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 林含章
第一天考完,感覺好極了。
進考場前搶記的兩道論述題全中,上午開了個好頭,下午一氣呵成。
當晚天公大變臉,狂風怒號。
第二天風力更勁,吹得人雙眼迷離。林含章正望眼欲穿等考研搭子騎電動車載她去考場,搭子來了電話:“我今天不想去了……”
“你棄考?倒是把電動車借我呀……”
“車子昨晚忘充電了,友友,實在對不起??!”尾音像粗糲黏稠的野蜂蜜,有撒嬌那意味。
唯一的不變是變化本身。
林含章提前半月預訂了考場附近的酒店,本以為萬無一失,三天前,酒店單方撤單。
離譜??佳袝r間與節(jié)假日重合,房價漲了兩倍多,這時候酒店寧愿賠錢解約。她沒空理論,趕緊在“考研群”約了個有電動車的考研搭子。
從H大到W大,騎電動車走綠道最便捷,難點是入口處高懸著“電動車禁行”的告示牌,勘探過,倒是沒人查。
昨天返程時察覺到搭子情緒低落,明顯沒考好,含章還特地請她吃了頓好的。
離開考還有四十五分鐘,網(wǎng)約車軟件傲慢顯示:排你前面的乘客還有二十五位。校門前回旋壽司般一晃而過的出租車都亮著紅燈。
還好姜慕陽不在,否則少不了一通抱怨:“跟你說多少次了,別卡點,至少提前一小時到考場!”
他是行走的鐘表。即使上選修課都會打足提前量,驢拉磨一樣以教室為中心畫圈圈,等她趕到時他早完成了洗手間流程,滿臉輕松,蓄勢待發(fā)。
甚至旅行,團隊十幾號人,獨他擔憂趕不上早六點的車,說服大家在車站過夜。一行人在車站里橫七豎八,啥形狀都有,畫面不要太美,含章蜷成小小一團,在旅行袋上迷瞪了一整晚。
于是乎第二天,所有人面如城隍廟里的小鬼兒,腳底虛浮,騰云駕霧,姜慕陽則像恪盡職守的解差,驅(qū)策著大家通關檢票,好好的旅行搞得像流放。
倘若他倆報考同一所學校,她該早被驅(qū)趕到考場,然而姜同學選的頂尖名校,她無法企及。
還好她有備選方案——林含章先做個熱身,深吸一口氣,像顆飽受壓力的鋼珠“倏”地彈射出去。
全速跑出一站地,背上出了點毛毛汗。風掃得臉生疼,林含章索性松開圍巾,連脖帶耳包好,僅露出雙眼。圍巾是死亡芭比粉——姜慕陽的獨特審美。某個冬天用黑色塑料袋裝著,非常隨意地扔她桌上,她險些當垃圾給扔了。
這顏色襯得她分外黢黑,還長得過分。林含章將之塞入箱底,壓在最厚的羽絨服下。昨晚狂風搖窗,她忙翻出來,為增加保暖,出發(fā)前密密貼了圈暖寶寶,順便遮丑。
林含章在路旁灌木叢中搬出一輛共享單車,學校附近的共享單車需要時總蹤跡全無,作為出行的最后保底方案,是她提前兩天藏好的,還特地插上樹葉做好了偽裝。正待掃碼,宋妹寶的一串語音跳出:“我在食堂狂‘炫’牛肉面,誰讓我報的本校,近!”
“食堂阿姨擦了大紅唇!為今天討個好彩頭!”
兩屆院校賽最佳辯手邪惡的笑聲從手機里傳出,有駱賓王《詠鵝》那質(zhì)感。
妹寶報考本校,H大是本市七所名校的老幺,壓力不大不小。
備考期間,林含章起早摸黑去圖書館搶座復習,頭發(fā)因靜電豎起一蓬蓬,眼下印著黑眼圈,酷似加勒比海漁民。
妹寶只早起過兩次,其后都窩在宿舍,也不舍得開空調(diào),裹成襁褓里的初生兒一般,除了上廁所取外賣幾乎不下床,養(yǎng)得嬌嬌嫩嫩,形象越發(fā)接近楊貴妃。
這時,一輛空著的出租車奇跡般降臨,林含章激動得眼角含淚,也可能風吹的。拼命揮舞雙臂:“出租!”
出租車快速經(jīng)過她身邊,終于在前方五米開外“吱”的一聲急停。
車內(nèi)一股張牙舞爪的煙臭味,她忙搖車窗散味,窗只能落下一半,只能捂緊圍巾充當過濾層。
司機不急發(fā)車,扭臉問目的地,她忽地緊張起來。求學前聽聞本地人欺生,為此她苦練本地話,生怕對方支吾說“馬上要交班”“沒油了”“不順路”拒載,還好還好,司機確認地點后果斷踩下油門。
林含章迅速展開復習資料,她的記憶力越到臨界點越佳,這會兒能背幾道公式。等察覺不對時,車已偏離主路拐進一條似曾相識的小巷,司機含糊其辭“接個人”。
巷子窄,堪堪容一輛車通過,一旦對面來個車都錯不開。
“師傅,我考試要遲到了!”她急得大叫,把著車門一瞅外面,豈止眼熟,這不就是預訂的那家酒店么!她計算過,從酒店步行二十五分鐘可達考場。
話音未落,后車門拉開,冷風裹著一名黑衣男子鉆進,將貼門坐的含章一下擠到座椅中央,濃烈的香水味先他一步,將煙味殺個片甲不留。
黑衣人用力拽上車門:“快快快!”
司機用高考誓師般的口吻回應:“手抓穩(wěn)!遲到不了!”
得,一看就知司機違規(guī)拼了車。
林含章第一次拼車還是大一。江對面的步行街有跨年活動,湊完熱鬧公交已停運了,她怕錯過宿舍宵禁時間,不管不顧攔住一輛載有乘客的出租,將自己硬塞進去,口中叫著:“過江過江!”被趕下來,就去攔第二輛,越到后面動作語氣越發(fā)純熟,甚至帶上幾分快活。
同乘男子看到她手中的《考研數(shù)二錯題集》,夸張地倒吸口涼氣:“學霸呀!”筆記厚度堪比一塊耐火磚,全手寫,力透紙背。
林含章不理會,頑強背誦著“泰勒展開”公式,男子嘀咕了一句:“這還用背?”
忽然,手中攤開的資料呈現(xiàn)出漂浮感,隨即“轟”的一聲巨響,出租車被撞飛,車身大幅度翻滾,“砰”地撞到對面公交站臺。
天翻地覆的瞬間,她嘴里飆出一句臟話。
二十分鐘后 宋江濤
在游樂場坐ride時最擔心的事發(fā)生了——被倒掛在座位上,還一股子汽油味兒,真怕一個火星子迸來,咚!變成個大火球。
擋風玻璃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裂痕,后備箱因為劇烈的碰撞縮卷在一起,皺巴巴地像一團紙。
宋江濤身子長,人還擰巴著,很快眼球開始充血。
司機的安全帶卡死了,開啟大罵模式,喉嚨亮得像面鑼,震得人耳膜生疼。
隔了會兒,車身顫動起來,他瞥見同乘的女客從車窗擠出去,像秋后的毛蟲一節(jié)一節(jié)蛄蛹著。片刻,她縮了回來,對車門展開攻擊,發(fā)力點好死不死正是宋江濤的臉,他又氣又悶,猛一縮頭,真有緣,臉和對方的大鞋底來了個親密接觸。
宋江濤暈乎了好一會兒,等風打腦門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大路邊,鼻腔正不斷涌出液體,眼有點睜不開,渾身著了火似的。
他用手觸了觸腦殼,手立刻濕漉漉的,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轟”!彈起的氣流嚇得他就地一滾。
真就……爆炸了?
眼前的頭發(fā)被人一把扒開,他打了個冷戰(zhàn),視野里晃動著一張大臉。
“宋——江濤!聽得見嗎!”
這也能被認出?只能怪他太帥,太有名了。
憑這張360度無死角的臉,初二起,就有星探邀他拍廣告,游說他參演著名導演的電影。被生人搭訕是常態(tài)。
他是無人不曉的校園明星。初中到高中年年班長,在大學任學生會副主席,是文藝匯演的C位主持,是在全校師生面前發(fā)言的學生代表。
現(xiàn)在,校園明星抖得像一架老式縫紉機,腦子里的聲音不斷嘶吼,爬起來!考試還來得及!
心里怒斥,別鬧,這場考試他根本不想?yún)⒓印?/p>
謝天謝地!救護車聲由遠及近,像踏著七色祥云的神靈。
救護人員跑來詢問他的狀況,出于大學生的素質(zhì),他虛弱而禮貌地回答:“也,還行吧?!蹦敲丝瓦m時哭叫起來,聲明自己傷勢嚴重,她如愿被抬上了車。
然后,救護車就開走了,開走了……
宋江濤這才驚覺,一輛救護車一次只拉一名傷員!還來不及后悔,接踵而來的第二輛救護車又帶走了出租司機。
第三輛救護車久盼不至。路面冰冷,奄奄一息的他像被丟棄的塑料袋,聽天由命。
漫長等待中,他復盤起所有錯誤。
大二下學期他就籌劃保研,績點和綜測分名列前茅。萬萬沒想到,年級前十名獲保研資格,他卡在第十二位,以一分之差敗北。
去理論時,被輕描淡寫告知:同學們反映績點和綜測的權重太大,所以今年改了,排名更側重于學分。
那倒是早說呀!信息公布時都九月了,他在截止日期前倉惶報考,一肚子氣,哪里復習得進!昨天兩場考完他都懵了,W大的出題思路太特么奇葩,和復習方向背道而馳。這種感覺如同懷孕十月,明知懷了個死胎,但死胎今天才生。
抵達醫(yī)院時他的眼腫成核桃,急救醫(yī)生一見就痛心疾首地說:“怎么才來……”
宋江濤想請護士幫著處理掛號繳費等瑣事,對方推說忙不過來:“你胳膊腿都沒問題呀,涉及到錢,還是親自處理更好……”
公事公辦的口吻讓宋江濤意識到完了,肯定破相了。
急診室的玻璃門上隱約映出一顆疑似祭品的頭顱,他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護士提醒他:“有緊急聯(lián)系人嗎?”
手機屏幕稀碎,他努力睜開眼,劃動通話記錄,輔導員的名字赫然排在最前。
兩人為保研吵翻了,通話時長遠超所有人,輔導員不僅沒有絲毫相幫的意思,還冷嘲熱諷:“人姜慕陽排你前面,他都沒說什么?!彼麨槭裁匆疥栠@個變態(tài)比,參加編程競賽時宋江濤看過他的高考分,完全可以輕松選985,來H大純屬有病。
父母遠在千里之外,宋江濤從小是保姆帶大的,進大學后保姆就走了。
他驚覺,自己居然連位“緊急聯(lián)系人”都沒有。
同性朋友乏善可陳,剛認識時挺和諧美滿,隨后他們就開始孤立他疏遠他。
宋江濤異性朋友多,最密切的前三名。A還在歐洲旅行;B最黏人,總大言不慚說是他女友,他從沒認可過好嗎?提過三次“分手”都沒斷成功,何況現(xiàn)在她人在考場,顧不上;C是位大聰明,宋江濤心儀的酒店爆滿,他已改訂了其他酒店,這位加價五倍“搶單”,真謝謝她,他被加塞進了死神名單,差點嗝屁。
他準備撥通第四順位女性朋友,想想算了,眼下這臉并不合適見人。
宋江濤靠一口仙氣兒硬撐著拍了頭顱和鼻子平掃,所幸僅鼻梁骨折,其他軟組織傷忽略不計。
急診醫(yī)生簡單處理完,分診到耳鼻喉科,主任說腫脹太厲害,無法手術,建議宋江濤等過兩天消腫后,再辦住院做“鼻子復位”。
視線勉強恢復后,他發(fā)現(xiàn)脖子上不知是誰的圍巾,暖烘烘的,像只小炭爐。
七天后(翌年一月) 姜慕陽
蘇阿姨來時,姜慕陽在清點母親遺物:那些柜子里的相冊、日記、信件,散發(fā)的霉味令人窒息。
母親愛照相,那些青春的老去的,彩色的黑白的,想一夜擦除這些歲月痕跡,沒那么容易。
父親聯(lián)系不上,電話要么通話中,要么不接,微信留言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拉黑了。
姜慕陽花一分鐘編了條短信:“我媽自殺,已去世”。略去中間種種,完成了通知程序。
敲門聲初始還算客氣,貓踩奶一般,姜慕陽未予理睬。隨后是腳踹,篤定他在家。
蘇阿姨身上灑滿細雪,睫毛上都是,邊進門邊脫掉棉襖,熱切地問:“需不需要幫忙?”
昨天姜慕陽輾轉(zhuǎn)到家時天已黑,一身疲憊的他毫無睡意,準備靜悄悄處理完所有后事就返校,沒吃沒喝,一直忙到現(xiàn)在。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窗外白光耀眼,竟是一點沒聽到雪落的聲息。
蘇阿姨急切地說:“老家習俗,家中有人去世要辦席。”
“沒錢?!彼麗灺暬卮??;丶业哪康氖遣檎夷赣H的存款,可僅有的兩張存折加起來還不夠搶救費。在ICU外打出的第一個求助電話就是給蘇阿姨,她推說現(xiàn)在經(jīng)濟形勢不好,在他不抱希望時,她轉(zhuǎn)來一千五。
蘇阿姨穿上了棉襖,他以為她要離開,心頭一松。她卻在屋里兀自轉(zhuǎn)悠起來,撥打電話安排酒席,原來是老屋太冷了。記憶里的她瘦瘦小小,高顴骨帶著兩坨紅暈,站在高大的丈夫身邊,成為隨行的小影子?,F(xiàn)在她的五官有了人工痕跡,高聲大氣的,有種油膩感。
個兒不高的她穿厚了像只皮球,邊通話邊晃到柜子前,翻開相冊,抽出一張照片在手中把玩著,讓電話那頭的誰趕緊送肉送米送柴,先送了再說,晚點結賬。
以前,母親抱怨他跟蘇阿姨比自己更親,現(xiàn)在回想,真不可思議。
蘇在鎮(zhèn)上開爿飯館,小學正對面,大小像個衣柜。放學后姜慕陽跑去吃碗豆腐面,豆腐偏硬,發(fā)酵過的蒜蓉很好吃,還有豆子茶。新收的黃豆、芝麻放鐵罐里烤熟,再丟幾片新茶用滾水沖泡,香死個人。
蘇阿姨靜靜忙碌,像灶間裊裊白汽,樸素而生動,她男人跟客人海闊天空地聊。
飽食了煙火,他才有力量回自己家。家里沒斷過大小戰(zhàn)役,父親的無理辯三分直面母親的得理不饒人,雙方掀桌摔杯,劍拔弩張,再以一方離家出走告終。母親會哭著問他,你愛媽媽嗎?然后讓他打電話給父親,求父親回來……他卡在中間動彈不得。有時在上廁所,母親也要敲門,問他是否愛她。他做噩夢,害怕自己變成像父親一樣的男人,娶一個像母親一樣的女人,生一個像他一樣的孩子。
眼前物是人非,蘇阿姨氣勢如虹地安排完一切,問:“有補充嗎?”
姜慕陽屈服了:“通知兩個同學……在本地?!?/p>
九天前,他接到縣醫(yī)院搶救室的電話,趕到時只帶著換洗衣服和滿滿的復習資料,到醫(yī)院門口才意識到最需要的是錢,以及落在火車上的數(shù)據(jù)線。
傳說,在ICU能花掉人生40%的積蓄。救護車費、住院押金、一次性墊單、尿壺……賬戶余額退潮一般,迅速凸顯一名大四學生的貧瘠。
他給認識的親戚打電話,許諾還款日期,滔滔不絕情真意切信誓旦旦,手機先他一步耗盡能量,錢并沒借到多少。
ICU門外坐著一家人,在爭論血庫的押金該誰出,神情外貌太過相似,讓人聯(lián)想起那種12件頭餐具,色澤、花樣、釉彩如出一轍。
護士給他一張《病危通知書》,他審題般看完,支吾著:“能幫我手機充個電嗎?”繼而微弱地補充,“謝謝?!?/p>
“給我吧?!蹦嵌选安途摺敝械囊粋€上來抽走了他黑屏的手機,宋江濤握手機的手被塞進一支筆。
護士皺眉提醒他:“簽字!唉唷,現(xiàn)在的孩子呀?!?/p>
他馬上二十二歲,卻像幼兒園里被霸凌的弱雞,呆呆愣愣,不明所以。
提筆,他在《病危通知書》上規(guī)整地簽下:“姜”,父親的姓;“陽”,母親的姓;最后才不情愿地寫下中間的“慕”字,像一份簡短說明書,解釋他曾是愛情結晶。
時間剛好。這一時刻,他本該在試卷姓名欄寫下同樣的三個字。
在地鐵接到母親電話時,他正前往考場踩點。地鐵里人多,他暈乎了才不小心摁下通話鍵,鏗鏘的報站聲戳穿他的謊言,母親立刻尖聲質(zhì)問:“你怎么跟他一樣騙我!”隔著電話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崩潰,他慌亂中掐了電話,手機調(diào)到靜音。
初中時,母親不顧反對,辭了工作去他住讀的學校當保潔,在教室外面窺探,熱切而自豪。
三年后,她跟著他去高中,在食堂當雜工,殺魚洗碗打雜。將所有時間、精力傾注于他。母愛像一場持續(xù)六年的傾盆大雨,他沒處躲,聽得最多的是“別跟你爸似的”。
父親在她嘴里嚼成毒液,她是盛滿毒液的瓶,瓶身全是裂痕。
他的微小反抗都會引來裂紋加深。
進入H大是他一次成功的逃離。H大不是十八線小城,進校園需三道門卡嚴格盤問,即使打雜也需人脈引薦。母親在附近找了份工作,被低工資和高房租雙重狙擊,沒能堅持三個月。
他過了舒心的四年。每逢假期,他會被她催逼著返鄉(xiāng),這是他為自由付出的代價。幸福終結于母親興沖沖給他報喜——她給即將畢業(yè)的他在家鄉(xiāng)民營企業(yè)找了份工作!未來的路,她全給他安排好了。
姜慕陽表示想繼續(xù)深造,便被她劈頭蓋臉嚼成劇毒液。
他假裝懦弱地服從,內(nèi)心卻堅定了遠離,一定要去更遠的城市。
下午回到酒店,看到十幾個陌生來電,區(qū)號就讓他有了不好的預感。
都是縣醫(yī)院打來的:你母親正在搶救。自那時起,他的靈魂游蕩于空中,晃晃悠悠漠視著軀殼辦理手續(xù),火車、汽車,連夜奔襲,再俯視著他背著母親的骨灰回家。
老屋緊靠長江的一條支流,藍光粼粼,星光點點,仿佛整夜行在船上。
青磚房里的一切都被潮氣包了漿,他生了一個大火盆,將霉掉的相冊、衣物以及信件紛紛丟進,燃燒的氣味肆意蔓延,直至天明。
下午陸續(xù)有人來,先大剌剌喊他一聲乳名:“羊娃子!”有人將院子里的雪掃到一旁,堆成一堵矮墻。滿載東西的電三輪開進院子,魚丸、肉、雞蛋和蔬菜,由五顏六色的大塑料袋裝著,靠雪墻堆放,亂紛紛的,像雪里的花。
人們說笑著架鍋支灶,拿錘子現(xiàn)釘了副案板。
坪里多是老人,一部分壯年待在鎮(zhèn)上,一部分外出打工,但凡誰家有事都傾巢出動,如同過年。
姜慕陽不被打攪地燒著火,臉被烤紅烤燙,背后涼涼的。蘇阿姨翻出來的照片,是六個人的合影,那時他們兩家一同出游,年輕的臉上還沒有那么多哀愁,只有林含章的小臉不高興地板著,穿過照片盯著他。
炊煙蓬勃,鐵鍋里咕嘟嘟燉著魚丸湯,炸土豆的滋滋聲,香氣逗迎著老屋徐徐醒來。
太陽躍下山頭,苞谷燒端上桌,喪鼓聲聲響起。
本地風俗“生時喜酒死時歌”,葬禮要“跳喪”,歌舞整整一夜。
很小的時候,祖父抱著他吃席,魚丸湯用來泡柴火飯?zhí)牢?,他高興地說,最好天天有席吃,祖父哈哈大笑,眾人皆不以為意。
一名敦實的男人負責掌鼓,男人們四個一組,隨不同的鼓點晃動身體,一會兒似夜里的花瓣聚攏,一會兒如晨曦時的葉片舒展??旃?jié)奏時像迪斯科,慢節(jié)奏像太空步。
頭上包纏著藍布的歌者咿呀吟唱,歌詞難懂,衣著鮮艷的女人們圍作一堆,竊竊私語著,不時發(fā)出笑聲。
這一切,與他密切相關,又似毫無關系。
有人進屋來,將姜慕陽扯起朝外走。他像臨時上賽場的選手,手中被塞入裝滿酒的大碗,和那些似曾相識的面孔碰杯。
兩名初中同學早就來了,一男一女,齊刷刷褪去青澀,厚實得像那副臨時案板。進屋和他打個照面就腳不沾地地幫廚,或去鄰居那里借東借西,擺桌擦椅切菜添柴,配合默契。
他們初中后沒繼續(xù)讀,打工了一段時間攢了錢,經(jīng)營民宿賺了,酒廠又賠了。
姜慕陽敬酒時問他們,啥時候結婚。女同學對著他的耳朵喊:“下半年!一定來,還有老林!你們還在一起,真好!不像很多人一出去,就散了!我家這個要不是當年被老林揍服了,不得這么乖!”
姜慕陽忙否認“沒在一起”,他和含章只是同一所學校讀書,僅此而已。
男同學不讓姜慕陽說話,急著否認被林含章“揍”過。
姜慕陽記得一清二楚:“揍過。你問我是不是像娘兒們那樣搽粉,把我頭摁墻上……”他細說著那些曾忘卻的,施害者聽到了,還怪榮耀似的挺了挺胸,跟女同學描述姜慕陽隨身帶著繡花手帕,身上總香噴噴的。
直到五歲,姜慕陽才被母親送去幼兒園,第一天就被這位小霸王揍了,臉被墻擦破了皮。他哭喊著,一名小個子聞聲跳出,揪住男同學的后頸,勒得他松了手。小個子尖叫“幫忙呀”,他卻嚇得抱頭鼠竄,全然不知該怎么“幫”,好在想起兜里有媽媽塞給他的一盒清涼油,抹在手上,跑回去時男同學正在暴打小個子,姜慕陽沖上前捂住男同學的眼。小個子脫身后,也不逃,腳踢牙咬,直到男同學像娘兒們一樣嚶嚶哭。
那個小個子就是林含章,當時頭發(fā)比現(xiàn)在還短,臉蛋紅撲撲的,像老屋墻上的年畫。
男同學爸在縣里當個小官,在此之前,班里所有孩子都被他欺負過。
在鎮(zhèn)里讀小學時,他們?nèi)擞忠粋€班。
放學后,男同學叫來了讀小學三年級的哥哥,氣勢洶洶地在巷子口堵著他們,林含章見狀大喊一聲:“姜,跑!”她靈活地翻越矮墻,見他望墻興嘆,回身拉了他一把,他們沒命地跑,風在耳畔狂吼,魂在小小的軀殼后磕絆著。
從那時起,他倆結伴而行。她教他翻墻、跑步,對,還有游泳,明明她自己也不咋會。經(jīng)歷過烈日,含章成功變成黑泥鰍,姜慕陽是汗白皮,黑了一陣,很快就白回來了。
當姜慕陽母親在ICU搶救時,男同學不知打哪兒聽到消息,毫不猶豫給他支付寶里打了五千,女同學和姜慕陽只同班過三年,話都沒說過兩句,聞訊也打來五千。
手機開機后,看到到賬信息,姜慕陽五味雜陳。
姜慕陽說起還錢,女同學大笑:“情錢!不能這種還法,得來吃席!”男同學給他上了一支煙,點煙的工夫又倒?jié)M了酒,酒香四溢:“羊娃子,酒里見!”
那就“酒里見”,頭一回喝酒,酒像時光的烈焰,從口腔一路燒到胃,冰冷的軀殼回了溫。一碗接一碗,他匯入跳舞的隊列,隨鼓點的變換搖晃。
夜涼如冰,火光四濺。
第二天,他很早醒來,胃里殘存著篝火和鼓點,人聲消散,酒氣殘存。
積雪覆蓋,路不好走。男同學借了電三輪送他,一側是暗流奔涌的江流,一側是雪野,驚心動魄開到縣里。男同學非要幫他買汽車票,姜慕陽將空房鑰匙托付給他,有空幫忙開窗透氣。男同學顯出依依惜別之意,在背后喊他好幾回,姜慕陽佯裝沒聽見。
他短時間不會回了,情錢,再說吧。
返校第二天他忙于應對期末考試,蘇阿姨打來電話他沒接到,看到她發(fā)來兩條彩信:一個是她代收的禮金清單,一個是辦席的清單。
有意思,她自作主張?zhí)嫠樟硕Y金,末尾還煞有介事寫了個陌生的見證人。禮金送得很豐厚,蘇阿姨借給他的一千五也列在上面,充做禮金,所有收入扣除酒席錢還有余額。
姜慕陽無暇理睬,他要忙畢業(yè)論文,再就是準備找工作。
同宿舍四人,最有錢的那個考研,中等有錢的去繼承家業(yè),一個在去年秋招時找到了工作,只有一窮二白的他毫無著落。
他將寡淡的履歷堆砌得花里胡哨、佶屈聱牙,裝扮成一匹汗血寶馬,期望春招時被伯樂相中,有機會做牛馬。
蘇阿姨再次來電,提醒他:送過禮金的別忘了回禮。
他從善如流。網(wǎng)購了毛巾、香皂,填快遞單時有了意外發(fā)現(xiàn),賓客名單中一位遠親就在本地。上網(wǎng)一查,公司經(jīng)營范圍和他專業(yè)對口,規(guī)模還不小,遠親正是公司法人。
姜慕陽備了份貴重的“回禮”,借了身行頭,以面試的姿態(tài)前去拜訪。公司位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CBD內(nèi),占據(jù)了整整三層辦公區(qū)域,規(guī)模不小。
前臺小姐姐客氣地回復:“老板出差了,不知何時回,方便的話,留下你的聯(lián)系方式”。
回來的路上他后悔了,應該帶走禮物改日再去的,經(jīng)驗不足。
宋妹寶留訊息讓他參加晚上的社團活動,吃畢業(yè)前的“分手飯”。他差點忘了,他是這個辯論社的前任社長,大三卸任后,還幫忙帶過新人和輔導參賽,聚餐很少參加。
當初辯論社是含章代他報的名,他分明讓她幫著報個體育社團,她卻自作主張“你試試,你口才好得很”。他那時還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
姜慕陽生氣的方式就是不搭理對方,這招對含章沒用,她善于獨來獨往。
社團通知他參加活動,他只好旁觀,打打配合。比賽臨時差人,他就去補缺,有一回竟大獲全勝。
這場勝利令他激動得徹夜未眠,用獎金買了條圍巾給她,卻從未見她戴過。
三十天后 (二月) 宋妹寶
宋妹寶趴桌上打盹時,手都不忘按著鼠標刷新,屏幕上終于現(xiàn)出院校分數(shù)線,她猛起身,頭頂心和床板的撞擊聲大得嚇人——她忘了宿舍的上床下桌結構。
窗外響起歡呼,妹寶推開窗,捂住腦袋瘋狂附和:“啊呀呀!”
H大校線290,她筆試考了318,她有?!肮庖币坏泉劊苊鈴驮嚟h(huán)節(jié),穩(wěn)了!
天可憐見,苦哈哈的考研人像被大雪覆蓋的麥子,終獲冰雪消融,冬去春來。
這段時間老師們顯現(xiàn)出慈愛的一面,一整天沒排課。妹寶連滾帶爬回到床上,被窩就勢一卷,包成手工點心狀,用回籠覺犒勞自己。
這會兒,即使消防演習也甭想讓她起來。
另兩位舍友在校內(nèi)合租了民房備考,校內(nèi)房源考前很搶手,考完了又轉(zhuǎn)不出去,她們便不急著歸巢,宿舍只剩妹寶和含章。
含章那邊靜得出奇,宋妹寶敲敲床欄:“老林,啥情況?”
對面咬牙回了句:“XXX!逢大考必砸,命!”含章從大一起跟著妹寶學本地話,尤其口頭禪“XXX”,發(fā)音比本地人還地道。
床離地一米六,妹寶沒踩床梯一躍而下,一聲轟響后,她將下巴擱在含章頭頂看屏幕:“分數(shù)線多少?”隨即尖叫,“335!又漲啦?!”
W大是全國985大學排名前十,學校自主出題,分數(shù)線年年看漲,去年是329。
“你過線了50多分?。±洗?!”
“W大看重第一學歷,去年329分壓線錄取的來自重點985,錄的唯一一位211生是425分?!焙律袂榫趩剩朦c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學歷歧視!妹寶氣不打一處來:“沒事!進復試你就大有希望,你有‘光耀杯’一等獎,一篇論文,這樣的實用型人才,導師不會錯過?!?/p>
妹寶仿佛眼前就站著復試組,拿出辯論架勢,五官皺起,左手平攤,食指指向天空。
“咱校的獎W大不認。論文,我才第三作者,發(fā)表刊物也不是SCI級別……”
“你手里還有一個科研項目!”
“框架太大,數(shù)據(jù)跟不上……”
兩人話頭趕話尾,像當初妹寶打比賽前,含章配合她進行的模辯。
含章是她認識的這幫理科生中思維敏捷,為人仗義,實踐動手能力強,游泳長跑跳高全能的稀有動物。導師不選這種內(nèi)外兼修的,難道青睞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竹竿?
含章考研第二天發(fā)生意外,遲到十四分鐘,差點兒進不了考場,就這,人家還考了三百多。
含章不想繼續(xù)這個辯題,打岔:“你的‘ Crush’怎么樣?”
以前妹寶會不顧室友們的抗議,美滋滋絮叨她的“Crush”:他喜歡什么,他討厭什么,他的星座他的血型,他的理想他的未來……
Crush,意思是一見鐘情。
宋妹寶與宋江濤的相遇,含章已經(jīng)聽了百八十遍,非常校園小說:新生報到當天,妹寶她爸只送到校門口就走了,從門口到宿舍還有很長很長一段路,結果行李箱掉了個輪子,是宋江濤及時出現(xiàn),幫她提起千難萬難時的行李。閑聊時得知兩人是一個班的,他盛情邀請她去他宿舍,參加新生“見面會”。
那天含章火車晚點,蒲一進門,宋妹寶盛情相邀。含章一臉愕然,“見面會”?馬上推說床沒收拾,行李沒整理,去不了。
妹寶和另兩名室友興沖沖地去了,那天他宿舍擠進二十多人,天熱,一股子汗氣。
宋江濤叫人送來兩提冰凍汽水,讓妹寶幫著分發(fā)。他提議大家依次做自我介紹,氣氛瞬間熱過了天氣。
舍友回來還開玩笑說,當時宋妹寶羞答答站在宋江濤身邊,像一對招待賓客的新婚夫婦。妹寶發(fā)現(xiàn)含章的行李還原封原樣攤著,壓根沒收拾,后來才知,含章馬不停蹄到校園水果店找了份零工——削甘蔗皮。
剛認識時,妹寶真心不喜含章這種孤僻的,直到有天一位舍友抱怨妹寶打鼾,讓她等大家都睡了再睡覺,妹寶還不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尷尬之際含章建議不如大家買副耳塞。
但含章對她居然喜歡宋江濤嗤之以鼻,大學四年,因為發(fā)型,含章說就沒見過宋江濤的左眼。未知全貌,妹寶卻肯為之鞠躬盡瘁:搶課、占座,給他買早飯午飯帶咖啡買宵夜……包括參加社團、競選學生會等,為他歡喜為他憂,為他忙前又忙后。兩人雖是同班同學,大二細分了專業(yè)后就不在一個班,只有上大課能遇上。
宋江濤凡事三分鐘熱度,妹寶常有種帶不動“豬隊友”的局促感。拿保研來說,她從大一開始幫他籌劃獲取績點的佳徑,考前給他整理好復習資料,他倒好,淡然處之,最后以微弱差異落選。
她加入考研大軍,是想著患難與共,齊頭并進,結果辛苦起早在圖書館占座兒,宋江濤一次都沒出現(xiàn)。
含章冷眼旁觀:“妹兒,你對他太遷就,這種單細胞生物直接下指令就行,越狠效果越好。”
妹寶呵護他都來不及,哪舍得說句重話?大二時,宋江濤向妹寶提分手。含章打工回宿舍,正遇上宋江濤將禮物一股腦強行塞回,妹寶不接,隨東西滾落一地。
她拒絕分手,他就每年提一次,迄今已分手三次。
“你不是他的‘第一志愿’。我?guī)湍戕坜郏愕降紫矚g他啥?”
“一,跟我同姓,以后有小孩,小孩等于跟我姓。”含章沒想到會有這種答案,一時無語。
“二,我倆都是本市的,這份感情更有持續(xù)性。”
含章理解不了:“他給你花過錢嗎?”
“庸俗低俗媚俗!”是!吃飯看電影都是妹寶搶著付錢,她喜歡她愛她就樂意!誰規(guī)定的男生必須買單?且不說宋江濤也花過錢的好嗎?
一支口紅,牌子的,對,還有一只毛絨玩偶。
妹寶給宋江濤送的禮物海了去,但凡說得上名頭的節(jié)日她都很上心,連清明節(jié)都算,名牌香水,名牌手機、耳機,甚至限量跑鞋,全都價值不菲。
妹寶沒什么錢,父親再婚不久生了個弟弟,每月父親給一千。學校食堂餐費,住宿電費通訊,喝的開水洗澡的熱水,處處要錢。學習資料也不便宜,她在網(wǎng)上淘二手的。入不敷出時她找了份學校食堂的小時工,包午餐,這一頓免費餐她會拆成兩頓吃。她洗澡除了冬季都用冷水,買衛(wèi)生巾都是網(wǎng)上最便宜那種,三十元可以用一年的“三無”產(chǎn)品??谂捕菙€的分厘全用在宋江濤身上。
“你給他花的錢,買衛(wèi)生巾能貼滿赤道,知道不?”
“第三,他是減肥利器。”這理由,居然讓含章覺得最靠譜。
宋江濤提一次分手,妹寶就郁郁不樂好久,掉秤五到十斤,但備考期間她加倍胖了回來??佳薪Y束后宋江濤不見蹤影,連課都是別人代為點到,電話不接,信息不回,妹寶又進入了減重期。
“第四,他難道不帥嗎?”
含章半天才勉強說了句:“太娘,差點意思?!?/p>
妹寶怒目圓睜,宋江濤一米八幾的大個兒,哪兒娘?再看看含章的蜜色皮膚,想想她胳膊上的小肌肉和腹部線條,妹寶的反唇相譏化作一聲哼哼:“那是!沒你爺們兒?!?/p>
妹寶原想說“比姜慕陽還娘”?雖然姜慕陽白得異于常人,但罪不至此。
姜慕陽很靜,參加社團活動早來晚走,搬桌椅打開水,在角落里默默做筆錄。
不愛說話的人為何進辯論社?妹寶猜想,辯論社女生多,可能,他對社里哪個女生有意思?
但姜慕陽對桌椅更有感情,擦得溜光,然后像家具的一部分偏安一隅。他偶一出聲,低沉的嗓音像縷新風吹過礦洞,所有人側耳細聽。有場關鍵比賽宋江濤臨時缺席,姜慕陽硬著頭皮上場。
作為替補一辯,他只在前三分鐘緊張得前言不搭后語,旁人哄笑起來,他反而定住神,開始侃侃而談,忽然間整個人開始發(fā)光,做了個漂亮的開場。四辯出場的妹寶如有神助,抓住對方論據(jù)漏洞瘋狂反擊。比賽結束,大家痛快得如同數(shù)九寒冬洗了個熱水澡。
當晚,宿舍熄燈后的夜聊會上,妹寶第一次沒有提Crush,聊姜慕陽,說他太神秘,靜悄悄地將各類獎學金收入囊中,是無法忽視的存在。
那天含章因為打工還沒回巢,談興正濃時她進門,妹寶忙將頭探出床帳:“老林,你跟姜社長是小老鄉(xiāng)吧,你倆怎么不交往?”
黑暗里林含章回答:“我們啊,是situationship?!?/p>
三人都懵了,啥叫situationship?
含章洗澡去了,舍友已經(jīng)百度出來:可進可退、可攻可守的情感關系。處于situationship中的男女,可以一起用餐、旅行,甚至一起參加朋友的婚禮,但雙方不定義彼此的關系,也不談將來。
三人齊呼:“長見識!”
從此,妹寶開始留意這對situationship的相處,還真給她發(fā)現(xiàn)了點什么。
含章愛坐前排,但她習慣卡點,重要的課前排肯定沒空座。姜慕陽每天是班里第一個到教室的,他習慣選擇最靠前門的邊座,其他同學如果要坐這排,他得不斷起身放行,像小區(qū)的欄桿一樣,升起、落下……
含章出現(xiàn)在教室前門時,姜慕陽總恰好離座,帶著講義尋后面空座入座。
妹寶為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歡欣鼓舞:“有點意思”。
每到放假姜慕陽會委托妹寶幫忙搶票,妹寶手速是出名的,含章卻從不返鄉(xiāng),早就安排好了假期打工,四年春節(jié)都在宿舍里過的。
有一天,他們隊終于在決賽中完勝了文法隊,這次姜慕陽又替下了因為學生會工作而無暇抽身的宋江濤,系里一高興,給參賽選手每人發(fā)了一百元獎金,姜慕陽托妹寶幫忙挑件百元以下的禮物送人。
妹寶旁敲側擊,男的女的?芳鄰幾何?姜慕陽坦然說,送林含章。
說他不用心吧,還知道送人禮物,說他用心吧,讓別的女生幫忙挑禮物。
妹寶在網(wǎng)店上搜了幾個備用禮物,項鏈、圍巾、香水,截圖給姜慕陽從中間挑選。姜慕陽選了圍巾,顏色他拿不準,讓妹寶做主。
含章的衣服全是黑色,太素,如果搭配粉色灰色會更時尚,再者說,粉色也招桃花不是?
一個月以后(三月) 林含章
真是的,吃頓飯的工夫車不見了。
去校保安室申請調(diào)監(jiān)控時,保安隊長反復重申H大就沒丟過貴重東西,她深表道歉。早知道加把鎖了,賴自己。
收購這輛二手電瓶車花了三百元,一把新的鏈條鎖敢要二十四。
校內(nèi)治安沒說的,三面環(huán)湖,門禁森嚴,銅墻鐵壁似的。課本飯卡校園卡這類小東西若是忘在教室食堂快遞點甚至路邊石墩上,都能找回,就算隔一月去尋……那應該也不在原地了。
她上次丟東西是校外,圍巾嶄新的呀!上出租時還在,考完數(shù)學出來脖子冷得發(fā)硬,才后知后覺。
失去圍巾那刻起,好運也隨之而去。
按學姐傳授的經(jīng)驗:第一志愿沖985名校,失敗了再調(diào)劑回H大,本校導師不會嫌棄本校生,會千方百計“撈”上岸。進可攻,退可守矣。
但H大研究生院今年招生政策改了,本專業(yè)不再接受調(diào)劑補錄。
沖W大,她這分數(shù)沒優(yōu)勢,只能寄希望于進行了兩年的課題,如果評上國家級就有了勝算。
為了多擠出點做實驗的時間,她不能沒有代步車。
H大生態(tài)優(yōu)良,植被茂盛,時有野物出沒,宿舍樓群與各教學樓之間由蜿蜒小路相連。很多同學開學就入手了電瓶車,含章則花五十收了輛二手自行車。她不缺買電瓶車的銀子,父親去世時留下一筆存款,但她一分都不想碰。
花他的錢,恨會稀釋,會因此鄙視自己。
車禍后她沒法騎車,時間又不夠用,只能賤賣了自行車換電瓶車。
查完監(jiān)控,她回宿舍剛瞇著,宿舍門被一腳踹開,妹寶一個箭步?jīng)_到她床前,破口大罵:“死透了嗎?老蔡的課呀!今天學生會查簽到!記錄在案!”
含章驚坐起:“完了!”她原本是要去教學樓的呀,電瓶車沒找到還曠了節(jié)大課!去痛片是真不能多吃,影響了記憶。
老蔡是學術大牛,因分身乏術,不太要緊的課他指給了小導師代勞,但是大課事必躬親。
蔡教授的課最基本排面是大教室里滿坑滿谷的學生,座無虛席。那種開講后,學生還陸續(xù)悄悄從后門溜入以及上課打瞌睡的現(xiàn)象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從不點到。
含章大學期間沒曠過課,偶爾有選修課和試驗發(fā)生沖突,她秉承著對老師的尊重會先打卡再去實驗室。
這屆學生會是行動派,地毯式突擊點到,一批倒霉鬼現(xiàn)出原形。
事已至此,含章翻身下床洗漱,讓自己先清醒清醒,妹寶尾隨其后:“缺一節(jié)老蔡的課,你說,啥后果?”
“能怎么地?掛科?延(遲)畢(業(yè))?”
最佳辯手當了真,一把撐住洗手間的門框:“別嚇唬我!我被記錄在案了!”
含章覺得自己更不清醒了:“誰?”
以前妹寶忙的五脊六獸給宋江濤攢績點,來不及點到都是含章幫忙,這回換含章缺席,妹寶投桃報李,埋低頭捏著嗓子應了一聲,學生這么多,誰能對得上號?
沒想到老蔡倒像被點了穴,猛抬起頭,一腦門的皺紋,問:“林含章呢?”
老蔡是京戲票友,不出差時每天雷打不動在員工樓陽臺吊嗓“湛湛青天不可欺”,聲動五湖。他講課從不戴麥,一激動,教室回響不斷。妹寶嚇得縮脖起立,雙手下垂,遠遠鞠一躬,再落座。
老蔡走上前摘下眼鏡細細打量,印堂發(fā)亮,雙目炯炯如昴日星官,妹寶差點膀胱一松,化作一縷青煙。
這時,點到的學生會干部如舉著葫蘆的銀角大王高喊:“宋妹寶,宋妹寶來了沒?”
這誰敢應?
含章呆若木雞:“???那怎么辦呀!”
“信了報應。你是何德何能做到能讓老蔡刮目相看的!”
含章虛心反省:“那就是,項目申請被否了,我在郵件里BatMOzI9G1Uo2vrVR0Fhog8eQ==tle了幾個來回,他詞窮,他記仇了?!?/p>
見妹寶面色晦暗,含章趕緊安撫,首先,要相信唱京劇的肚量,不會隨便讓學生掛科,其次,她這就寫封郵件跟老蔡再Battle——
妹寶婉拒:“別Battle了,你項目鐵定要回爐……”
“這話可不敢亂講!”
“本來一個人的錯兒,一Battle,兩人被捉。虧本買賣咱不做!放心,我另謀出路?!?/p>
宋妹寶的“出路”是她的Crush。點名冊應該還沒上交,讓宋江濤找學生會疏通疏通,嘿,多大點事兒?
宋江濤這廝咋還沒回信息?上一次的回復還停留在去年考研前一天。她這廂殷切囑咐了一堆注意事項,他敷衍了個“嗯”,之后再無訊息。
看妹寶患得患失地劃拉手機,含章有點心虛,看來宋江濤還沒將出車禍的事告訴她。那貨身邊不會缺人送溫暖。印象中,妹寶永遠笑嘻嘻,小嘴巴巴個不停,能將“喜歡”付諸行動是硬實力。妹寶第一天打工摔了碗,承包食堂的小老板大發(fā)雷霆,第二天她還是樂呵呵上工,一點尷尬沒有。但含章在書咖打工時撞見宋江濤和一位師姐眉來眼去,不慎透露給妹寶,妹寶悶頭哭得背了氣。
含章深嘆一口氣。撞車門自救時,她踹到了宋江濤的臉,那張讓妹寶著迷的臉跟顏料盤似的,慘。
更慘的是含章自己,被妹寶的烏鴉嘴說中,課題真的要回爐。
如果用服裝設計來比喻科研項目,頂級科學家設計一件襯衫,襯衫能穿;老蔡這級別的,在襯衫左上方設計出一口袋,口袋能裝名片,能別鋼筆;再次一級,譬如老蔡帶的博士生,已知襯衫左上方的口袋可以裝東西,于是在右上方也設計一個口袋,也能裝東西。
林含章的架構是給襯衣設計出配套的褲子。
老蔡手下的小導師看了直呼過分,果然,老蔡在郵件中毫不留情地否定她:這就不是一名本科生可以完成的體量,學識淺薄載不起野心勃勃。
至于最后他為什么改了主意,應該是她找出大量文獻來佐證,他不勝其擾,也可能單純想看一個自大學生的笑話。
林含章只能試將“長褲”改短,等老蔡簽字認可后,追加試驗。
距離審核期也就一個月了,時間緊,她必須增派人手,完成試驗以及數(shù)據(jù)整理等等。含章不擅長多人合作,不懂如何處理人際關系,朋友處著處著會漸行漸遠。
手機上有兩個未接電話,都是母親男友打的,留言熱切且執(zhí)拗:“我在食堂等你”。
母親男友第一次現(xiàn)身是在含章父親的葬禮上,一身工整的黑西服,打著黑領帶,滿臉肅穆。沒想到一來會被拽進歡樂海洋,猝不及防灌下土酒,醉歪歪地,險些摔進湯鍋。
坪里的女人們背后笑他是無根浮萍,掛著攝影機沿江而行吟詩作賦的背包客,途經(jīng)此處,沒幾天和含章媽打得火熱。她們喚他“日白佬”——“日白”,土話指那種能說會道,善扯謊的。
趕到食堂時,早過了就餐時間。
“日白”祭祀一般端出據(jù)說他燉了整夜的排骨湯,渾濁的湯色,味道一言難盡。
從家鄉(xiāng)到H大,汽車轉(zhuǎn)火車,追追趕趕地要大半天,“日白”天不亮出發(fā),假扮成學生樣突破三層門禁,就為送一份貌不驚人的湯。
含章媽在鎮(zhèn)上開飯館,生意一般,只有味覺異常的姜慕陽成了常客?!叭瞻住弊詮恼J識她媽后,練就一手糊弄手藝,擺盤挺精美,拍圖發(fā)朋友圈微博抖音能騙來一撥遠客。
“日白”問她考研的結果,含章含糊其詞,心中埋怨姜慕陽多嘴。
她無法忘記高考那天,“日白”提著超大食盒,滿頭大汗尾隨含章到考場,甚至為了討彩頭,著一身紅衣紅褲,活像刀斧手。壞心情加持,她第一門考試砸穿鍋底。
考研頭天晚上,“日白”還專門來電話,要來送考,含章只得撒謊說訂了酒店,才成功勸退了他。
有些人是真不懂什么叫界限感。
見她沉默不語,“日白”口若懸河:“沒考好正常,歌里不是唱過,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馬上四月校招,先找個清閑單位干著,邊積累經(jīng)驗邊復習,準備二戰(zhàn)?!?/p>
還別說,他這話讓含章動了心,手里的湯勺沒捏住,滑入桶的底部:“你也考過研?”眼前這位手指翹成蘭花的男人,很難和大學聯(lián)系到一起。
“我?啊,沒……”他的話大出她所料,“你爸呀,你不知道?”
含章記起父親曾吹噓自己大學時如何優(yōu)秀,說在鎮(zhèn)里當個小公務員,埋沒他了。
原來是真的。父親“上岸”的學校赫赫有名,沒能就讀,因為青梅竹馬的女友懷孕了,準研究生選擇成為父親,回到家鄉(xiāng)考公務員。
回鄉(xiāng)后的父親熱情、豪爽,誰家有事他都樂于相助。一壇苞谷燒下肚,他抱怨起在單位伏低做小,被庸才支使,還被領導訓斥說他的好閨女揍了自家的耀祖。父親不顧她的辯解,用力抽她臉,依舊不解氣,有一次他氣急了,將她塞入麻袋,不顧她的哭叫丟進河里,倒是沒忘記將她拽上岸。
每次她挨揍,母親就不見人影,風平浪靜后遲遲出現(xiàn),臉上帶著厭惡給她處理傷口:“你看誰家孩子像你,這么不省心……打得也不重!”
母親還說,坪里的小孩哪個不挨打,被大人拿著火鉗追出二里地,打得鬼哭狼嚎的比比皆是。直到她看見姜慕陽,他長著一張沒被欺負過的臉,以至于碰破點皮就哭聲震天。他母親總給他送吃的,烙的餅、煮雞蛋,熱乎乎地用一張干凈的紙包著。從教室的窗戶里遞進來,同學一個傳一個,最后放到姜慕陽的桌上。他母親笑瞇瞇地遠遠看著。
她父母是公認的恩愛,父親下班會去飯館幫母親干活,他的暴力只向著一人。
挨打也不是全無好處,她會收157f4f7bedc651e3886dc610f32250b2到禮物,心儀很久的文具或者書,或是曾憧憬的出門旅行。父親熱烈地發(fā)起,其他人積極響應,大家浩浩蕩蕩大呼小叫地出現(xiàn)在另外一個城市,姜慕陽一臉崇拜地看著他,由衷對林含章說:“你爸真好!”
其實被打也沒那么疼,她學會在最短時間里將身體蜷起,仿佛還在子宮里。即使遭遇車禍,也能茍全性命。
父親生病時她高三,學習任務重,不顧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勸說“考上好學校就是最大行孝”,她執(zhí)意到醫(yī)院陪護。都夸她孝順,只有她自己清楚。
父親病情發(fā)展很快,他躺在床上,只剩八十斤左右,被單下的他蜷成小小一只。
他離開那晚毫無預兆,母親說回家洗澡換身衣服,她獨自守著。父親突然盯著她,眼睛變得特別嚇人,眼球好像有一層膜脫落了,嘴里喃喃說疼,問哪兒疼,渾身,還有手,手疼。含章俯身問他,鄭重地:“哪只手,是打我的這個手嗎?”他呼哧帶喘地瞪她很久,有一瞬,還以為他要翻身揍她。他喊出她的名字,斷續(xù)的,最后,他手指著枕頭。她摸了下,是張銀行卡。然后他就不動了,也不出聲了。醫(yī)生急匆匆?guī)е鴵尵却胧┻M來,做了個胸外按壓的動作,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她捏著卡離開,心想,這,算道歉嗎?
葬禮上,歌者唱的全是對死者的生前褒獎。林含章聽著,忽然大笑。歌詞很長,但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她以為自己很能忍痛了,考研第二天下午,疼得無法直起腰,仿佛這么多年所有的傷都攢在一起爆發(fā)。
監(jiān)考老師給了去痛片,她將二十片藥一顆接一顆放嘴里嚼,不知過了多久,她被監(jiān)考老師用力拍醒,才發(fā)現(xiàn)卷子還沒做完,專業(yè)課考得稀爛。
“日白”的聲音將含章拉回現(xiàn)實:“你媽很擔心你,說你什么都不跟她說……”
含章強打精神,問:“你們什么時候結婚?”她欽佩母親,沒考上大學,卻敢跟著青梅竹馬去了城市,然后懷著孩子回家鄉(xiāng)。在那個年代,她勇得很。
“日白”囁嚅著:“我們結婚了,去年年底。你可以叫我……爸爸?!?/p>
含章微微一愣,到底是誰什么都不說?她說:“恭喜。”“日白”羞答答地說:“我跟你媽,想把店擴大,需要錢,你爸的存款是在你手里吧……”
心像穿過隧道的火車,耳畔轟隆作響。
三月 宋江濤
車禍后七十二小時,宋江濤在校園墻小程序上發(fā)了失物招領帖,尋找圍巾失主。
幾天后他看到一個ID為“Crush”的回復:確定圍巾顏色是灰色?
他內(nèi)心很抵觸回顧這樁倒霉事件,連肇事者家屬聯(lián)系他賠償醫(yī)藥費,他婉拒,不愿泄露真實姓名。
女友A無意間刷到本地新聞,聽說考研期間有車禍發(fā)生,詢問他時,宋江濤含糊回應“安”,拒不承認自己是報道中“三人受傷”的其中之一。
鼻骨折復位術后,腫脹反復,他成日龜縮在電競旅館里,偶爾出門必須口罩遮面。
好在,這學期他只剩老蔡的專業(yè)課,讓舍友幫忙點到打卡,平素老實巴交的舍友獅子大張口:“一次一百五”,宋江濤滿口答應,心說,以前不是二十嗎?
錢嘛,他不在乎,開學當天他爸扔給一張卡,用完再給。入住時,他購買了洗衣機供全宿舍使用,免去樓下洗衣房排隊;宿舍寬帶費桶裝水方便面洗發(fā)水都是他買,平素聚餐也是他請客,這點順手人情還要報酬,賤不賤?
恢復期漫無邊際,復診了幾次,他加了醫(yī)生微信,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是直奔鏡子,鏡中《西游降魔篇》里的二師兄絕望地望向他。拍照發(fā)醫(yī)生,醫(yī)生很遲才回復:“恢復期因人而異,不用緊張?!痹賳柧褪悄蔷洌霸琰c來就好了。”再問,會不耐煩地質(zhì)問,“你受傷時干嘛用加熱包敷創(chuàng)口?加速了腫脹!”
圍巾上的暖寶寶冷卻后,硬得像他的心。他徹夜難眠,耳畔不時響起那女人做作的哭聲,搶了救護車,還假惺惺扔給他一條圍巾。
睡不著了,宋江濤起身將關于“她”的碎片逐一拼湊:本地口音,短發(fā),認識他,復習資料是數(shù)學二。
他在本專業(yè)的學生里篩選,沒找到符合的,再將范圍擴大到全校,為了加快進度,還特地寫了個程序。
上次尋人是在大一時。他出生后家里請了個保姆,父母南來北往地跑生意,他都是跟著保姆睡,甚至上學時被罰抄寫,也是保姆學他的筆跡一筆一畫仿照。
大一周末回家他才得知保姆被解雇,竟沒一個人告知他!父母大不渭然:“你都讀大學了,我們還留她干啥?”
對宋江濤來說,保姆才是真正的家人,家人離去,必須有一次正式的告別。父母推說沒聯(lián)系方式,他回想起保姆本城有個老鄉(xiāng),憑著微弱的線索,耗時三個月聯(lián)系上了,他承諾一畢業(yè)就去探望她。
微信里的留言一堆,他才顧上查看。新一屆學生會副主席給他發(fā)幾條語音,希望前輩多支持工作。出于好奇他到新工作群里觀望了下,原來是新學生會計劃參與監(jiān)督課堂點到,將規(guī)范H大課堂紀律作為工作亮點。
宋江濤不免莞爾,隨即回復對方,很樂意參與,提議將簽到剪成小視頻發(fā)公眾號。
很快,課堂點到錄屏紛沓而來,宋江濤逐一分辨。如果再次聽到那個聲音,他會記得。耳朵里被各種“到”聲撐出耳屎,無果,他將缺席的人篩出,逐一驗證,一個陌生號碼打斷他的“偵查”,對方自稱是他同班同學,特邀加入她的課題。
宋江濤記起校園墻上的課題招納告示,都大四了還在招人,百分百是垂死掙扎。
同學四年,宋江濤對這位同學幾乎沒印象,班里兩百多人,大部分少有交集。
想起來了……
大一全班統(tǒng)一修廣播體操,會評一個早操最好的人上講臺領操,直到第二年的倒霉蛋被選出來,林含章是連續(xù)四年的倒霉蛋。他記得她的背影,個兒不高,但動作認真得讓人肅然起敬。
對了,還有著名的“代跑”事件。學生每學期有“校園跑”的任務,期末臨近時,林含章有償替完不成的學生代跑,被有心人拍照舉報,因涉及的學生人數(shù)眾多,還專門成立了一個調(diào)查小組,當時學生會參加了調(diào)查。宋江濤看過那組“涉案”照片,一個跑得影像模糊的短發(fā)女生,左右手各提著兩大袋手機,“涉案”金額達四位數(shù)。
林含章聲音嘶啞,開門見山介紹這個項目的困境,需要他做的工作,所需時間等等。她語氣出奇冷靜,仿佛說著別人的事。宋江濤幾次想拒絕,卻總被她下半句帶跑了,他完完整整聽完她半小時的陳述,末了,竟同意了。
宋江濤添加了林含章為好友,隨手翻看朋友圈。領操員的朋友圈一點不像女生,看得出她熱愛跑步,每天五到十公里。這不就是那種身上散發(fā)垃圾桶味道內(nèi)外衣一起洗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體育特長生嗎?
林含章拉他進群。里面加林含章一共四人,看到另外兩人,宋江濤后悔了。
四月 姜慕陽
實驗室用不了啦。三天前,一名碩士生進行鎂粉和磷酸反應中,引發(fā)粉塵云爆炸,整層樓都被關了等待調(diào)查。
臨時借的這間,憑的是宋公子的美男計和林含章的飛檐走壁。
姜慕陽跟宋公子同一宿舍,見面次數(shù)比家人還多。宋公子揮金如土,特自大,來的第一天不由分說拆了洗臉池,放了架私人洗衣機,宿舍就那么點大,被他購置的方便面桶裝水塞得滿滿的,還愛在宿舍開會,搞得“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如果跟他急,他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半清澈半愚蠢。
更鬧心的是他的異性關系,剪不斷理還亂,總有女生跑到宿舍門口,邊捶門邊質(zhì)問:“為什么?”
宋公子是“媽寶”型戀人,女方無盡付出,他視若尋常,是“姜”的年輕版。
同樣是戀愛這張大餅,姜慕陽他爸拿手畫,宋江濤用刀叉。
宋公子不止一次抱怨姑娘們黏得他受不了,舍友忍不住問,那干嗎不分?
分了,分不掉。
別人可能不信這話,姜慕陽信。小時候,他勸說母親離開,她卻哭訴兒子不幫自己。直到父親卷走家里的錢不告而別,她也沒醒悟:這個世界,離開誰都行。
林含章為完成課題急眼了,不管不顧“抓”來宋江濤。設計初期姜慕陽就反對過,體量太大,后期不是“長褲”改短,而是改成“丁字褲”,或“護襠布”,兩人為此翻了臉。
林含章的夢中情“?!笔荳大,高考失利后,暑假她去當導購賣反季皮襖,喉嚨恨不得嚎出血,將對面拿小喇叭的大媽壓制得死死的。姜慕陽理解,這哪兒是打工,純屬發(fā)泄。
姜慕陽對實驗流程駕輕就熟,但數(shù)據(jù)整理他不擅長,他求助計算機學院的朋友,對方開價兩千。
含章不肯。她的課題資金耗費殆盡,后續(xù)靠自籌。姜慕陽沒好聲氣:“編程資金我解決,你搞定老蔡!”正好宋公子讓姜慕陽幫著點到,姜慕陽提前修完了所有課,根本不“順路”,同學一場不好意思回絕,隨口開個高價,哪曉得對方一口應承。
課題修改書和小導師溝通完,只等老蔡簽字了。聽聞老蔡回來的消息,林含章沒等天亮就抓著宋妹寶殺到員工樓下,對著陽臺將喉嚨喊劈叉了,正倒時差的老蔡裹著被單小心探出半個腦袋,林含章一拽宋妹寶,宋妹寶趕緊揮手致意:“是我呀!蔡教授!”
宋妹寶的加入源起替林含章點到被抓現(xiàn)行,只得繼續(xù)扮演“林含章”,老蔡邊簽字邊殷殷囑咐宋妹寶:“林同學,務必在月底前完成,才有資格參加評審?!?/p>
第一批數(shù)據(jù)出來,計算機系同學坐地起價,四千。他忙畢業(yè)論文和考研復試,說這個價已經(jīng)很良心了。
林含章火速拉宋公子入伙,宋曾在六校編程聯(lián)賽拿過一等獎,實力在那放著。
姜慕陽偏就不信宋公子會乖乖干活。在林含章的敦促下,第一批數(shù)據(jù)宋公子倒是整理完了。第二階段試驗剛開始,實驗室就被封了,林含章令宋公子去找一位C學姐求借。
C學姐在百年校慶晚會上和宋公子同臺主持過,全場半側身站立,一口一個“江濤”,眾目睽睽下的偏愛。
宋公子面有難色,剛嘰歪兩句,林含章一聲獅吼:“少廢話!”她氣走丹田,所有人都一呆。宋公子眼巴巴瞅向妹寶,妹寶一揮手:“還不趕緊的!”頭回見識她這副漢奸嘴臉,宋公子有點怯,縮到一邊打電話,林含章盯著他鬼祟的背影,哼了聲。
姜慕陽知道她繃太緊了,已到了“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態(tài)勢,他試圖努力調(diào)節(jié)氣氛:“這背影讓人想起一部名著——”
宋妹寶十分配合:“朱自清?‘你在此地等我,我去買幾個橘子……’”
“《羊脂球》!”
宋妹寶撫掌大樂,笑出鵝叫喚,林含章緊鎖的眉頭跳動了幾下,終究是樂了一下。
宋公子一身風姿地走來,自信滿滿摁下密碼,門紋絲不動。他撥打電話時,其他三人也不懂回避,在一旁瞧熱鬧。
C姐不愧主持人,電話里吐字那叫一個清晰:“對,改了!是我生日。我生日你該記得吧?那天去了游樂場,還一起坐了ride……”
姜慕陽首次在宋公子臉上看到那種鬼迷日眼的神色,仿佛被抓那啥在床。
妹寶還不失熱情地提示:“是一月十七號?還是三月初九?”宋公子就在那兒狂試,姜慕陽保守估計,再試三百遍肯定能成。
林含章等不及,脫掉外套甩開,扣住排水管往上爬,一聳一聳,很快到了二樓,一腳踹開氣窗鉆進,片刻,從里面開了門。
姜慕陽見怪不怪,實驗室被封的時候林含章就起過賊心,被他死活攔住了。她一直瘋狂游走在法與規(guī)之間的那條灰線上,讓人提心吊膽。
妹寶和宋公子都是頭回見,妹寶吹了聲口哨表達贊賞,宋江濤揚起下巴緊盯氣窗,像受到了驚嚇,嘴里還不忘對電話那頭說:“嗯,開了……”
按林含章的安排,宋江濤開了門就完成了既定任務,該回宿舍等數(shù)據(jù),但宋江濤沒說走,妹寶自然緊隨其后,像衛(wèi)星環(huán)繞著恒星。
小導師特意過來巡視了一圈,說老蔡關照過,注意安全。實驗室純水沒了,宋妹寶屁顛屁顛跟著宋公子出去搬運。
林含章這邊繃著小臉死盯著馬弗爐,像母親盯著保溫箱里的初生嬰兒,完成了叔本華的焦灼空虛為一體。這批數(shù)據(jù)再不行,她的標曲不夠了。
馬弗爐傳來低沉的轟鳴,像父輩的呼嚕聲,像夜航船的汽笛。
認識這么久,他倆單獨相處的時間似乎不多,開學報到,他約她一起出發(fā),她卻獨自離開。
“發(fā)生那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說?”姜慕陽忍不住質(zhì)問。
“你的也沒告訴我……”
“如果是你,你一樣會參加考試,是吧。”
“沒如果,能選擇的,就是對的?!绷趾旅嫔淇?,說的話像子彈。
上次她這副神情,是在林爸爸病床前。林含章缺課好幾天,姜慕陽記掛著還在住院的林叔叔,跟班主任撒了個謊偷溜出學校。
病房外,她冷冷俯視著病床上的親人。
那一瞬他脊背生涼。直到,他在ICU時,靈魂飄蕩于空中,看清了自己。
簽下《病危通知書》不久,醫(yī)生來尋他,左顧右盼問家里的“大人”們呢?
他舉手:“我就是?!?/p>
醫(yī)生干巴巴地說,患者腦損傷嚴重,即使救過來也會變成植物人,還要繼續(xù)搶救嗎?
“不用?!笨湛杖缫驳馁~戶余額,斷電的手機像一雙毫不遲疑的手,摁下開關。
他如釋重負,出病房時一名中年男子將充好電的手機還給他,一開機,轉(zhuǎn)賬信息跳了出來。他竟暗自慶幸,對方?jīng)]將手機早些還。
隨著轟隆聲,宋公子獨自一人艱難地“挪”著純水桶進來,說妹寶回宿舍了。
姜慕陽不信,說別開玩笑了,說實話,你不會是把她“殺”了?塞進桶里了吧?
宋公子不習慣他蹩腳的玩笑,說有變故,輔導員通知妹寶一周后參加復試。
有光耀杯的過校線不能免復試嗎?宋江濤說,妹寶與輔導員爭辯,輔導員反問有證據(jù)嗎。網(wǎng)上文件早就沒了,妹寶又氣又急。
“學校不做人呀……”宋江濤早領教過,已見慣不怪。
“那你該陪著她呀!”姜慕陽急了,含章被他的咆哮嚇一跳,像盯著移液管一樣研究了他半晌。
宋公子連著遭遇雌雄雙煞的咆哮,要炸毛了:“是她讓我滾的……”
姜慕陽回想起去年回家時,母親神思恍惚,問她怎么了,母親沒說什么,他懶得多問。
晚上隱約聽到母親的哭聲,蒙著被子,忍耐很久后哽咽變成崩潰的哭嚎,他該在那時抱緊她。
“老姜,”林含章連喊他三聲,她說,“你去看看妹兒,這里有宋公子?!?/p>
四月 宋妹寶
世界安靜了。一番歇斯底里后,她的耳朵失聰了。
醫(yī)生給開了三組輸液。真不吉利,復試還沒開始就“輸”,還建議“連輸七天”。
護士是新手,宋妹寶左右手都給戳了針,她縮著頭窩在輸液椅里,哭不出來了。
姜慕陽只買了一份盒飯,全素,妹寶扒拉了幾口,吃不下,他倒是風卷殘云。
妹寶示意姜慕陽回實驗室,林含章的課題到了分秒必爭的時刻,這邊不是有醫(yī)生嗎?
姜慕陽將林含章發(fā)的信息給妹寶看:“第二輪試驗已完成,現(xiàn)在只等宋公子整理數(shù)據(jù)了?!?/p>
第二句:“妹兒怎么個情況?”
妹寶指指耳朵,示意:“小事,別告訴她。”她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初中時,鄰居家養(yǎng)了對兔子,她每天放學都去喂完兔子再回家,后來生了一窩小兔,有一只玉雪團子一般,鄰居見她喜歡,慷慨地送給了她。父親卻不許養(yǎng),嫌臭,小兔子哪里臭?明明比抽煙喝酒的他香一百倍好嗎?父親趁她不備,夜里將兔子連籠子一起扔出屋,等她找去,只找到空的籠子。
她氣得淚不成行,他還好意思笑。當晚她耳朵聽不見了,打針治療了半個月才見好。
她不恨他,真的,也不恨宋江濤。他們只是薄情,像那種內(nèi)存才10個M的芯片,裝不下她多達20T的愛意。
打完第一袋液體,姜慕陽靠著椅子睡著了。膀胱要炸了,妹寶提著輸液袋,鬼頭鬼腦地找洗手間,姜慕陽跟上來,接過她的輸液袋,帶她穿過迷宮一樣的走廊。
得虧是老姜,如果宋江濤陪著,她膀胱憋爆都不好意思去的。
復試前一天,妹寶的左耳恢復了一些。晚上輔導員發(fā)來信息,告知面試別緊張,復試組大部分老師她都上過課,問她有什么困難,妹寶聽從林含章的建議,沒泄露一絲耳疾的信息,怕給導師留下心理脆弱的印象。
復試組里面七名老師,確實認識,都笑吟吟地看著她。
年齡最大的女老師提問,妹寶眼尖,見對方盯著簡介里“光耀杯”那行,猜到對方想問相關專業(yè)部分,但她剛答兩句就被一位男老師打斷了,妹寶心里“咯噔”一下,聽他說的英語,她敏捷地切換了英語回答,語法什么的忽略不計,主打一個生動活潑。
復試完成后,她都顧不得打聽其他人情況,先直奔教學樓,這天也是課題評審的日子。林含章最近心火上升,聲音堵在嗓子眼里,發(fā)音困難,原定姜慕陽負責發(fā)布,但老姜接了個電話,火急火燎地跑了。
現(xiàn)在只剩宋江濤一個,妹寶一萬個不放心,她還不了解他?關鍵時刻總掉鏈子。
妹寶生怕趕不上時間,眼見路邊停著一輛灰撲撲的電瓶車,恰好沒鎖,不管不顧先騎上再說,等完事了再還到原處。
遠遠地,妹寶看到宋江濤正指著林含章的臉激動地說著什么,邊說邊揮舞著手里一件奇形怪狀的東西。
林含章每次想說話都被他無禮打斷,她臉上失去耐心,殺氣騰騰。
宋江濤是出名的好脾氣,妹寶不明就里,靠近后聽到宋江濤大喊著什么“車!”他步步逼近,林含章不甘示弱近前一步,他的手不慎打到她臉。
林含章當即反擊,對他果斷鎖喉,但兩人有身高差,宋江濤也不遑多讓,兩人掐住對方脖子難分伯仲。過往學生投來好奇的目光,大概是小學畢業(yè)太久了,快忘記同學打架的美景了。
這時,電瓶車壓到被宋江濤扔掉的東西,妹寶定睛一看,沾滿了暖寶寶,硬邦邦的,有點像圍巾。
林含章意識到她的存在,立馬對宋江濤說了句什么,趁他分神,她一個虎撲,兩人同時摔倒。
雖不厚道,妹寶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五月 林含章
宋公子帶著擦傷的臉上臺完成了發(fā)布。從始至終氣鼓鼓的,像河豚,卻給評委留下無可比擬的深刻印象,集合了四人的努力,最終獲國家級獎項。
在W大復試區(qū)等待時,林含章刻意看了下身旁等候的其他學生,本校學生居多,大多手握國家級獎項。一共三十一名進入復試,錄七名。
抽簽時她抽到最后一個號。
一臉疲憊的復試組老師沒有提關于該課題的任何問題,用流利的英文很直爽地問:“相比其他三科,你的專業(yè)分為什么這么低?”
林含章沒料想會問這個,關于專業(yè)分,她的記憶只留下二十片去痛片。
成績公布,不意外,她倒數(shù)第二。她得盡快收拾好心情,邊準備畢業(yè)論文答辯,邊等各學校調(diào)劑名額。
六月 宋江濤
順利通過畢業(yè)論文答辯后,他買了機票去西部一座小城探望保姆。
保姆被辭后回了家鄉(xiāng)。第二次聯(lián)系她時,她的小兒子代為接聽的電話,說母親重病,急需一筆醫(yī)藥費,還說不必大老遠來,直接轉(zhuǎn)錢就行。宋江濤堅持要當面將錢交到她手中。
父母敏銳察覺到什么。訂機票時,父親特地來電解釋,當年辭退保姆是她偷了家里的錢,早發(fā)現(xiàn)了,還不止一次,一直忍到他高考結束。
“知道了?!睊祀娫捄螅糇撕芫?,感覺生命里極其重要的一部分被切掉了,空落落的。
轉(zhuǎn)機的間隙,他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對方問:“還記得我嗎,半年前,你坐我車出了車禍。平臺以違規(guī)拼車為由開除我!我打算起訴追尾的吉普車司機以及二次撞擊的面包車司機,希望能和你聯(lián)合起訴……”
電話那頭委屈訴說這段時間的際遇,宋江濤思緒混亂,推說人在外地,回來再說。
片刻后對方加他好友,發(fā)來好幾個視頻。
天氣緣故航班延誤,等待時無事可做,他點開視頻看了眼。
第一個視頻里林含章的腳用力踹到他臉上,鼻血流得嚇人。
他想將視頻轉(zhuǎn)發(fā)給了林含章,讓她瞅瞅,他是多么大度的人,饒是如此還替她參加了發(fā)布會,可她死活不承認搶救護車,始終狡辯。轉(zhuǎn)發(fā)不了,完成課題發(fā)布后他就拉黑了她。
第二個視頻里,已經(jīng)脫身了的林含章鉆回車里,用圍巾纏住他腋窩以下,在一位路人的幫助下將他一點點從損毀的車里拽了出來。
第三個視頻是一段馬路監(jiān)控,一輛面包車突然打滑,二次撞擊了側翻的出租車。他們被氣浪彈起,在地上滾動著,輕飄飄,如街頭碎紙。
他所以為的爆炸聲是連環(huán)撞擊的聲音。
那個從面包車里爬出的肇事女司機,被抬上了第一輛救護車。
在一遍又一遍催促登機的喇叭聲中,他反復刷著其中一個視頻,林含章爬到他面前,扒開他眼前的亂發(fā),說著什么。
畫面無聲。他卻無比清楚聽到那句:“宋——江濤!聽得見嗎!”
還有那句:“爬起來!考試來得及……”
他再次聽到那天風的怒吼,想起所有試圖掩飾的痛。
尾 聲
受臺風影響,畢業(yè)典禮中途陰云密布大雨傾盆,枉費大家打扮得山青水綠的,即使身穿雨衣打著傘,也一個個淋成發(fā)絲貼面,像剛剛順產(chǎn)出來的。
校長在傘下慷慨陳詞,驚雷不時來打一兩串濃墨重彩的標點。
優(yōu)秀畢業(yè)生姜慕陽意外缺席。彼時,他正陪同老總在首都考察,途經(jīng)曾報考的那所名校,他鼻觀眼眼觀心,不予回首。
課題審核前,老總來電說收到回禮了,知道姜慕陽畢業(yè)在即,歡迎他去公司看看,感興趣的話,可以給他提供一個實習崗位,先適應適應,將來可以負責分公司那部分的工作。隨后,老總的一句話讓他的笑臉僵?。骸澳隳赣H應該跟你提過,分公司離我們老家很近的。”
姜慕陽迅速調(diào)整情緒,得體地說:“十分榮幸,隨時聽候您調(diào)遣?!碑攲Ψ秸f現(xiàn)在方便嗎?他毫不猶豫拋下一切。
宋妹寶以復試第三的成績被H大錄取,比獲頭名的還要開心,她將錄取信息轉(zhuǎn)發(fā)給了父親。高二那會兒,父親總譏諷說親戚店里搖奶茶的差一個人,沒料到她會超水平發(fā)揮,從此不用搖奶茶,改搖試管了。
林含章已放棄了其他院校的補錄,因為錄取專業(yè)無法繼續(xù)做她的“長褲”,她果斷選擇“二戰(zhàn)”。
畢業(yè)典禮上,林含章也不怕遭雷劈,在狂雨中拍圖發(fā)朋友圈:“未來的大考,沒有標準答案。面對難題,寫下‘解’字,就能得一分?!?/p>
乘坐紅眼航班趕回參加畢業(yè)典禮的宋江濤迅速點了個贊,評論:“√”。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