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四川青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散文》等，出版散文集《農(nóng)諺里的村莊》《西藏，清水一樣的光芒》《民間有味》。

植物的歡欣在風(fēng)里，如風(fēng)策馬奔騰，如風(fēng)清掃天空，如風(fēng)擦亮大地。

——題記

風(fēng)中波斯菊

波斯菊長在道路兩旁，粉的、白的、黃的、紅的、淡紅的簇?fù)碓谝黄稹?/p>

我喜歡與波斯菊站在一起，它們目光清澈見底，沒有一絲污垢。與它們站在一起，沒有負(fù)擔(dān)，仿佛自己就是一株花草一樣清爽。要是有風(fēng)，那些搖曳的花枝，讓人心魂蕩漾。

鳥兒也喜歡波斯菊，它們鉆進(jìn)花叢中談情說愛。有一種叫白頭鵯的鳥兒快速扇動翅膀，停在空中啄食花叢中飛舞的蝴蝶。清晨最適合觀賞蝴蝶了，蝴蝶的舞蹈是自己編排的。它們在空中跳躍著飛舞，那種跳是跳三下，扇動一下翅膀。那種跳帶著一陣風(fēng)，能把波斯菊花瓣扇動。那種跳像一首曲子在琴弦滑動，與金黃陽光一起呼嘯。清晨最適合傾聽鳥叫了。這第一聲鳥叫是唱給波斯菊的，因為鳥兒看見一株波斯菊花蕾徐徐綻開。鳥兒才能看見一朵花蕾的情竇初開。風(fēng)搖動花蕾，一點點綻開，先是啟動一小唇，一點點張開。風(fēng)說，請愛我吧。鳥說，請愛我吧。一朵花在啼滿鳥聲的清早，在柔風(fēng)習(xí)習(xí)的清早，綻開了。一聲鳥鳴，無數(shù)聲鳥鳴涌來。

仔細(xì)一看，原來兩只鳥在花叢中大打出手呢。它們在爭奪一只奄奄一息的蝴蝶。這只蝴蝶有著一對漂亮的翅膀，翅膀上有對稱的藍(lán)眼睛。翅膀一扇動，像是無數(shù)眼睛眨動。和煦風(fēng)里，蝴蝶容易失去防備。一只白頭鵯注意花蝴蝶許久了。它先是跳進(jìn)花叢一言不發(fā)，就那么靜靜看著花蝴蝶舞蹈。偶爾還送上贊賞的歌唱。就在花蝴蝶停在一朵波斯菊花瓣上時，白頭鵯跳起來，扇動翅膀一嘴就啄食到了?；ê浪罀暝瑥陌最^鵯嘴里滑落到了花叢里，一只麻雀趕過去，一嘴啄了去。到手的美食，一下沒了。白頭鵯氣急敗壞飛過去，用爪子抓麻雀的頭。麻雀也不示弱，用嘴啄白頭鵯。幾個回合下來，麻雀飛走了。白頭鵯抖抖身子，鉆進(jìn)了花叢中。

走攏花叢一看，波斯菊密密的花枝上，還停著三只雛鳥呢。它們緊緊挨在一起，小眼睛清澈又有些迷離。我想，也許那只打架的白頭鵯是它們母親吧。只有母親才會為兒女的口糧不惜一戰(zhàn)。它們看見了剛才的戰(zhàn)爭，它們在等母親回來。

這清早的花草叢中，有風(fēng)周旋，還有奇事發(fā)生。兩只黑狗闖進(jìn)波斯菊花叢，它們興奮地交流著，它們站在那里向遠(yuǎn)方眺望。它們更像是配合著陽光和波斯菊花，在一起合影留念。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這里好多家伙都沒有名字，“嘿”一聲，這些機靈的狗會答應(yīng)，那些青核桃大的波斯菊花會應(yīng)允，甚至莽撞的風(fēng)也會回應(yīng)。

一只黑狗趴在道路邊的波斯菊花瓣上蹭蹭臉。那是幾朵粉色花瓣，一兩片花瓣蹭落在黑狗臉上，黑狗搖搖頭，花瓣飛落在草地上。另一只黑狗也把臉貼近花枝，用嘴嗅花瓣。也許是花粉輕輕吸進(jìn)了鼻子，黑狗一個噴嚏把一朵波斯菊花瓣噴得到處飛揚。兩只黑狗笑了起來，“嗯嗯”低吟著。狗也會笑，這是我在這個清早發(fā)現(xiàn)的秘密。波斯菊也看見了，風(fēng)也看見了。黑狗的笑在清早的陽光里像另一朵花綻放。風(fēng)把黑狗的笑一股腦吹進(jìn)波斯菊花叢，波斯菊在風(fēng)里笑得前傾后仰。

兩只黑狗幾步跨進(jìn)了波斯菊花叢，它們掩映在花叢中。陽光透進(jìn)花叢，斑駁的光芒星星點點落在它們身上。它們一前一后，波斯菊花瓣三三兩兩落在它們身上。陽光和花映照，這是多么完整的清早。走在前面的時而回頭打望欣賞，然后臥在花叢里，緊緊挨著，頭相互靠著，親密得像在擁抱。

突然，花叢中幾只螞蚱跳起來，跳到黑狗身上，黑狗也不惱，讓螞蚱在它的身上蹦跳。螞蚱盡情翻跳著身子，多么柔軟的黑地毯，螞蚱在風(fēng)的伴奏下展示著清晨的一套健美操。激情彈起，螺旋一樣落下。再起，低空滑翔。再落，輕輕著地。

一只黑狗用爪子想要拍打另一只黑狗身上的螞蚱，一下，又一下，拍一下，黑狗身子顫動一下。螞蚱機敏地彈跳著。幾番下來，黑狗懶得理會了。還是看這千姿百態(tài)的波斯菊吧。它用嘴嗅嗅那一朵蛋黃一樣大的花蕊，淡淡的甜味，淺淺的藥味，還有分離不開的木頭味，更有一種主人家里的臘豬蹄香呢。它真是忍不住了，張開嘴，一口吞了波斯菊花瓣，它咀嚼著，嘴巴拌得山響。一會兒，波斯菊花瓣染紅了它的嘴唇。另一只黑狗見同伴吃得那么香甜，身體一彈，坐起來，也把嘴唇嗅到花瓣前，試探著吃了起來。它們的嘴唇被花瓣染得比口紅還鮮艷。它們相互望著，看見彼此染紅的嘴唇，笑了。

它說：真好看呢。

另一只回應(yīng)著：真好看。

先前那只白頭鵯鳥又飛回來了，它嘴上銜著一只還在掙扎的蝴蝶，它飛到三只雛鳥身邊，把美味分給它們。三只雛鳥發(fā)出幼稚的聲音。風(fēng)吹起了它們毛茸茸的羽毛，那種灰白的羽毛在陽光里閃亮。

兩只黑狗走出花叢，顯然它們是發(fā)現(xiàn)這白頭鵯一家子了。它們站在那里，靜靜地觀望著。它們看著一家子把那美味享受完。白頭鵯母親望著黑狗，它知道這家伙的兇狠。它也親眼看見過一只狗和一只老鷹的斗爭。那只抓雞的老鷹撲進(jìn)雞群的時候，一只狗飛奔過去，硬生生攆跑了老鷹。老鷹是叼著一口雞毛飛遠(yuǎn)的。那只狗拯救了驚魂落魄的一群雞。白頭鵯警惕地叫了兩聲。也許是波斯菊花叢里的一縷風(fēng)，捎來了花的芬芳，兩只黑狗大搖大擺走了。我想，也許兩只黑狗也是一家子呢。狗永遠(yuǎn)不會做拆散一家子的壞事。

風(fēng)留在波斯菊花叢里，搖曳花枝。兩只黑狗的體溫，幾聲鳥鳴，都在風(fēng)里。風(fēng)橫掃枯枝敗葉，也輕拂無限美麗。風(fēng)總是把歡欣和美麗一起帶來。我恍然大悟，風(fēng)里的波斯菊最美，是因為它們都盡情地跳著自己的舞。

風(fēng)中向日葵

向日葵開花，像一枚枚地上燃燒的太陽。這種太陽沒有人不喜歡的，簡直是人見人愛。

濕地公園邊緣一塊空地上，種了一大片向日葵。花一開，把整個濕地照亮，也招來了好多觀賞打卡的人。特別是太陽一照，向日葵花那種金黃格外耀眼。不管多么陰暗的心里，只要這亮光一照，就像一支支無形的亮劍破開心里陰霾，心里那種豁然開朗之感自然而然升騰起來。向日葵花的光綿柔有力，人是被這種光照亮的吧。

一群女人走進(jìn)向日葵地。她們嘰嘰喳喳嚷著，站在選好的向日葵地擺姿勢照相。她們不停地變換衣服，衣服顏色全是鮮艷的紅色、紫色、綠色。大紅大綠才配這么金黃的向日葵花呢。她們躲在密密的向日葵地里換衣服。換好一套，拍幾張，再來一套。

哈哈哈。她們的笑聲飄在向日葵地里，也飄在一陣又一陣熱風(fēng)里。她們穿行在葵花地里，成了陽光里另一道風(fēng)景。

風(fēng)瞇著眼睛看著這一切。它不驚不乍，一會兒從天上往地上吹，一會兒又從地上往天上旋。它有時噼里啪啦像是一群馬跑過來，有時呼啦啦又像一群鳥壓過來。風(fēng)的叫聲變幻無窮。風(fēng)撕開向日葵地的一個口子，像女人生氣撕開手里的紗巾，清脆干凈。風(fēng)嚓嚓嚓鉆進(jìn)密密的向日葵地里，亮晶晶的嚓嚓聲像展不開手腳一樣，在向日葵地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風(fēng)搖動一地的向日葵，向日葵左一下右一下地點頭搖晃，像整齊列隊的士兵。它們是在統(tǒng)一向大地鞠躬行禮。

這時候的向日葵花還可以隨日頭轉(zhuǎn)動，太陽走到哪里，它的花盤就轉(zhuǎn)到哪里。向日葵花在與太陽對話嗎？它們會說些什么呢？向日葵花會像一只狗一樣望著天空胡亂吼叫吧？爺爺說，狗是在叫天呢，叫天不要陰沉著臉。那向日葵花是在叫太陽了，喊太陽慢些走，人家都跟不上你呢。向日葵花，你是這樣說的嗎？風(fēng)中的向日葵花像是搖頭，又像是點頭。向日葵花會像一只鳥一樣迎著光芒飛上天空吧？爺爺說，那是太陽鳥，迎著太陽飛，把陽光雨露帶回大地，讓萬物歡欣。那向日葵花該是太陽的女兒，女兒的光芒照耀大地，大地一片亮晶晶。向日葵花在風(fēng)中搖曳著身子，仿佛皈依佛門的人虔誠地行走在佛光里。

鉆進(jìn)向日葵地的還有那些鳥。鳥也喜歡這一束束大地上燃燒的光芒。鳥是尋著一束光而去的。一對斑鳩在遠(yuǎn)處看見一片向日葵花盛開，它們從一片密林中飛過來，先是停在向日葵地對面的水渠邊眺望。咕咕，好漂亮的花呀。咕咕，不對，是好亮的光芒。大哥，是在寫詩嗎？不是哦，這真是光芒呢，是花燃燒的一種光芒。咕咕，咕咕。光芒晃眼睛呢，這光是靜靜地亮著，是星星光吧。過去看看。好呢。它們一前一后飛進(jìn)向日葵地。停在草叢里，它們望著頭頂?shù)南蛉湛?。親愛的哥，這不是花呢，是一個個小孩的臉龐呢。咕咕，笑人哦，是花，只是這花開成小孩的笑臉呢。咕咕，哦，還有這種花呀。咕咕，花有千千萬呢。風(fēng)中的向日葵花笑了，搖了搖身子。斑鳩飛到向日葵地高處，站在田坎上俯瞰。

咕咕，親愛的，這是金黃的地毯呢。

咕咕，別那么庸俗好不好？這是光呀。多震撼的大地之光呢。

一陣風(fēng)吹來，向日葵地的光芒翻騰起來。光芒涌動?？绰铮@是大地之光在歌唱。

咕咕，真美。

這錯落有致的歡歌聲里，風(fēng)彈奏好聽的音符。

這時，一對野雞也從遠(yuǎn)處飛來，“撲通”兩聲落在向日葵地草叢里。它們是來干什么呢？它們是來這里筑巢嗎，這里再有兩個月向日葵就要收獲了，它們孵出的蛋，會讓那些收割的農(nóng)人撿去飽餐一頓呢。還會贊賞地說，這野雞蛋味道真不錯。它們不是筑巢，那是干什么呢？只見這對野雞，一只是五彩繽紛的羽毛，小紅臉，脖子一圈藍(lán)色圍巾，接著是一圈白色，再是灰色羽毛。這是公雞了。另一只母雞，全身上下都是灰色的。它們望著向日葵花，久久端詳著，伸長脖子，像是在數(shù)這一地的星星。數(shù)啊數(shù)，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數(shù)不清呀。這地上的黃星星真多啊。星星從那么高的天空落在地上，變成黃色。它們落了好多天呢。它們是一邊墜落，一邊變換顏色，還是到了地上才變幻的？天上的星星是銀色呢。銀色變成黃色是怎么做到的？這星星的銀飾需要不停敲打，用砂紙不停摩擦？需要放在清水里反復(fù)浸泡嗎？還需要戴在一個漂亮女人手腕上反復(fù)氧化嗎？一件銀飾是需要時光氧化和人氣培養(yǎng)呀。那落在地上的這一顆顆黃色星星是怎樣的時光氧化而來的呢？又是怎樣的人氣培養(yǎng)而來的呢？

野雞也許是數(shù)累了。它們蹲在草叢里。草叢里有蒲公英的小黃花，紫地丁的小紫花，野棉花的紅花，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藍(lán)花、紅花呢。這花的氣息也是千姿百態(tài)，有沖鼻子的汗味，有悶頭的香味，有熏人的糞臭，好多種氣息混在一起，讓人氣息緊促，欲罷不能。等一下，我想想還有什么詞匯可以來形容這氣息。對了，叫氣息迎人。

陽光和這大地上的星星光芒交融，幻化成大地之光。一抹陽光打在野雞頭上，一閃一閃的。這向日葵花光芒也閃耀起來，一眨一眨的。眨閃之間，野雞迎著光舞蹈起來。野公雞展開五彩翅膀迎著光扇動起來，扇得蒲公英的小花傘飛舞起來，扇得野棉花的紅色花瓣紛紛舞動起來，扇得狗尾巴草也前呼后擁起來。向日葵花在風(fēng)中一搖一晃。這是野雞在宣示對這片領(lǐng)域的主權(quán)吧。它用翅膀扇動向風(fēng)宣示，向光宣示?；夷鸽u急急跑在草叢里，野公雞扇動翅膀跑過去，邊跑邊叫著?；夷鸽u乖乖蹲在草叢里，野公雞單腳站在旁邊，翹起長長的多彩尾巴，展開一扇翅膀，圍著母雞轉(zhuǎn)動起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公雞踩在母雞背上，用嘴緊緊抓著母雞的頭，左搖右晃的，咯咯歡叫起來。這搖搖晃晃的光芒里，搖碎了多少樹細(xì)花。這搖搖晃晃的光芒里，搖動了多少山川河流。

舞蹈結(jié)束，野雞躲在向日葵光影里，它們身上染上金黃的光芒。它們在等什么呢？等風(fēng)嘛。風(fēng)在花深處呢喃，一曲接著一曲唱歌，周圍的山峰、草木、河流蠢蠢欲動，它們也想昂首歌唱。

向日葵地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還有許多站不直身板的小蟲子們，還有許多嵌在大地深處的魚尾紋，還有許多不經(jīng)人事的潮濕情愫……好吧，開得異常燦爛的向日葵花我們都看到了，這是最重要的。風(fēng)呢？我們不管去向哪里，風(fēng)一直在。風(fēng)一直以千萬只密密的蜂針，不斷地扎進(jìn)我們麻木的心里。

風(fēng)中百合花

這天，天氣悶熱得有點難受，我走出房間，來到郊區(qū)田野小路上。田野小路繽紛熱烈，野草野花瘋狂生長，小鳥成群結(jié)隊盤旋飛翔。落日最后的輝煌，點亮遠(yuǎn)處的山峰和近處的田野。小路鍍亮光芒。晚風(fēng)吹起，熱氣漸漸散去。

我迎著晚風(fēng)，往田野深處走。晚風(fēng)是這個季節(jié)的嬌女子，讓人一下子涼爽起來。一條黑狗拖著長長的舌頭，沖上小路，它要搶先占領(lǐng)吹拂晚風(fēng)的有利地形。它跑在我前頭，站在小路豁口處，晚風(fēng)呼呼吹著，它喘著粗氣，大口呼吸著風(fēng)。風(fēng)吹起它的毛發(fā)，它占山為王的眼神讓我膽怯。我趕緊走向另一條小路。田野小路千萬條，何必與狗去爭一條道？罷了，不爭才是王道。

走了不遠(yuǎn)，就遇見一個老人，在樹林里摘一束束的野百合花。百合花在綠樹灌木叢里搖曳，一朵一朵閃亮。晚風(fēng)一吹，百合花格外顯眼。落日過后，這百合花像樹林里的一盞盞燈被摁亮。那乳白色的花瓣向外伸展著翻卷著，又像是樹林里的一個個銀色小喇叭，嘟嘟吹響在晚風(fēng)中。

老人摘了一束百合花跳到小路上，剛好與我迎面而立。

我說，這是百合花吧？

老人張開落了牙的癟嘴，慢慢說，百合花呢。每年都開，每年都來采。

我又說，插在屋里，滿屋都是香呢。

老人笑笑說，我是做百合花烙餅?zāi)亍?/p>

自己做呀？

自己做呢。

一路走，一路談，好不愜意。剛才小路偶遇的那條黑狗也跟了過來，好像它能聽懂我們說話。

老人說，這狗是我家里的，家里就我和狗兩個人呢。

我一驚，這狗也算一個人呀。我說，這狗歡實呢，一副占山為王的架勢。

我把剛才黑狗搶我小路的事講給他。

老人哈哈笑著說，這家伙就是那副德性，年輕嘛。

老人指著小路不遠(yuǎn)處的一處老房子，說，看嘛，那就是我們的家。不遠(yuǎn)了，去坐坐。我做百合花烙餅給你吃吧。

老房子在田野小路盡頭，落日余暉涂滿屋頂，金黃金黃的。墻壁在余暉里灰白閃光。房前屋后的莊稼一片充盈。

小路上，老人走在前頭，我處中間，我身后是那條歡實的狗。我像被押持一樣。我說，這是不得不去了哦。

老人回頭笑著說，這不就叫夾道歡迎嗎？

我們哈哈笑起來，笑聲在小路上流淌。老人打開話匣子，一路上都是他那不緊不慢的敘述。這百合花，就得在晚風(fēng)吹起的時候去采。這花早上綻開，吸收了一天的陽光，那是多少陽光呀。早上的露水也融化在這花蕊里。當(dāng)天早上綻開，當(dāng)天晚風(fēng)里采了，突出一個字：鮮。鮮呢。

很快，到了老人家里。老人讓我坐在街沿上吹風(fēng)，還遞給我一把蒲扇，說，這家伙可生風(fēng)了。黑狗也窩在離我不遠(yuǎn)處的街沿上，享受著我扇過去的風(fēng)。飯桌也擺放在街沿上。老人把百合花放在飯桌上，一股淡淡的百合香飄來。

老人把菜板搬到飯桌上，一邊料理，一邊同我交談。他說，吃鮮的百合花，要把花梗和花蕊都去了，只留花瓣兒。只見老人麻利地把花梗和花蕊去了。我站起來，走過去，說，我也幫忙吧。老人笑著說，不要，不要，越幫越忙呢。

我重新坐回去，看著老人把花瓣洗干凈，再把花瓣切細(xì)。再和面，再和切細(xì)的花瓣攪拌。攪拌均勻。老人對我說，一會兒就可以吃新鮮的百合花烙餅了。

老人進(jìn)了廚房，街沿上又剩下我和黑狗了。黑狗側(cè)耳聽著廚房里的響動，“當(dāng)當(dāng)”菜刀敲擊菜板的響聲，“嘩嘩”柴火燃燒的聲音，“咚咚”盆碗撞擊的響動，黑狗都辨聽得一清二楚。一旦聽到一點異響，黑狗就要沖進(jìn)廚房。突然，菜刀“哐啷”掉在了水泥地上，黑狗先我一步?jīng)_進(jìn)廚房。我站在廚房門口，問，怎么了？

老人笑著說，沒事，沒事，不小心，菜刀掉地上了，你快坐下乘涼，馬上就好了。老人又對黑狗說，出去了，沒你事呢。

我退回來，坐在街沿上發(fā)呆。黑狗也重新窩在街沿上。我看了一眼黑狗，黑狗不屑一顧地也看了我一眼。這家伙眼神可刁了。我趕緊收回眼睛，望著天邊那一抹彩云。那彩云像一匹馬呢，在天上狂奔。

天邊奔跑的馬兒幻變成一條狼時，老人樂呵呵端著一盤百合花烙餅出來了。他說，不急，我得有個儀式呢。今年又是第一次吃這烙餅，得讓我老伴兒先吃。

說完，老人端小木桌到院壩里，把小碟烙餅放木桌上，對著遠(yuǎn)方彩云說，彩云，這是今年的百合花烙餅，你最愛吃了，可香了，還是在屋后那片樹林里采的呢。

黑狗彈起來，“嗯嗯”叫了兩聲，像是在答應(yīng)老人。

老人退回街沿，與我坐在一起，遞我一張烙餅，說，不要見外，我老伴兒走了幾年了，每年我還給她烙百合花餅?zāi)亍?/p>

真是太香了。淡淡的草木香，密密的陽光香。還有點點潤滑，絲絲甜味。我狼吞虎咽吃起來，問，孩子們呢？

老人說，都在城里呢，我在城里住不慣，守著這老房子，習(xí)慣了。

我吃完一個，忍不住又拿了一個吃起來。我又說，還是去城里住吧，平時也有個說話的呀。

老人癟著嘴笑了，那笑也是癟氣的。他指指窩在旁邊的黑狗說，這家伙靈性得很，我天天就跟它說話呢。說啥，它都聽得懂呢。

我一驚，罵自己，兩個餅都堵不住嘴，真是一張臭嘴。

老人倒是不急，癟嘴笑著，輕松地說，這家伙還有一個名字呢，我取的，和我老伴兒一個名字，叫彩云呢。說著，老人喚過黑狗，來，彩云，吃烙餅了。黑狗“嗯嗯”應(yīng)著，老人掰了一塊烙餅喂給了黑狗。

我張大嘴巴，不知說什么好。這香香的百合花烙餅我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從胃里翻騰起來的酸楚充斥了我的喉嚨和口腔，再依次充斥著我的鼻腔、我的眼眶。我趕緊逃似的向老人揮手告別。

夜幕開啟，遠(yuǎn)遠(yuǎn)地，老人和黑狗站在那里成了剪影。我急急行走在小路上，眼前無數(shù)次浮現(xiàn)出老人呼喚黑狗的情景，滿滿的親熱里透著苦澀和無奈。

小路邊樹林里那一束束百合花在晚風(fēng)里搖曳，像一盞盞摁亮的燈。

責(zé)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