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當滿坡的油菜花盛開的時候，村主任牛攀接到了老埡鎮(zhèn)黨委的通知，要他去縣委黨校學(xué)習兩個月。

牛主任是屬牛的，生于二十世紀七○年代初，如今已五十歲開外了。他身材魁梧，手腳粗壯，為人忠厚，雖然話不多，做事卻實實在在，油菜坡人都說他像一頭老黃牛。這幾年，他帶領(lǐng)村民致力于鄉(xiāng)村振興，默默無聞地干成了好幾件大事——鋪了一條水泥路，建了兩個茶葉場，修了三排安置房，還給每家每戶裝上了自來水。去年秋天，牛主任因為事跡突出，經(jīng)村民極力推薦，組織認真考察，被評為全縣十佳村干部。在老埡鎮(zhèn)十二位村主任中，他是唯一獲得這項殊榮的。牛主任評上十佳后，村里不斷傳來好消息，其中一條說，鎮(zhèn)上將要選拔一位優(yōu)秀的村主任去擔任副鎮(zhèn)長。當時，大家便覺得牛主任最有希望，現(xiàn)在又安排他去上黨校，看來他這個副鎮(zhèn)長不是板上釘釘也是十拿九穩(wěn)了。

臨行前一天下午，牛主任把村里的班子成員召集到村委會開了一個會。班子成員共有五位，除了牛主任，還有四十八歲的治調(diào)（全稱治安調(diào)解）主任尚達、三十六歲的婦女主任皮紅、三十一歲的會計洪鐘和二十七歲的網(wǎng)格員唐鳳。

在這個會上，牛主任不擺架子，不賣關(guān)子，不繞彎99da3b17cb7d3e1534b2e6d94f51d346子，開門見山地講了三個內(nèi)容。第一個是，牛主任去上黨校這段時間，村里的工作由洪鐘會計代為主持。牛主任說，洪會計年紀輕，身體好，能力強，腦瓜子轉(zhuǎn)得快，正是牽頭干事的好光景；第二個是，村里還有三戶人家的廁所沒有改造，上面撥下來的“廁所革命”經(jīng)費已發(fā)給他們了，一定要督促他們在兩個月之內(nèi)完成廁所的改造與升級。改造后的廁所必須達到三個起碼要求，就是進得去，聞得了，蹲得下；第三個是，全縣大部分村里都修建了村標，造型別致，色彩亮麗，寓意深刻，充分展現(xiàn)了這個村獨特的風土人情、物產(chǎn)資源和人們的精神追求。說到這里，牛主任停下來喝了一口水，然后接著說，所謂村標，說白了就是一個村的形象標志，對外有宣傳價值，對內(nèi)有激勵作用。可惜的是，我們村至今還沒自己的村標。因此，我希望你們盡快設(shè)計一個出來，也可以找附近的設(shè)計師幫忙，比如鄰縣遠安的陳石美，望家沖村人，聽說他既會設(shè)計又能施工。村標設(shè)計好了就建到村口，也就是開始上坡的那個埡上。那里地勢高、開闊、顯眼，是個豎立村標的好地方。希望你們抓緊時間，讓我從黨校回來時，一到村口就能看到我們的村標。

牛主任講完后，請各位班子成員發(fā)表意見，說如果覺得他的安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希望直接指出來，還可以進行調(diào)整。這是牛主任的一貫作風，當了這么多年的村主任，凡事都要和班子成員共同商量，從來不搞一言堂。牛主任善于聽取別人中肯的批評和合理的建議，比如他以前開會時總愛吸煙，會議室里煙霧繚繞，皮紅選上婦女主任后，第一次參加會議就勸他不要在集體場合吸煙，還說當眾吸煙是不文明的表現(xiàn)。皮紅直言不諱，一針見血，他虛心接受了皮紅的意見，從此開會的時候再沒有吸過煙。剛開始，皮紅還擔心牛主任今后會給自己小鞋穿，但牛主任沒有這樣做，相反，在工作上更加相信和重用她。洪鐘第一個發(fā)了言，他顯得很興奮，平時就泛紅的臉這會兒變得更紅了，尤其是兩個被唐鳳戲稱為高原紅的顴骨，紅得越發(fā)厲害，仿佛有人在上面搽了紅汞。他發(fā)言前先站起來，畢恭畢敬地給牛主任敬了個禮，然后高聲表態(tài)說，感謝牛主任信任，我保證在您從黨?；貋碇?，圓滿完成您交給我的光榮任務(wù)。牛主任立刻糾正道，你只是牽頭負責，要想做好這些事情，光憑你一個人是不行的，必須依靠在座的每一位。洪鐘很快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不夠周全，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請牛主任放心，我一定會團結(jié)大家一起干，正如您一貫所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嘛。隨后，洪鐘轉(zhuǎn)身又面向大家彎腰鞠了一躬。

洪鐘講完坐下后，皮紅和唐鳳同時把目光投向了尚達，意思是，他歲數(shù)大一些，資格老一些，讓他先說。尚達毫不推讓，倚老賣老地說，既然牛主任決定了由洪大會計牽頭負責，那我也表示同意。其實，那三戶廁所改造不達標的人家，我都能做好他們的工作。他們一個是我的叔伯舅官兒，一個是我的堂姐夫，還有一個……他話沒說完，皮紅快嘴快舌地說，還有一個是你的老相好，我們都曉得。尚達連忙說，以前的，以前的，我們早就一刀兩斷了。唐鳳抿著她的薄嘴唇，竊笑道，藕斷絲連吧？他們還想接著打嘴仗，牛主任及時扭轉(zhuǎn)話頭道，兩位“半邊天”也表個態(tài)吧。

皮紅的皮膚實際上并不紅，倒是白得發(fā)亮，如同一塊精致的白玉。她先看看唐鳳，示意她先說，唐鳳卻給了她一個禮讓的手勢。皮紅便認真地說，我完全同意牛主任的安排，一定盡力配合洪會計的工作。牛主任剛才提到的那個陳石美，是我一個叔伯舅舅的兒子，比我大半歲，逢年過節(jié)都互相走動。他本來叫陳世美，上高中看了京劇《鍘美案》以后，把“世”改成了“石”。如果需要的話，我隨時可以聯(lián)系他。他是一個玩石頭的高手，遠安的好多村標都是他用當?shù)氐墓质瘔境傻?。洪鐘喜出望外地說，那真是太好了！

唐鳳最后說，作為一個剛進村委會半年的新兵，我在各位面前還是個小學(xué)生。不過，我保證虛心學(xué)習，做好大家的助手。說到這里，她停了一會兒，伸出舌尖輕輕地舔了舔自己的薄嘴唇，然后接著說，那三戶需要進一步改造廁所的人家，我也可以做一些工作。高中畢業(yè)后，我曾在老埡鎮(zhèn)幼兒園當過兩年老師，他們?nèi)业暮⒆游叶冀踢^，與三家的戶主全打過交道。洪鐘立刻拍了一下巴掌，感嘆道，真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啊！

開完會已是傍晚六點半，牛主任說，時間已過了飯點，我請大家去謝尚春的農(nóng)家樂吃個便飯吧，他那兒的野韭菜煮野泥鰍特別好吃。話說在前頭，今天這頓飯一定是我埋單。洪鐘卻說，吃飯可以，但不能讓牛主任埋單。我建議由我們四個人一道請牛主任，算是為他餞行。尚達怪怪地哼了一聲，酸溜溜地說，依我看，這頓飯應(yīng)該由洪大會計一個人請。洪鐘一愣，問，這是為什么？尚達提高嗓門兒道，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牛主任一去鎮(zhèn)上當副鎮(zhèn)長，你就是村主任的接班人了。洪鐘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皮紅正色道，還是由牛主任請我們吧。唐鳳緊跟著說，我贊成皮姐的意見。牛主任起身說，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既然有三人同意我請，那就這么定了，走吧，我們?nèi)コ砸熬虏酥笠澳圉q。

謝尚春農(nóng)家樂離村委會只有五分鐘的路程。他那兒的野泥鰍來自遠安的望家沖，每天早晨都有人專門送來。望家沖到處都是爛泥灘，每個灘里都有野生泥鰍，泥鰍又粗又長，肥嘟嘟的，肉質(zhì)細嫩。謝尚春將野泥鰍放到自己腌制的野韭菜火鍋里一煮，再加上本地的花椒殼和胡椒皮，吃起來酸酸的、麻麻的、辣辣的，堪稱人間美味，天下佳肴。

二

洪鐘不負重托，牛主任一去黨校，他馬上便進入了角色。在他看來，三家農(nóng)戶的廁所改造問題比村標的事情更為麻煩。那三家都有點兒“釘子戶”的味道，有的衛(wèi)生觀念太陳舊，有的胡攪蠻纏不講理，有的獅子大開口瞎要錢，仿佛三塊難啃的硬骨頭。經(jīng)過反復(fù)琢磨與權(quán)衡，洪鐘決定先全力以赴把廁所問題解決掉，然后好集中精力去設(shè)計和修建村標。

起初，洪鐘考慮到尚達與三個“釘子戶”有這樣和那樣的親戚關(guān)系，就準備把這三塊硬骨頭交給他去啃，其中也有尊重尚達的意思。主意已定，洪鐘便親自去了一趟尚達家，誠懇地請他出山主抓廁所改造這項工作?？墒?，尚達卻沒給洪鐘這個面子，開口就拒絕了他，自稱身體出了毛病，不是頭昏就是腦漲，無法擔此重任。洪鐘工作剛一開始就被尚達當頭打了這么一悶棍，不禁灰頭土臉，臉紅脖粗，深感沮喪。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多虧唐鳳主動請纓，要洪鐘讓她去試試。她說，我在幼兒園工作時很負責，那三個“釘子戶”我都去做過家訪，他們對我還挺熱情。如果他們答應(yīng)配合廁所改造，后面的事情就好辦了。洪鐘聽了唐鳳這番話，感覺就像有人于黑夜中在他眼前劃燃了一根火柴。借著火柴的光亮，他發(fā)現(xiàn)唐鳳的薄嘴唇分外好看，薄如蟬翼、晶瑩閃光。洪鐘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唐鳳，還夸她巾幗不讓須眉，祝她馬到成功。唐鳳果然出手不凡，沒用三天便把那三塊硬骨頭啃下來了。接著，洪鐘便安排人手立即動工，緊鑼密鼓地干了半個月，三個“釘子戶”的廁所全部完成了改造升級。

接下來，洪鐘就一門心思撲在了村標上。關(guān)于村標的設(shè)計與修建，他的思路非常明晰。他覺得這項工作應(yīng)該分三步走，一是確定主題，二是設(shè)計方案，三是開工修建。在這三個步驟中，最關(guān)鍵的是給村標確立一個主題。洪鐘上過高中，雖然高考名落孫山，但語文成績并不差，尤其愛好寫作文，所以深知主題對于一切藝術(shù)作品的重要性。村標作為形象藝術(shù)或者叫視覺藝術(shù)，自然也不例外。只有確定了主題以及它的載體，設(shè)計師才能根據(jù)主題進行構(gòu)思，從而拿出具體的設(shè)計方案，然后才能交由施工者按照方案進行修建。

事實上，洪鐘對村標的主題及其載體早已成竹在胸了。早在牛主任去黨校之前，也就是在他召集的最后一次班子會上，當他讓洪鐘負責修建村標的時候，洪鐘腦子里瞬間便閃出了一頭牛的形象。洪鐘當即決定，就在村口塑造一頭威武雄壯的牛，讓這頭牛成為油菜坡村的精神標志。更為重要的是，村主任姓牛，正是在牛主任的帶領(lǐng)下，全體村民借助鄉(xiāng)村振興的強勁東風，腳踏實地，埋頭苦干，任勞任怨，昔日的這片窮山坡才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洪鐘雖然已經(jīng)獨自定好了村標的主題，但還是象征性地召開了一次村委會，征求各位班子成員對村標主題的建議。他開始沒有透露自己的想法，而是希望大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洪鐘說，為了集思廣益，我們今天專門討論一下村標的主題，包括它的載體。主題和載體一旦確定下來，我們就可以著手設(shè)計和施工了。他話音未落，尚達馬上陰陽怪氣地問，什么主題、載體的，你能不能說得通俗點兒？我小學(xué)沒畢業(yè)，請你們這些高中生不要在我面前故作高深。洪鐘一聽，心里火直冒，但強忍著沒跟他計較，還耐心地解釋道，主題就是中心意圖，再說直白一點兒，就是作品想要表達的主要意思。載體就是一個具體的形象，和主題是連在一起的，任何主題都需要一個具體的形象傳達出來。尚達聽后冷笑一聲說，你要早這么講，我不就明白了嗎？何必繞那么大一個彎子呢？

唐鳳斜著眼睛瞅了尚達一下，連忙引開話題說，閑話少聊，言歸正傳，我們還是趕快討論村標的主題吧。稍微停頓了片刻，她接著說，我覺得，我們可以從油菜花上找出一個主題，因為油菜是我們坡上最有代表性的物產(chǎn)，油菜年年豐收，給村民帶來了可觀的經(jīng)濟效益。而且，一到油菜開花的季節(jié)，滿坡金黃，風景如畫，具有很強的觀賞性。如果在村口打造一朵盛開的油菜花，它必將成為一個令人注目的村標。

不等唐鳳話音落地，皮紅馬上接話說，油菜花這個載體似乎弱了一些，輕了一些，不足以體現(xiàn)油菜坡精神。停了一會兒，皮紅接著說，除了油菜，茶葉和煙草也是我們坡上有名的經(jīng)濟作物，它們已成為我們村的支柱性產(chǎn)業(yè)，與油菜產(chǎn)業(yè)相比，我認為茶葉產(chǎn)業(yè)和煙草產(chǎn)業(yè)更有優(yōu)勢，更有前途。因此，我建議用茶葉或煙草來作我們的村標。

唐鳳和皮紅說完，尚達不屑一顧地哼一聲道，你們找的這些所謂載體，不是花就是草，用一些花花草草來顯示一個村的精神面貌，我總覺得不太合適，因為它們太膚淺、太輕薄、太直白。作為一個村的標志，應(yīng)該深刻一點兒、厚重一點兒、含蓄一點兒。如果要我定主題和選載體的話，我認為石頭最恰當。在我們這坡上，油菜、茶葉、煙草雖然多，但最多的還是石頭，油菜、茶葉和煙草都是季節(jié)性的，而石頭卻全年都在。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坡上的石頭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種類和形狀也多。論種類，有青石，有黃石，有紅石，有黑石，還有麻殼石；論形狀，有的像龍，有的像鳳，有的像龜，有的像兔，有的像猴子，有的像老虎。更重要的是，石頭堅硬、強壯、厚重，完全有資格成為我們的村標。

聽完尚達這番話，洪鐘頓時沉默下來，一聲不響，良久無語。大約過了三分鐘，洪鐘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尚主任的意見很有道理，我們坡上的石頭的確有特色，正如尚主任所說，它沉甸甸的，有一種厚重感。而且這厚重里蘊藏著一股精神的力量。村標是一個村的標志，所要展現(xiàn)的恰恰就是精神的力量，也可以稱為人文性。從這個角度來看，唐鳳所說的油菜花，皮紅所說的茶葉和煙草都沒有石頭做村標合適。原因是，石頭不僅具備一定的實用性和觀賞性，還具有強大的人文性。

尚達的建議得到了洪鐘的肯定，烏黑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然而，洪鐘沒讓尚達的笑意在臉上停留，話鋒突然一轉(zhuǎn)說，盡管尚主任提出的石頭的主題非常不錯，但我卻有一個更好的村標意象。我建議在村口塑造一頭牛的形象，傳達一種腳踏實地、埋頭苦干、任勞任怨的勞動精神。我們村正是憑這種牛的精神脫貧致富奔入小康的。

洪鐘說完，皮紅和唐鳳異口同聲道，這個主題好！還是洪主任見識廣，水平高，點子多，難怪牛主任讓你替他主持工作呢。尚達慢慢從剛才的尷尬中走了出來，先壞笑了一下，然后歪眉斜眼地瞪著皮紅和唐鳳道，請問，它好在哪里？唐鳳搶先說，洪主任說到的“三性”，都能從牛身上體現(xiàn)出來。尚達追問，如何體現(xiàn)？唐鳳說，牛能耕田犁地，生產(chǎn)糧食，有很強的實用性；同時，它身材雄壯、四肢穩(wěn)健、埋頭奮蹄的形象看上去如同浮雕，活靈活現(xiàn)、生動可感，給人一種藝術(shù)的享受；另外，牛也是勤勞的象征，渾身體現(xiàn)出勞動的精神，這便是洪會計所說的人文性。皮紅補充說，我們坡上的牛也多，幾乎每家每戶都養(yǎng)牛，好多人家還靠養(yǎng)牛發(fā)了財。

尚達卻不以為然，故意干咳了一聲說，要我看，洪大會計這個關(guān)于牛的主題只有一點好，就是牛主任姓牛。他用一頭牛做村標，說穿了就是為了討好牛主任。洪鐘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張口辯解，尚達猛然挺身而起，伸手指著洪鐘的鼻梁說，你為啥要討好牛主任呢？因為你想接他的班。你這個村標選得真好啊，不露聲色，一箭雙雕。只要你在村口立起了一頭牛的形象，牛主任一旦去老埡鎮(zhèn)當了副鎮(zhèn)長，就肯定會讓你當他的接班人。尚達話音未落，洪鐘憤怒不已地說，姓尚的，你這完全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尚達沒再還擊洪鐘，掃了另外兩位一眼說，對不起，本人身體欠安，先告辭了。說完，他便昂首挺胸地拂袖而去。

洪鐘生了好半天悶氣，鼻頭氣得差點兒著了火。過了許久，他才強裝笑臉說，讓他去吧，我們?nèi)齻€人照常開會。為了體現(xiàn)民主，我們還是舉手表決吧，請同意用牛做村標的舉手。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洪鐘字正腔圓地宣布說，關(guān)于以牛為主題的村標，三人贊成，一人棄權(quán)，通過。

三

皮紅果然面子大，一個電話就把她表哥陳石美從遠安叫到了油菜坡。陳石美身材細長，面部清瘦，腦后用橡皮筋扎了一把雞尾似的小辮，下巴上留著一撮山羊胡，雖然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卻別有一番藝術(shù)家的味道。

出于禮節(jié)，洪鐘事先便通知班子成員到村委會會議室集合。陳石美是自己開車來的，停車時按了一聲喇叭。皮紅一聽到喇叭響就連忙起身出了門，另外三位班子成員隨后也一起來到會議室門口，大家一道列隊歡迎，巴掌拍得啪啪響。見到這么熱烈而隆重的陣勢，陳石美不禁有點兒受寵若驚。他以為這都是皮紅的安排，情不自禁地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唐鳳心明眼亮，低聲問皮紅，你和陳石美不只是一般的老表關(guān)系吧？皮紅猶豫了片刻道，他曾追求過我，因為有血緣之親，我沒同意。唐鳳莞爾一笑說，難怪呢。

陳石美進入會議室剛坐下，洪鐘就迫不及待地要大家討論村標的設(shè)計方案。皮紅說，等他喝完一杯茶再討論吧。陳石美擺擺手說，不用等，我一邊喝茶一邊參加討論。實不相瞞，皮紅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遠安的馬洼村修建一座村標，馬洼村過兩天要迎接上面的檢查，村主任要我務(wù)必在今天完成村標修建的收尾工作。如果不是皮紅在電話里催得急，我壓根兒就來不了。說了半天，我的意思是，下午我必須趕回工地，爭取在天黑之前完成馬洼村村標的建設(shè)任務(wù)。皮紅聽了很感動，發(fā)自肺腑地說，真是難為你了。

洪鐘也代表村委會對陳石美表達了感謝，還尊稱他為陳大師。接下來，洪鐘便講了他關(guān)于本村村標的構(gòu)想。他說，我想在村口塑造一頭老黃牛的形象，以此彰顯一種傳統(tǒng)的老黃牛精神。他話剛出口，陳石美便擊節(jié)稱贊道，這個創(chuàng)意好。我本人也非常喜歡老黃牛形象，它象征著勤勞、苦干和奉獻。這實際上代表了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賴以生存與發(fā)展的文化精神。面對陳石美如此高度的評價，洪鐘的臉抑制不住地從額頭紅到了耳根。他興奮不已地問，陳大師能親自設(shè)計和施工嗎？陳石美稍微想了想說，沒問題，我收集了幾十頭牛的形象，僅老黃牛的圖案就有五六種，我可以從中選擇一頭最威武、最雄壯、最賣力的，再以一比二的比例進行放大，然后選用本地的黃石頭，或者壘砌，或者雕刻。洪鐘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然后問，如果設(shè)計和施工都由陳大師來擔綱，大約需要多長時間？陳石美掐著指頭算了算說，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

洪鐘聽了十分滿意。不過，他沒有立即表態(tài)，先環(huán)顧了一下班子成員，笑容可掬地說，我覺得陳大師的想法很好，不知各位意見如何？尚達首先發(fā)問，牛本來已夠龐大了，為啥還要把它放大？陳石美說，放大之后更能突出老黃牛精神。皮紅接著問，壘砌和雕刻有多大區(qū)別？陳石美說，壘砌簡單一些，工價也便宜一點；雕刻要復(fù)雜很多，工價也高不少，但效果比壘砌的更加傳神。唐鳳說，既然是村標，我認為還是要盡量做到完美，該放大的放大，該雕刻的雕刻，不要吝惜那幾個錢。洪鐘提高聲音說，我同意唐鳳的說法。停了一下，他又說，為了民主起見，我們還是舉手表決吧，同意陳大師設(shè)想的請舉手。除了尚達，另外三人都舉手了。洪鐘于是總結(jié)說，根據(jù)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現(xiàn)在我宣布，村標的設(shè)計與施工都由陳大師負責。

從會議室出來，已是中午十二點。陳石美一出門就要上車，打算馬上返回遠安。皮紅誠懇挽留道，你再忙也要吃了午飯再走，我私人請你去謝尚春農(nóng)家樂吃你們望家沖的野泥鰍。一聽說有望家沖的野泥鰍吃，陳石美頓時舌尖生津了。他急忙問，是用腌酸的野韭菜煮的嗎？皮紅說，正是，保證你吃了還想吃。陳石美一拍大腿說，好，那就讓我表妹破費一次吧。皮紅請班子成員都去陪一下陳石美，洪鐘和唐鳳欣然答應(yīng)了，只有尚達沒有賞光。他不屑一顧地說，酸韭菜酸不溜秋的，我吃了反胃。

在午飯席上，他們一邊品嘗野韭菜煮野泥鰍，一邊又聊到了村標。洪鐘問，陳大師在遠安馬洼村修建了一個什么樣的村標？陳石美說，因為馬洼村姓馬的人數(shù)占一多半，村主任也姓馬，所以我就用當?shù)氐募t石頭雕刻了一匹奔騰的駿馬，表現(xiàn)的是“一馬當先”這個主題。洪鐘贊嘆道，這個創(chuàng)意好，與我們村的牛有異曲同工之妙。午飯接近尾聲時，洪鐘又強調(diào)了時間。他說，你務(wù)必在半個月之內(nèi)把一座老黃牛石雕立到我們村口。陳石美拍著胸脯說，這個請你盡管放心。我今天再晚也要把馬洼的村標做好，從明天開始就把心思和精力從馬上全部轉(zhuǎn)到牛上。說完，他迅速起身回了遠安。

陳石美言而有信，次日上午八點半便帶著兩個助手來到了村委會。洪鐘早已泡好了茶在會議室恭候他，見面就問，馬洼的村標做好了？陳石美說，做好了，我加了三個小時的夜班，回家已快半夜，但我沒有馬上休息，又趕緊為你們設(shè)計牛的圖案。洪鐘說，真是辛苦你了！陳石美喝了一口茶說，為了充分表達勤勞、苦干和奉獻的主題，我畫了一頭埋頭拉犁的老黃牛。說完，他從包里掏出設(shè)計稿讓洪鐘過目。洪鐘打開一看，雙眼不由豁然一亮，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

接下來，洪鐘便親自陪陳石美一行三人去坡上找黃石頭。他們很快找到了一塊理想的，有農(nóng)用車那么大，足夠?qū)⒗宵S牛放大一倍。洪鐘辦事雷厲風行，當天上午就安排人用吊車將這塊大黃石運到了村口。

謝尚春農(nóng)家樂兼做民宿，而且離村口近在咫尺，為了搶抓時間，洪鐘把陳石美一行三人的吃住都安排在了這里。陳石美沒有辜負洪鐘的厚望，找到石頭的當天下午就開始了雕刻。他的兩個助手并非跑堂打雜的等閑之輩，均是遠安境內(nèi)有口皆碑的石匠師傅，尤其擅長照著葫蘆雕瓢刻瓢。陳石美把老黃牛的圖案復(fù)印了兩份，讓他倆照著圖案雕刻牛身，牛頭、牛尾和牛的四條腿則由他親自掌鉆。他們?nèi)她R心協(xié)力，日夜工作，只用了九天時間便把一頭栩栩如生的巨型老黃牛雕刻成形了。

雕刻期間，洪鐘一直陪在陳石美左右。皮紅和唐鳳經(jīng)常結(jié)伴去雕刻現(xiàn)場觀看，有時還帶一包茶葉或幾包煙。尚達也去過一次，是下班后一個人去的，當時陳石美和兩位石匠師傅都去謝尚春農(nóng)家樂吃晚飯了。

四

老黃牛雕刻正式完工的那天上午，洪鐘通知幾位班子成員都去村口集合，一是共同欣賞一下那頭埋頭拉犁的老黃牛；二是由村委會出面宴請一次陳石美和他的兩位助手，以此略表敬意和謝意。得到通知后，大家都準時來到了村口，尚達也沒有遲到。

那頭老黃牛的確292xsZ8oXf635SHKobScWdy9QehObZY2XT0tLkNxgLE=雕刻得很好，勾著頭，撅著尾，前蹄弓著，后蹄蹬著，渾身充滿了力量。洪鐘由衷地贊嘆道，這頭牛既形似又神似，可以說是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也是我見過的最有創(chuàng)意的村標。皮紅和唐鳳看了一遍又一遍，禁不住連連咂舌，都說這個村標好。可是，尚達卻不以為然，板著臉怪腔怪調(diào)地說，我覺得這頭“?！碧鋸埩?，特別是朝外的那個牛卵子，像一個吹鼓的氣球，讓我一看就頭暈?zāi)垦?，還感到惡心，差點兒沒吐出來。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要離場。洪鐘忙問，你不一起吃午飯嗎？尚達頭也不回地說，不吃了，我姐夫今天過生日，我要趕往縣城吃壽宴。喜慶的氣氛被尚達的一番話攪得蕩然無存，洪鐘感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沉吟良久，洪鐘一揮手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想走就讓他走吧，反正這個村標已有三人贊成，也可以通過了。感謝宴嘛，他不參加我們照樣吃。

次日上午，陳石美給洪鐘提了一個建議，讓村里買兩丈紅綢布，先將村標嚴嚴實實蓋上，等牛主任從黨?；貋淼臅r候再把紅綢布揭開，給他一個驚喜。洪鐘當即接受了這個建議，立刻安排唐鳳去買紅綢布。

九點鐘左右，唐鳳剛從老埡鎮(zhèn)將紅綢布買回來，等在村標前面的洪鐘和皮紅接過去正要往老黃牛身上蓋，一輛黑色公務(wù)車突然開到了村口。車剛停穩(wěn)，便下來了三個穿制服的人，走在前頭的那位五十多歲，肚子挺得高高的，像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另外兩個都很年輕，對大肚子畢恭畢敬。洪鐘朝他們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大肚子有點兒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可一時想不起來了。他將嘴巴湊近皮紅的耳朵，低聲問道，那個大肚子是誰？皮紅悄聲回答說，他是尚達的姐夫，名叫方志遠，前不久當上了縣文明辦副主任。

洪鐘正感到莫名其妙，方志遠已快步走到了村標前面。出于禮節(jié)，洪鐘趕緊松開手中的紅綢布，上前握住方志遠的手說，歡迎方主任來我們村指導(dǎo)工作。方志遠打著官腔說，指導(dǎo)談不上，聽說你們剛修建了一個非常獨特的村標，我專門來欣賞學(xué)習一下。

方志遠說完便轉(zhuǎn)過身去，一眼看到了那頭巨大的老黃牛?？戳艘粫?，他黑著臉問洪鐘，這就是你們的村標？洪鐘連忙點頭哈腰地說，是的，我們想借這頭老黃牛的形象來彰顯一種勤勞、苦干和奉獻的精神。方志遠單刀直入地說，你們的想法倒是不錯，但設(shè)計上有問題，比如牛肚下面的那坨東西，搞得那么大，不文明??！作為縣文明辦分管鄉(xiāng)村文化的副主任，我覺得這個設(shè)計有問題……要么推倒重來，要么進行大刀闊斧地修改。洪鐘一聽，仿佛五雷轟頂，一下子蔫成了一個霜打的茄子。方志遠走的時候，他連招手再見的勁兒都沒有了。

幸虧陳石美當時還沒有離開油菜坡。他本來吃過早飯就要打道回府的，但皮紅非要留他吃了午飯再走不可。方志遠的公務(wù)車剛一開走，洪鐘就撥通了陳石美的手機，讓他火速趕到村口來。陳石美從手機上聽出洪鐘遇到了急事，沒用五分鐘便連走帶跑地來到了村口。

洪鐘見到陳石美，先大罵了一通方志遠。他憤憤不平地說，姓方的算個什么玩意兒？居然說老黃牛的那個卵子太大了，完全是在雞蛋里面挑骨頭嘛。他這種連起碼的藝術(shù)修養(yǎng)都沒有的家伙，不知怎么還混了一頂縣文明辦副主任的烏紗帽！唐鳳疑惑地問，方志遠這么快就知道我們雕刻了一頭牛，會不會有人給他通風報信？皮紅說，我想肯定是尚達搗的亂，他昨天不是去縣城給方志遠祝壽了嗎？洪鐘一聽，不禁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有內(nèi)鬼??！

聽了他們的對話，陳石美已經(jīng)明白了洪鐘急著找他的原因。他哭笑不得地問，方主任徹底否定了這個村標？洪鐘說，他也沒有徹底否定，只說了兩句含糊其詞的話，要么推倒重來，要么進行大刀闊斧地修改。陳石美面有難色地說，因為時間限制，推倒重來肯定來不及了，修改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洪鐘說，我和你的想法一樣，要趕在牛主任回來之前建好村標，也只能修改了。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看了看站在他左右的皮紅和唐鳳，提高聲音說，請大家都開動腦筋想一想，這頭老黃牛該如何修改。

恰在此時，尚達閑庭信步似的來到了村口，臉上堆滿笑容，顯出很得意的樣子。他老遠就跟大家打招呼說，各位還在忙啊。然而，在場的班子成員都沒有理他，故意對他視而不見。陳石美和他的兩個助手也只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皮紅埋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揚起頭來說，方主任主要是對牛肚下面的那坨東西不滿，認為太大了不文明。其實，他說的那東西牛肚下面有兩坨，靠里面的那坨小一點兒，看來他對那坨小點兒的并不反感。因此，我建議把靠外面的這坨大的鑿掉，只留下靠里面的那坨小的，這樣的話，方主任就無刺可挑了。皮紅話音未落，陳石美連忙說，這個主意不錯！再說，雕刻作為一門藝術(shù)，是可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洪鐘立刻表態(tài)說，好，我同意皮紅這個修改意見。

誰也沒料到，皮紅的建議剛得到肯定，尚達卻在一旁打了兩個冷哈哈。皮紅頓時火冒三丈，扭頭質(zhì)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尚達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覺得你剛才的這個主意完全是一個餿主意。皮紅憤怒地問，此話怎講？尚達假裝心平氣和地說，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頭老黃牛是代表牛主任的，如果鑿掉了一個卵子，那它就成了一頭獨卵子牛。這不是在借村標詛咒牛主任嗎？假若牛主任的老婆和孩子看到了，他們會怎么想？要知道，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不懂藝術(shù)的人。再設(shè)想一下，牛主任回來時，一到村口就看到一頭獨卵子老黃牛，不說當場氣死，也會難受一輩子的。尚達這么一說，皮紅便緘口不語了，在場的人也隨之沉寂下來，只能面面相覷。

良久過后，洪鐘才有氣無力地問，誰還有更好的修改建議？唐鳳先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薄嘴唇，然后半真半假地說，方主任不是嫌牛肚下面的那東西太大嗎？為了推進鄉(xiāng)村的精神文明建設(shè)進程，我建議給老黃牛穿上一條大褲衩，把那不文明的東西藏起來。當下，無論城鄉(xiāng)，都有不少人在養(yǎng)寵物狗，出于文明，養(yǎng)狗的人大都會在狗肚上套一個紅兜兜。既然狗能套紅兜兜，我們?yōu)槭裁床荒芙o牛穿條大褲衩呢？時代在發(fā)展，一切都應(yīng)該與時俱進嘛。陳石美沉吟了片刻說，這個構(gòu)想挺有創(chuàng)意，我認為可以考慮。洪鐘接著說，我贊成唐鳳的修改建議，這樣改起來更簡單，也不會拖延時間。皮紅猶豫了一下說，我也同意唐鳳的這個新主意，做大褲衩的事，就交給我吧，我婆婆是裁縫，家里的縫紉機也是現(xiàn)成的。唐鳳馬上接過話頭說，布由我來出，我去年從網(wǎng)上淘了一卷純棉布，做了一條睡裙，還剩下一塊，正好做一條大褲衩。

唐鳳正說到興頭上，站在對面的尚達陡然朝她潑了一盆冷水，澆了她一個透心涼。尚達說，恕我直言，你這個主意也是一個餿主意。修建村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能像養(yǎng)寵物狗那樣隨心所欲嗎？如果真給老黃牛穿上一條大褲衩，往重里說，那是在戲弄和丑化傳統(tǒng)的老黃牛精神；往輕里說，那也會讓全村的人笑掉大牙。經(jīng)尚達這么一上綱上線，平時伶牙俐齒的唐鳳也無話可說了，現(xiàn)場的氣氛再一次沉寂下來。

后來，洪鐘只好無可奈何地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今天，我們就不談村標的事了，各自回家好好休息。明天上午八點，請大家再到這里集合，爭取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修改方案來。

五

第二天上午八點，除了尚達，油菜坡村委會的班子成員全部到了村口。陳石美和他的兩名助手也到了。因為村標出了意外，洪鐘沒讓他們返回遠安。唐鳳心細，善于觀察，一到村口就發(fā)現(xiàn)洪鐘的眼眶又紅又腫，便問，洪會計昨晚徹夜未眠吧？洪鐘一愣，問，你怎么知道的？唐鳳說，你的眼睛告訴我的。皮紅隨即接話道，他肯定為村標的修改方案想了一個通宵。洪鐘揉了揉眼皮說，雖然想了一個通宵，但還是沒想到任何滿意的方案。

八點過一刻了，尚達仍然不見蹤影。皮紅心直口快地說，其實，最先的那個方案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如果不是尚達從中搗亂，我們怎么會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唐紅接著說，是啊，我們隨后想到的幾個修改方案都被尚達否定了，按說，他應(yīng)該拿出一個方案才是，可他到現(xiàn)在還不來，真是太不像話了。洪鐘咬牙切齒地說，我馬上給他打手機，問他為什么遲遲不來。手機響了許久，那頭終于有了聲音。洪鐘劈頭蓋臉地問，你是不是睡懶覺睡忘了，拖到現(xiàn)在還不來？尚達不緊不慢地問，我來干啥？洪鐘說，來商量村標的修改方案，別明知故問了。尚達說，對不起，關(guān)于村標的修改，我沒有任何方案，所以就不去打攪你們了。話剛說完，他便迅速掛了手機。

九點鐘左右，洪鐘埋著頭，正在挖空心思想村標的修改方案，忽然聽見了一聲汽車喇叭響，抬頭一看，原來是村主任牛攀坐著他兒子的小車回來了。他禁不住嚇了一跳，趕忙朝著小車跑過去。牛攀從車上下來時，洪鐘一眼就發(fā)現(xiàn)他胸前多了一塊白地紅字的小牌子，形同徽章，上面的五個紅字是：為人民服務(wù)。洪鐘贊嘆說，您胸前這個牌子真好看！牛攀說，這是黨校發(fā)的?；眨覀兠刻於即髟谛厍?。接下來，洪鐘又握著牛攀的手問，您怎么提前回來了，兩個月還差好幾天呢？牛攀說，黨校的課程都結(jié)束了，后面兩天安排我們?nèi)ネ饪h參觀，我不放心村里的事情，就請假先回來了。說完，牛攀停下來跟在場的人分別打了招呼，然后又扭頭問洪鐘，我臨走時交代給你的兩件事，辦得咋樣了？洪鐘半邊臉晴著半邊臉陰著，吞吞吐吐地說，三戶廁所的改造升級，已經(jīng)圓滿完成了；村標的事，由于某些人從中搗亂，所以還沒能完全建好。說到這里，洪鐘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了那頭老黃牛。

隨著洪鐘的眼神看去，牛攀很快也注意到了那頭老黃牛。這就是你們設(shè)計的村標嗎？牛攀指著老黃牛問洪鐘。洪鐘遲疑了片刻說，是的，您正好姓牛，我們選擇老黃牛這個意象，以此彰顯我們村和您身上的那種勤勞、苦干和奉獻的精神。始料不及的是，我們剛把老黃牛雕刻成形，縣文明辦副主任方志遠突然來了。他雞蛋里面挑骨頭，非說這頭老黃牛太夸張了，還上綱上線，說這個村標有損精神文明。無奈，我們只好修改。

牛攀沉默了許久，然后嘆口長氣說，我也不贊成用一頭老黃牛來做村標，這不明顯是在歌頌我個人嗎？老實說，我最反對歌頌個人了。聽了牛攀這番話，洪鐘頓感無地自容，也無言以對了。皮紅和唐鳳也沒想到牛攀會這么說，一下子都成了啞巴，仿佛有人在她們嗓子口那里塞了一團棉花。

這個時候，陳石美開口了。他先跟牛攀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后滿懷誠意地問，牛主任，您認為用什么做村標最好？牛攀默默地考慮了一會兒，突然摸著胸前的校徽說，石美，我建議選一塊長方形的大青石，把毛主席寫的“為人民服務(wù)”這五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刻到青石上，再往字上涂上一層大紅色的油漆。你覺得我這個想法如何？陳石美說，好，很好！牛攀看了看洪鐘、皮紅和唐鳳，問，你們覺得呢？唐鳳說，好！毛主席的字本來就好看，放大后刻在石頭上，將更有觀賞性。皮紅說，我也覺得好，它體現(xiàn)了以人民為中心的工作導(dǎo)向。洪鐘說，真是太好了，還是牛主任站得高，看得遠！牛攀最后說，既然大家都認為我這個建議還行，那就辛苦石美了，盡快做出來吧。

三天之后，“為人民服務(wù)”的主題村標終于矗立在油菜坡村口。那天，春光明媚，暖風拂面，村民們像趕集一樣，前呼后擁，成群結(jié)隊，絡(luò)繹不絕，都來到村口看村標，一個個看得眉開眼笑，神清氣爽，有的頻頻點頭，有的嘖嘖咂舌，有的高高地蹺起了大拇指。

原刊責編 郭海燕

【作者簡介】曉蘇，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作家》《鐘山》《花城》《天涯》《大家》《十月》《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五百余萬字。曾獲湖北省文藝明星獎、百花文學(xué)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湖北文學(xué)獎等獎項。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