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一個小縣城,城郊的八盤磨是我們的家。門前一條水渠叫二道渠,平日水流細小,隔上十天八天漲水,顏色又紅又綠的,味道刺鼻難聞。人們像是習(xí)慣了,那是上游的毛紡廠在排水。奇怪的是,突突的水流里,有時候竟然攜帶下來了破箱板、爛棉絮和死豬,雖然沒一樣值得打撈,也讓河邊看熱鬧的人興奮。
水渠又一次漲水那天,父親一把搶過我正在看的一本書,使勁撕成兩半,呼一下扔進了水渠。父親的動作太突然,我沒有防備,手里一下子空了才反應(yīng)過來。我順著水渠追,這怎么追得上。眼看著那本書在水里翻騰了幾下,沉入水中,被沖遠了,一點蹤影也沒有了,消失了。
那是一本《水滸傳》,是我跟同學(xué)借的。
這拿什么還呀,我愁得不行。
而父親的憤怒,似乎還沒有消散,這又讓我很是害怕。
我害怕挨打。父親打我,都是在我晚上睡下后,猛一下揭開被窩,揮著木條打屁股,打腿,打得可疼了。什么時候不打我的,應(yīng)該是我高中畢業(yè)前夕。有一次我在外面和人打架,把對方頭打破,大人找上門,手指指著發(fā)了一通火。說好話把人勸走,父親怒氣未消,等不到天黑就要動手。情急之下,我攔腰把父親箍住,父親動都動不了。我立刻松開手,父親愣在原地,沒有再打我。這以后,也沒有再打我。
一直是這樣,我要是做作業(yè),父親如果忙完了,就在一旁看著,神情是喜歡的。我要是讀課本,父親有時候停下手里的活計,側(cè)耳聽一陣,聽得很認真。
可我看閑書,父親是不允許的。而且,在這之前,已經(jīng)進行過口頭警告,我竟然沉浸在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情節(jié)中,沒有把書收起來。這就嚴重了。這是挑戰(zhàn)父親的權(quán)威。
我上學(xué)那陣子,小學(xué)到中學(xué),在20世紀70年代。課本就那么幾本,似乎也夠了。不過,有的學(xué)生,會拿著小人書看,拿著小說看。這是憑興趣看的,看著自然也是過癮的。
課外活動倒是經(jīng)常組織。還走出校園,跨過涇河,到馬家莊的一個山頂上住了一星期。土溝里頭坡度大,兩邊是峭壁,一條土路蜿蜒向上,仰著頭看不到最上邊。坡頂上相對平坦一些,不過也是高低不平,地形破碎,種糧食沒啥收成,村子里讓了出來,交給學(xué)校來管理。學(xué)校給起了一個有意義的名字:育苗溝。學(xué)生畢業(yè)前,都得來一次,來接受實踐教育。我們班全都來了,男女生分開,各在坡頂一頭,男生住窯洞,中間隔了一個緩坡,女生住平房。食堂在女生住的平房那邊。我們上山的任務(wù)主要是種樹,種的是松樹苗。一些松樹苗長高了,翠綠翠綠的,那是之前過來的學(xué)生種下的。來到這里,對我是新鮮的、高興的。父親一聽要交錢,起先不同意,了解到?jīng)]有商量余地,就只好讓我媽準備鋪蓋和臉盆,準備吃飯用的碗筷。
在山里,清閑時間還是有的,已經(jīng)讀高中了,就有些不老實,對于住在平房的女生,我們是最關(guān)心的。她們晚上出來上廁所,會不會害怕?睡下后,她們很快就睡著了,還是跟我們一樣,也要說一陣悄悄話?我們會說起女生,那么,女生會說起男生嗎?也就這么想想,也就這么說說。那個年紀的意識,藥水一樣有點苦,有點甜。
我那個年紀,有一個嚴厲的父親,能做出什么出格的行為呢?讀課文覺得枯燥單調(diào),迷戀上了小說。日子枯燥又單調(diào),在文字的世界里,能結(jié)識和我一樣不一樣的人,我不那么心慌了。知道誰有書,送出去過一把小刀,一張下滿蠶蛋的麻紙,書借來了得抓緊看,都是限定了時間的,看了還回去,下一次再借就容易了??墒牵诟赣H眼里,除了課本,別的書就是閑書,不屬于正道。父親認為,念書念書,就是把課本念好??撮e書,萬一學(xué)壞了咋辦。我估摸還有一個原因,父親看我抱著小說看,還一個人傻笑,還使勁拍大腿,也擔(dān)心我腦子出問題,會成為家里的負擔(dān)。
父親是木匠,父親是文盲。一個文盲能不能成為一個木匠,這個其實已經(jīng)有了答案。而且,還可以進一步證明,能夠成為一個好木匠。家用的各種,用來制瓦制磚的模具,都得到了認可,有一定的名聲。從我記事起,就有人從鄉(xiāng)下進城,四處打聽著,上門聯(lián)系制瓦制磚模具的業(yè)務(wù)。記得有一次,一個穿黑棉襖的人,拿著用壞了的制瓦制磚模具找父親,希望給修理一下。那副模具看著很有些年頭了,顏色發(fā)黑,有些木條已經(jīng)破損和殘缺,我覺著扔了也不可惜。父親拿手里端詳了一番,還是答應(yīng)了。那個年月,都困難,那個人又覺得求人不能空手,神情上是誠懇的,還從懷里掏出四顆水果硬糖,放到了椅子旁的柜面上。
木工活,一樣一樣,沒有一樣不過手的。選料,配料,加工,組裝,上漆,都得從手底下出來。經(jīng)常是,我半夜醒來,燈還亮著,父親還在做活。釘釘子,合鉚,父親就像啄木鳥在敲打一棵樹。天亮了,地上堆著一堆鋸末,散落著一卷一卷蓬松的刨花。父親白天還要出去,在白沙石灘的黑市上選木頭,去城門坡的五金店買釘子,到新民路的寄賣店看制瓦制磚的模具賣出去沒有。父親像是不瞌睡,像是不用睡覺??墒牵已劭粗赣H坐在椅子上說話,說著說著就坐著睡著了,一會兒,身子閃一下身子定一下,又醒來了。
木工活這么辛苦,父親的手藝又有自己的特別之處,尤其是制瓦制磚模具的制作,不是所有木匠都能做,都能做到質(zhì)量上乘,在小縣城里,父親是獨一份。按照木匠這個行業(yè)的傳統(tǒng),也為了絕活不失傳,把手藝傳給幾個兒子,父親也能輕松,還能增加家里的收入。可是,從我哥,到我,到兩個弟弟,我們兄弟四個,都沒有把父親的手藝繼承下來。這也是我疑惑不解的:父親出于什么考慮,不讓我們成為木匠呢?
要說父親心疼兒子,不讓受這份苦,那是不確切的。不給我們教授,兒子能出力了,還是要當個人用的。一些沒啥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我們都沒有少干。一個是給木板刨光,得用好幾種刨子。第一步粗刨,我能承擔(dān)。接下來的細刨,薄厚上不能差池,我完成不了,父親自己上手。另一個是鋸木頭,把一根圓木,或者一塊木方,固定在門框上,我和我哥,一人一頭,對準父親在上面畫出來的墨線,鋸子拉過來拉過去,鋸齒吃掉一條線,再吃另一條線,整體的木頭就分解成了一塊一塊的木板。這個要配合,用力得一致,鋸上幾次,也就熟練了。再一個是擰繩子,家里有一臺擰繩子的簡易機器,擰繩子要靠人力轉(zhuǎn)動,才能把麻絲一股一股擰到一起,擰出松緊合適的繩子。我咯吱吱、咯吱吱轉(zhuǎn)動一個手柄,讓繩子一點一點吃上力氣。這個要掌握力道,還得快慢有度,我不光能領(lǐng)會,還能操作到位。
即便如此,也只是在放學(xué)后,在星期天,像是幫忙那樣,干上幾樣子。如果我寫作業(yè),背課文,父親就自己在忙活。
父親在勞動,我在一邊看小說,父親看不順眼,那是合乎情理的。把一本小說扔進河里算什么,我的理由再有理,也大不過父親的理由。我對父親有意見,那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能流露出來。我就盼望自己早些長大,有一份工作,能給家里掙錢,那我就硬氣了。買豬肉一買半扇子,買西瓜買整個的,還要叫上一家人出去吃飯,去吃春華樓的泡饃。到了那一天,父親就不會干涉我看書了。
那一天什么時候才能到來呢?對于自己的未來,我其實也是懵懂的、不踏實的。
除了借書,縣城的新華書店我經(jīng)常去,營業(yè)員都認識我了,知道我每次都是只看不買。有的書我想擁有,又沒有錢,我就想辦法。這個辦法,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臉紅、愧疚。過去人得病哪里不舒服了,輕易不上醫(yī)院。家里常備的藥有四環(huán)素和安乃近,吃完了父親會給錢叫我去買。我偷著把這兩種藥藏起來,一次藏一點,藏到一定的量,父親再叫我去買。我假裝從藥店買回來了,擔(dān)心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用買藥的錢,買了一本《安徒生童話》,那是我讀了許多遍的一本書。
我喜歡看書,在那個歲月,那可是奢侈的。家里吃飯都緊張,哪來的寬裕滿足我的愿望,有一就有二,這個頭不能開。除了看書,我竟然喜歡上了畫畫,這一下又惹上麻煩了。置辦顏料、畫筆和畫板,我知道是不可能的。我只是照著報紙上的,畫片上的,用鉛筆在紙上畫素描,畫了許多人頭、樹木、牛羊、房子。我姐已經(jīng)出嫁,回來看到我畫的畫,給予了肯定,還把一個繪畫老師帶到家里,希望父親同意,指導(dǎo)我畫畫。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老師來了,讓座,倒茶,坐下說話。一開始,氣氛還是融洽的,我坐在一旁,默默聽大人說話。那位老師,對我畫下的畫,做了點評,認為缺少基礎(chǔ)訓(xùn)練,畫得隨意,不過能看出一些苗頭,有培養(yǎng)的潛力。這就得家里給創(chuàng)造一些條件,好好畫上幾年,說不準會有出息的。老師說到這里,父親說,念書都念不好,倒想著畫畫,能當飯吃嗎?父親這么一說,我學(xué)畫畫是沒指望了。
有飯吃,在任何時代,在所有領(lǐng)域,都是絕對真理。在我們家,父親讓我們有飯吃,父親說了算。
我們在成長,父親的腰彎下去了,額頭上堆滿皺紋,尤其是那雙手,顯得很大,指關(guān)節(jié)很粗,手掌粗砂紙一樣。我的印象里,父親一輩子都在勞動,都閑不下來。父親是為兒女活著,為這個家活著。我沒有聽到父親說過一句抱怨,就是背著大石頭,也要一直背在脊背上。
讓幾個兒子成為木匠,父親沒有這樣計劃,沒有這樣安排我們的未來。父親教,我們學(xué),盡早成器,給家里也是一份貢獻。都是吃飯的嘴,一個月下來,得消耗多少糧食啊??墒牵赣H連提也沒有提過。
難道念書能讓我們走出另一條路,而改變?nèi)松鷨??那時候高考還沒有恢復(fù),我的哥哥、姐姐,高中畢業(yè),都是下鄉(xiāng)插隊,在知青點熬日子,盼著早點回城,能安排一個工作。我念到高中,能參加高考了,可是,我數(shù)理化一樣都不過關(guān),就是作文寫得流暢。第一次上考場,自我感覺就不佳,自然敗下陣來。我的弟弟也是沒考上。那時候,家里出一個大學(xué)生,該有多榮耀啊。
我姐我哥回城后,左等右等不見安排工作,還是父親找關(guān)系,得以在縣城最好的工廠上班。那時,我也即將高中畢業(yè),很羨慕。我高考沒考上,自己不死心,父親支持我復(fù)讀,等于在家里多吃了一年飯。第二次落榜,我徹底放棄努力,反而又得到解脫的輕松。當時的形勢,在縣城找工作已經(jīng)沒有可能,只得選擇在外地上技校,畢業(yè)后在大山里搬鐵疙瘩。吃下的苦,遭下的罪,說不成,不能說。我那時給自己定了一條,給家里寫信,只說好的,遇到任何挫折,都只字不提,不讓父母為我擔(dān)憂。發(fā)了工資,一定給家里寄錢。月月上郵局,一月一張匯款單,我未曾中斷過,直到父母去世才停止。
誰又會想到,我姐我哥那么紅火的廠子,20世紀90年代,一天天淪落,常常幾個月不發(fā)工資。而我喜愛文學(xué),工余寫點小文章,竟然被單位重視,進入機關(guān),后來又跟隨總部搬遷,進入大城市生活。這算不算造化弄人,這是不是命運的翻轉(zhuǎn)?但這絕不是個人能夠預(yù)測和規(guī)劃的。我在野外隊的時候,自己都看低自己,探親假回家,不愿意出門,怕遇見同學(xué),問起來不知道咋說,說了擔(dān)心被笑話。等到我的日子過得好了一些,父親高興,坐長途班車,到我這里來過幾次。有一年要來,我安頓妻子,也學(xué)習(xí)單位上接待重要客人的做法,列出了菜單,每頓幾個菜,什么菜,都寫在紙上,提前念給父親聽,一一征求父親意見。讓父親覺得,不光在心意上,在儀式上,我也是重視的。
看著父親的模樣,我有些酸楚。父親老了,也慈祥了。吃吃不動,跟我說話也客客氣氣的。在我小時候,父親難得有好臉色,發(fā)起火來沒有人敢靠前。人老了,怎么就變了呢?
20世紀40年代,父親在老家當學(xué)徒。出師后,只身來到這個小城。先是給老板打工,掙一份工錢。舍不得花用,有了積累,開了一間自己的鋪子。木盆、木桶、搓板、風(fēng)箱、案板、大小家具,價格低還耐用,漸漸打開局面,還收了三個學(xué)徒。得空抱茶壺喝茶,皮袍子都置辦下了。經(jīng)人介紹,成了家,住在中山橋,也是縣城的繁華地段。那是父親最風(fēng)光的歲月。母親說過,剛結(jié)婚那陣子,父親給她買過金手鐲、金項鏈、金耳環(huán)好幾對。后來日子難過,都要回去,換成錢,換成糧食了。原來居住在城中心的房子,也承擔(dān)不起上漲的租金,搬到了偏遠的八盤磨。父親的鋪子,本來還能夠再擴大,卻在后來的公私合營中失去了主導(dǎo),一氣之下退出,放棄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我分析原因,父親不識字,適應(yīng)不了那樣的環(huán)境,應(yīng)該是重要因素。由此我認為,父親供我們念書不中斷,與這個經(jīng)歷也有一定關(guān)系。
父親曾是單干戶,這在當時是有風(fēng)險的。有一天,街上的一面墻上,不知誰貼了一張舉報信,姐姐看了一眼,嚇得跑回家報信。舉報信的內(nèi)容,竟然是揭露父親在家干私活。在第三天還是第四天,那張舉報信被風(fēng)吹開一角,嘩嘩響著,有可能掉落,要是被懷疑是我們家里人撕開的,肯定會招惹麻煩,父親趁夜里沒有人,提著平時黏合木頭的膠罐,拿著刷子,把揭露自己的舉報信,給仔細粘貼好,才松了一口氣。城里頭被盯著無法攬活,就拿著家當,出城到偏遠的山區(qū)上門加工,一出去幾個月,一出去半年。自己干,由于限制多,手腳施展不開,收入抵不上支出,眼看維持不下去了,父親另想門路,在一個廠子里,應(yīng)聘為八級工。工資高,一個人頂幾個人的,卻一直是臨時工身份。早先倒是能轉(zhuǎn)正,不過級別就下來了。人不可能兩頭都占,權(quán)衡利弊,父親又不愿意放棄,就一年年維持著。許多年過去,年紀大了,遇到清退,父親的學(xué)徒都當廠長了,也是幫不上忙。父親凈身回家,這下啥都沒有了,沒有醫(yī)保,沒有退休金,徹底成為一個自由職業(yè)者。
磕磕絆絆,上面又允許個體戶存在了,靠勞動掙錢,也沒有人來干涉了,有一階段好像還大力提倡,父親卻干不動了。塑料制品、鋁制品大量出現(xiàn),許多沿用多年的器物,漸漸失去了市場。本來大受歡迎的純木家具,也由于三合板的應(yīng)用、貼紙的組合家具的流行,而變得無人問津。制瓦制磚的模具,有了替代的機器,也賣不出去了。只是兒女在長大,參加工作的收入微薄,在家里的啥都不會,飯量增加了,卻不能創(chuàng)造財富,家里的日子變得更加艱難。
世上的路,咋走都走不通是不可能的。不過,在有的人那里,不能走的,能走的都走了一遍,除了感嘆和認命,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們兄弟幾個長大,面對社會變化,也曾埋怨過父親。埋怨什么呢?在個體戶發(fā)財?shù)臅r候,埋怨父親不讓我們學(xué)木匠手藝;能自主發(fā)展了,沒辦法自己干,埋怨父親離開公私合營的企業(yè),失去了一份產(chǎn)業(yè);在工作難找,沒有出路的時候,埋怨父親在一個廠子里干了那么多年,為什么不轉(zhuǎn)正,導(dǎo)致我們無法享受內(nèi)部政策招工或者頂替。父親只是默默看著我們,不知道咋說,就啥也不說。
記得有一年,父親叫上我,去城外要賬,我才知道,父親許多年前在這些地方給人家做木工活,許多都沒有收到工錢,一直欠著。一次是夏天,坐班車去土谷堆,下車后走山路,在一個分布著四五戶人家的山谷,一戶一戶走動,聽見聲音出來查看,見了父親都很吃驚。水喝了,也不說不給,每一家都是說手頭緊巴,一時拿不出來。一次去四十里鋪,大冬天,剛下過雪,大清早出發(fā),路上有冰溜子,天色藍得嚇人。我騎自行車,父親坐后座,騎了有一個鐘頭還是兩個鐘頭,到一個村莊,拐進一個莊院,到了一個老頭家里。老頭正在洗臉,丟下毛巾,互相問候著,在炕上就坐下了。也是話少,客氣,也是講日子不寬展。兩次出去要賬,一分錢也沒有要上。在一個地方,得到了半口袋玉米;一個地方,得到了半口袋豆面。
父親上了年紀,兒女長大了。一大家子人光是吃穿的開支,就是一大項,電費都交不起了,晚上又點起了煤油燈。父親承受著壓力,動輒就發(fā)脾氣。我哥上班的廠子,生產(chǎn)電子管,那年月電視剛興起,廠子也生產(chǎn)組裝,還折價給職工賣。我哥抱回來一臺,全家高興,父親不高興。開電視,嫌費電,這是其一,我哥手里在削木頭,眼睛在瞄電視,出活慢,也顯得不用心。父親竟然把電視插銷拔了,把電視機搬出來,丟到了柴火堆。一連許多天,電視沒人敢開,成了擺設(shè)。
父親吃過沒文化的虧,我知道的有兩件事情。一個是父親干不動木工活,有人介紹在一個單位看大門,但有一個工作內(nèi)容,要收發(fā)報紙。這個父親無法完成,只好放棄。一個是最小的弟弟沒考上高中,牽扯到就業(yè),那時候找工作已經(jīng)找不下了,不過初中畢業(yè)的還能當兵。父親為了保險,竟然聽別人鼓動,花了許多錢,把弟弟的初中畢業(yè)證拿去叫人涂改成高中畢業(yè)證,結(jié)果報名時被識破,取消了資格。弟弟只能外出打工,去銀川,去深圳,晃蕩了許多年回來,除了個子又長高了一些,啥都沒有落下。弟弟抱怨,酗酒,似乎是父親害了他。其實,就是當上兵,回來安排工作,也沒有像樣的單位,那些和弟弟同一年當了兵的,后來都下崗了。也正是這個原因,雖然不明說,父親也后悔,覺得虧欠弟弟。父親得大病,咽氣的時候,弟弟跑得不見個人影,父親不停叫著的,是弟弟的小名。
許多年后,父親為什么沒有讓我們當木匠,沒有走他的路,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我猜測,父親沒文化,并不意味著沒見識,他是從自己早先的經(jīng)歷中,獲得了一個重要啟示:有時候,一個人本事再大,即便折騰出一份產(chǎn)業(yè),也是白忙一場。另外,父親也從自己后來的不容易中,進一步堅定了想法,那就是不讓兒子困于一門手藝,不光不穩(wěn)定,還會陷入絕境。必須換一種方式生存,那就是走向社會,在更大的天地尋找生路,起碼也是融入一個集體之中,過得好過不好,也比一個人掙扎,一個人四處碰壁強。把父親的經(jīng)歷和時代聯(lián)系起來看,我只能說,父親是對的。
幾十年過去了,二道渠早就被填平,毛紡廠也不知是倒閉了還是轉(zhuǎn)產(chǎn)了。唯有我們家的房子還在原地,原來是公家的,也是兄弟幾個都出力,按照政策買了下來,又進行了翻修,比以前寬敞,比以前結(jié)實牢固了。門前以前是土路,也硬化成了水泥路,周邊蓋起了高樓,火車站修建在更遠的涇河灘。我回老家坐火車,一路哐當,省了不少時間。我嚴厲的父親,去世幾十年了,埋在南山的墳地里,母親沒有享多少兒女的福,也病故了。我每年回去,兄弟幾個一起去給父母上墳。南山也有了變化,一條高速路橫穿過去,原來的莊稼地,有一大塊流轉(zhuǎn)給了一個老板,種植了藥材。站在南山上望過去,縣城的景象,像是老樣子,又認不出來了。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