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實話,牧場的放牛娃沒有不討厭蛇的。但我們都懂得怎樣回避。大多數(shù)蛇都行動遲緩,要躲開它們其實并不難。
可是我們中間最勇猛的大頭不這么看。
他認為正是因為呆笨,蛇的危害才更大——它趴在草叢里不動不挪,一不小心踩上,咱們就遭殃了!再說,男子漢不該那么膽小啊,干嗎不主動出擊,消滅牧場上的蛇害隱患?
這樣說說也就罷了。逮著機會,他竟然弄來一條蛇,真的向我們表演新近學(xué)到的治蛇手段。他說這法子是從一本書上看到的:只要提拎著尾巴一抖摟,蛇骨就會散亂,蛇也活不成了。
可是他抖摟了好一陣,蛇依舊沒事似的。
不過,見我們一個個搖頭咋舌,他還是得意揚揚。往后他逮著機會就給我們表演。
我們誰也不敢嘗試。
牧工都勸他別亂來,因為蛇跟別的食鼠動物一起,抑制著草地上鼠兔的數(shù)量——沒有它們,無限繁殖的耗子、野兔光是打洞,就足以把草場毀了!
大頭壓根兒不聽。直到有一天,他在抓一條蛇時被咬了。盡管那蛇算不上劇毒而且用藥及時,大頭的手臂還是腫痛了一個星期。
毒蛇在牧童們心中重又恢復(fù)了猙獰恐怖的形象。
傷好后,大頭一有空閑就到處找蛇,揚言要報仇,還讓我們幫他。
男孩子,誰愿意被當作膽小鬼呢?我們幾個紛紛響應(yīng),也用帶杈的長木棍武裝起來,隨時準備對付突然出現(xiàn)的蛇類。
2
夏夜乘涼,一位老牧工給我們講了一段關(guān)于蛇的神話傳說。
“見過蛇蛻嗎?”老人問。
蛇蛻就是蛇脫下的舊皮,跟塑料薄膜似的,有的殘缺,有的頭尾俱全,還露出清晰的鱗片花紋。這東西,場部籃球架邊的石坎下都可以見到,我們寢室的窗臺上也掛過,有什么稀奇?
“可是你們曉得嗎?早先,人也要蛻皮!”老頭兒的話讓我們聽得心頭發(fā)怵。見我們不再嘰嘰喳喳,他慢條斯理地往下說。他說蛇蛻皮用不了多久,最順利的只消幾分鐘;慢的,也不過半個時辰。人蛻皮可難多了,一蛻“三七”,二十一天活剝皮似的痛楚,那舊皮囊緊裹的短小身軀才掙脫出來,然后見風即長,眨眼長成四五尺高的男男女女。那實在太難熬啦!人受不了,只好去懇求玉帝,將那個“三七”改作跟隨人一輩子的“九九八十一難”。
免除了短暫的痛苦,卻換成漫長歲月中不定期的磨難,多不合算??!我們又嘰嘰喳喳起來。與其一輩子慢慢煎熬,何如像蛇那樣用“蛻殼”來與“舊我”作別來得爽快呢!
“我也寧愿痛那個二十一天?!贝箢^喊,“牙一咬,就挺過去了!接下來的一輩子沒病沒災(zāi)順順暢暢,多快樂!”
“所以嘛,”老牧工說,“許多在八十一難中受盡艱辛的人死后,升天的靈魂都會去找玉皇大帝,懇求下輩子恢復(fù)二十一天的蛻變。玉帝想試試人的忍耐力,就讓那些靈魂附著到蛻變的蛇身上。結(jié)果——你們猜怎么了?”
我們一齊搖頭,傻乎乎地盯著老人,等候那個結(jié)局。
“結(jié)果,附到蛇身上的亡靈,都在蛻變中途逃跑啦!”老人長長地吐了口氣,“人類之中,很少有誰還能忍受那短暫蛻變的痛苦!”
后來呢?我們纏著問。
“后來,那些找玉帝的人自動收回了請求……”老牧工說,“這當然是神話,里面包含的道理,你們也許要長大后才能琢磨出來。眼下我想讓你們明白的是:蛇皮就像咱們?nèi)祟惖囊路荒軌螂S身子長大,所以蛇從小到大,都得經(jīng)歷過好多次蛻變的痛苦——它們活得已經(jīng)夠難了,咱們別再那樣追著人家打打殺殺,好不好?”
老人講的故事,嚴重地挫傷了我們“滅蛇”的積極性。
不知怎么搞的,以后看到蛇,我們都會驟然想到那個神話里的人曾經(jīng)感受過的痛苦蛻變,甚至看到那些忍受不住痛苦而從蛻變的蛇身上逃跑的“亡靈”,我們手中高擎的棍子會不由自主地低垂,眼睜睜地看著蛇從容逃逸。
3
不久,我們真的碰上了一次“蛇蛻”。
那天我正趕著自己那群奶牛翻越小山包,小伙伴黑皮在山坑里沖我又招手又做鬼臉,就是不出聲。大頭也在那兒——他們準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急忙把牛群趕進一片青草地,自己飛跑下山。
他們在圍觀一條不知名兒的花蛇。
只見那蛇瘋了似的,將腦袋朝一塊粗糙的山石上摔打。于是它的口裂邊綻破了一道豁口,露出了鮮嫩無比的新皮。
蛇便繼續(xù)利用石角的摩擦,將舊皮囊朝后推移。
那舊皮卻不情愿就此脫離,仍那樣緊緊地纏住蛇身。蛇又掙扎似的動彈起來,它借助樹干、沙地、石頭,借助一切可以用上的外力,使勁兒蹭擦著……
嶄新的蛇頭整個兒露出來了!
接著,細瘦的脖子出脫得比較順利,“蛻變”的工序在身子的膨大部分停了下來。那蛇仿佛用盡了氣力,它貼地趴著,歇了好一陣,才又朝外掙扎。
“它一定好痛好痛!”一個伙伴輕聲說。
我們誰也不搭腔,唯恐驚嚇了蛇。其實我們都知道蛇是聾子,而且此時它圓睜的雙眼也像處于失明狀態(tài),這么些人圍著它,它都沒打算溜走。
大頭將一根細蘆稈伸過去,想試試蛇的視力。那蛇頭一顫,準確地咬住了蘆稈。
“哦,它在發(fā)抖!”大頭輕聲喊。
我們把手搭上蘆稈,果然感覺到一股無以名狀的戰(zhàn)栗從蘆稈的那一端傳來。于是我們也像是感受到了那油煎火烙般的痛苦。
它必須高度警惕,這種時刻,它一定最容易遭受天敵的攻擊。
此時如果有黃鼬、猸子或是隼雕向它進攻,蛻變中的蛇不僅無法反抗,連逃跑的力量都沒有!
唯一能保護它的,是力量殆盡的口腔中那兩枚毒牙??墒谴丝?,它毒囊中儲積的自衛(wèi)武器又在咬蘆稈時消耗掉了……
我們決定在它身邊守護著,以防它遭到侵害。
小蛇翻滾著,仿佛在極度慘烈的痛苦中爭取每一寸皮肉的新生……
終于,殘缺不堪的灰白色舊皮囊整個兒翻了過去,蜷縮到了蛇的尾梢后頭。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的小蛇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它完全靜止下來。
我們也靜立著,默默地陪伴著它。
好久好久,小蛇昂起頭來,閃動著信子,緩緩游離它的舊皮囊。我們?nèi)匀徽驹谀莾海克椭∩吖怩r亮麗的身子隱入淺草叢中。
山野間一次平平常常的蛇蛻,在我們這幫小家伙的腦瓜里居然引發(fā)了震動。噢,即便經(jīng)歷了蛻變,蛇的一生未見得就順順暢暢。
那以后,我們再沒有撇下牛群去騷擾蛇類的安寧,就連大頭也不向毒蛇尋仇了。我們仿佛都長大了許多……
4
白露節(jié)氣,早晚變得十分涼爽。
蛇的蹤跡日趨稀少,卻常能看到新鮮的蛇蛻。入蟄之前,有些蛇還得換掉一層舊皮。
那天黎明,我從牛欄擠奶出來,發(fā)現(xiàn)路邊石坎兒下又留下了一張一米多長的蛇蛻。
——它干嗎選擇在這兒完成蛻變?難道它對人畜一點也不提防嗎?
——這條蛇的蛻變過程,是輕松,還是像我們看到的那般艱難?
——藏在石頭縫里熬過冬眠期,它還會遇到哪些麻煩?
我想不出答案。
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的晨霧中混著涼浸浸的花香,還有山林落葉和結(jié)籽的牧草特有的芬芳氣息。
南方的“蛇季”快要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