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文本的來源及其價值歷來為研究者關注,蒲松齡手稿本中的修改痕跡顯示了該書成書過程中部分文本的動態(tài)變化路徑,而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心路歷程和審美追求也可由此管窺一二。通過對手稿本修改痕跡的研究,可以發(fā)見蒲松齡詳與略之間的創(chuàng)作心路、重視形象連貫性的寫人策略和靈活避復的命筆捷思。這些發(fā)現(xiàn)可以與以往研究者對其他版本文本的批評互為補充,共同揭示出《聊齋志異》文本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聊齋志異》;蒲松齡;手稿本;寫人;審美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志碼:A
《聊齋志異》的內部規(guī)律研究和鑒賞評論歷來受到學界關注 ① ,該書有多個版本 ②,故而有研究者將目光放在各個版本之間的文本對比上。與此同時,《聊齋志異》存世的半部手稿本中的文本修改痕跡也值得注意?!读凝S志異》手稿本原為全璧,光緒年間曾借出半部,不幸為借閱者丟失,故僅余半部,由蒲松齡同族后人珍藏至1951年上交國家,今存遼寧省圖書館。該稿本由蒲松齡親筆書寫,其中時有涂改痕跡,蒲松齡或在原文旁邊添上幾個句子,或用筆墨把原文劃掉,視情況再補上新的內容。經筆者統(tǒng)計,手稿本中作者的涂改痕跡約有二百余條。①
由于《聊齋志異》手稿本刪除文本時多用細線劃掉,而在字縫中增添內容,故其文句去取情況歷歷可辨,這向我們提供了管窺蒲松齡創(chuàng)作心路和審美趣尚的機會。王子寬作過分析,得出了三點結論,其一是蒲松齡對文字的推敲是極其苛刻的;其二是蒲松齡在抄稿時,有隨抄隨改的習慣;其三是遇到一些難以遽斷的問題時,他也會躊躇猶豫,反復再三。[1]王子寬的研究側重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對手稿本的修改痕跡審美追求的分析主要集中在“嚴謹”“簡潔”這兩點上,而對其中體現(xiàn)的文本地位重估情況、寫人策略、思想邏輯統(tǒng)一性和避復意識卻少有涉及,本文即試圖在這些方面予以闡發(fā)。
一、詳與略之間的文本去取
《聊齋志異》手稿本在刪改痕跡上最為直觀的就是詳略互變。某些篇目中的大段文字被墨筆涂去,隨后在一旁補出比原先篇幅少的內容,這是由詳變略。同樣的,一些涂改則顯現(xiàn)出由略變詳?shù)拿婷?。那么,這種詳略互變是出于何種考慮呢?主要有“重估文本地位”和“推敲去冗”兩個目的。前者即依照文本在篇目中的重要程度而重新安排其字數(shù)詳略,后者即立足于文言文語法的精煉特點,刪汰繁復的表述。
(一)作者對部分文本地位的重估
記敘故事應詳略得當,對于希望重點表現(xiàn)的部分可以不厭著墨、詳加描寫,但對無關緊要的過渡語則不必如是?!肚嗝贰菲校⑾惨欢攘髀湓谀峁免种?,一個貴公子希望把她納入房內,她百般無奈試圖自殺,所幸其父托夢勸阻。然而天剛亮時,貴公子家的仆人又來催促了。她如何在限定時間內逃出困境,就成為讀者對下文內容產生好奇心的來源。因此,這段文字應當重點刻畫阿喜所處情境之危難與做選擇時的緊迫感,并不必要對她和尼姑的人物語言進行多么細致的描寫。手稿本內容原作:
語未已,聞叩戶聲。女失色,曰:“此前世冤家勾牒至矣?!蹦釂㈧?,果公子家奴。驟問所謀,尼紿之曰:“消息大好。初語之詞意生硬,賴我磨爛三寸舌,始說得石姑姑略一眨眼。告公子勿急,三兩日管有佳夢作也?!迸唬骸肮友允氯魺o事,教汝自復命?!?[2]494
后涂改作:
語未已,聞叩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奴驟問所謀,尼甘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復命?!?[2]494
尼姑原來說了四十多字的“消息大好。初語之詞意生硬,賴我磨爛三寸舌,始說得石姑姑略一眨眼。告公子勿急,三兩日管有佳夢作也” ① 被用“甘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替代。改動前的長串內容雖然貼近啰啰嗦嗦的老尼聲口,但在這里并非應該表現(xiàn)的重點,而改動后的文本將原來直接引用的人物話語改成了概括式的轉述,則更加簡潔。單獨視之似不如之前生動,但考察這段文字在上下文中的功能,卻應當承認這樣的改動是有助于突出文本重點的。
蒲松齡或已認識到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在繁簡表達效果上的差異,因此在只當略一提之的地方,他經常把原有的人物語言涂改為大意概括式的文字。如《庫官》一篇,張公和庫官的對話原作:
問:“庫存幾何?”答言:“二萬三千五百金。”張曰:“方在行旅,多金恐致累綴,勞暫典守,北歸時可便盤驗耳。” [2]543
后涂改作:
問:“庫存幾何?”答言:“二萬三千五百金?!惫珣]多金累綴,約歸時盤驗。[2]543
有關日后盤驗的內容原來以對話形式呈現(xiàn),后來變成了簡潔的轉述形式?!稁旃佟返墓适轮髦荚谟谌怂玫慕疱X實有定數(shù),因此張公應得金額的數(shù)量是文本的重點,后來他自己收到了別處的禮物,此處暫存的錢財就消失了。關于應得金額的問答被保留下來,是因為它關涉主旨,要提醒讀者注意。而托付暫存之類的話語純是承上啟下,為后文暗埋伏筆而已,因此略微一提便好。
其實,語言本身就自帶一定程度的伸縮性,對某一信息進行描述時所用的篇幅本就可長可短。在《中國敘事學》中,楊義先生用敘事時間的相關概念來說明情節(jié)疏密度等相關問題,總的來說,情節(jié)越密則敘事時間越慢,反之同理。[3]141以此道理推之,小說創(chuàng)作者在傳達某一關鍵信息時所用的文字越多,則這個信息越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所謂“詳”和“略”的區(qū)別在于用多少文本篇幅來傳達單位信息量。故在上述修改中隱藏著這樣的邏輯:文本內容間的地位并非平等,作者花費筆墨鋪開來寫的對話比略一概括的轉述內容更為重要,因為它更能引起讀者注意。進而可說,作者對文本詳略的修改在實質上是對文本相對地位的重新評估,某一部分在最初或是重要的,因此被作者用詳細的對話寫出,但作者在經過思考后,又認為它應當處于從屬的地位,于是將它簡寫了。
上文列出的例子都是化繁為簡、變詳為略,作者是否其實只是單純地追求文本簡潔而作修改,其意義并不上升到“重估部分文本地位”的高度呢?并不如此,遍檢作者對手稿本的涂改部分,雖然化繁為簡的確實占了多數(shù),但也有變略為詳?shù)那闆r。例如《續(xù)黃粱》一篇,故事套路仍是主人公做夢一度大富大貴、權傾朝野后來遇挫并最終醒來的模式,在描寫其炙手可熱時,有段文字最初作:
偶出郊衢,醉人適觸鹵簿,即遣人縛付京尹,立斃杖下。聲勢赫濯,累足以跡。[2]571
后改為:
偶出郊衢,醉人適觸鹵簿,即遣人縛付京尹,立斃杖下。接第連阡者,皆畏勢獻沃產。自此富可埒國。[2]571
修改前的文字關心的點在于主人公的“殘暴”,以至于令人生畏。他對于觸怒自己的喝醉者的近乎濫殺態(tài)度,真是令讀者見微知著,懂得他是怎樣暴虐天下的。因此,“聲勢赫濯,累足以跡”只算得上對故事的延伸和總括,并沒有提供他不仁的新角度。而修改后的文字進一步提到別人因為畏懼他的勢力而進獻財物,讓這一人物在“暴戾”之外多了“巨貪”的罪行。前人所謂“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的話,在《續(xù)黃粱》一篇中彰顯得淋漓盡致,這一修改讓人物形象變得更惡劣,提高了這段文字的精彩程度。
在補上這個例子后,不難發(fā)現(xiàn)蒲松齡對文本的修改實為雙向的。他用轉引大意的方式略寫了那些不甚關鍵的人物對話,又對一些應該著重表現(xiàn)的部分用了更細致的表達,借此實現(xiàn)對部分文本的地位重估,這樣就不會產生次要文本喧賓奪主的情況。
(二)不蔓不枝的用心推敲
上文所述對某些人物對話縮減概括的修改,是憑借此部分與彼部分地位重要性的差異做出的。但還有一部分修改是為了語句本身的和諧優(yōu)美,繼承了古人煉字煉句的傳統(tǒng)。
例如《王六郎》中,許氏對化作人形的六郎說“方共一夕,何言屢也?如肯永顧,誠所甚愿,但愧無以為情” [2]28,這句話由若干停頓組成,其字數(shù)分別是“四、四、四、四、六”,頗為整齊。古人的駢文就常用“四六體”,而蒲松齡自己也寫過不少四六之文,因此受其影響,希望把句子裁剪優(yōu)美。而在他修改前,該句原作“誠所甚愿,但愧無以為情矣” [2]28-29,其實句意幾乎一致?!耙印币彩俏难晕闹谐R姷木淠┱Z氣詞,但作者還是要把它涂去,可見他一字不輕易放過的細致精神。他對句式齊整的追求在《嬌娜》的修改中也體現(xiàn)出來,主人公他們吃完飯后,“公子呈課業(yè),類皆古文詞” [2]64,其實原作“公子呈課業(yè),類皆古人文詞” [2]64。在修改后,這個句子變成五字相對,更有視覺美了。
除了追求句式整齊,蒲松齡也對句意重復的繁縟文辭做出刪略?!豆碜黧邸芬黄?,杜秀才發(fā)現(xiàn)妻子被亡父鬼上身后,原本斥責道“既為吾父,不勝他人也,何乃歸家識崇 ① 兒婦?” [2]611后改為“既為吾父,何乃歸家祟兒婦?” [2]611要體會作者刪改的巧妙,就不妨在只看過修改前的句子后懸想:這句話有什么可改動的呢?如果苦思不得,再看定本。并觀修改前后文本時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既為吾父”就已經包含著親情勝于其他人的意思了,因此就為蒲松齡所刪。再如《妖術》篇中,“公方駭,鬼則彎矣。公以劍撥矢,矢墮,欲擊之,則又彎矣” [2]76這句話,“欲擊之”前原有“公”字。然而前文已經說明彎弓的人是鬼,后文“則又彎矣”的主語亦必是鬼,而與之相對的“欲擊之”的主語只能是公,因此不必特作說明。此外,“公方駭”“公以劍撥矢”都有“公”字,如果再于不必要處添之,不免滿眼是“公”了。
紀昀曾對《聊齋志異》有“一書而兼二體”的批評 [4]480-481,并說其“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 [4]480-481,對此書在人物對話上的刻畫細膩表達了違背小說之體的意見。紀昀的出發(fā)點主要側重“文體”,即創(chuàng)作者應當細致區(qū)分語言簡潔的文言小說體和細膩渲染的傳奇體 ① ,對不合于原有文體的書目或兼有多體的書目應當給予批評。在他的首唱之后,人們對《聊齋志異》的傳奇手法的優(yōu)劣做了許多討論,但對此書文言小說體的一面也應留意。通過上述對手稿本的修改痕跡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蒲松齡對于文言小說簡潔文風的傳統(tǒng)也是頗有追求的,并不只是一味追求細膩描寫,他追求的最終審美效果是一種和諧有序、不蔓不枝的“辭達而已”的境界。
二、重視形象連貫性的寫人策略
我國古代小說除“敘事”“抒情”系統(tǒng)之外,“寫人”的方面也是不可忽視的。② 《聊齋志異》表面上在以寫狐鬼故事為主,但因為里面的鬼怪都帶有人類性格中的種種特質,所以實際上仍是在寫人。在較長的故事中,人物或者應該自始至終具有某種鮮明的個性,或者其性格會發(fā)生有理由的轉變,但不論怎樣,寫人都必須注意人物形象的連貫性。蒲松齡在對手稿本進行修改時,從微觀的細節(jié)刻畫和宏觀的思想內涵兩個層面動筆,確保了這種連貫性。
(一)主、被動行為的毫厘之差
從微觀層面說,人物的一些談話、神態(tài)就能反映出其性格,對其談話時或被動謙和,或主動猖狂的描寫影響著讀者心中對人物的印象。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續(xù)黃粱》一篇時,為了創(chuàng)作出一個剛開始盛氣凌人后來幡然悔悟的書生形象,在文辭字句上反復琢磨,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手稿本中的涂改痕跡清楚表明了這點,例如上文提到作者增加了主人公貪腐的人物設定。除此之外,作者對故事初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曾孝廉遇到星者(星相術士)時的表現(xiàn)做出的修改,也很可玩味。
文本初作:
偶聞毗盧禪院寓一白衣星者,因并騎往詣問卜。入揖而坐。星者望之曰:“先生新燒龍尾,意頗揚揚,長安花看盡否?”曾搖箑微笑。星者詢庚甲,曾告之,笑曰:“看終作何官?”星者方凝思,曾又笑問曰:“是寧無蟒玉分耶?”星者曰:“十年可坐致耳。”曾慶慰出于非望,稍致扌為挹。星者正容曰:“勿以老夫言虛誕,二十年太平宰相可保?!痹髳?,值小雨,乃與游侶避雨僧舍。[2]569
在最初的文本中,雖然前去拜訪星相術士是曾孝廉的主動行為,但是在問答過程中,星者卻占據了主導者的地位。作者先細致描寫了星者的恭維語言,直捧得曾孝廉搖著扇子、面帶微笑,但并未答話,而后又是星者詢問曾孝廉的年齡,這只是循序漸進的占卜算命流程,節(jié)奏由星相術士所掌控。及至下文,當星者說曾氏十年就能有蟒玉之分時,主人公聽聞后不但“出于非望”,還稍稍謙虛了一番。可以說,蒲松齡筆下初版的曾孝廉高捷南宮之后,固然意氣風發(fā),但對自己的能力和命運還心內有數(shù),他尚能平靜地聽聞星者的詢問,并對明顯高估自己的稱頌做出謙虛姿態(tài)和謹慎回復。后改為:
偶聞毗盧禪院寓一星者,因并騎往詣問卜。入揖而坐。星者見其意氣,稍佞諛之。曾搖箑微笑,便問:“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許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悅,氣益高,值小雨,乃與游侶避雨僧舍。[2]569
修改后的文本里,星者見到主人公后不過“稍”一佞諛,還未及詢問庚甲等更多信息,曾孝廉就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有蟒玉分否”了。在這段情節(jié)中,最初版本是告之年齡后“笑曰”而問,帶有一種并不十分認真的玩笑性質,因為有笑,所以也顯得較為從容,且本是步步為營,由“能做到什么官”漸進去問“能否做貴官”的。而涂改后已經是“便問有蟒玉分否”了,那種帶著隨和氣質的曾孝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急迫的、只以功名為念的權官候選人。他在得到對方“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回答后,也不再覺得所譽過分,而是直接變得“大悅”,且“氣益高”,直是一副眼中無人派頭??梢姡髡呱朴诎盐罩鲃雍捅粍有袨榈膮^(qū)別,并適當運用以優(yōu)化故事細節(jié),在幾個字的改換中發(fā)揮自己的寫人功力。
(二)連貫統(tǒng)一的思想邏輯
上述改寫只是一處細節(jié)的深化嗎?不止如此,這還體現(xiàn)出作者寫人重視人物思想、行為的連貫性,它讓全篇的曾孝廉人物形象變得更為統(tǒng)一,且提升了作品的思想性。從作品內部來看,曾孝廉在夢中成為宰相后并不思如何輔佐國君、治國安民,而是沉溺笙歌享樂,并提拔朋黨、營私為奸。對于往昔有怨之人,也不分青紅皂白,越日削職。另外還貪污受賄、強搶民女,堪稱無惡不作。曾孝廉從入夢到犯下這累累罪行并沒有用多久,他剛入幻,即以勢利眼看人,“六卿來,倒屣而迎;侍郎輩,揖與語;下此者,頷之而已”。[2]571因此修改后的故事在開頭就將他寫得盛氣凌人,使他做夢前后的心境具有承接性,讀者不會懷疑如果他現(xiàn)實中馬上擁有權勢就一定會做出那些傷天害理之事。而作者最初構思的文本,曾孝廉尚不至于狂不自知,他的情感是更為平靜的,為人也更加謙和,于是和入夢之后猛然變得暴戾恣睢的形象就有了“隔”的感覺。蒲松齡的修改無疑讓人物形象和行事風格更加有連續(xù)性、統(tǒng)一性了,人物后來的飛揚跋扈在算命時已經發(fā)端,其性格并非憑空改變,而是早早在心中就有了種子,夢中的種種劣跡,只是性格中負面因素的極端發(fā)揚。
此外,這里的修改使其與《聊齋志異》其他篇目“幻由人生”的思想遙相呼應,成為類似篇目序列中的有機組成部分。蒲松齡在書中雖以記載怪異之事為主,但各篇的總體精神仍然是傳遞真善美的,他很少有粗暴生硬的道德宣講,而是因事傳情、以事明理。書中的思想也多少受到了佛教影響,例如時常有真幻之辨,并揭示出很多虛幻的境界都發(fā)端于人心中“想入非非”的道理。第一卷中《畫壁》就是代表之一 [2]14-18,正是因為其中的主人公“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凝視畫壁上的女子做其癡想,所以才能“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已到壁上BnjgCwMCrzB/lWX/TclujKts98VhphsXWO+7XlYGIk0=”,至此已成幻境。而與他隨行的同伴無此幻想,故一直無事。篇末蒲松齡更是以異史氏的身份直言“幻由人作,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耳”,認為這些五彩斑斕的幻境不過是人動了心的配合罷了。再4LULr/vkUtSJbQTP8YAyBvd+6jEUz7OqfzzNC2kfPek=如堪稱作者自身寫照的《葉生》一篇,葉生對功名的追求可以令其忘懷生死,也可稱幻的極致了。而《胡四姐》的開頭,主人公尚生月夜獨居,徘徊花陰,剛一心生動搖,一女子就“逾垣來”了,但明倫直截點出“才存遐想,而狠毒之人即逾垣來矣。幻妄之心可稍作哉?” [2]218的結撰思想,可謂獨具慧眼。重新回顧《續(xù)黃粱》篇,正是因為作者修改后的曾孝廉對于功名有近乎狂熱的執(zhí)著追求,以至于對自己產生了不清晰的定位,使他喪失了仁義和理智,最終十分自然地進入幻境,并一度炙手可熱。黃粱一夢的幻境并非憑空而設,只是迎合了做夢人的心中所求,這也使得故事更合于蒲松齡一貫的思想譜系了。
三、靈活避復的命筆捷思
古人對于文章中的“重復”情況有過許多思考。韓愈說“惟陳言之務去”,黃庭堅謂“自作語最難”,講“奪胎換骨”“點鐵成金”,都有一種追求新變的精神,這是為了避免自己的詩文內容和前人重復。金圣嘆評點《水滸傳》,十分欣賞其中的“犯”文法,但那也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表面的重復中有變動的因素,仍能舊中出新,不襲舊套,即能做到“犯中有避”。上述例子都說明,單純的重復并不為人所取,而如何避免重復(避復)就成了創(chuàng)作者應該著重思考的問題。
蒲松齡自然也要對故事內容避復,馮鎮(zhèn)巒和但明倫在評點《聊齋志異》時雖然注意過作者的筆法,點出了“險筆”“捷筆”“伏筆”等藝術構思巧妙處,但蒲松齡針對避復做的努力卻未被注意。因為許多避復痕跡藏在作者手稿本的修改筆墨中,而不為評點者所見。在避復方面,尤能體現(xiàn)蒲松齡命筆捷思的是《狐諧》篇?!逗C》篇介紹了一只善于言談的狐貍,她經常在設宴之時以客人的姓氏等內容即興編故事作為戲謔之資。在座的賓客在最開始往往有所不忿,想要同這只狐貍較量一番,但都以被調笑為結局,服膺于她的善談。尤其是一個叫孫得言的客人,他“善俳謔,固請見”,然后就見識了狐貍的厲害。其中一段狐貍調笑客人的內容,原作:
主客又復哄堂。孫嫚罵曰:“小狐子典盡此矣。頗快意否?”狐笑曰:“典尚未盡,恐足下不愿聞。”眾知將以孫戲,咸請之。孫又掩耳云:“我不聞,我不聞!”眾又以為請。狐方欲言,孫遽曰:“既欲泄狐子氣,必以狐言乃可?!焙偎?,乃曰:“一癡兒在岳家,見岳獵得狐,即以問岳。岳曰:‘狐也。’兒欲近觀,懼為狐噬,遠立仿徨。岳曰:‘此不咥人?!瘍合玻?,展玩不釋手,欲攜去飼之。岳紿之曰:‘此已死,不可復飼。少間當以生者奉贈?!瘍号R別堅索狐。岳乃以家畜小猧子付之。兒大悅,遽抱之。咥龁其手。兒棄猧,審顧曰:‘個好狐雛,但口傷人,不似其母。’”舉座又大笑。孫素能言,至此頓屈,乃曰:“吾不敢與狐娘子對談壘矣。從今之后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2]551
后改作:
主客又復哄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縱雌流毒若此!”狐曰:“適一典,談猶未終,遂為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曰:‘此馬之所生。’又大異之,使臣曰:‘中國馬生騾,騾生駒駒?!跫殕柶錉睢J钩荚唬骸R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乃臣所聞’”舉座又大笑。眾知不敵,乃相約:后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2]551
作者原本安排被戲謔的是孫得言。故事中一個癡兒試圖從岳家索要一條打獵得來的狐貍,于是岳家便給了他一只小狗,騙他這是小狐。然而小狗會咬人,讓癡兒不禁感嘆小狐貍(小狗)傷人,不像其母。這個笑話既暗罵孫氏是小狗,也含有倫理笑話的因素。修改后的文章,則以二陳為開玩笑對象了,不再牽涉孫氏。通觀前后文,可知這只狐貍共有三次在飯席上編故事譏誚人,第一次的笑話是和“狐孫子”相關的,其顯然是戲謔孫得言姓氏,意說孫得言是其孫子;第三個笑話落在“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等語,又是編排孫得言名字的。按照原來的安排,只有孫氏一直被開玩笑,不光顯得繁復,而且上文說的一起吃飯的“二客”也淪為背景板,未見著落。在修改后,則在調笑對象上“雨露均沾”了。那么,作者是否并非為了避復,而是覺得罵人小狗之類的話低俗而修改呢?不是的,因為修改后的笑話仍然是說二位客人一個是騾子、一個是駒,在雅致方面并不高出多少。故而合理的解釋是作者出于讓文章內容變化的考慮,安排出客人二陳,并旋即編了個和他們有關的笑話,如此不致觀感單調重復。這說明,蒲松齡既有自覺的避復意識,又有與之匹配的創(chuàng)作才能,他幾乎能隨手成文、妙義命筆。
此外,《姊妹易嫁》也體現(xiàn)了避復的修改痕跡。其故事核心思想是莫欺少年窮,梗概為張公欲把大女兒嫁給毛氏,但她嫌棄其家窮困,后來小女兒自愿代之,日后毛氏果然中舉。小說中大女兒不愿出嫁而小女兒相勸一段,原作:
女終無回意。父無計,周張欲自死。其次女在側,頗非其姊:“貧富惟天所授,今日貧賤,焉知后日不富貴乎!姊而若此,是徒傷老父心。終不然,因而哭嗚嗚,謝毛郎去耶?!辨⑴唬骸靶∧葑右鄬W人喋聒!爾何不從他去?” [2]564
后涂去一大段,改為:
女終無回意。父無計,周張欲自死。其次女在側,頗非其姊,苦逼勸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學人喋聒!爾何不從他去?” [2]564
在修改之前,作者把妹妹勸姐的詳細理由一一列出,其說辭可謂入情入理。首先從道理論,毛氏當前雖然貧困,但是天道難測,或許日后會富貴起來;其次從感情論,姐姐這么堅決不嫁人,老父親會因此傷心的。最后從現(xiàn)實處境論,如果仍然不同意,難道要把新郎辭勸走嗎?妹妹真是善勸之人,無奈姐姐并不領情。然而,如此生動的文辭,作者終以“苦逼勸之”四字代之,這不盡然是因為上文所論的對文本地位的重估,所以用簡潔語言概括。讀后文可知,其原因更在于避復。小女兒和父母另有一段對話:
母即向女曰:“忤逆婢不遵父母命,欲以兒代若姊,兒肯之否?”女慨然曰:“父母教兒往也,即乞丐不敢辭,且何以見毛家郎便終餓莩死乎?”父母聞其言,大喜,即以姊妝妝女,倉猝登車而去。[2]564
在這里,小女兒申明自己愿意嫁給毛郎的緣由,即一為父母之命,二為毛郎未必一直貧窮,其內在邏輯和上文勸姐是一致的。由此觀之,倘若上文不作改動,則文意就顯得重復、拖沓,不符合作者的審美追求了。
上述的例子一再表明,蒲松齡有自覺的避復思想。當同樣的意思要在一篇文章中反復出現(xiàn)時,他或會采取省略的辦法,如《姊妹易嫁》篇;當類似的故事內容一再重演,可能讓讀者感到單調乏味時,他或會直接重新虛構一個新的故事,如《狐諧》篇隨手寫出的調笑二陳情節(jié)。這一點倒近于古代小說評點中的“犯避之法”,其前其后雖都是狐言戲謔,然而內容偏偏不相同,正與金圣嘆所謂“將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讀吾文者,于是乎而觀吾之才、之筆矣” [5]97相類了。綜上,避復手法的多樣性和隨手成文的靈巧性都顯示著蒲松齡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法與才能。
結語
《聊齋志異》手稿本的修改痕跡向我們展示了作者的審美追求。蒲松齡在對部分文本地位重估的基礎上調整了作品語言的詳略布置,使緊要處有著引人入勝的細節(jié)描寫,又使其他部分簡潔易讀,不被繁雜的句子牽絆閱讀節(jié)奏。他還對作品的語句文辭進行了推敲,最終實現(xiàn)不蔓不枝的審美效果。作者對作品的人物形象連貫性和總體思想傾向的一致性也十分重視,通過字句的改動優(yōu)化了寫人的效果,令曾孝廉變得更加跋扈和驕傲,從而映襯出幻由心生的理念。而對《狐諧》一篇的大段改寫和《姊妹易嫁》的對話內容調整則顯示出他自覺的避復意識。這些改動并不孤立,而是從審美技法和思想精神等多個層面有著內在關聯(lián)的。通過對手稿本修改痕跡的分析,可以揭示出但明倫等評點家們沒有注意到的《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些命筆之思,作為以往的小說評點和審美研究的有益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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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 Songling's Aesthetic Pursuit from the Traces
of Revision in the Liaozhai Zhiyi Manuscript Book
Abstract: The source of the text of Liaozhai Zhiyi and its value have always been the concern of researchers. The traces of modification in Pu Songling's manuscripts show the dynamic path of change of part of the text in the process of the book's formation, and the author's journey and aesthetic pursuit of creation can also be glimpsed through this. Through the study of the traces of revision in the manuscripts,we can discover Pu Songling's creative path between detail and omission,his writing strategy of emphasizing the coherence of the image,and his flexible and avoidance of repetition. These findings can complement the criticisms of previous researchers on the revised version of this text,and together they reveal the aesthetic value of the text of Liaozhai Zhiyi.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Pu Songling;manuscript text;writing about people; aesth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