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建林把燙手的年糕餅摁進白糖瓷缸,還沒送到嘴邊,就開始吸溜熱氣。糖粒和焦脆的餅皮在口中嚼得嘎嘣響,像是點了一嘴爆竹。
這是于家媳婦的拿手菜,每當她端出一盤圓圓整整的年糕餅時,熊建林就忍不住贊美她的廚藝,說:“嫂子,當初怎么就沒人把咱倆說合說合?”又裝腔說:“還是我沒口福啊。”
于家媳婦聽到便罵:“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烙的餅你一頓也沒少吃?!?/p>
熊建林像得了便宜似的,說:“罵人也好聽?!庇謬K嘖地感慨:“你瞅老于,戧毛扎沙的,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白瞎了你這個人?!?/p>
老于的笑聲從菜地里傳出來,他也不生氣,說:“不白瞎。我家這老些礦?!毙芙謫芰丝谕履骸盃僮?,還有礦?”老于頭發(fā)稀疏的腦袋從茂密的黃瓜架子里鉆出來,隔著寬闊的院子,對熊建林身后的房屋指指點點,然后說:“三個門框,好幾個窗戶框?!?/p>
熊建林連笑帶罵,餅渣噴一地。
老于從菜園走出來,臂彎里一筐頂花帶刺的黃瓜,手上一杈暖粉色的海棠果。他關上菜園的籬笆小門,把門口的黑公雞驅(qū)走,又丟給它一片新鮮的白菜葉。
熊建林接過海棠果深吸一口氣,果子馥郁的芬芳混合著山林中各種香氣把五臟六腑洗得干凈透亮。
老于說:“你嫂子,遠處不說,咱鄉(xiāng)里肯定算鄉(xiāng)花了吧?!?/p>
“那肯定,我嫂子個兒最高,我嫂子脖子最長,鵝都沒她脖子長。”
“擱以前肯定送進宮去了,哪還有我的事?!?/p>
“你得感謝你祖宗十八代?!?/p>
于家媳婦笑得直不起腰,轉(zhuǎn)身又去給他們煮了盆鍋茶。
桌子擺在白楊樹下,十七棵白楊也是于家院子的邊長??沧酉乱粭l山澗輕輕環(huán)抱院子,又向下跑去消失在密林之中。老于用山泉水攔了兩個魚塘,養(yǎng)了百十條鮮艷的火鯉,大大小小,連成片地出現(xiàn)在綠水青山間,那美麗的紅色總會讓人感到喜悅。山風帶著泉水的清涼,把楊樹葉子吹得比風鈴還好聽。
熊建林茶足飯飽,兜里裝上海棠果,往山上去。經(jīng)過一條窄道,于家夫婦隨意撒下的花籽,雛菊,胡枝子,一丈紅,婆婆納,如今繁花稠疊,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日照下異常明艷。遠處的向日葵在悄悄轉(zhuǎn)頭,腳下的雞冠子在舒展花穗。巡山對他來說早已不是責任,而是福氣。
身后有車輛駛來,在熊建林身邊搖下車窗,說:“請問,這是黑山嗎?”
“是?!?/p>
車窗關上前后座的人說:“真的哎,也不黑啊?!?/p>
熊建林抬眼望去,清朗的天空下全是綠色。閉上眼,會覺得氣味都是綠色的,一種濕潤的盎然的綠。室內(nèi)待久的人會覺得這綠是令人吃驚甚至眩暈的。
所以熊建林也不知道為什么叫作黑山,他出生在這里,但也從來沒聽人解釋過這個名字的來由。他小的時候覺得縣里其他地名更好聽,魚兒山、海留圖、元寶五峰白云洞。黑山嘛,美感上差了點,也不夠形象。
后來他長大些,去城里工地上搬水泥,那幾年他幾乎忘掉了這個名字。直到有一天,他回鄉(xiāng)奔喪,到家時已入夜。大火后黑山的影子在幽藍的天空下顯得蕭瑟悲涼,可身邊的焦土上已長出嫩芽。熊建林從中看到了一些可貴的東西,黑山這個名字在那一刻變得十分妥帖、巍峨、簡潔且可靠。為了表達對黑山的感情,熊建林當時就為以后的孩子起好了名字,無論男女,就叫熊黑子,意為黑山之子。
黑子后來對父親起的名字很有些意見,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熊建林原本要按計劃巡山,走到山頂,在涌泉寺的斷碑前歇腳,再從另一側(cè)下山,折回到于家院子,一來一回半晌時間。可當他瞥見那輛皮卡車廂里拉載的物品時,不得不改了主意,隨著車輛翻起的塵土,也跟著往山谷里走去。
盤山路會繞一個大圈,熊建林眼看車輛越走越遠,便抄近道,拽著柴火爬上山包,循著枝頭的紅絲帶,找到一條隱約在山林間的巖徑。他的到來打擾了擁擠生長的草木,還有枝頭啃手的小松鼠。
翻過山包,來到開闊的芳草地,剛才那兩輛車已經(jīng)搭好帳篷,正預備點火。熊建林上前搭話。幾個人眼神躲閃,埋頭干活,只有剛才問路的年輕人來迎。這幫肯定是外地人,他們有種新毛病叫社交恐懼癥。熊建林頭一回聽新鮮得不行,全縣十五個鄉(xiāng)十一個鎮(zhèn),從來沒聽說過誰看見人不知道怎么說話。這里的人,熊建林常想,是怎么在不見面的一個小時之內(nèi)又經(jīng)歷了一個小時也講不完的故事的。
來迎的年輕人圓臉盤子粗眉大眼,有幾分像熊黑子,長得挺合熊建林心意。
“玩歸玩,不能點明火哈。”
年輕人的笑臉僵了一下,問:“您是?”
熊建林從兜里掏出來一個紅袖章,順帶掉出幾顆海棠果。紅袖章套在左臂上,熊建林矯正了字的朝向:防火巡查員。
“吃點冷的,不用燒的。要不山下有個農(nóng)家院子,就你們剛路過那兒。莊稼人做飯沒什么場面菜,但旁處也吃不到這味道?!?/p>
年輕人撿起地上的海棠果,往身后看了一眼。一把露營椅上一個中年人在興高采烈地指揮他面前的七手八腳:“肉待會兒再拿出來……拆開炭包……點有凹槽的那面?!毙芙钟锨白柚?,年輕人攔住,略一遲疑,說:“大叔,你這海棠果聞著香。我買幾顆。”
“拿著吃吧,我兜還有?!闭f著,熊建林上下拍兜,把海棠果翻出來,遞過去時,遇到年輕人手里的鈔票,扇形狀打開,五張。熊建林納悶,城里人都什么消費水平,滿山的野果已經(jīng)說了不要錢。
年輕人說:“您行個好。我保證把火滅掉?!?/p>
這年輕人三十歲左右,皮膚不算白皙,但肯定不是干體力活的。他留的是利落的寸頭,穿一件粗布天藍色的襯衫,肩膀厚實寬闊,給人一種很敦厚的感覺,但此時他臉上卻是卑怯的表情。熊建林這才明白年輕人不是要買海棠果,而是要買通他。
熊建林有點不忍心又有點恨鐵不成鋼,他說:“誰保證也不好使,有的是前車之鑒。要不定下這規(guī)矩呢,林子里點火是天大的事?!?/p>
熊建林嚼了兩棵野韭菜,年輕人還沒有走到他領導面前,不過已經(jīng)制止了要點火的人。于是熊建林也不著急,他彎腰采了一把韭菜花,又單拿出兩根繞著花梗纏幾圈,捆成一束有濃烈辛辣香味的花束。
年輕人的領導嚷出了聲,像是被澆了桶冷水,要惱。年輕人低頭說了幾句什么,把領導往車上護送,又扭過頭忙里偷閑地責令眾人迅速裝車。
熊建林看著那兩輛車往山谷深處開去,他不放心,但又跑不過車子。他站在原處,讓腿和理智做了一會兒斗爭。云影從他身上飄過,太陽照得眼皮酸唧唧的,他瞇起眼睛往山上看。忽地,山上草木翻涌,痕跡彎彎曲曲時斷時續(xù),像是風有了形狀,又像一個龐然大物隱了身。熊建林心生一計,打個電話騙老于快來,叮囑他一定要騎上摩托,麻溜的。
熊建林從小就知道林子大有神秘。腳下的草地,雨水豐沛時是條小溪。聽說有一天巨蟒下山喝水,頭已扎在溪水里,身子還在山上。有山民路過,巨蟒轉(zhuǎn)頭,帶來雄渾的氣流將山民撲倒。山民仰面倒爬,逃回山下。據(jù)說,一條蛇眼有一頭牛那么大。
傳言后來變得細節(jié)翔實,情緒飽滿。作為傳言集散地的于家院子,卻從未能傳出那山民姓甚名誰。老于的爺爺于老爺子還帶人往深山處探尋過幾次,什么也沒找到。大家合計,在找的是已得道的仙子,自然無跡可尋。后來修路、開礦的工程,憚于仙子的盛名,統(tǒng)統(tǒng)繞過這片山。每每說到此事,老于的爺爺于老爺子,眼里的笑就意味深長。
老于把摩托騎來,有點不情愿:“蟒呢?”
熊建林指著對面山坡說:“你看,像不像?”
草木翻涌的痕跡正在盤旋而上,柔軟的植被整齊搖擺像是在給誰讓道。老于念叨,啥也不是,一回頭見熊建林已經(jīng)跨上了摩托,便追過去:“你小子就是讓我來送摩托的吧?你可說了,騙我是兒子?!?/p>
熊建林把手里的韭菜花扔過去,說:“那就把韭菜花送給我媽。”
車輪在石子路上打個滑,上了水泥道。摩托開得很快,峽谷植被迅速后移,白云卻掛在天上一動不動,有種視覺的錯亂。一路走過,除風聲外,還聽到不知什么鳥在林子里叫,聲音清亮得像剛?cè)诨难B放砸慌排攀窨袷巧衬锖闷娴暮B,見熊建林路過,個個拉長了身體夠著腦袋張望。
幾乎要到林場,依然不見那兩輛車的蹤跡。熊建林在一株老核桃樹前停下車,樹皮灰白已有淺淺的裂痕。他環(huán)顧左右記下位置,這是棵好樹,入秋要帶媳婦來打核桃。
傍著林場新挖了一條防火道,坡上裸露的腐殖土還掛著植物根須。防火道的水泥路自上向下鋪就,上坡那段拉了毛,正敷著透明的塑料膜做養(yǎng)護。熊建林查看輪胎痕跡,果然那兩輛車往下去了。下坡現(xiàn)在沙石多,不能騎車。熊建林從摩托車工具箱里掏出一把一公斤的滅火器,當啷在手里往下尋去。
沒一會兒就聞見烤肉味,他心想這幫犢子真會找地方。防火道的坎子下是平緩的荒草地,四野開闊,草還沒有完全變綠,別有一番景象。他們鏟平了一片草地,圍著肉香坐一圈。看到熊建林拎著滅火器走來,豪華座椅上的中年人有些陰陽怪氣:“真盡職啊,拿不少錢吧?”又用下巴指了指圓臉年輕人,說:“他們要跟您一樣盡職,不會連個團建都組織不好??磥磉€是我工資開少了。”
熊建林上下?lián)u晃滅火器,拔了瓶蓋。人們四散逃開又上前搶救烤串。
熊建林說:“八十年代末,有人燒荒,把黑山點著了,大火燒了一個月。那會我不在,聽說根本沒法救,只能眼看著這山燒完燒那山。后來有人提出來割防火帶,沒經(jīng)驗,剛開始割的時候離火近,不知道啥是爆燃,啥是高溫輻射,啥是掩體,硬割出一條道。死了幾個不要命的,其中之一是我爹。
“七年前,西溝有個女的要嫁人,結(jié)婚前一天偷偷去給她媽上墳。剛?cè)攵?,松樹油子最肥,噌一下就著了。那次我在,火燒得比天高。熱浪一陣一陣來,喘不過氣,山下的汽車都搖晃。黑夜白天不間斷,木頭噼里啪啦地燒,燒得狠了還爆炸。燒了一個星期,直升機一趟趟澆水。那女的沒死,現(xiàn)在還在監(jiān)獄呢,她男的早跟別人結(jié)婚了?!?/p>
熊建林瞄準爐子,啟動滅火器前,最后說:“我一個月巡山的錢鄉(xiāng)里補貼六百塊,不值一提。一場山火損失小的上百萬,多的我也算不清。這錢你要說你能出,我可以給你打個電話問問,沒準也可以燒?!?/p>
等了一會兒,沒人回答,熊建林便說:“我覺得也是,咱還是別燒。要知道燒起來的時候,山里的老人是肯定跑不了的,只有等死啊?!?/p>
看著兩輛車氣呼呼地往出走,熊建林給老于撥去電話,想讓他估算著他們出山的時間,別再出幺蛾子。老于不接,熊建林心想他真是個小氣鬼。挖了個深坑把炭埋好才往回返。
從高山處往遠看,一層層山,一層層變淡,變成煙灰色的藍,與傍晚的云輝映。太陽一落山,氣溫就冷下來,回到于家院子時熊建林覺得身上的汗結(jié)成了一層薄薄的冰。喝下兩杯熱茶,還是沒見老于人影,熊建林跟于家媳婦又是嫂子又是娘地撩騷一陣,惹了一通罵,才心滿意足地回家。
半夜,近一點,熊建林接到電話,老于還沒回家。
熊建林喊他媳婦兒下炕,兩人分頭叫上村里男人于家院子集合。于家媳婦說就白天那會兒騎摩托車進山,人再沒出來。滿院子人一哄而起,找吧,別耽擱。套衣服的換鞋子的,有人拿手電有人發(fā)電池,熊建林的媳婦陪著他嫂子看院子。大家商量從門口的道上黑山,角落里陰了半天臉的熊建林說:“別價,從我們晌午見面那里上山?!?/p>
他們兩人一組,憑經(jīng)驗避開摞了層層青苔的石頭和濕滑的陡坡,不停地喊著老于的名字,呼喚聲穿過林子飛向四面八方又飛回來。白天的山色彩繽紛,夜晚卻沉積著一種靜謐的力量,足以威懾所有意念。老于的爺爺于老爺子,也就是熊建林的姥爺,多年前就是消失在深夜的大山之中。內(nèi)親外戚很少談及這個話題,似乎默認了這種自主選擇??扇缃裨谏钜怪兴褜に男值埽@段往事在熊建林心里沉重起來。
手電筒能照的亮很有限,即使照到也要費力辨認。約莫天亮前,才有人循著哼哼唧唧的呻吟聲音,找到了摔得血腥糊拉的老于。他意識微弱,眼皮腫得睜不開,鼻子里有血和透明液體流出來。
幾人背下山,拉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又轉(zhuǎn)去縣醫(yī)院,縣醫(yī)院派救護車直接送到北京。他們在急救室門口等,又跟到手術室門口等??粗中g室的門打開,關上,人們被推進來又推出去。談話室上方的喇叭一有動靜,他們就緊張。不停地被叫去簽字,麻醉、輸血、病?!?/p>
老于是踩滑了石頭跌下去的。那一趟十來米長,草木被拖拽砸斷,留下山里人再清楚不過的痕跡。皮肉都長好后,他腦子還是昏的,時醒時不醒。醒的時間短,只有一刻不停地盯著他看,才有可能在一瞬間捕捉到他和以前一樣清亮的眼神。
熊建林說:“嫂子,是我騙他說山上有蟒?!?/p>
于家媳婦說:“山里人哪有沒摔過的。跟你沒關系?!?/p>
老于家里沒斷過人。人們進山出山吃飯睡前,只要閑時都會來于家院子站一站。有時端著自家飯碗,吃著吃著就走過來,有時剛從地里回來還扛著鎬頭,有時婦人要做針線,抱著笸籮一坐半天。村中心從小門市轉(zhuǎn)移到了老于家。體力活兒老于媳婦并沒有太為難,大家都能幫把手。人們順便把這些年聽過的見過的親歷過的傷都拿出來講。
于家媳婦娘家二叔的親家爹說:“我上樹掏鳥蛋,樹枝折了,連人帶蛋滾下砬子。從大腿到胸脯的皮全擦沒了?;枰惶?,醒了,自己走回家?!?/p>
老白家的大舅子說:“我那年進山采松塔,沒加小心,被野豬從身后頂飛。我就勁兒爬到樹上躲過一命,到現(xiàn)在還會腰疼?!?/p>
老高家嫁出去的二姑奶奶把頭發(fā)撩起來看少了半邊腦袋,說:“我小前兒上山薅柴火,把上邊石頭扽了下來砸的?!?/p>
他們的血流進山里,大山在他們身上留下印記。人和土地的命運就這樣交織在一起。最后大家都總結(jié)說,不管啥毛病都能好,肯定能好。
老于身子硬邦點,熊建林就把他推出來,擱楊樹底下風涼。山上的綠色慢慢褪去,秋天的顏色變得濃烈,然后糾纏在一起。熊建林天天跟老于說話:“玉米最后一茬了。今年花黏香啊。”“要垛秸稈了,你不下來幫把手?”“還記得咱倆小前兒,冬天鉆秸稈堆里睡覺,真暖和啊。家里人漫山遍野找不著,好一頓揍啊?!庇袝r又沒來由地說一句:“這么大的山,啥事都能過去?!?/p>
風漸漸變得凜冽,剝凈了頭上的楊樹葉子,只剩魚刺一樣的雪白的枝干。入冬前到開春后是防火的關鍵時期,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瞭望塔和各種智能預警系統(tǒng),熊建林參觀過那些高科技的檢測儀器,見過屏幕上面紅紅綠綠的花斑,但各村鎮(zhèn)依然少不了防火巡查員,其實就是從另一維度預防火災,若有燒荒上墳這些事能提前預判和勸阻。熊建林深知這一點,農(nóng)閑下來,他不在于家坐著,就往山里跑。
溪水河流都上了凍,水的顏色和形狀也凍了起來,藍色的溪底,雪白的氣泡,還有矮矮的水波。天晴時,很多人來滑冰,用塑料溜冰車、硬紙板,若是什么都沒有,就坐在一塊大冰磚上溜。冰和冰搓在一起,就像燒開了水一樣咕咚咕咚。冰下清澈的地方還是讓人心里一驚,怕要掉下去。
他有時看人,有時看山上。冬天的蒼松勁柏也是綠色的,但與夏天的綠很不一樣。夏天的綠活潑,好像那顏色能跳出葉子,把空氣染綠。而冬天的綠,是冷凝下來的,綠得發(fā)黑,與蒼茫的天有明顯的界線。熊建林這時覺得,的確是應了黑山這個名字。
老于精神不太好,吃得也少,兩條腿細柳一樣。他躺著的時候多,痰黏在嗓子眼憋得喘不過氣,聽說一晚上要起來吸幾次。一個姿勢久了,身下就紅得厲害,老于媳婦怕他身子爛掉,得空就給他揉。白天他躺著曬暖,床上沒了太陽媳婦就把他搬輪椅上,趨光的貓一樣隨著太陽走。有時候他明白過來,嘴里含混說不清哪兒不得勁,一個勁兒掉淚,更多的時候糊涂。他媳婦也熬得夠嗆。
那天熊建林下山,看見路邊蒲公英干枯的花梗,先是想樂,以前常拿蒲公英逗老于,說你看,像你頭發(fā)不?風一吹,全掉了。轉(zhuǎn)而想起癱在家的老兄弟,又難過起來。
進于家院子,于家媳婦正噙著淚往出走。熊建林忙問咋了。于家媳婦說,醒了,要找你。熊建林進門,老于斜靠在被子垛上,身子滑歪了,頭還直挺挺地擰著勁。他說:“建林,你來?!?/p>
熊建林架起老于胳膊,給他正了正身子,又在炕沿坐下。屋里的太陽光燙人,熊建林把帽子棉襖脫下,順便蹭了把鼻涕眼淚。
“我這兩天,老想起我爺爺?!?/p>
熊建林:“你爺爺?我姥爺?”
“我爺爺,你姥爺?!崩嫌谟终f,“你還記得他最后說什么嗎?”
熊建林哽在那里,張了張嘴,又閉上。
老于說:“不記得了?”
熊建林別過頭去,半晌說:“記得。他說,我再活七天?!?/p>
“第七天夜間,他進山就再沒出來?!?/p>
熊建林說:“你別瞎尋思,有病治病。”
“有些病不是治的。身子不能動,腦子也糊涂。前一刻還夏天再睜眼就上凍了。咋治?”
“你都能說話了,就能治?!?/p>
老于便笑,說:“能治,能治。我明兒就下地腌酸菜,后天給你包酸菜餡餃子?!?/p>
熊建林撇嘴,說:“酸菜就腌一天你糊弄鬼呢。”
于家媳婦原本愣在院里,眼睛接到老于和熊建林的目光,又猛地左右找活做。老于望著她,說:“就是你嫂子,以后你們多支應點。”
又能聽見泉水聲音的時候,老于沒了。于家媳婦說,她其實知道老于的心思。有一天,老于非要到楊樹底下坐坐。那天特別冷,樹都冒寒光。有什么好坐的?老于偏不,他說往前些,坎子邊上靠靠,再靠靠。下面魚塘凍得當當?shù)?,摔下去肯定完蛋。老于讓媳婦該干啥干啥去,他要自己待會兒。她離開前,說:“是我把你推到這兒的。你要是這么走,我一輩子不安生?!闭f完,她頭也不回地鉆進廚房,告訴自己至少數(shù)上二十個數(shù)才能看他一眼。那天下午她不知道數(shù)了多少次一到二十,手里的活做得亂七八糟,飯煳的煳齁的齁。但每次抬頭老于都老老實實坐在那里,直到起風,她把他推回屋,再沒提這茬。
老于又熬了幾個月,開春時躺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走的。前一夜還喝了碗棒茬子粥,早上他媳婦忙完回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叫不動他?!皼]再遭罪?!边@是他媳婦那幾天最常說的話。
熊建林幫著布置靈堂,刻碑,聘知賓,雇廚子。來悼念的人多,又在院里擺上座椅茶水,里里外外,井井有條。傍黑前兒,人都走了,熊家夫婦和老于媳婦收拾完,坐在屋里發(fā)呆。
老于媳婦問:“下葬時燒一點紙,行不?”
熊建林說:“剛過完一冬,草干著呢,現(xiàn)在一點就著啊。”他嫂子說:“是,我也知道不該燒。就是老覺得,心里激燎激燎地難受?!?/p>
熊建林沒接下話,他嫂子也不再言語。
倒是熊建林媳婦大聲走路,大聲鋪炕,摔摔打打地表達不滿。后來忍不住開始白話:“小時候你爹媽怕獾子叼你,把你掛梁上,一天天的,是你兄弟給你往筐子里扔紅薯干。老于兩口子開小鋪,那些方便面火腿腸可全進你兒子肚子里了,把黑子當自己兒子啊,哪還有比他們更親的人?。吭僬f了,你看不見的地方有的是點火的人,也不是每次都出事。要我說,咱多帶上幾瓶滅火器,大瓶的一人帶倆,帶仨。憑多大的火也能滅它,保準沒事?!?/p>
熊建林被她嚷得頭疼,拿上衣服出了門。他媳婦又追出來,熊建林呵斥:“你添什么亂,點火多大的事你不知道嗎?我還是專門防火的?!?/p>
他媳婦不等他說完就嚷道:“少跟我拿著雞毛當令箭。”又把聲音降下來,說:“人家不提,你可別忘了,老于是給你送完摩托后才出事的。”
熊建林被戳中心事。他的心里哪里有過一刻平靜,宣講看得再多,說別人的時候再大義凜然,事情臨到自己頭上,才知道世代傳下的風俗是有深入人心的力量的。他也想掩耳盜鈴一次,但又深知那后果是任何人都承擔不起的。
火化那天熊建林早早來到于家院子,他只穿了一件秋衣站在楊樹底下,回憶他經(jīng)歷過的那次山火。高溫熏得人睜不開眼睛,他穿著防護服依然渾身滾燙。身邊果子爆炸,草木油脂燃燒,大風帶著火焰飛奔。他們被困火中,若順風與火賽跑只有死路一條,只有逆風沖出火海才有一線生機。熊建林記得自己心里數(shù)著,在火里他待了七秒鐘,逃出一條命。
此時山上的雪還沒化,熊建林盯著遠處刺眼的白雪。初春的山里還是很冷的,寒意從皮膚逐漸侵入體內(nèi)。他感到特別冷的時候,皮膚的疼和火燒時是一樣EeZkAp7OgX+fPRozZG6k/Ty2PWal3lTJ+6j1VJkQnCE=的。想到老于馬上要被推進烈火,從此在這世上消失,熊建林心里突然什么東西塌了下去。他弓下腰,靠著樹緩緩坐下。熊黑子出生那年,老于種下這些樹,怕孩子淘氣了會掉下坎子。如今,樹長高了,孩子出息了,老于沒了。
當天事情辦得很順利,熊建林的媳婦大聲表達了所有人的不滿,也贏得了大家表面上的理解。但熊建林知道自己這個蠻婆娘不是省油的燈,午飯時就一個勁兒跟老于媳婦咬耳朵。老于媳婦皺眉頭不說話,熊建林媳婦倒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
次日天沒亮,熊建林被關門聲吵醒,一摸,身邊被窩是空的。他穿上衣服追出去,遠遠看到他媳婦和他嫂子大包小包往山上墓地走,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錯。熊建林叫她們,她們卻加快步子裝聽不見。熊建林快跑上去,攔住她們的去路,說:“不能燒!”
他媳婦怒斥道:“熊建林!你磨磨嘰嘰的,不抵個好老娘們?!?/p>
熊建林要跟她惱,他嫂子緩上一口氣,說:“建林,我總是夢見老于跟我說冷,沒衣服穿。”
此話一出,熊建林愣在原地,心里一陣陣酸楚。兩個女人趁他發(fā)呆,繞過去繼續(xù)走。過了一會兒,熊建林追上她們,接過包袱,看到里面的滅火器,便也跟著上了山。
他們給新墳添了土,墳前圍了一圈石頭,把包袱里的黃草紙、金元寶掏出來備好。熊建林握住打火機,大拇指摁在砂輪上,下了下決心,又把打火機交給他媳婦,說:“還是你來?!?/p>
打火機在他媳婦手里噌一聲,沒著,又噌一聲,又沒著。熊建林的腿跟著軟了兩次,他拿回打火機說:“還是我來?!?/p>
他等了會兒,等林子里的風靜下來,火苗才從火嘴噴出。他媳婦不慌不忙,手里添紙嘴里念叨:“大哥我再來看看你。昨天沒給你送你別怪記,你兄弟這人你也知道,平時沒正行,軸起來跟驢一個樣。”
兩個女人燒一陣哭一陣。熊建林在一旁不斷變換位置擋風,催著快點快點,真是要命。
紙終于燒完,熊建林卻不肯走,他抱著膝頭蹲下,看著紙灰慢慢死去,他的警惕心也終于隨之暗淡下去。他感到腿已經(jīng)麻透,說行了,撤吧。
他跛著腳慢走,天已經(jīng)大亮,土地變得松軟。初春的山林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不再是硬邦邦的冷,而是堅冰在努力消融,生命在蠢蠢欲動。很快,也許就在下一秒就會噴薄而出一種清潤。
熊建林的媳婦攙著他,夸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爺們兒。熊建林飄飄然地享受著難得的盛贊,眼睛卻清楚地看到貼著地面的一陣來風,瞬間他的腦中浮現(xiàn)出那些灰白的發(fā)黑的紙灰飄起來,吹出燙金色流光的畫面。
熊建林不放心,非得要回去再看一眼。他媳婦不愿動彈,說和嫂子原地等著。
熊建林回到墓前,看到的是復燃的紙灰已四散于干草上。
熊建林大叫一聲,踩著麻腳跑過去。倆女人是過了一會兒才回來幫忙的,他媳婦一邊幫著踩火,一邊故作輕松地說:“沒事,沒事。”遠處已有干草點燃,生出明火。熊建林帶著顫音喊滅火器。他媳婦翻出滅火器,不緊不慢地問:“怎么摁不動?”熊建林休了她的心都有了,喊道:“先拔栓,再噴!”
火咬上熊建林的褲子,腿已經(jīng)不麻了,但很快就感覺到了燙。他脫下外套先打自己再打草地,心里一萬個后悔,一萬個不應該。他嘴里念著,老于啊,幫把手。
他媳婦和他嫂子終于研究明白了怎么開滅火器,但管子沒握緊,噴了熊建林一身泡沫。倆女人受到驚嚇,大叫一聲,火躲了躲,倒沒有受到影響。管子像蛇扭起勁舞,灑下漫天白霧。熊建林蹭掉眼睛上的泡沫,循著聲音奪下她們手里的滅火器。雖然精準定位了火的方向,但滅火器內(nèi)的壓力已經(jīng)大大降低,無濟于事。他扔了滅火器,又撿起外套開始撲火。他有一種悲壯的心情,要是著起來,他是不打算活著下山。
著了火的外套很快灰飛煙滅,熊建林脫了毛線衣繼續(xù)拍火。他媳婦咋咋呼呼一陣,反應過來之后也脫了外套跑向火,嘴里喊著:“沒大事,沒大事啊。”又說:“哦對,還有滅火器?!北銇G了衣服去摸包袱。她丟下的外套意外變成了燃料,火勢很快兇猛起來。
熊建林身邊的火勉為其難地收斂了一些,他媳婦的衣服著了冒白煙,遠處的荒草著了冒黑煙,它們上方的火都像太陽一樣耀眼。熊建林有些恍惚,他踉蹌著爬起來,哭的力氣都沒有,他要縱身躍去,來個轟轟烈烈。
他媳婦終于慌了,哇地哭出聲來,又丟下正在摸的包袱去拽熊建林。夫婦倆虛弱地拉扯了一陣,熊建林突然懷里一沉,他憑經(jīng)驗知道那是臺十公斤的干粉。迅速來了精神,拔保險銷,緊握噴嘴,對準火焰,一氣呵成。
熊建林不確定火是怎么滅掉的。他打開滅火器之后,他媳婦和他嫂子也一人一臺。但她倆連怎么開都是現(xiàn)學的,更別說與火保持距離和站在上風口這樣的細節(jié)了。一時間火焰伴著干粉狂飛,熊建林面前一陣熱一陣冷。
近乎癲狂的混亂之后是轟然的寂靜,靜到可以聽見噴嘴纖細的咝咝聲在消失,可以聽到雪白的固體粉末降落,聽到地下的老于為他們嘆出長長一口氣。
熊建林沒有理會他媳婦的安撫,他抓起鏟子四處擊打燃燒點,又把燒黑的地方翻鏟透徹確保它們再無回天之力。做完這一切之后,他丟掉鏟子,走向一邊,面向山外的山,癱坐在地上。他這才感覺到疼,褲腿燒沒了,露出烤紅薯一樣的皮和燒焦的腿毛,身上更是說不清地疼。熊建林一瞬間感慨萬千。
倆女人在他身后嘀嘀咕咕,你推我搡。半晌,他嫂子走近,說:“建林,沒事了喲。別哭了?!?/p>
看他沒反應,他媳婦去扒拉他:“別哭了!大男人的,丟不丟人?!?/p>
熊建林吼她:“你懂什么,我要真把林子點了,那是什么罪過你知道嗎?我怎么對得起村里,怎么對得起鄉(xiāng)里,怎么對得起我爹,怎么對得起要犧牲的消防員,還有那些要被燒死的人啊……”他越說越激動,躺在地上撒潑。
他媳婦哄了會兒,也不再耐煩,便任他哭去。她則抄起袖口跟他嫂子聊起天,她們在討論那種高級的火情監(jiān)測儀器能不能發(fā)現(xiàn)剛才這里的情況。他媳婦還問:“要是發(fā)現(xiàn)了,你說他還能當護林員嗎?一個月六百塊錢呢?!?/p>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