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長假回老家,騎著車在越來越陌生的街道上逛,突然,一陣熟悉的香味由遠(yuǎn)及近撲入我的鼻腔,瞬間把我?guī)Щ貛资昵啊?/p>
不同的城市,氣味是各不相同的。鄰近的綿竹以釀酒聞名,整座城市終年都有一股淡淡的酒香。而在我的家鄉(xiāng)什邡,甚至每條街上,都有揮之不去的香氣:西門“好吃街”上的鹵鴨味,北門米粉店發(fā)酵米粉的酸香,都如基因密碼一般,寫進(jìn)了這座城市每個人的記憶里,稍有觸動,就昨日重現(xiàn)。
此時觸動我的,是一股黃豆、大蒜和炒辣椒混合在一起的香氣。那是肥腸飯的氣息。
肥腸飯不是本地特產(chǎn),不像在江油和南部那邊,是以街為單位分布的存在。我們這里賣肥腸飯的多是蒼蠅館子,大多開在不顯眼的偏街小巷,喜歡者自會循香而來,生意也異常興隆。
我第一次接觸肥腸飯是在17歲,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視肥腸為世間最美的味道。并不是說此前沒有吃過肥腸,之前在家里吃飯,燒肥腸、鹵肥腸、煸肥腸,也是偶爾嘗過的。但拿幾毛錢到飯館里大快朵頤,品嘗完全不同于家常做法的肥腸飯,還是在17歲自己打工掙錢之后。那時候,一碗肥腸湯對我們來說是很奢侈的。
那一年,我在一家建筑工地打零工,每天一個滿工可掙1.2元,折合差不多兩碗肥腸湯。第一個月領(lǐng)工資,鋼筋工小五跑來找我,說他們幾個小伙伴要去打牙祭,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他來喊我,證明沒把我當(dāng)外人,我當(dāng)然不能拒絕。
懷里揣著平生第一次掙下的二十幾元錢,我們一起到了縣城北門老街上的一家小店。小店沒有店招,只聽得老板姓陳,故而大家叫它“陳肥腸”。店面只有一間,門口支著一口大鐵鍋,里面翻滾著吐出霧氣,奶白的湯里翻滾著幾根白凈肥嫩的大腸;旁邊案板上,一溜兒擺了十幾個裝調(diào)料的碗,紅的辣椒、黃的芝麻、白的味精、綠的香菜,一應(yīng)俱全。老板正用舞蹈般的姿勢,有節(jié)奏地將那些調(diào)料飛撥進(jìn)手里的大湯碗中,然后,從湯鍋里勾起一段肥腸甩在墩子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亂刀砍得油光四濺,再刮入碗中,半瓢湯灌下去,一碗紅白青混雜,漂浮著幾截冒油肥腸的湯便擺在食客面前。隨后是一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飯,豪邁地砸在旁邊,一小碟紅紅的、水靈的泡蘿卜,圖章般釘在飯和湯旁邊,儼然一幅雅俗兼容的人間煙火小畫。
我原以為這頓飯是每個人出錢“打平伙”,不承想?yún)s是簡單清爽的分餐制,一套飯菜,各吃各的,倒也少了誰吃多了誰吃少了的糾結(jié)。
小五他們輕車熟路,各自搶先端了湯和飯,吸溜一口湯,“咔嚓”吃一口蘿卜,再扒幾口飯,那一口夾雜著肥腸、豌豆、大蒜、香菜與辣椒的米飯,由嘴入喉,一路溫暖地進(jìn)入腹中,讓那飽受工地伙房少油多鹽、半生不熟的青椒苦瓜折磨的腸胃,得到安撫和滋潤,這樣可以哄著它們繼續(xù)好好工作下去。對小五他們來說,這一頓肥腸湯飯不僅僅是一頓飯,更是之前半個月的盼望和之后半個月每天夜里的回憶。他們會在蚊蟲飛舞的工棚里回味那鮮香四溢的肥腸湯帶給他們的神仙般的體驗,引得那幾個從不參與打牙祭,一領(lǐng)工資就騎車往家趕的老工友發(fā)出一陣吞咽口水的嘆息……
肥腸飯是小五他們目光所及最好的東西。之前在家里,頓頓紅苕稀飯蘸豆瓣,泡菜酸水下粗面,偶爾炒份紅醬燒洋芋就跟打牙祭一樣,確實也沒什么好回憶和懷念的。我雖住在城里,從小到大碗里比他們稍多了些內(nèi)容,但覺得最好吃的,還是這肥腸湯飯。
事實上,那家飯店還有另外兩種硬菜,一種是紅油耳片,另一種是粉蒸排骨。耳片切得薄薄的,攤在蓬松的芹菜和香蔥上面,再澆上紅油和芝麻,看起來鮮艷而踏實;粉蒸排骨則是用小籠裝著,寶塔般摞得老高,由下而上冒著誘人的香氣。
這三份菜如果一起買,那叫“一套”,是那些豬販子、魚老板的最愛,三輪車夫若偶爾遇上個大生意,也會豪邁一次,桌子一拍,鼓起眼睛喊老板:“來一套!”
這對我們幾個小青工來說自然是奢侈的,但我們也有辦法,三個人湊在一起,一人點(diǎn)一樣,異口同聲喊:“來一套!”雖中氣不及魚老板們足,但總算是豪氣了一把—那三樣?xùn)|西放在一起吃,確實有“補(bǔ)氣”的作用。
和我一起拼菜的,通常是小五和皮娃子,偶爾富娃和丁丁貓參與輪換,但他們一個愛舔筷子,一個夾菜太快,總讓人感覺不舒服。終究,一個人點(diǎn)三件套,才是愜意而快樂的事。這一點(diǎn),我們幾個都有共識,但要把在烈日底下干幾天活兒掙的錢拿來這樣瀟灑一次,連最沒心沒肺的皮娃子也干不出來。
除非有更容易來錢的“門路”。
丁丁貓和富娃在工地后面發(fā)現(xiàn)一堆電纜,剪了剝銅去賣,得錢之后,直接去了肥腸店,可三件套還沒吃完,就被薅住了。拘留了好些天,從此在工地消失。
因為請病假錯過這次事件的小五,心中一陣后怕,長嘆說:“幸好我沒在,否則,我可能也會去!”
皮娃子在富娃他們被抓之后,咬牙離開工地,跟著在肥腸店認(rèn)識的一個老板販豬去了。
多年后,站在肥腸店門口,我恍惚看到當(dāng)年那個年齡只有現(xiàn)在三分之一,體重只有現(xiàn)在一半的年輕時的自己—面對老板,不知是點(diǎn)肥腸飯還是豬耳朵飯的躊躇背影。
此時,肥腸和豬耳朵已不是我心中最好吃的東西。我的血糖、血脂、血壓,也不允許我再對它們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我仍然鎖上車子,走進(jìn)店里,向老板喊出遲到了幾十年的那聲:“來個三件套!”
老板雖然也姓陳,但店已不是那家店,三件套的香味,卻仍和從前一樣。
回故鄉(xiāng),就是走進(jìn)往事。不知道當(dāng)年和我一起心心念念向往三件套的小伙伴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香味起處,我身前背后,每一個呼呼吃著湯飯的,全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