6 世紀中葉至 9 世紀,正是隋唐時期,阿勒泰石人造型才更為肖像化。這一時期石人分布廣泛,在雕刻上采用圓雕形式,造型寫實,從五官的塑造中可以看出明顯的個體特征,但都具有程式化的凸眼睛。多數(shù)佩戴耳環(huán),服飾雕刻精細,因腰帶上掛著佩劍和短刀而得名,這些石人的右臂彎曲,手中持有杯子或罐子,其動作多為撫劍或握刀,都是具有英雄氣概的武士形象,這一時期女性石人形象消失,只有武士形象的石人,表現(xiàn)出這一時期女性地位的下降,草原居民對原始生殖的崇拜已經(jīng)單純轉變?yōu)樽嫦瘸绨荨?/p>
隨著唐代石人藝術的發(fā)展和雕刻工藝技術的不斷進步,9 世紀之后的西域石人在外形上變得比早期更為精美。在這一時期的眾多石人中,克馬克石人尤為引人注目?!翱笋R克”這一名稱在中世紀阿拉伯和波斯的歷史學家與地理學家的著作中有所記載。根據(jù)文獻資料,克馬克人有著在墓地立石人的習俗??笋R克時期的石人具有鮮明的特征,特別是其雙手抱杯的形式,這種設計在當時頗為獨特。這些石人手中的杯子位置較低,通常位于肚臍前方,這一
細節(jié)在石人雕刻中顯得格外突出。這種雕刻風格不僅反映了克馬克人的藝術審美,也體現(xiàn)了他們對祖先和傳統(tǒng)的尊重。
到了公元 9 世紀中葉至 11 世紀,五代及遼宋時期,阿勒泰石人開始衰落,重新回歸簡單的雕刻方式,以線刻為主。
除了最具代表性的阿勒泰石人,新疆北部的伊犁、塔城、烏魯木齊等地還分布著許多具有不同民族文化與造型特點的石人。西域,這個多民族聚居的地區(qū),孕育了豐富多彩的石人藝術。這些藝術作品不僅捕捉了不同民族的形象和特點,而且體現(xiàn)了多元文化的融合。西域石人藝術的這種多元文化表達方式,對漢唐時 期石人藝術的主題和意象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發(fā)展中的石人
通過阿勒泰地區(qū)石人的發(fā)展變化,不難看出西域石人不僅展現(xiàn)其自身的宗教信仰、民族傳統(tǒng)和審美觀念,也反映了當時文化的多元交融。西漢時期,張騫出使西域,連接亞歐大陸 的古代東西方文明交匯之路,也就是絲綢之路,在漢代霍去病墓石雕刻群中,循石造型的方法可以看出明顯的西域風格。而考古人員目前發(fā)現(xiàn)了三十余具東漢地上石人,林梅村就提過,秦漢時期大型雕塑的興起是受到北方草原文化的影響,這一觀點也得到了廣泛認可,通過這
一時期石人形象與西域石人早期形象對比,是可以看到其古樸中的相似之處的,但也可以注意到,雖然相似,但是東漢地上石人絕非直接模仿,而是具有中原文化的獨有題材和造型傳統(tǒng)(見圖3)。到了唐代,中原的石人藝術更是有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特點,石刻藝術威武壯觀且生動精美,同時,中原的石人藝術對西域石人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唐代與其他國家地區(qū)的交流已非常密切, 在吸收容納了許多外來文化的同時,其高度發(fā)展的文明對周邊國家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唐代初期,東西方之間的交流極為頻繁,極大地推動了各國藝術的發(fā)展。從現(xiàn)存的石人雕像中,我們可以看到它們在不同程度上融入了一些外來文化元素。
唐代的石人藝術作品,以豐富的人物形象而著稱。它們涵蓋了官員、士人、僧侶等不同社會階層的人物,展現(xiàn)了社會的多樣性。這一點與西域石人藝術作品中的多元文化表達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唐代藝術家們在創(chuàng)作時,不僅繼承了西域石人藝術的多元文化精神,還融入了當時社會的特點和審美趨勢,使得唐代石人
藝術作品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格和內涵。
通過這種跨文化的交流和融合,唐代石人藝術不僅豐富了自身的藝術表現(xiàn),也對周邊國家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唐代是中國雕塑藝術全面發(fā)展的黃金時期。雕塑家們深入觀察現(xiàn)實生活,充分發(fā)揮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使得石刻作品栩栩如生,充滿生命力,取得了卓越的藝術成就。
這一時期也是西域石人的興盛時期,與唐代中原石人一樣細節(jié)也逐漸生動,但中原地區(qū)的唐代石人無疑是此時石人藝術的高峰,這種藝術的傳承和發(fā)展,不僅體現(xiàn)了文化的包容性和創(chuàng)新性,也彰顯了中華民族在歷史長河中不斷吸收、融合、創(chuàng)新的文化特質。
唐代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一個巔峰,共有二十一位皇帝,二十座皇陵。在唐帝陵的石刻藝術中,石人形象開始展現(xiàn)出豐富的多樣性,不再局限于單一的人物形象。除了常見的武官文官,還有鞍馬與牽馬人,以及與唐王朝往來的周邊國家使節(jié)和吏官的形象。鞍馬與牽馬人的石人形象,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中“君權至上”的典型特征,彰顯了一種絕對的權威。
在眾多帝陵中,乾陵最具代表性。乾陵的石人高大健壯、氣勢宏偉,有序地鋪排在神道兩側,顯得富麗堂皇,成為后世的楷模。然而,這種刻板僵滯的風格也使唐陵石刻逐漸失去了活力。相比之下,建陵的石刻在比例、形似和神態(tài)上更為準確,藝術水平在實質上超過了盛唐時期。然而,從元陵到靖陵,隨著王朝的衰落,政治和經(jīng)濟的窘迫使得石刻的制作變得粗陋,形體卑瘦,尤其是章陵以后的五陵石刻,體態(tài)更為瘦小。
三、唐代關中帝陵中的石人
唐陵石刻不僅是唐代帝王生前儀衛(wèi)的象征,也是當時朝儀的縮影。關中地區(qū)的唐陵修建歷經(jīng)了兩百五十多年,這一時期內,隨著唐代社會狀況的變遷,唐陵石刻也相應地發(fā)生了演變。因此,各個陵墓的石刻組合既有共性,也各具特色。根據(jù)關中唐陵石刻中石人的演變,可以將其劃分為四個時期。
第一時期比較有代表性的當數(shù)唐高祖的獻陵和唐太宗的昭陵。這一時期,唐王朝正處于
建立和鞏固的階段,陵墓石刻的組合制度尚在初創(chuàng),石刻數(shù)量相對較少,雕刻手法上還留有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痕跡。盡管如此,石刻的形制宏偉,氣勢磅礴,如獻陵的石獅和犀牛都是規(guī)模宏大的杰作。昭陵更是列置了十四國君長 像和六駿像,對后世唐陵列置蕃臣像和北門六馬有著深遠的影響(見圖 4)。
第二時期的典型代表包括唐高宗乾陵、唐中宗定陵和唐睿宗橋陵。這一時期,唐王朝從貞觀之治過渡到開元盛世,社會穩(wěn)定,國力強盛,國家的各項制度已經(jīng)成熟,陵園制度也得到了確立。神道兩側的石刻排列有序,從北向南依次為侍臣十對、仗馬五對,以及祥鳥、瑞獸、華表各一對。北門外置有仗馬三對,南門外則置有石碑(橋陵除外),并內列藩臣像。石刻的造型逐漸趨向理想化,顯得高大、雄壯,氣勢恢宏。其雕刻工藝精湛,線條流暢,行云流水,充滿美感。這些石刻不僅精細刻畫了儀衛(wèi)人馬和藩臣的外部特征,更深刻地表現(xiàn)了他們的個性。
乾陵的石人代表了初唐時期的石刻藝術水平,從唐乾陵開始,神道兩側都陳列十對侍臣作為儀仗,這也是當時的宗法秩序觀念的體現(xiàn)。這一時期的石人中,橋陵作為盛唐時期的代表,石人最為高大威武,保存完整度最高,多數(shù)完好無損。這一時期石刻在衣服與配飾上都更精細化,頭頂帶冠,衣著褒衣博帶的直閣將軍裝束,腳踩高頭履,雙手持劍。這些石人塑造得生動嚴謹,形態(tài)各異,每一件都是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體量不僅比乾陵更加高大,比例也比乾陵石人更精細一些,盡管在整體造型比例上仍有所忽略,頭部占據(jù)了身長的近五分之一,給人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然而,這種設計無疑增添了許多威嚴氣氛,即便高度超過 4 米,石人的五官依然莊嚴肅穆,清晰可見,威懾力十足。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一時期的石刻藝術都取得了極高的成就,充分展現(xiàn)了唐代雕刻的藝術水平。
第三時期以唐玄宗泰陵、唐肅宗建陵、唐代宗元陵、唐德宗崇陵和唐順宗豐陵為代表。此時期為唐王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雖然國力已不如盛唐時期,但在文化上仍繼承了盛唐的 傳統(tǒng)。陵墓石刻基本上沿用了第二時期的組合方式,但更加注重對稱性,文武侍臣按照左文右武的傳統(tǒng)排列。
唐玄宗即位時期,朝堂穩(wěn)定,疆域遼闊,百姓安居樂業(yè),社會結構與文化觀念出現(xiàn)變化,文臣在朝堂中也有了極高地位,泰陵的石人一改以往唐代諸陵一律為武將的模式,開始出現(xiàn)文臣武將的不同角色定位,左文臣右武將分開排列,武將持劍勇武彪悍,文臣手持圭雍容華貴,石刻的體形明顯變小,造型更注意寫實化,失去了第二時期的雄偉與豪邁,然而,所雕刻的人物面目表情各異,親切感十足,裝飾華麗,呈現(xiàn)出別樣的美觀。
第四時期的代表包括唐憲宗GIQFP/2lPZUHTNDCnSoGFmhCLx0flPG+0kfj3C5pL0Q=景陵、唐穆宗光陵、唐敬宗莊陵、唐文宗章陵、唐武宗端陵、唐宣宗貞陵、唐懿宗簡陵和唐僖宗靖陵。這一時期,唐王朝已不再穩(wěn)定興盛。藩鎮(zhèn)割
據(jù)、宦官專權、朋黨之爭等問題日益嚴重,社會矛盾不斷加劇,唐王朝已逐漸走向衰落。這種社會動蕩對當時的陵墓制度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總體來看,這一時期的帝陵石刻規(guī)模變得較為卑小,種類組合出現(xiàn)了混亂,雕刻水平下降,線條粗簡,失去了往日的神韻,視覺效果大不如前。除了少數(shù)石刻仍屬精品外,大部分石刻已無法與第三時期相媲美,更無法與第二時期的輝煌相比肩。顯然,唐陵雕刻藝術的衰落,正是唐王朝衰落的直接反映。
四、結語
石人藝術起源于古代西域,隨著與中原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文化交流的深入,這項藝術也在中原大地生根發(fā)芽。唐代關中的石人藝術與西域的石人藝術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兩者在技藝、風格、主題和意象上相互影響并相互融合,對后來的石刻、雕塑、繪畫藝術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唐代關中帝陵的石人藝術,已經(jīng)超越了西域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宇宙觀和宗教觀的簡單體現(xiàn)。通過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它吸收了西域文化的精髓,并將這些文化元素重新融合與創(chuàng)新,形成了一種更高層次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這種藝術不但集合了文化、藝術、人文以及傳統(tǒng) 與經(jīng)濟現(xiàn)狀,而且成為一種完美的社會映射。
基金項目:2022 年度陜西省教育廳青年創(chuàng)新團隊科研計劃項目“唐代美術與西域文明融合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2JP061。
[作者簡介]計晨露,女,漢族,陜西咸陽人,西安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版畫藝術研究。指導老師:劉益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