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跟著外婆生活。雖然她老人家十分愛我,但家務和育兒任務都壓在她肩上,難免出錯。有一次下大雨,她在屋檐下的臺階上晾衣服,我跟在她身后,一不小心就從一米高的臺階上栽了下去,額頭磕在臺階下的青石上,額角磕了一道五六厘米長的口子。外婆當時嚇壞了,抱著我就往衛(wèi)生室跑。醫(yī)生為我縫針的時候,她還在不停自責,念叨說:“這下完了,一個女孩子破了相,以后還怎么找婆家?”外婆自覺犯了大錯,愁得幾天都睡不好。等到父母回家,看著我縫針的傷口,同樣眉頭緊皺,覺得有了這道疤,我此生只怕與美麗絕緣了。我卻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等到傷口不疼了就忘了。小孩子恢復得快,等我10歲的時候,這道疤已經縮得只有發(fā)際線下短短兩厘米,被前額的細小絨毛遮住,不把頭發(fā)扒開細看,根本發(fā)覺不了。那道大家都以為會讓我變丑、毀掉我終生幸福的傷疤,不知不覺中就失去了存在感。
2001年夏,北京申奧成功,舉國歡騰。暑假家族聚餐,大人、孩子聚在電視機前閑聊。有大人說到時候可以去北京看奧運會。一向最受長輩看重的堂弟說,到時候他會考上北京的大學,堂妹可以去讀北大附中,弟弟努努力,應該也能去北京。至于我,則被大家選擇性遺忘了。那一年,我正好中考,因為成績不好,已經被家里安排去衛(wèi)校讀書。在懵懵懂懂的弟弟妹妹們看來,不能讀大學的人生是失敗的,而我甚至連高中都沒法讀,這一生已經徹底完蛋。轉眼到了2008年,彼時的我在一家全球500強企業(yè)位于杭州的工廠當護士,因為那家公司承建了部分奧運場館,所有員工都有福利票—只要在集團內網上申請,選定你要看的運動項目和場次,付款,就能拿到門票。公司為了方便大家去看奧運會,還專門組了團,只需要花來回的機票錢,行程就能被安排好。但我并沒有去,每個月的薪水除去房租和日?;ㄤN,根本攢不下錢,門票確實不貴,但是往返北京的機票是我無法承受的。即便如此,我也是整個家族離奧運會最近的人。彼時堂弟已經參加過高考,但沒考上北京的大學;堂妹已經上高中,正被繁重的學習壓得喘不過氣;弟弟倒是有時間,卻已經明白夢想和現(xiàn)實的差距。
人生的運轉軌跡,并不是一條清晰干凈的直線,它有許多枝枝葉葉,會來回打轉,不到最后一刻,你根本不知道它會走向哪里。
年輕時我不懂這個道理,周圍充斥著“你這輩子沒出息了”“你這輩子完了”這樣的話,哪怕自己心底并不認可,但聽多了,多少就失了自信。可是有些事情你不嘗試,就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多大,自己能走多遠。
衛(wèi)校畢業(yè)后,我進入本地一家公立三乙醫(yī)院。還沒轉正,已經有同事開始積極為我介紹對象。我在極度驚恐中辭職,跳槽到一家二甲醫(yī)院,結果日常依舊要面臨被介紹對象的困擾。在這種封閉的單位里,講究的是親如一家,只要我聽話,從婚戀到住房,一生的事務都會被安排得妥妥當當。比做一份不喜歡的工作更痛苦的是這份工作的天花板極低,且?guī)淼娜松谎劬湍芡筋^。
于是,我再次跑了。可是,這是一個不理智的決定,就是因為護士行業(yè)的天花板太低,所以在公立醫(yī)院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不論薪水還是社會形象,都遠勝去私立醫(yī)院或診所。更可怕的是,小城市崗位太少,護理專業(yè),大專學歷,我注定無法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同學和前同事說起我來,語氣里都是惋惜,仿佛已經看到我的將來,在不斷碰壁后沉浸于悔恨之中。
不過,人生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脆弱。
為了尋得一個機會,我跑到了杭州。在杭州,我干過很多工作,第一份工作在浙江日報社。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杭州后,通過報紙上刊登的廣告,我看到報社招聘文員的消息。憑借一腔孤勇,我來到報社的辦公室,對著負責招聘的那位主任大談文學藝術和夢想,最后我被留了下來,雖然當時我連打字都不熟練。誰能想到,半年前,我還在縣城的醫(yī)院給病人導尿備皮;半年后,我就掛著工作牌出席了西泠印社的秋拍現(xiàn)場,第一次近距離欣賞了名家的真跡。
這份工作的好處是我有了近距離接觸藝術家的機會,壞處是我是主任私人招聘的,不算正式員工,工資也低得離譜。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間,我先選了月亮,卻連肚子都填不飽。常常在參加完藝術沙龍之后,其他人都開車回家,我卻要轉兩趟公交,花一個小時回到偏僻且沒有空調的民房,最后我只能放棄,去了薪水更高的外企工廠做回了護士。
那家工廠被轉賣后,我又去了一家日資檢驗機構。與上一份工作類似,依舊是在醫(yī)院之外的機構做護士。那里的同事沒進過公立醫(yī)院,對很多東西都是一知半解。比如,同事們不會用高壓蒸氣消毒設備,覺得很可怕,我便自告奮勇,攬下了公司里的消毒業(yè)務。消毒室建在公司頂樓,在杭州夏日的太陽下,壓舌板和鼻鏡洗過之后,一個鐘頭就能曬干。在等待消毒的時間里,我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著工業(yè)園林立的高樓,在心里默背詩詞打發(fā)時間。那是我難得的閑暇時光,不用應付病人,也不用和同事社交,在明媚的陽光下,以詩詞為橋梁,在腦海里做一場跨越千年的旅行。也是在那時候,我漸漸有了模糊的認知—生活的本質就是冷酷,我心底渴望的傳奇,那種瞬間點燃就能照亮一生的奇跡,幾乎是不存在的。如果以為一次工作經歷、一次戀愛就能扭轉人生的走向,那不過是種天真的自大;同樣,認為搞砸一件事情從此就翻身無望,也是一種傲慢。
我在杭州只待了3年多,到2010年,父親診斷出了尿毒癥,我便回宜昌照顧他,相當于充當了他的家庭護士。我辭掉工作,鞍前馬后地陪父親檢查、拿藥,為他做透析,親戚們對我識趣的態(tài)度是滿意的,但是轉過頭,就會說我的閑話—她都一把年紀了,工作沒了,男朋友也沒有,在外面沒有闖出什么成績,現(xiàn)在兜兜轉轉又回到老家,這個孩子算是廢了。
9年前,他們說沒讀高中的我“廢了”,我信了;可是9年后,靠自己進過報社和全球五百強企業(yè)的我,對這些話已經免疫了。如果我真的如他們所說是個廢物,我的前上司和同事都是瞎子嗎?我能在采訪畫家時得體交流不怯場,能憑死記硬背將工廠員工的體檢報告翻譯成英文嗎?我的能力,遠比這些說我“廢了”的人強,他們這些不看好的指手畫腳,到底是因為我的不合群觸碰了他們的權威,還是因為我做到了他們不敢做的事情而令他們心生嫉妒?
努力打拼一番,最后因為某種原因前功盡棄,這種經歷,6年之后,又在我身上重現(xiàn)了。
彼時我已經在一家公立醫(yī)院工作了5年,已經做到科室的護理組長,成為護士長是我在職業(yè)規(guī)劃上的短期目標??墒巧蚱屏诉@個預期,沒有老人幫忙,我只能辭職自己帶孩子。30多歲的年紀,一朝成為家庭主婦,我的人生好似又走到了絕境。
辭職的時候,上司憂心忡忡,說:“你將來的日子難過了,女人沒了工作就沒地位,別辛苦幾年下來,最后搞得雞飛狗跳,家庭破裂?!蔽耶斎恢肋@條路很難,可是我沒的選。更重要的是,從19歲起,我心里就一直有個聲音在咆哮:不要上班,不要去上班,去做真正喜歡的事情,做真正能發(fā)揮天賦的事情。當我的生活圈子局限于窄窄的公寓樓時,心卻變得極為空曠,那股兒時的渴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變成綴滿煙柳雪梅的舊夢,變成身處逝水畔對永恒意義的叩問。
2018年,我的散文集得了獎,當我站在領獎臺上面對著鎂光燈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我竟然走到了這里?沒有任何奇跡,沒有任何奇遇,永遠是走兩步退一步,稍不注意就被浪潮沖刷回原地,卻從那個小小的、保守的村莊,從我那些一離開學校就結婚的女伴中間,一步步,走到了這里。
原本應該是揚眉吐氣的時刻,我卻心生惶恐,暗暗在心里祈求,只盼從此守住原地,不要后退?!鞍俪吒皖^,更進一步”的神話不適合我這個普通人。但即便如此,若有朝一日,風浪再次來襲,潮涌之中我又身不由己地后退了,我還會怕嗎?我相信,我不會。因為我知道,只要繼續(xù)往前走,總會趕上的,只是比別人慢一點兒,但又有什么關系呢?你看過的風景,是他們未曾細覽過的景色;你的經歷和感悟,會增加你心靈的重量,讓你不會輕易被浪潮打倒。
人生從來不是穩(wěn)定的,生活也不可能盡善盡美。我們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在審視之后都能找出毛病;我們擁有的所有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都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貶值。在有限的人生中,每個人能得到的最終都只是一段體驗。與其終日焦慮,不如把它當成一個充滿支線任務的游戲,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