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我也得實(shí)話實(shí)說，我的師父是一條龍，撫養(yǎng)著我長大。師父無所不能，本事可大了，但他有個弱點(diǎn)——非常害怕打雷，就算他已經(jīng)三百六十歲了。師父說過，三百五十歲的龍只是剛剛成年。

龍生來就在天上過好日子，我無法想象在天上的日子是什么樣的。

“有宮殿嗎？”我問。

師父搖了搖頭。

“有蝴蝶嗎？”我繼續(xù)問。

師父又搖了搖頭。

“有桂花樹嗎？”

師父還是搖了搖頭，說：“這些都是地上才有的。”

“那天上也太無趣了，怪不得您要走?！蔽腋袊@。其實(shí)我心里清楚，師父是因?yàn)楹ε麓蚶撞抛叩摹?/p>

“再無趣也是我的家?！睅煾该嗣业哪X袋回答。

可師父最終還是選擇離開已經(jīng)生活了三百五十年的家——在他三百五十歲成年的那一天。

龍族最愛雷雨天，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天上，那里天天打雷?？蓭煾笍某錾哪且惶炱鹁秃ε麓蚶祝瑸榱藥退朔謶?，師父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想盡了一切辦法。

其實(shí)雷打在龍的身上就像撓癢癢一樣，傷害不了龍族?？杉词姑髦绱?，師父還是害怕打雷。師父的家人試過蒙住他的眼睛、堵住他的耳朵，讓他看不見雷電、聽不見雷聲，總算讓師父不那么害怕了。可是這樣一來，師父還怎么在天上生活呢？

“有一回，我爺爺實(shí)在沒辦法了，把我直接扔進(jìn)雷里。我當(dāng)然不會受傷，但直接被嚇暈過去，掉在了水吼山上。”

水吼山是我和師父初次相遇的地方。

“那時誰也沒來找我。不知道是誰啄了啄我的腳趾，我就醒過來了。一睜開眼，我就看到好幾只松鼠好奇地圍著我。他們看到我醒了，就立馬跑開了。有幾只膽子大的麻雀則躲在遠(yuǎn)處的樹叢里，悄悄觀望我。”一提到那天，師父總是笑瞇瞇的，仿佛那天是他最快樂的日子。

之后，師父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溫柔的山風(fēng)輕輕吹拂他的臉頰。他仰望著蔚藍(lán)的天空，數(shù)著一朵朵慢慢悠悠飄過的白云。這一天沒有半點(diǎn)雷聲，只有此起彼伏的蟲鳴鳥叫。

二

“當(dāng)時真是舒服極了?！睅煾刚f，“從那時起，我就決心在我成年的那一天離開家，搬到水吼山居住?！?/p>

在水吼山的第一天，師父發(fā)現(xiàn)我躲在雨里瑟瑟發(fā)抖，就把我拎回山洞一起生活了。

作為一條龍，師父只需要喝清甜的雨露就可以活下去，但我光喝水可沒辦法生活。于是，師父學(xué)會了采摘果實(shí)喂我吃，不過他從來不捕獵山里的任何動物。你肯定很難相信，我從小只吃果實(shí)長大，但這確實(shí)是真的。對了，我是不是忘記介紹我自己了？我是一只貓。至于我是什么品種的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畢竟我從小生活在山里，沒見過什么世面，只知道我的皮毛和師父的皮毛一樣，都是雪白的。

水吼山上有麻雀、松鼠、蜘蛛、白兔等很多動物，就是沒有人類。而且人是瞧不見龍的，除非龍有意讓人看見。我們同山里的動物相處得很愉快，師父經(jīng)常背著腿腳不便的年邁動物翻山越嶺，所以大家都不怕師父這條巨龍，見到后還會高興地喊一聲“龍爺爺”。

水吼山腳下有一個水吼村，村里人雖然不住在水吼山上，但那些愛冒險(xiǎn)的孩子總喜歡跑到山里玩兒。水吼山的山路曲曲折折、彎彎繞繞，隔三差五總有幾個孩子在山里迷路，每當(dāng)這時候，師父就會讓我去引導(dǎo)他們走出水吼山。

一般情況下，我會不停地“喵喵”叫，吸引這些孩子的注意力，讓他們跟著我走下山。但是有時候，那些迷路的孩子早就在山里轉(zhuǎn)得手腳發(fā)軟，多走幾步路都沒有力氣，有的孩子甚至坐在地上不停地哭泣，就是不肯跟我走。

這個時候，師父只能現(xiàn)身了。就像剛才我提到的：龍如果有意讓人看見，人就會看見他。

“哇！”在看到師父時，膽子大的孩子一邊驚嘆，一邊還會好奇地靠前，想看清楚師父的模樣，都忘記自己剛才累得走不動了。

膽子小的孩子往往會身體僵硬地愣在原地，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

“到我背上來，我?guī)銈兓丶??！泵看螏煾钢徽f這么一句話，然后在孩子面前輕輕俯身，等他們自己爬上來。

當(dāng)然，再膽大的孩子都會猶豫片刻，才敢爬到龍背上。

不過，師父不會多說一句話，而我會先跳到師父背上，做個示范。我們耐心地等待孩子們信任我們，然后送他們回村口。

三

有一天，山腳下來了一群健壯的工匠，開始馬不停蹄地建造一間屋子，我好奇地過去瞧了瞧。

“哪來的一只白貓？一只眼是紅色的，一只眼是藍(lán)色的，還真是奇特。”其中一名工匠撫摸了幾下我的后背。

“不只是貓奇特，可能是這座山本來就奇特吧，要不怎么會有傳聞?wù)f這里有龍呢？”

“真的有龍嗎？”工匠們開始討論師父的存在。

“這幾年常有孩子在山里迷路，但沒有人失蹤。有些孩子回家說，是龍王送他們回來的?！?/p>

“我也想見到龍?！?/p>

慢慢地，我們知道村民們是在建一座龍王廟，為了感謝師父。

而師父對自己成為“龍王”這件事感到有些忐忑：“我可沒有那么大的本事被人類稱作‘王’?！?/p>

我很好奇龍王廟會建成什么樣子，于是在龍王廟建成那天，央求師父同我一塊去看看。當(dāng)然，師父沒有現(xiàn)身，沒有任何人能察覺到身邊有一條巨龍。

廟里廟外人頭攢動，水吼村村民集聚在那里，為首的是一位姓葉的老先生。

有兩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坐在廟門口聊天。

“葉先生真是個大善人?！?/p>

“聽說這次建廟，多靠他出錢出力。”

“聽說他非常喜愛龍，家里有數(shù)不盡的和龍有關(guān)的藏品?！?/p>

此時，這位葉先生跪在廟里，面前是一座工藝精美的龍雕像。只可惜，這座張牙舞爪的龍雕像威武得像一頭無情的猛獸，和師父真是一點(diǎn)也不像。

“感謝龍王護(hù)佑水吼村！”葉先生雙手合十，虔誠地喊道。

“謝謝龍王！”村民們跟著喊道。

看到人類這么崇拜師父，我感嘆道：“師父，您現(xiàn)在是大英雄了?！?/p>

“我算什么英雄，只不過是幫了些小忙。如果要分功勞，你也有功勞。這位葉先生出錢出力，才是村里的英雄?！睅煾钢t虛地說。

“師父，這建成儀式都結(jié)束了，人都快走光了，葉先生還在擦拭那座龍雕像，看來他是真的喜歡龍。要是他能看到您，肯定很高興。”我忍不住想象，假如這位愛龍的葉先生看到師父，會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

“讓他看一看我，倒是簡單，就當(dāng)作回禮吧?！睅煾更c(diǎn)了點(diǎn)頭。

于是，當(dāng)這位葉先生獨(dú)自一人走到廟后，想舀一勺清泉水喝時，師父飛到他身后，往地上拍了一下龍爪，震得葉先生和大地都晃了晃。

葉先生疑惑地轉(zhuǎn)過身，在看到師父的那一刻，他瞬間癱軟在地上，用顫抖沙啞的聲音說出：“龍、龍、龍?！苯又谷粫灥沽?。

我和師父都沒料到葉先生會是這個反應(yīng)。我趕緊跑到廟里，“喵喵”叫喊，吸引了幾個村民，讓他們跟著我走。

快到泉眼時，那幾個村民一眼就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上的葉先生。他們立馬上前查看，其中一個較為強(qiáng)壯的村民將葉先生背起來，一群人匆匆離開了龍王廟，估計(jì)是去找村大夫了。

自此，我和師父再也沒有主動去過龍王廟。但是如果有孩子迷路了，我們會幫忙引路到龍王廟，這樣他們就認(rèn)識回家的路了。

這些年來，我們都數(shù)不清幫助過多少個孩子回家?？墒菐煾缸约耗兀詮氖昵皬氐纂x開他生活了三百五十年的、天上的家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按照人類的算法，師父比那些十來歲的人類孩子大不了多少。十幾歲孩子在山上迷路會難受、會哭泣，師父會不會也很想念天上的家呢？

可我從來都沒主動問過師父這個問題。我會說一百遍“和您在一起真好”，但絕不會主動問“您想家嗎”。如果有一天，師父說他想家，那我肯定會鼓勵他“回去看看吧”。

四

最近，師父的“英雄事跡”逐漸從村里流傳到了山上，連蝴蝶、毛毛蟲、蜘蛛都聽說了，大家對師父的稱呼也跟著從“龍爺爺”變成了“龍王”。

當(dāng)我第一次聽到一只掛在樹上的蜘蛛怯生生地叫師父“龍王”時，忍不住開玩笑說：“師父，您現(xiàn)在不當(dāng)大英雄都不行了?！?/p>

師父什么也沒有說，因?yàn)榇藭r天上忽然烏云密布，應(yīng)該是要打雷下雨了，我們趕緊回到山洞。

不久，外面果然稀里嘩啦地下起大雨。

這場雨又急又猛，伴著陣陣大風(fēng)，吹得洞口的桂花樹枝丫左右搖曳，新生的幾朵桂花全被打落到泥地里。

我和師父臥在山洞深處。師父閉著眼睛，皺著眉頭，神情痛苦地聽著外頭轟隆隆的雷聲，額頭上全是汗。

好在這場雨很快就結(jié)束了，也不再打雷了。師父睜開他的雙眼，看上去輕松了不少。

“師父，其實(shí)您除了害怕打雷，其他都很厲害?！蔽叶⒅鴰煾割~頭上的冷汗說。

師父有氣無力地扯出一個笑容，答道：“那是因?yàn)槲沂悄愕膸煾福悴庞X得我厲害。”

我趕緊解釋：“不是這樣的，您是一只三百六十歲的巨龍呀，肯定做過很多非常厲害的事情。您覺得自己做過的最厲害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呀？”

師父聽后，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很快浮出愉快的表情，說：“十年前，就在這個山洞里，外面在打雷下雨，我聽見有一聲聲貓叫越來越微弱，只好拼命忍住害怕，從洞外撿回了一只毛都沒長齊的小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