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生活在陜北的一個小小村莊里。村莊北面是毛烏素沙漠，南面是起伏不平的小山脈。我對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都無比喜歡，對這里每個季節(jié)流過的云，飄過的風都非常熟悉。我的村莊下雨少，刮風多。這里刮過的風是夾著黃沙的黃風，有濃郁的黃土味。可能村莊里的人記憶中最多的就是每年的風，我印象最深的也是小時候的風。那時經(jīng)常有大風從遠方吹來，裹著漫天的黃沙，從村莊呼嘯而過。

這樣的黃風伴隨了我的童年，我和一群小伙伴對風沙習以為常。我們在黃風里走著上學，在黃沙里嬉戲，呼吸著黃風中的空氣。我們不知道風從哪里來，又會到哪里去。小小的我們還不會用哲學家的思維來闡釋風，小小的心里也不會想這些宇宙的奧秘，只是在風中跳，在風中跑，無限快樂。

一年四季，村莊的風各不相同。春天是村莊里風最多的時候，最有村莊特色的風也是春天的風。每年過年后不久，天氣轉暖，我們都換下了棉衣。那時春雨還未灑下，樹木也還未開始發(fā)芽吐綠。忽然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天灰蒙蒙的，不是天陰要下雨了，原來是刮風了，風越刮越大。很快黃沙彌漫了整個村莊，風又向遠方吹去。這樣的風隔三差五來一場，不久春雨也跟著來了，村莊里的人就忙著種莊稼了，年年如是。

村莊里的人都說春天的風是從南方吹來的，南方雨多，風就吹來了雨。村莊里的人用樸實的話語揭示了科學原理，春季東南暖濕氣流從南方一直吹到北方，濕潤了整個陜北大地。我的村莊也在這個氣流的滋潤下，桃花開了，柳枝抽綠，野草瘋長，米苗啊，谷苗啊，冒出了地皮。

我印象中遇到的最詭異的一場風，是春天刮過村莊的一場黑風。那是我五六歲的時候，春天的一個下午，我和哥哥在院子外面玩，忽然看到天邊飄過來一層黑霧，迅速地就飄到了近處。我們趕緊往院子里跑，還沒跑幾步，忽然天一下子就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我和哥哥面對面都看不清對方，也完全沒有了方向感。我們兩人手拉著手往院子的方向走，感覺一路高低不平，走了好一陣子。很快天空呈暗紅色，能看見方向了，接著是正常晚上天空的顏色，看見了我家窗戶的燈光，原來我們就在院子旁邊。

接著聽見村莊里的大人、娃娃在互相呼喚。好在這黑風時間短，沒有什么人受傷。那時，沒有電視和廣播，也不知道這股風究竟是什么風。后來我專門在網(wǎng)站上查閱過，可是因為當時的資料不多，時間也過去久遠，只有大概的記載。那場黑風發(fā)生在1983年4月，是陜北部分地區(qū)出現(xiàn)的特大沙塵暴。后來，我再沒見過那樣的沙塵暴。

夏天的村莊一片綠色，柳樹、楊樹的枝葉濃密，莊稼都開始生長，處處彌漫著草香、果香。這時的風是溫柔的，一陣輕風吹過莊稼地，嘩啦啦、嘩啦啦，很悅耳。小燕子在風中飛上飛下。我和小伙伴們在這樣的微風中上學，下午放學了幫家人做家務。整個村莊洋溢著祥和而悠然的氣息。下雨的時候，風輕輕吹過，雨絲在風中斜斜地飄下，被雨洗過的樹葉綠油油的，沙土路也在雨中變成了深黃色，起伏錯落，小村莊變得分外美麗。夏天的風吹美了村莊，讓我們欣賞到了一幅寧靜的田園畫卷。

中秋節(jié)前后，是村莊里收割莊稼的好時候，風就轉成了西北風，略有了涼意。一場又一場風吹過，一天比一天冷了。

忽然有一天，伴著風飄下了一顆顆晶瑩的小白粒，伸手一接，落到掌心里還硬硬的，有棱有角，像一個個小鹽粒，原來是冬雪來了。

村莊的冬天是寒冷的，大風吹過的時候，更是徹骨地冷?，F(xiàn)在回憶起，都覺得那時的冬天比現(xiàn)在的冷得多。村莊里的人都說這冷風是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吹來的，那里是最遠最冷的地方，那里的風把村莊也吹冷了。西伯利亞寒流確實會蔓延到我國北方，可村莊里的人把寒冷的原因歸于這個，也屬于道聽途說。整個冬天，寒風凜冽，村莊里的人都待在家里，在火爐旁做些小活計，等待過年，等待春風來了，春雨飄灑，再開始下一年的勞作。這風每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伴著村莊里的人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季節(jié)。

村莊的風就這樣四季不停地刮著，一年又一年，陪伴我度過童年。十多歲的時候，我家搬到了縣城。城里的風很小，沙塵也少，可能是建筑物多的緣故，也可能是縣城所處地域的原因。那時小城里流行通俗歌曲，有一首《黃土高坡》：“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歌聲婉轉，悠揚動聽，有陜北信天游的韻味。年少的我在小城里聽著，不由地就想到了村莊，還有村莊的風，更有村莊的房和村莊的許多。

我到外地讀書，后來回到小城工作，再沒遇到過小時候村莊那樣狂烈的春風，也很少徜徉在田野的微風中，感覺冬天的風也不是很寒冷?，F(xiàn)在的小城很少刮風，只有春天時風會多一點兒，大一點兒，有時候會有少量的沙塵。遇到這樣的沙塵天氣，城里人會閉門不出，電視臺也會報道?？墒潜绕疬^去我的村莊的風，真是很小很短暫?？赡苁钦麄€陜北的樹多了，草多了，風也刮不起那么多的沙塵了。也可能是我長大了，對風啊雨啊不敏感了。我只是固執(zhí)地覺得，小時候有風吹過的那個村莊，依然是我最喜歡的村莊。

現(xiàn)在，我常常想，村莊的風的源頭在哪里？可能風是從遠古吹來的，吹過了秦的長城、漢的瓦面、唐的城墻，一直吹到了現(xiàn)在，它是從盤古開天辟地那時就有的嗎？也可能風是從遙遠的地方而來，吹過了我的村莊，又吹向下一個村莊，可它究竟會刮向哪里呢？我不知道風的起源，也不知道風的終點。村莊里吹過我身邊的風，是不是也會吹向我朋友的身邊，雖是一樣的風，可是朋友能感覺到嗎？

成年的我，回到村莊，站在過去的場院上，偶爾有微風輕輕拂過。我忽然想到這風如忠厚的老朋友，仍然年年來村莊，依然可見。而我年少時在村莊相遇過的那些伙伴們，為什么一離開村莊就很少回來再吹一吹風呢？和風相比，村莊的伙伴們缺少了些許溫情吧。

對于村莊而言，風只是個過客，來去匆匆，無影無蹤。其實，我也只是個過客，在村莊里停留了十幾年。只是，在永恒時間中的那一刻，我和風相遇了，然后各奔東西。我長大了，在忙我的生活，而風依然在奔赴。只是，我恒久地記住了吹過我的村莊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