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晨馨,畢業(yè)于上海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yè),任職于鎮(zhèn)江市圖書館。任鎮(zhèn)江市社科應用研究專項課題“賽珍珠與魯迅的中國文學觀的對照之研究”主持人;是江蘇省圖書館學會課題“鎮(zhèn)江現(xiàn)存康有為藏書研究”、鎮(zhèn)江市社科應用研究課題“《文心雕龍》《昭明文選》對鎮(zhèn)江的文化影響力研究”“方志所載長江詩文文獻整理研究”等多項課題的主要參與人;大型歷史文獻叢書《鎮(zhèn)江文庫》編輯之一,《鎮(zhèn)江市圖書館藏珍貴古籍圖錄》編輯之一;發(fā)表多篇學術論文,其中1篇發(fā)表在核心期刊。
江南雨季時徘徊。江南的雨,是“好雨知時節(jié)”的欣喜,是“小樓聽風雨”的閑適,而短篇小說集《雨》中描繪的馬來西亞的雨,卻截然不同。那是我從未見識過的大雨——密集、突暴、驚怖,如江河失重,又稠密似墻,充盈于天地之間,綿亙在膠林樹叢。那樣的雨,可謂構成了一種生命狀態(tài),是雨中人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短篇小說集《雨》是2017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文學圖書獎得獎作品,也是 2018年首屆北京大學“王默人-周安儀世界華文文學獎”獲獎作品。作者黃錦樹是當代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界的領軍人物,《雨》是黃錦樹作品首次以原貌引進中國內地。著名文化研究人梁文道坦言:“馬來西亞的作家的一種特質,這個特質就在語言文字的經營上格外用心。坦白講甚至在今天的中國大陸,我們所謂的中州正韻的原生地,同代的許多的小說家都不一定有他們那么的圓熟,那么的精巧?!?/p>
在漢語寫作的文學版圖中,馬來西亞的華文創(chuàng)作別具一格,有其自身體系與脈絡。黃錦樹的小說讀來讓人有繁花驀然綻放之感,也會有老樹盤根郁結之意。對于我們中國大陸讀者而言,他的敘事結構、文字風格是一種陌生的、另類的存在,正因為如此,人們會獲得完全新鮮的閱讀體驗。
《雨》雖是短篇小說集,卻可作為一個整體來閱讀。全書共收入十六篇作品,其中八篇被“《雨》作品一號”“《雨》作品二號”至“《雨》作品八號”特別編號,八篇作品并非連續(xù)排列,其中還插入了未編號的作品。這樣的結構本身就不同尋常。在《雨》系列小說中,每篇作品的主角是住在橡膠林深處的四口之家,其中最主要的人物是一個名叫“辛”的男孩?!靶痢边@個名字應該也被作者賦予了寓意,有艱辛、辛苦之意。每一篇小說的主角同名同姓,卻承載了不同的故事。人物的名字在篇際間流動,同一名字似乎總攜帶著同一種命運,這四口之家在八個故事、八個時空中都經歷了或死亡或失蹤的厄運。這些不斷變換生死別離的排列組合,構成作者筆下一座奇詭的敘事迷宮。
所有的故事都在熱帶雨林里展開?!坝曷暢淙谔斓刂g。雨下滿了整個夜。無邊無際,也仿佛無始無終的?!弊髌分械挠?,淹沒一切,創(chuàng)造一切,雨林間有雷聲爆炸,有蘑菇生長,有長嘯的猛虎,有戾叫的猿猴,有生者之亡與亡者之生。漫漫深深的林海被割裂成平行宇宙,那看似盤根錯節(jié)、紛繁錯亂的雨之世界,更像作者筆下的一個個平行時空,唯一的聯(lián)結是似無休無止的雨,充斥著馬爾克斯般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
作者黃錦樹的文風,像極了熱帶雨林的雨水,行文如雨,時而傾盆,時而連綿,時而溟濛,時而澄清。文字皆有雨意,讀來滿紙滂沱。繁復的意象、元素經營,也是作者小說敘事中頗為得心應手之處。臺灣作家朱天文在序言中強調黃錦樹“是借用繪畫的作法把雨標識為作品一號、作品二號、作品三號……至作品八號,在小畫幅的有限空間和有限元素內,做變奏、分岔、斷裂、延續(xù)”。黃錦樹自己亦不諱言在借用繪畫的方法,用有限的元素在小畫幅的空間內做變奏、分岔、斷裂、延續(xù)。男人、女人、孩子、房子、船,相似元素堆疊在不同的時空,在雨的水汽包裹中糅合、漂移,在這樣的碰撞中,建構了一個馬來華人移民家族的生存與苦難。
眾所周知,雨,在文學作品中,早已是被使用得相當陳舊的意象,甚至可以說是“陳詞濫調”。然而在黃錦樹的《雨》里,“雨”這一意象煥發(fā)了新的情感張力。大雨仿若浪潮一般,一次次的大雨滂沱,沖刷出歷史的不同面目。林中虎,澤中墓,魚舟掛樹頭,整個自然界的動物、植物及其他各種事物,在無所不在的雨中,與人類“平等”起來,人類成為自然的交響樂中的一部分??此泼枋觥疤斓夭蝗剩巳缦N蟻”,實則折射出馬來華人的生存境遇——被遺棄的人生,局外人的無力。這是關于馬來華人的記憶、言說之雨。黃錦樹用魔幻的敘事手法、驚人的想象與現(xiàn)實,傳遞出雖是南洋華人卻也為人類所共通的生命體驗。
可以說,描寫“局外人”,是文學作品中一個重要的母題,例如法國文學巨匠加繆的代表作《局外人》?!队辍分械鸟R來華人,一再顯示了“局外人”的尷尬與無奈,有著郁達夫筆下“零余者”的影子,恍若時代的多余人。華人有“落葉”情結,南方以南的馬來,注定是一個鄉(xiāng)愁云集之地,作者道出他們的困惑與彷徨:“我們是被時代所閹割的一代。生在國家獨立之后,最熱鬧、激越、富于可能性的時代早已成過往,我們只能依著既有的協(xié)商的不平等結果‘不滿意,但不得不接受’地活下去,無二等公民之名,卻有二等公民之實?!彼麄冊庥隽松矸莸慕箲]與認同的危機,面臨著“無何有之鄉(xiāng)”的生存處境。黃錦樹曾負笈臺灣,后寓居臺島,遙望神州與大馬,身世漂流的人生際遇更是接續(xù)了屈原的意緒與遺風,對家國之夢寄托遙深。在筆耕馬華文學這片荒原時頻頻書寫“局外人”的境遇,再正常不過。兩千余年之前,屈原踟躕在南方水澤之畔,中國的離散詩學由此興焉;黃錦樹生于密林叢生的馬來西亞南部柔佛邦,亦有“由島至島”的離散經驗,“鄉(xiāng)關何處”的馬來華人鄉(xiāng)愁文學開始燎原。身世的托喻,時空的暌違,讀者看的是一篇篇荒誕離亂的故事,對于作者而言,筆下人物生死往復,在無數(shù)個平行時空里開展不同的故事,這是對逝者和來者的追尋,有著深深的無處歸去的悲涼。馬來華文文學、馬來華人的際遇與心境,借由小說集《雨》,可以管窺一豹。雨意充塞記憶的間隙,虛化了想象、回憶與真實,故土與異鄉(xiāng)的邊界被雨劃開,又被夜來稠密的黑暗填滿。迷宮般的敘事結構,繞不出的秘境窮途,無法擺脫的,終究還是離思的鄉(xiāng)愁、故土的糾葛。
《雨》這部作品,是我多次閱讀的書籍,感觸很深。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國實行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大潮催生著中國大大小小的角落,現(xiàn)代化、城市化進程逐漸加快,城市里崛起的高樓大廈、海量的就業(yè)機會、時興的服飾潮流、夜晚的燈火通明,給予了經濟落后地區(qū)的人們新的人生際遇,給人們提供了選擇、發(fā)展、自由、冒險的機會,人們脫離原本的生存環(huán)境,帶著自身迥異的性格特征、價值觀念,帶著想要打造一片天地的夢想抱負,被社會變革的潮流裹挾著來到了陌生新奇的世界。但與此同時,文化之間的碰撞不可避免,身在他鄉(xiāng)為異客,孤獨感與漂泊感無法消除,新時代新階層的異鄉(xiāng)者、局外人掙扎于新居與故土兩種文化的夾縫之間,或進或退,無所歸屬。在追尋、抗衡、掙扎的過程中,他們經歷了局外生存狀態(tài)所帶來的心靈苦痛,而文學的功能正在于探入人復雜的內心深處,分析人所面臨的生存困境。正所謂“大海何處不起浪,大地何處不遭雨”,《雨》中描寫的局外人的困境,亦深刻體現(xiàn)了當下中國都市群中“異鄉(xiāng)人”舉步維艱、進退兩難的生命境遇,以及人們所叩問、追尋的身份認同。作為讀者的我們,作為讀者的廣大“局外人”,從《雨》這樣的文學作品所發(fā)出的吶喊中,傾聽到了最為震撼的心靈強音。文學是人之情感、生命、信仰、文化的精神載體,從文學的立場關懷當下、關懷社會、關懷現(xiàn)實,傳達人們,尤其是底層人、邊緣人最為真實的生命聲音,這正是文學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