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之棘與小說家最后的倔強

在孩子們朝路邊的絲毛飛廉揮起枝條之前，城里這片暫時閑置的空地正被各種雜草占領(lǐng)。棘刺披掛滿身的飛廉在以數(shù)量取勝的披堿草、羊茅、夏至草、小薊、酸模、白蒿、黃花蒿中，自帶脫挑而出的醒目氣質(zhì)。

我趕幾步問小孩：“無緣無故的，干嘛把它們打折呀？”正將樹枝揮向下一簇飛廉的幾個孩子回頭看看，并不在意，枝條的嘯聲里，高擎紫色花頭的植株一個個折斷。

“誰叫它長那么多硬刺？”

“誰叫它長那么高？”

“誰叫它看起來那么能耐？”

“讓你再能！看你再能不能？”

伴著孩子們的喝叫，樹枝舞起，又一朵紫蓬蓬的花頭折下。

飛廉的先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為了對抗獸類與蟲族的嚙食，經(jīng)過多少代族群智慧的籌謀與進化，它們才長成這般安全感滿滿的模樣。披針形葉子自帶皮革質(zhì)感，葉緣有鋸齒，齒尖生尖刺，最皮糙肉厚的食草動物也望而生畏。莖稈不是草木常見的圓稈，裂出深紋，聳起縱棱，棱上密布帶三角齒翼的硬刺。高高捧起的頭狀花序，倒不是為著炫耀，因為花朵沒有可惹蟲蝶留心的醒目花蕊和花瓣，只能將紫紅色絲管聚成的花頭舉高些，再舉高些，高于群花之上，容易引風招蟲前來為媒罷了。

然而，無心為敵的模樣，無意間卻自帶挑釁。挑釁了什么？人類凌駕自然的妄念野心。只因飛廉本著種族繁衍的初心，披一身武裝到牙齒的甲胄，自帶“我不服”的剛硬剽悍氣質(zhì)，便挑起了路人的莫名征服欲。即使人類中最弱小的孩童，也按捺不住打倒野草中最出挑強悍者的快意。

瞧，飛廉身旁常有小薊，就是我們常說的刺秸。很多人將這兩種同樣舉著紫色花頭的野草混為一談，可小薊卻能躲過孩童掃蕩的無妄之災(zāi)，緣由很簡單，小薊莖稈上無刺，葉上細刺僅算裝飾，并無傷人之力。這樣一來，小薊在人面前，就像略有個性而草心臣服之順民，自己早早服了軟，躲了災(zāi)也是理所當然。

既然有小薊，與之相對的，必然有大薊。大薊更服南方水土，在我們北方很少見。大薊也是棘刺加身，但它的刺就是刺，不像飛廉之棘，根根帶堅硬三角翼，好像長了翅膀的投槍。不承想這骨子里的咄咄逼人，嚇退了蟲獸，卻挑釁了路人。

過了幾天，我再經(jīng)過那片城市野地，被掃蕩的株株飛廉攔腰折成銳角垂向地面，那些紫色的花頭卻蓬蓬勃勃的，有的綻開花絲開放著，有的正繃開花蕾將花絲擠出去。借著折斷處的一點點粘連，飛廉之根將養(yǎng)分一點點輸送過去……最終不肯服軟。

生命的本相是什么？站在幾蓬被打折的飛廉前，它們說：“不放棄?！彬嚾唬蚁肫鹨粋€人，想起守護這個人的另幾簇飛廉。

這座小城里，曾經(jīng)有位做人為文都極恣肆快意的小說家賈先生，在他生命最后幾年，右半身失控，被病痛困在輪椅里。一個胸中有一片汪洋大澤的寫作者，早已習慣了有大河自口中流淌，有大江在紙上傾瀉，他有雄心在小說中用焦家灣、北陽河、狼母山……重新構(gòu)建他的家鄉(xiāng)地理。然而，有一天，嘴巴突然不能順暢表達，右手突然不能執(zhí)筆，一個在人間在紙上都活得恣意痛快的人，突然就被困住了。

“我不服氣。我不甘心。”困在床上的賈先生含含混混地說。若非病痛的禁錮，他會怎樣號叫出這八個字？那一刻，站在病床前的我暗想。

他用左手握住筆，在紙上戳。戳出橫斜，豎歪，戳出犁頭般的斜勾，戳出小孔，戳出大洞，戳出扭扭歪歪的他的名字，戳出顫栗不止的詞語和句子，最終，他戳出了一部近二十萬字的小說。

先生病逝后，我去了他筆下的焦家灣。在先生墻垣坍塌、遍生雜草的老屋前，我看見一簇飛廉擋在木窗前，一簇飛廉守在洞開的木門邊，門楣上先生的手書“和氣致祥”依舊醒目。我又去了先生的墳地，遠遠地，看到新墳倚靠的土坎上，一簇飛廉開得正盛，棘刺披掛一身，紫色花頭風里搖擺，仿佛說：我不服，但我心甘了。+ZgosPgyaIvMH1DaiH7rHg==

焦家灣的飛廉，在守護和陪伴與它相像的靈魂嗎？幾簇被打折的飛廉，在還原一位小說家最后的倔強嗎？

在古書中，飛廉是天神“風伯”，是駕風馭云的神獸。李時珍說，神獸飛廉能致風氣，野草飛廉可治風邪，因而同名。飛廉縱風入詩，狂句很多，在墳前，我揀這句誦給先生：“使君高懷不可挽，飛廉驅(qū)雨扶君舟?！?/p>

誦完，我問：“先生何在？”

飛廉的枝葉莖稈棘刺索拉作響，他們同吟同唱：“弄風去……弄風去……”

附地菜的生命美學(xué)

對一株野生植物來說，名字里有個“菜”字，無疑將拉低生而為草的草品。這個字暗示著，它可能曾被人類馴化后盛于食器登堂入室，野性氣質(zhì)已然消失，須根植于良田沃土接受人類照拂。

枉背“菜”名，附地菜實在夠冤。

要真拉扯一點它與人類的關(guān)系，也只能追溯到樹皮、野草、根莖、觀音土……萬物皆可食的饑荒年代，很多無毒野生植物都被稱作救命草，譬如繁衍能力強的救荒野豌豆，命名時干脆用“救荒”做前綴，暗示一介野草在人類歷史中曾涂抹過的淡淡一筆。

曾被揀選，仍屬野地，附地菜貼地而生，一以貫之地持續(xù)著野生野長的野草命運。

有些野花睡得淺，早春地氣始萌，它們就察覺了。在隴東，像茵陳、紫花地丁、雀麥、剪股穎、附地菜之類的，老早就拱出地皮，在焦黃一冬的土地上染出一斑一坨綠意。附地菜因為體格微小，輕悄得更不易被察覺。當你訝然發(fā)覺腳下踩了一張斑斑藍點的綠毯時，藍白色小花蕾已迸發(fā)得像星空般繁密。

附地菜花兒的藍，就是天空藍的藍。有的花朵藍得明凈，有的則被薄云拂過，藍得淺淡些。在野草族群里，能與藍天同色的花朵，不能說獨一份，至少是稀缺的。只是，它的“附地”之矮，碎米之微，即使捧出再凈澈的花朵，也難惹人注意。否則，以它搖曳出一片藍波，怎會被踏春人不以為意踩在腳下呢？

不被人類留意，對它倒是無所謂的?？扇舯魂柟膺z漏，養(yǎng)分從何而來？植株怎樣延展？倘若再被昆蟲無視，誰來為花做媒？花粉誰來授受？

難嗎？不難。這小小植株，用它獨特的生命美學(xué)給我上了一課。先看它如何借光。以附地菜的細弱矮小，在與近鄰們爭奪光源的競爭中必然敗下陣來。三兩朵野豌豆，四五根白蒿，七八株碎米芥，隨便什么野草，都可能遮住它。更別提它大概率會生在果園里、玉米地頭、荒草坡上……怎么辦呢？

它像一個設(shè)計師，為我們呈現(xiàn)出螺旋狀花序，所有花苞都向上而生，隨著花蕾的成長成熟，螺旋漸漸舒展，同一花序的小藍花都被公平地托舉在一個平面上。每朵花，每枚瓣，都亮出來，亮給漏下的陽光，成為充滿勇氣的小小探光者。

再看它怎樣誘蟲為媒。我玩微距攝影的那幾年，每每在電腦上翻選附地菜照片時，心頭總有疑惑，為什么同一株上的藍花花，有的是明黃色醒目花蕊，有的卻是淺淡的白色花蕊？直到讀了一篇科普文章才明白過來：花蕊的“色變”，就是附地菜向昆蟲們釋放的花語。

藍花初綻，花心一渦醒目的黃，就叫它“誘惑色”吧，猶如對眾蟲兒宣告：“來吧，我正新蕊初綻，花粉有如蜜漿般甘甜。”招引來蟲蝶完成了授粉，花心由明黃轉(zhuǎn)為淺白，就稱之為“冷淡色”吧，這是它發(fā)出的拒絕信號：“那蜜甜已被采擷，不用白走一遭啦！”

哎呀，碎花一星小，天地一草大??！

地黃之力與世人之俗

孩提時就知道地黃。

因為外公學(xué)中醫(yī)，畢業(yè)后又在中醫(yī)學(xué)校教中醫(yī)，假期常被中藥鋪子邀去坐診。一排被漫長歲月包漿的墨色實木高柜立在身后，小抽屜們嚴陣以待，都巴望著眼前的背影提起蘸水筆，在藥方子上舞出幾列藥名。被點中的藥材滿心歡喜，屜斗一開，見不了天日，也算放個風。

好些生僻字就是在抽面兒上識得的。有一天，我踮著腳仰著脖，看見了好認的“生地”，旁邊緊挨著個“熟地”，好奇得很，踩著小凳拽開就瞧?！吧亍甭楹鹾?，“熟地”黑乎乎，麻的像干姜，黑的像皺掉的木炭。外公說，那是地黃的根，生的性涼，熟的性溫，同一個東西對應(yīng)不同的癥候。

我不關(guān)心那些，急著問，地黃的草長啥樣？花長啥樣？外公忙他的，不理會我。

看見地黃花時，外公已去，我已成年。一簇毛乎乎正開花的地黃生在大片麥田的地頭上，或許是被大陣仗的麥子襯著的緣故，這花兒顯得凄惶、孤單，又不易，像在苦水里浸大的。葉子墨綠色，綠得又濃又釅，還皺巴巴毛刺刺的。從葉到莖到花，全身披毛，仿佛一出世就經(jīng)過風霜雪劍，帶著刻進骨子里的不安全感，于是長出一副防御自保的架勢。托出的花冠倒是大氣，細酒盅般的花筒，筒內(nèi)盛著的一盅紫紅向外散溢，花瓣被染紫了、染粉EfVBRlQ2LdsqPvz+5H8eqwXi5x4wNFMw2X2TBO+9x1w=了，越往外越淺淡。這就是地黃花。

被盛了紅酒的花盅吸引，揪下一朵，輕輕一吸，果然有甜酒之味。不過，我以花筒當酒盅，只是成年人仿小女兒態(tài)罷了。人們在意的，向來不是地黃想給人間呈上的美，而是埋在地底的塊根產(chǎn)生的價值。

《廣雅》云：地髓，地黃也。

《列仙傳》云：呂尚（姜子牙）服地髓。

《抱樸子》云：楚文子服地黃八年，夜視有光，手上車弩也。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云：干地黃……久服，輕身不老。

唐代大詩人白樂天，詩寫得通俗，人也不脫俗。既然地黃集大地之精髓，那么日常生活中地黃加身是少不了的。在《春寒》詩中，詩人就頗懂些養(yǎng)生之道：“今朝春氣寒，自問何所欲。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黃粥……”。出行墮馬足疾未愈時，欲賞窗外殘梅，于是強掙著出門，“坐依桃葉枝，行呷地黃杯?！?/p>

不過，可不要因此用“閑適安逸”來定義白居易，他那些“愿得天子知”的體察民情疾苦的諷喻詩才是詩人硬氣的骨相。在《采地黃者》中他寫道：“麥死春不雨，禾損秋早霜?！卑パ?，遭了天災(zāi)啦?！皻q晏無口食，田中采地黃?！币I肚子了怎么辦呢？只能去挖地黃了。“采之將何用，持以易糇糧。凌晨荷鋤去，薄暮不盈筐?！蹦敲春臅r費力，挖那么點兒地黃跟誰交換干糧呢？“攜來朱門家，賣與白面郎?！迸叮u給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貴子弟啊，他們用地黃干什么用呀？“與君啖肥馬，可使照地光。愿易馬殘粟，救此苦饑腸。”原來啊，富貴人家的馬匹時不時吃點兒地黃，會膘肥體壯，皮毛泛起的光亮都能反射到地上。窮人家挖地黃，就是為了換取富貴人家的馬糧以果腹??！

讀至此，不禁愴然。

自然，掘藥易食的時代已遠去，挖野藥的采藥人少了，地黃從野地走進良田被人工培植。

六味地黃丸，治腎虧，不含糖。

從古至今的一以貫之，地黃之力可見一斑。

絲葉唐松草和漫上溝洼的歌

夏初的一個周末，在寧縣新莊安任村溝邊的草洼里，一朵朵粉白色小花細碎又明晰，在滿坡雜花綠草間浮現(xiàn)出來，如碎金混在老銀中，自身的光華怎么也按捺不住。

蹲下細看，花朵嬌小但模樣分明，大多五瓣，偶有六瓣，好像娃娃們從筆袋里掏出小花朵印章，毫無章法地在沿溝畔展開的綠底子畫布上，這里戳七八朵，那里豎三五個。葉子和枝蔓則面目模糊，葉是狹線狀，莖本就細弱，二者相像得差點要混為一體，只好淹于雜草，幾不能辨。而這渾然，恰好讓碎花浮起在綠的波面，襯得明晰無比。

這，就是毛茛科唐松草大家族中的“絲葉唐松草”。

花名中為何有個“松”字？我邊在雜草中扒拉翻尋它的莖葉，邊暗自揣摩，大約是在暗示它的葉子像松針一般狹長纖細吧。轉(zhuǎn)而又否定了，畢竟，唐松草是個龐大的族群，隨便撈出一個盾葉唐松草的例子，那盾般的葉，就會把方才的松針揣想駁倒。

柔弱的花往往頑強，特別是像這樣長了狹的葉、細的莖、碎的花的草種，它用細狹的長相發(fā)表聲明——我無需濕潤的沃土，有光、有風、有棲種之壤，我便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結(jié)籽，輪回。因了這品性，絲葉唐松草才能不懼旱寒，在干燥的草坡和多石礫的沙地里恣意生長。

可惜，漫游在黃土大壑的溝邊上，在水不聚、土不肥的荒草灘看到星星點點粉白的小花搖曳著的，只有一個我，一個閑適的成年人。唐松草們早就察覺到，成年人多半是失語的，不像布谷鳥，不像蟬，不像路過的羊群，想到啥就嚷出來。若有一洼大大小小的孩童，喊喊叫叫的、跑跑跳跳的、推推搡搡的、追追打打的、哭哭笑笑的……把一洼的蟲兒鳥兒嚇到噤聲，把雜花野草一片片踩倒，連細小的唐松草也不免碾在身下……這樣的摧折，更像在測量生命的彈性，看草木如何被碾壓，又怎樣在倒伏中崛起。

不由得坐下來，深草在旁，碎花朵視我如無物，兀自在風里蕩。我們都聽到一首無字的歌……余音在土崖上碰來撞去，遠了近了，怎么也不肯消散……

草說那是草唱的歌。

我想說那是人唱的歌?？晌沂дZ慣了，索性噤聲。

風像浪一樣卷來，唐松草領(lǐng)出細細一嗓，眾草跟唱……

野豌豆和《詩經(jīng)·采薇》

春末夏初，在黃土高原的塬邊溝畔田間地頭，一種野草開出的遍地凝夜紫蓋過了所有野花的風頭。

它的紫，是剛出浴的紫，紫得明澈，紫得干凈。小提琴狀的旗瓣風中招展，彎腰躬身的龍骨瓣繃著一股子呼之欲出的勁兒，這一高一矮一展一蜷的兩枚瓣，像打了一套組合拳，構(gòu)成它的別樣花朵。羽狀葉子，無論觀感的秀弱，還是觸感的軟綿，都透著和順的柔性子。待到深秋結(jié)莢時令，把一枚枚莢果剝開來，硬實飽滿，滴溜圓又隆咚黑的縮微版豆子迸出來，滾在手心里，這完美的生命獻禮讓你不得不心生敬意。

它還有腳，就像爬山虎的腳一樣。它伸出卷須四處觸探，碰到實在之物就不丟開，由附地而生改為攀向高處。卷須，就是它逆天改命的工具吧，一旦纏上身，被甩脫的幾率大約微乎其微，畢竟，所有貌似柔弱的族類，都蓄有隱忍之力，暗藏堅韌的信念。借著這腳力，它拓地占山，將籽種送到更遠之處，讓明澈之紫閃爍在角角落落。

只是，它再特別，我們卻視而不見。若以受人關(guān)注度論成敗，它就敗在遍地凝夜紫上。因為常見、易見、多見、不分城鄉(xiāng)山川溝塬的見，它的明澈和特別沒法再拽住人類的目光。畢竟，在圖像、視頻為王的快時代，高倍率鏡頭的捕捉與放大，已改變了人類體察萬物的方式。

還好，以野草之名在人改造的土地上求生，被人視而不見是最安全的生存策略。不被留意，竟是野豌豆值得慶幸的事了。

可就是這樣人人視為尋常的野豌豆，卻與《詩經(jīng)》里最廣為吟誦的《采薇》扯上了關(guān)系。“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據(jù)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薇，非水草也，即今野豌豆。蔓生，莖葉氣味皆似豌豆，其藿作蔬、入羹皆宜。”難怪在《采薇》中，常年在外征戰(zhàn)戍邊的兵士苦苦思念家鄉(xiāng)妻兒，不由哀嘆道，野豌豆苗啊我們采了又采，從陽春的柔嫩采到深秋的枯老，將帥們總承諾說快回家啦，快回家啦，可一年又到頭了，何時才能真的返程呢？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讀完《采薇》，哀傷如薇之卷須，攀上高處，漫向四處。

那明紫花朵的旗瓣，幻化成風中倚門而望的少婦……

那攀緣而上的卷須，幻化成城頭遠眺的兵士……

禿瘡花的命名背后

城市里也有荒野。

那些被磚墻圈起來，又因故閑置的土地，起初只有高高低低的土堆，匆匆搬離的人家留下的斷墻殘屋，揭了頂且敞開的門洞，曾經(jīng)肥沃又被撂荒的菜田……人類生活的痕跡不過被推土機抹除了兩三年時間，大自然就抱著收復(fù)失地的熱忱開始創(chuàng)作，野草是當之無愧的先遣隊，以無所不在的覆蓋，塑造與還原著土地原初的荒野氣質(zhì)。

禿瘡花的種子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借著風力？小獸的皮毛？鳥羽或它的消化系統(tǒng)？總之，這塊被機器碾壓過的生地上，去年出現(xiàn)了兩叢禿瘡花，今年則冒出來十多叢。

要是我告訴你說，這禿瘡花是罌粟科的，你大約會吃一驚。誰不知道罌粟本尊的妖嬈顏值？它摧毀過多少先人的精神，它的花呢，一樣魅惑人心。所以，能歸到罌粟族群的，顏值都不會差。就拿與罌粟本尊最相像的虞美人來說，纖纖一莖托起一花碗，大花瓣有如蟬翼，薄柔得叫人心疼，一簇小風，一滴露珠，也力不能承，花瓣軟嬌無力地反折下來。

蹲在一株虞美人前屏息良久，我突然醒悟到，罌粟科花朵們的魅惑力，靠的不是色彩明艷，不是花枝亭亭，不是撞眼的好看，而是嬌弱，撞心的嬌弱。

是的，嬌弱也是禿瘡花的氣質(zhì)關(guān)鍵詞。若是太陽初升時看到它，四枚黃花瓣太薄巧，多半承不住露水之潤，軟柔無力地反垂著。聚簇成一叢的花蕊倒成了花朵的焦點。有一瞬，我甚至猜想，沒準這恰是禿瘡花的繁衍智慧呢，有意讓花碗薄比蟬翼，花瓣隨時翻卷低垂，凸顯花蕊給風、給蝶、給甲蟲們……

營造嬌弱氣質(zhì)不單靠花碗，那披著細茸的纖纖花莖與花梗也出了一份力。禿瘡花虞美人們，不像其它野草那樣，莖早早分枝，枝早早分叉，一根莖長成大大一蓬。它就是一莖先撒開的往高長，而后抽枝，一朵花一條長花梗，自雜草圍觀中高高挑起一朵。細莖顫顫的，花梗抖抖的，花朵簌簌的。

仲春時節(jié)，當油菜花零零星星迸開，禿瘡花的花蕾也鼓足了勁兒。到暮春，油菜花的黃漫過董志塬，禿瘡花也正旺。待我在城市荒野的雜草中留意到一星嬌弱的黃，已是六月禿瘡花結(jié)種時節(jié)，兩頭尖尖的青青小蒴果挑在雜草間。那花朵剛經(jīng)過一撮小風，也經(jīng)過一夜露染，花瓣軟柔無力，半卷半垂。

我正想離開，幾根半透明的青黃腿爪襲入眼簾，索性跪地細看，一只與禿瘡花色相近的黃蜘蛛附在花瓣背后，飽滿的肚腹，與挑在梗上的蒴果相似。我沖它吹氣，搖撼花莖，它從一枚花瓣后面挪到另一枚花瓣背后，就是不肯離開禿瘡花。我又用草梗撥它，它見藏不住，終于跌到羊茅草葉上。但不管它往哪里躲藏，身后都扯著幾不可見的細絲，絲那一頭，還在禿瘡花上。

一只黃蛛，選了黃花為家。

一只肚腹如鼓的黃蛛，選了蒴果高舉的禿瘡花為家。

這不是巧合，是生命智慧，是生存選擇。

用禿瘡為一株野草命名，草只能忍了?？稍傩砸暗牟荻紩_花，花忍得了命運的作弄，卻忍不了滿心委屈。在民間以百草為食為醫(yī)的年代，人頭上起了爛瘡斑癬，就采來它們搗爛成漿，敷在患處?！蛾兾髦胁菟帯范d瘡花條目中說：“清熱解毒，消腫，止痛，殺蟲。治扁桃體炎，牙痛，咽喉痛，淋巴結(jié)結(jié)核（瘰疬），禿瘡，癤瘡疥癬，癰疽等癥?！薄堆影驳貐^(qū)中草藥手冊》中也說：“治禿瘡，頑癬，老鼠瘡，尋常疣（瘊子），禿瘡花適量。搗爛敷患處。”

也就是說，所謂禿瘡花，就是“能治禿瘡的花”之謂。委屈已不夠，冤屈才真切。

以用途給花命名，人類的實用主義美學(xué)可見一斑。禿瘡花再叫屈，也得認命。畢竟，人，站在生物鏈的金字塔尖。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