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父親,那些曾經(jīng)被孩子問起“這是什么字?”或者“這個字怎么寫?”的歲月,像青春小鳥一樣一去不回來,能夠提供給孩子的許多配備還來不及分發(fā),就退藏而深鎖于庫房了。老實說:我懷念那轉瞬即逝的許多片刻,當孩子們基于對世界的好奇、基于對我的試探,或是基于對親子關系的倚賴和耽溺,而愿意接受教養(yǎng)的時候,我還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掌握。
那一段時間,我寫了《認得幾個字》的專欄,其中的五十個字及其演釋還結集成書,于2007年秋出版。美好的時日顯得特別短暫,張容小學畢業(yè)了,張宜也升上了五年級。有一次我問張宜:“你為什么不再問我字怎么寫了?”她說:“我有字典,字典知道的字比你多?!蹦且豢涛颐靼琢耍鹤鳛橐粋€父親,能夠將教養(yǎng)像禮物一樣送給孩子的機會的確非常珍貴而稀少。
一
張容在小學畢業(yè)之后的暑假里經(jīng)常保持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他說多睡和多吃蛋白質食物一樣重要,練琴只練八分鐘。我忽然靈機一動,跟他說:“來談談字吧?!蔽矣辛祟}目——
“你覺得最有情感的字是什么?”
“‘恨’吧?!?/p>
“為什么不是‘愛’呢?”
“‘愛’這個字可能會在其他地方出現(xiàn),所以不準確、不集中,情感就不完整了。”接著他表示:既然要說“最有情感”“最能表現(xiàn)情感”,那么這個字就應該只能表達這個字的意思。
“可以舉一個‘愛’不表達‘愛’的例子嗎?”
“像愛爾蘭、愛丁堡。”
“翻譯的地名不能算吧?”
“當然算啊,它不就有‘愛’字嗎?可是并沒有情感在里面啊!”
“除了地名以外呢?”
“‘愛之味’的‘愛’也沒有表達情感,它是品名?!?/p>
“‘恨’呢?”
“‘恨’很強烈,而且沒有別的地方會用這個字,除了真的‘恨’,沒有別的東西會用‘恨’來當符號?!?/p>
我猜想孩子已經(jīng)在他們的直覺里發(fā)現(xiàn)了我們用字的成見,甚至意識形態(tài)。人們使用語言,對于美好、幸福、愉悅、歡快等等的向往和耽溺總令我們將表達這些情態(tài)的符號無限延伸,使之遍布成生活的名相,因此它們反而不準確了。孩子察覺到這一點,卻不用抽象性地分析或演繹。他們很直接,要問他們情感方面的事,答案總是讓人一翻兩瞪眼。
二
張容、張宜一致同意:他們的爸爸應該是生活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據(jù)我所知,那時代,剛好新生了一個字。
太平天國運動開始于道光末年,綿延了十幾年,即將進入轉折點。石達開自廣西揮軍北上,渡長江,迫成都,想要在四川建立據(jù)點,這是他效法諸葛亮的戰(zhàn)略,卻沒能成功,就受困于假議和、真屠戮的詭計,在他想要建立的都城受了剮刑。同時被屠殺的還有為數(shù)兩千以上的“發(fā)逆”。
若真在一百五十年前,我會留起頭發(fā)玩命嗎?還是龜縮于偏鄉(xiāng)僻壤,以識得幾字立業(yè),教導兩三蒙童,埋骨于塵埃蓬草之間?我問兩個孩子,在他們心目之中,身在一百五十年前的爸爸會干什么?張容認為我會茍全性命于亂世;張宜則認為我會去當大流氓。
在那個時代,為了防堵“發(fā)逆”流竄,清廷在各地山區(qū)設立崗哨,借用了廣東方言里一個形容“山曲之處”的字——卡——來表kgrfi6eruk/LrpSOQbnhqQ==述種種設施。這大約是大造字時代結束之后極少數(shù)新造的字之一。太平天國一旦覆滅,遍布山野的崗哨都荒廢了,這“卡”字也死了,短命得很。直到有了truck、card這一類英文譯音的需求,才又借其音而使之復活。
一百五十年過去,一個無中生有的字失而復得,隨時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xiàn),完全和舊義脫離了關系。它讓人想到人生之中種種失之毫厘卻差以千里的際遇和選擇,從而覺得萬分驚險——老塾師?還是大流氓?你只能選一次。
三
孩子學習漢字就像交朋友,不會嫌多,但是大人不見得還能體會這個道理,所以一般的教學程序總是從簡單的字識起。有些字看起來構造復雜、意義豐富,解釋起來曲折繁復,師長們總把這樣的字留待孩子年事較長之后才編入教材,為的是怕孩子不能吸收、消化。但是大人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對于識字這件事未必有那么畏難。因為無論字的筆畫多少,都像一個個值得認識的朋友一樣,內在有著無窮無盡的生命質料,一旦求取,就會出現(xiàn)怎么說也說不完的故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教四個都在學習器樂的小朋友拿毛筆寫字的經(jīng)驗。其中兩個剛進小學一年級,另外兩個還在幼兒園上中班,我們面前放置著五張“水寫紙”——就是那種蘸水涂寫之后,字跡會保留一小段時間,接著就消失了的紙張——這種紙上打好了紅線九宮格,一般用來幫助初學寫字的人多多練習,而不必糜費紙張。我們所練寫的第一個字是“聲”。
拆開來看,這字有五個零件,大小不一,疏密有別,孩子并不是都能認得的。不認得沒關系,因為才寫上沒多久,有些零件就因為紙質的緣故消失了。樂子來了,一個比較成熟的小朋友說:“這是蒸發(fā)!”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聲”字在甲骨文里面是把一個“磐”字的初文(也就是“聲”字上半截的四個零件)加上一個耳朵組成;也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這個“磐”,就是絲、竹、金、石、匏、土、革、木“八音”里面最清脆、最精致,入耳最深沉的“石音”;更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這個字在石文時代寫成“左耳右言”,就是“聽到了話語”的意思。
這些都沒來得及說,他們紛紛興奮地大叫:“土消失了!”“都消失了!”“耳朵還在!”
既然耳朵還在,你總有機會送他們很多字!
(摘自2024年第15期《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