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趙媽之前,小胡從來沒有感受過母親的溫暖。因為一時貪戀,他隱瞞詐騙犯的身份,走到了趙家二老面前。
誤入詐騙組織
我叫胡勝茂,大家都叫我小毛。我是棄嬰,出生幾個月就被遺棄,是一個做木工的劉爺爺把我撿回家,當親孫子養(yǎng)大。我7歲那年,他老人家心臟病去世了。
2016年春節(jié)剛過,一起長大的好哥們給我打電話,說他在外地工作,打打電話管吃管住一個月輕輕松松8000塊。我一聽就心動了。
我辭了工作去投奔他,當晚就被帶到了他的出租房。
說是出租房,其實是一棟偏僻的三層別墅。房子里很破舊,房間里掛著厚厚的窗簾,彌漫著一股很難聞的味道。
他丟給我一個小冊子,隨后又丟過來一根煙。我把煙叼在嘴里,隨口問:“這是什么啊?”
“學習資料,你這兩天背下來,這里面的話術挺有用,回頭有老師考?!?/p>
我很快意識到他口中所說的公司就是詐騙團伙。我偷偷跟他說:“我不想騙人,還是回飯店干吧,再不行,就去工地搬磚?!?/p>
話沒說完,我就被身后的主管狠狠扇了個大嘴巴子。那次我被捆起來餓了三天。
我躺在地上,胃鉆心地疼。我決定要逃出去,可身份證被他們拿走了,而且門口有人24小時看守。因為一直沒騙到錢,被餓了好幾頓,我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無奈之下,我只能順從。我在微信上添加了很多好友,準備開始行騙。但只有一個人通過了我的驗證。她的微信頭像是一張海上日出的照片,微信名叫趙軍媽媽。
我刪刪改改好幾次,才發(fā)出了一句話:“媽,給我打1000塊錢,我好餓。”
我知道,這樣的話缺少套路,如同把一塊石頭丟進大海里,不會有一點聲音。就在我準備息屏時,對話框出現(xiàn)了一行字:“小軍,是你嗎?你是我兒子小軍嗎?媽媽好想你,媽現(xiàn)在就給你轉(zhuǎn)1000塊啊?!?/p>
點開轉(zhuǎn)賬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哆嗦著打字:“媽,我是小軍,我不會亂花錢。以后我就用這個號,您把錢轉(zhuǎn)到這個號上就行。”
“趙軍媽媽”不放心地問:“兒子,最近天氣冷了,學校宿舍是不是很冷?”
“學校的暖氣就是個擺設?!蔽抑?,這種情況,一般下次對方就不上當了。所以,我追加了一句,“媽,晚上太冷了,我想買床被子,再買一條電熱毯,您再給我1000塊錢吧?!?/p>
“好,我這就給你轉(zhuǎn)。”
沒想到來錢這么容易。不過,在別的人那兒,“行騙”并不容易,我要么被人臭罵一頓,要么被戲耍一通??粗焕诘奶崾?,我又點開了跟“趙軍媽媽”的聊天,“媽,我電腦死機了,修不好,要買一臺新的。”
微信里傳來一個中年女人慢吞吞的語音:“需要多少錢???”
“不多,就3000元,缺的我自己補上?!蔽野言缫呀?jīng)想好的數(shù)字打上去,這是我認真研究過的,多了她也給不了,一次性3000元應該是這個女人的極限。
我用手使勁按住胃,心情很復雜:我既希望她給我打錢,又不希望。一個月里,我已經(jīng)在這個陌生女人身上騙了不少錢,我沒見過她的面,但從聲音來看,應該有50多歲,有時說話要咳嗽幾聲。
一分鐘不到,3000塊到手了。我收了錢,在微信上發(fā)了一個撒嬌的小熊表情:“還是我媽最疼我?!?/p>
微信那頭照例叮囑了半天,“小軍啊,照顧好自己,別舍不得吃,身體最重要……”
我反復聽著她的語音,忍不住幻想:如果我有個這樣的媽媽該多好。
幾天下來,我以手機壞了、和朋友出去玩、要買學習資料為理由,陸陸續(xù)續(xù)地跟趙媽要錢,算下來,也有一萬多塊。不論我編什么理由,她都會上鉤。
平時趙媽還會經(jīng)常給我發(fā)問候的微信:
“小軍,明天下雨,你出門要記得帶傘?!?/p>
“兒啊,在學校一定要努力學習?!?/p>
“我和你爸都想你了,雖然看不到你,但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p>
當我以為綁定了一個“長期客戶”時,意外來了。
住進受騙者家里
那天,我隨口編了個理由,發(fā)給趙媽:“媽,我的手機要停機了,給我轉(zhuǎn)500元,交話費?!?/p>
趙媽這次沒有直接轉(zhuǎn)賬:“兒啊,媽媽微信里只有300塊了,是打算買藥的。”
“媽,您得了什么???”我忍不住問。
“沒什么,就是小感冒?!?/p>
我還想繼續(xù)問,聊天框卻跳出來一個轉(zhuǎn)賬消息,趙媽把僅有的300塊錢也轉(zhuǎn)給了我。
她越是對我這樣好,我越是好奇,小軍有這么好的爸媽為什么不回家?可我沒敢問。
我沒好意思再管趙媽要錢,卻漸漸習慣了她每天的問候。趙媽的關心暖得像一塊炭,燙得我的心一陣一陣地疼。尤其到了晚上,我會想象一家三口團圓,一起吃飯的場景。
一天中午,我突然收到趙媽發(fā)來的語音消息,點開一聽,是趙爸?!澳阍诿幔磕銒屵@些日子發(fā)高燒,但她不舍得去醫(yī)院?!壁w爸聲音低沉,“你勸勸她,她愿意聽你的話?!?/p>
情急之下,我沒打字,給趙媽回了一條語音:“您快點去醫(yī)院,要不我生氣了。這是2000塊錢,到了醫(yī)院告訴我一聲,別耽誤了?!?/p>
錢他們沒收。但好在,趙媽還是去了醫(yī)院。聊天的時候,我故意套話,得知了趙媽住的醫(yī)院,雖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想,住院部就那么大,我如果逃出去,應該可以找到。
晚上,我睡不著,躺在地鋪上,把白天的事情想了一遍,尤其是我情急之下用了語音,難道連我的聲音都與小軍一模一樣?要是不一樣,他們怎么沒發(fā)覺我是個冒牌貨?
我沒來得及想通,就迎來了逃跑的機會。那天下了暴雨,需要兩個人去買生活用品,正好其中一個人拉肚子,我就跟著去了。
買東西的時候,我趁人多,偷偷從后門跑出去,上了出租車。
我一層樓一層樓地問,終于打聽到趙媽的病房號。病房門開著,趙媽躺在病床前,正在跟趙爸說話:“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了?沒有回復,要不我再給他發(fā)個紅包?”
趙爸奪過趙媽的手機:“我知道你想小軍了,但他……”
“不好意思讓一讓?!币粋€護士在我身后喊了一聲。我慌忙挪開身子,再抬頭時,跟趙爸趙媽對上了視線。
趙媽坐直了身子,趙爸手扶著眼鏡,兩個人都吃驚地看著我。
“我是趙軍的同學,他托我來看看你們?!壁w媽很高興,絲毫沒有懷疑我的身份,拉著我的手問了許多關于趙軍的事情。
我心虛得很,只能小心應付著。聊著聊著,她又詢問起我的情況,我支支吾吾說自己是孤兒,“不曉得自己是哪天生的?!?/p>
得知我還沒有落腳的地兒,趙媽緊緊拉著我的手,“你要是不嫌棄,就在咱們家住幾天?”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趙媽久咳不愈,是得了哮喘。那兩天,我跟趙爸輪換著照顧她。第三天,趙媽主動要求出院,醫(yī)生給她開了藥,囑咐她每天按時去門診輸液。
他們家在郊區(qū),轉(zhuǎn)了三趟公交才到,是兩層的老房子。
他們住的是老房子,但收拾得干干凈凈。出于愧疚,我忙活著,趕緊把飯菜也做好了。
趙媽看著我的背影,說:“小軍回家也和你一樣,忙前忙后地收拾……”
“趙軍太忙,他這次就是讓我回來照顧你們的。我倆是鐵哥們,您就把我當成趙軍吧!”
老房子采光不好,屋里有些昏暗。但客廳亮起的桔色燈光卻異常溫暖。我看到沙發(fā)旁邊一面墻上掛著的照片:有剛出生不久的百歲照、小學畢業(yè)照、與父母旅行的合影,最后一張小軍竟然穿著一身很像警服的衣服。
趙軍上的是警校?頓時我驚出一身冷汗,一想到騙錢的事兒,我下意識看了一眼門口,考慮著要不要逃跑。
“小毛,這是小軍的衣服,我看你能穿,先去洗個澡?!壁w媽和趙爸拿著衣服出來時,我正傻站在門口。
慌亂中,我接了衣服。等洗澡出來,趙媽已經(jīng)收拾出一個房間,床上的被褥干干凈凈。
這樣好的生活,誰不稀罕?我當下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趙媽熱情地說:“小毛啊,別客氣,你就把這當成自己的家?!?/p>
我用力點點頭,喉嚨一陣發(fā)緊。
真相揭開,我有了一個家
我在趙媽家里住了快半個月,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那天我剛燒好水,拿著藥去找趙媽,她正看著陽臺發(fā)呆,一見到我,她突然拉著我的胳膊,嘴里嘀咕著:“小軍,你回來了,最近怎么不找媽媽要錢?是不是不高興了?”
我嚇出一身冷汗。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難道趙媽早就知道我騙錢的事情?
半夜開始下雨,雨越下越大。第二天,趙媽精神看起來很不好,我想著,再帶她去一次醫(yī)院,我就離開。
飯桌上,我開了口:“叔叔,今天我?guī)湍阍偎桶⒁倘ヒ惶酸t(yī)院吧?!?/p>
趙爸察覺出我要走,放下筷子。許久,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下雨不好打車。我背著趙媽,騰出一只手對著馬路上的車拼命揮手??陕愤^的出租車一直有人。
趙媽在我耳邊大聲說:“孩子,咱們不去醫(yī)院,不去了?!?/p>
我憋了一股氣,像是和過去的命運賭氣,繼續(xù)在雨夜里奔竄著。過了幾分鐘,終于有一輛車停在了我們面前。
等輸完液,下午,大雨漸漸停了?;丶业穆飞舷氲今R上要離開,我背著趙媽,腳步卻沉重了很多——偷來的愛,果然不長久。
到家后趙媽回屋休息,我向趙爸辭行。他嘴唇動了動,嘆了口氣:“小毛啊,一會兒咱們?nèi)€地方?!?/p>
我們一路上,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走走停停。大概快2個小時,才到了目的地——那是個不大的墓園。趙爸在一座墳前停住,上面刻著幾個字:“愛子趙軍之墓”。
“小軍,今天我來看你啦,還有小毛……”趙爸蹲在地上,撫摸著墓碑。
他扭過頭,沖我說:“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小軍不回來了吧?孩子,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小軍的朋友,如果你是他的朋友,怎么會不知道小軍去世的事兒。你在微信里給小軍媽發(fā)過語音,那天你在醫(yī)院一開口,我就聽出來了,你就是那個在微信里喊她媽媽的孩子?!?/p>
我的頭上開始冒汗,雙手冰冷,想跑,腳下卻像生了根。
趙爸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自小軍走后,小軍媽總是精神恍惚,醫(yī)生說是抑郁癥,之前她還嘗試自殺,所以每晚我都要攥著她的手睡覺。這個時候,你出現(xiàn)了。你在微信上假扮小軍,她信了。我當然知道是詐騙,本來想阻止她轉(zhuǎn)錢,可看到她笑起來的樣子,實在不忍心,就放任她去了?!?/p>
我渾身僵硬,咽了咽口水,顫抖著說:“對不起——”
趙爸搖搖頭,“你剛到醫(yī)院的時候,我也擔心你是壞人,但這陣子的相處,我知道,你本性不壞。有你在,小軍媽的病都好轉(zhuǎn)了,對她是個念想。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來?!?/p>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厝サ穆飞希野炎约涸谠p騙團伙里經(jīng)歷的事情,跟趙爸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趙爸告訴我,他兒子小軍在參加工作的第一年,跳下河救落水兒童,犧牲了。
趙爸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人要“往前看”,什么時候我準備好了,就帶我去派出所。
我暫時留在了趙家。那三個月,趙媽的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好,我也像真的擁有了一個家。
有天,我陪著他們看新聞,是有關詐騙的。畫面上,那些人被蒙著頭戴上了手銬。不知道為什么,我很自然地跟趙媽坦白了之前騙她錢的事情,并決定去自首。
趙媽微微嘆了口氣,“你騙我喊我‘媽’的時候,我恍惚也知道,那是不真實的,但我情愿自己不要清醒……”
我輕輕擦掉了趙媽的眼淚。自首前,趙媽提議我們拍一張全家福。
到了照相館,我有些局促地坐在他們夫妻中間,趙爸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斑青辍币宦暎掌ǜ?,照片里的三個人都笑了。
根據(jù)我的交代,警察很快找到詐騙窩點,雖然他們已經(jīng)逃走,但根據(jù)我提供的重要線索,半年內(nèi),警察把他們一一抓獲歸案。由于我在這起案件中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我只判了1年半。
每次一到探監(jiān)時間,趙爸趙媽都會給我?guī)砗芏嗪贸缘臇|西。趙媽說要把我從小沒得到的母愛都補上。趙爸不太會說話,每次聽趙媽這樣說的時候,他只是看著我們笑。
出獄那天,陽光照在身上特別暖和。邁出大門,我看見他們站在馬路對面沖我揮手。這一次,我終于大聲喊了出來:“爸,媽——”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