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路邊看到一株絲瓜。它攀附在屋檐上,似是要把整個小屋抱進懷里。長長的絲瓜從深碧淺綠間垂下,宛如一抹幸福的笑容。我久久地望著,一時間情難自已。
小時候,父親主外,蹬三輪車、幫人搬家;母親主內(nèi),做家務并在家陪著我。
她總是穿著大姨家淘汰下來的衣服,套著一雙粉里泛白的護袖,刷鍋洗碗、淘米做飯,把家打理得整潔而溫馨。
母親自小腿有殘疾,走起路來磕磕絆絆。老家的室內(nèi)和院子由一道三級臺階連接,我一步就能跨過去,母親則要把一只腳踏上去后,撅著身子,把另一只腳拖上來,重復三次。早些年,母親彎下腰,胳膊用勁,自己就能挪上去,但隨著發(fā)梢上的雪白越來越多,漸漸地,她要抓著門借力、拄著拐杖,甚至要我們幫襯才能把腳抬上去。
臺階把家分成了里外兩個部分,為了避免麻煩,母親常常只待在一處。相對而言,她更喜歡小院。
院子不大,只有一間父親蓋的小屋,作為廚房。門邊有窄窄的一片土地沒被水泥侵占,母親就種上大蔥、辣椒、三七和絲瓜。別的都是草草埋下,就算大功告成,唯獨種絲瓜時,母親會先把種子放在水里浸泡,算好時間后,才妥帖地放進地里。
當絲瓜破土而出,綠油油的幼苗張開兩瓣小巧的嫩葉,像是嬰兒伸出的兩只肥嘟嘟的小手要抱抱,這會帶給母親無盡的快樂。她讓父親在屋頂和樓房之間架起鐵網(wǎng),供絲瓜在上面盡情地纏繞、舒展,層層疊疊,在每一年的夏天,編織出無數(shù)迎風招展、花團錦簇的風景與故事。
母親很喜歡絲瓜,尤其喜歡它們鉆出黑暗的腐殖質(zhì)努力向天空攀登的姿態(tài)。不管墻壁有多粗糙,不管暴雨有多冷酷,它們用柔軟的爪子緊緊攥住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一點點向上爬。翻上了墻頭,蓋住了屋頂,直到覆滿了鐵網(wǎng),仍不滿足,繼續(xù)向著二樓進發(fā)。這時,母親會讓父親攔住它們“進軍”的勢頭,摘掉分支的苗頭,或者把藤拽下來。她怕影響到鄰居,讓鄰里間心生芥蒂。
在家務的空隙,母親會坐在絲瓜藤下休息。青翠欲滴的葉子們滿功率地進行光合作用,讓藤下的空氣清新怡人。母親閉上眼睛,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安然得像是鐵網(wǎng)上一朵無憂無慮的黃花。纏滿藤蔓的鐵網(wǎng)擋住了陽光的直射,只保留下溫潤的明亮,讓靈魂更容易與之渾然一體??粗赣H,她早已不復年輕時的樣子,但當眉頭和皺紋都舒展開時,那歲月靜好的姿態(tài)連最調(diào)皮的蜜蜂都不忍破壞。只是,她往往僅能短短地打個盹,因為里里外外的家務事都要她去操心。
絲瓜成熟后,母親會燒成湯給我喝。搭配上豆腐,又青又白,在素雅中游蕩著一抹清新與靈動,吐納出鮮美的味道。如果絲瓜結(jié)得多,她便裝上一袋讓我送給隔壁樓的阿姨,那是她好友中的一位,她們在一起拉家常的時候,就像兩根藤上的花在鐵網(wǎng)上分享同一縷陽光和微風,嬉笑著,搖晃著。留下來一些絲瓜,曬干后取囊,就成了刷鍋洗碗的“神器”。浮著油光的水倒在桶里,輕的,她自個兒提著;重的,就喚我過來,拎到門口,澆在地里。
想來,母親和絲瓜的生命確有著很多重合之處,不然那些繞著絲瓜花飛舞的蜂蝶,為何也會盤旋在母親的頭頂?日復一日,母親笑得明媚而溫柔,年復一年,絲瓜長得繁茂而豐腴。我猜,母親和絲瓜也是多年的老友。我也默默祝愿這份不會宣之于口的友誼地久天長,在每年夏天都吹響熱烈的曲調(diào),又在秋天結(jié)出月牙般的果實。
可惜,母親本就有心臟病和高血壓,又是在四十歲才將我生下,之后幾經(jīng)手術(shù)動刀,元氣傷了一次又一次,所以短短陪伴了我十幾年,便再也扛不住壓在生命上的積雪。在一個平凡得像任何一個不會被銘記的日子,她突發(fā)腦溢血,勉強撐上一周后,撒手人寰。
母親走了。她終于不用再忍受疾病的折磨了,生活的苦難也再不會加諸她身。離去,于母親,是一種解脫。
可我還是流淚。這一別,就是永不再見啊!
好像就是從那年起,絲瓜也怕觸景生情,不愿從地里探出頭來。只留下鐵網(wǎng),在半空中孤零零地擔起輕飄飄的風和沉甸甸的雨。
但臺階還在,我每次走過,都會想起母親。那一瘸一拐的身影,扶著墻,深深淺淺地踩著我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