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兩家有頭駱駝,四喇叭溝方圓幾里就他家有一頭。
聽二兩說,這是一年前的事了,過年出門運貨幾天,回來就見家里趴著頭駱駝,嘴角還有被咬斷的門閂的木屑。他問了一圈,沒人知道這駱駝是哪兒來的,沒人會養(yǎng),也養(yǎng)不起。
“俺爹娘走得早,只當留下駱駝來陪俺,有點念想不是。”旁人問起,二兩總這樣答。
駱駝耐旱,聽話得很,給啥吃啥,讓干啥就干啥,只是瘸了一條后腿,走路不利索。大西北天干物燥,除了沙子就是沙子,駝峰上的毛也不太光溜,二兩就找了點別人不要的破木頭蓋了棚子,拿家里僅有的一點水給駱駝擦了擦身上。
這事被同村六伢子知道了,抓著二兩后脖頸就是一頓罵:“人都沒吃喝,給一個畜生洗毛!等你哪天渴死了,你看它謝謝你不!”六伢子的口水差點濺進二兩眼睛里,二兩沒說啥,笑著躲開了。
二兩真名李二順,平時人好得跟沒心眼似的,大家都說他“心里沒二兩數(shù)”,久而久之,這外號就叫開了。
一晃兩三年過去,本就黃土漫天的大西北,迎來了三年旱災,人人過著“嘴啃樹皮,沙子當水喝”的日子。日光無情,大地被撕成殘缺不全的碎片,只等老天爺賞點水。
六伢子動了吃駱駝的心思,跟村里幾個有根基的人家一合計,天一亮,抄了家伙風風火火地往二兩家趕。
“駝峰里全是水,拉兩刀讓大家解解渴!”
“咱把駱駝吃了吧,反正也不一定養(yǎng)活,早晚都得死!”
“你是要全村人的命,還是要駱駝的命!”
二兩怒視著準備圍剿駱駝的村民,兩條黝黑細瘦的胳膊死死抱住駱駝的脖頸,眼底猩紅,不退半步。
雙拳難敵四手,村民們拉不開二兩,便一哄而上對駱駝下手,硬是割掉了一個駝峰,好幾雙拿碗的手去接,等了半天,只有血水混合著黃色的脂肪汩汩地流,沒有一滴水。
不知駱駝是啞了,還是認命了,一聲不吭地任由眾人推搡,駱駝血在本就狹小的小院里蜿蜒成河,身旁護得最緊的,還是二兩。
有人一把奪過被割掉的駝峰,舉起來說要煮熟這二兩肉給大家分分,人群鬧哄過后,就散了。
二兩從駱駝身上爬起來,抬頭望了望日頭,日光依舊燙得無邊無際。他扯了扯雙唇,又落下,最終還是囁嚅道:“爹、娘,這些年,咱這院里還是頭一次這么熱鬧嘞……”
趁著夜深,二兩用家里唯一的床單裹住駱駝背上的傷口,一人一駝走了十多里路。從伸手不見五指走到了天蒙蒙亮,也不知走到哪里,不知身在何處,直到二兩再也走不動了。
“你走吧,俺對不住你,六伢子說得對,也不知你能活到啥時候,我較這勁干啥嘞,你莫回頭,莫回頭?!?/p>
胳膊上還有風干的駱駝血,混合著汗液,有點腥。二兩擦了擦,抹不掉,又給駱駝擦了擦臉,指尖有一點濕濕的東西,借著月光細瞧,是眼淚。
想到這里,二兩沒再回頭,曠野的風烈,饒是硬朗漢子,也一吹就干。他解開了駱駝的韁繩,看著駱駝消失在夜色里,一邊掉頭走,一邊響亮地唱著爹教給自己的那首歌: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哦,
三盞盞的那個燈!
哎呀戴上的那個鈴子喲,
噢哇哇的那個聲!
從那以后,四喇叭溝再沒人見過二兩,只多了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瓜娃子,老穿一身露棉花的破襖,黑黝黝的臉看不清五官,總愛撿一些枯草插頭發(fā)。逢人就說自己叫“駱駝”,模仿駱駝跑起來時駝峰搖擺的模樣,嘴里嘟囔著“哪里都沒水,駱駝更沒有”,累了就癡癡地望著天上的日頭。
當年分了“二兩肉”的人,在幾個月內(nèi)都得熱病死了,有人說得的是“駱駝病”,也不知真假。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