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語文課本里有一篇《秋天到》的兒童詩。當我讀到“高粱漲紅了臉”時,腦海里立刻映現(xiàn)出南坡那片穗子通紅飽滿的高粱地。我又驚訝又激動——熟透的高粱真像喝醉了似的仰著大紅臉?。‰S之,內(nèi)心也一下子熱乎起來,原先從沒在意的高粱,這時竟像一團騰騰的火焰烘烤著我……
我們村地處丘陵地帶,村子建在一大溜兒斜坡上,南高北低,出門便是步步登高。村里的田畝大多在村南的薄嶺上,土壤又以沙質(zhì)土居多,保水性差、透氣性強,一場雨下來,前腳還水流成河,后腳就干巴巴地長滿皺紋。這樣的土地,不怎么合小麥、玉米的胃口,反倒適合高粱安家落戶,所以,村里祖祖輩輩有種高粱的習慣。高粱也樂得在此生長,年年回饋鄉(xiāng)親不小的收成。這是農(nóng)民和莊稼達成的協(xié)議,透著智慧,也實現(xiàn)了雙贏。
南坡是鄉(xiāng)親種高粱最多的地塊,有幾十畝平整的地段,過了這地段再往南,就一層比一層高上去,小山有多高,田地就有多高。清明過后,春風少了一些隨性和狂躁,陽光也不再吝嗇,八九歲的我有時會跟著娘去南坡間高粱苗。高粱苗一拃高,纖細的莖稈挑著幾片淺綠的尖葉子,像一群穿綠衣扎沖天小辮的娃娃,嘰嘰喳喳在春風里吵。有的高粱苗會三四棵擠在一起,這就需要間苗VlYJUvaVJ3ofln7EhhrFYz1RIu6RTTfmEWSMGaqYLm0=——把個頭兒小、身板瘦的小苗拔掉,留下最粗壯的一棵。別看僅僅是間苗,放在一大片漫漫無際的田地里也不輕松,拿娘的話說,莊戶地里沒有輕快活兒。娘帶著一個小馬扎,間苗時間久了,腰酸背疼,就坐在馬扎上休息一會兒。我不用馬扎,累了直接一屁股坐在松軟的土地上。最關(guān)鍵的是,我干活兒馬虎潦草,就像寓言故事里釣魚的小貓,看到蝴蝶飛來了,就去捉蝴蝶,看到蜻蜓飛來了,就去捉蜻蜓。所以,名義上我?guī)湍镩g苗,實際上基本是她一個人干。我追攆著麻雀或者老鼠跑出去老遠,一回頭,天高地闊、云淡風輕,娘低頭間苗的背影在綿長筆直的田畦間柔美而深情,恰如五線譜上的一枚音符,在綠意蔥蘢的琴弦上振翅歌唱。
在南坡間苗的當然不止娘和我,零零星星還有一些鄉(xiāng)親,有的在南坡,有的在南坡以南的山嶺上。他們在一排排碧綠而旺盛的小小“火焰”間停滯、徘徊,小心地照看著,期盼這不屈的火焰,把日子燒得越來越旺,把明天的路照得越來越亮。
幾番鋤草,幾番施肥,扎著沖天小辮的小娃娃迅速長成了青春期的酷少年。這群活潑少年風一樣掠過原野,足跡遍布南坡的土地,同時也為南坡披上了飄逸的綠色大氅。整個南坡化作深綠色的海洋,和風吹過,“噌噌”拔節(jié)的高粱浪花涌動,把春天一浪一浪推向季節(jié)的深處。
幾場風,幾場雨,我坐在簡陋的村小教室里忽悠悠地晃過了幾多日月。芒種時節(jié),烈日當頭,爹娘披星戴月、揮汗如雨地收完小麥,又在麥茬間點播了玉米。猛抬頭,南坡的高粱已悄悄長成了身材頎長的漢子,它們在暑氣氤氳的田野里,像一群綠衣秀士,精神抖擻,整整齊齊地排著隊,開始向著秋天豐收的考場趕路。
這時節(jié),我放了暑假,常常跟在爹的身后,去南坡為高粱鋤草。我從不抗拒為高粱鋤草,不僅僅因為高粱修長的身材、繁密的葉片能為我提供一片片難得的陰涼,更重要的是高粱脾氣和藹、待人友善,它們修長的葉片上沒有撓人的毛刺,從不用擔心被刺撓得渾身奇癢難忍。玉米就不行,它們伸展著一片片布滿毛刺的葉子,對你很歡迎似的,實則非常不友好。即使你為它們鋤草、捉蟲,圍著它們團團轉(zhuǎn),它們也對你毫不客氣,撓得你臉紅胳膊癢,渾身冒紅點。與脾氣火暴的玉米比起來,高粱多么有素質(zhì)、有涵養(yǎng),多么容易讓人親近啊。
高粱長起來后,擠擠挨挨,株株相扶,葉葉交錯,遮天蔽日,仿佛在天地間撐起了無邊無際的青紗帳。地里的荒草因為缺少光照,反倒不多,這也是我喜歡在高粱地里鋤草的另一個原因。隱匿在高粱地里鋤草,老是給我一種受到庇護的感覺。風吹動葉子,“嘩啦啦”的音樂從頭頂澆下來,沐浴在天籟之中,繁雜喧囂的世界飄然遠去,心變得無比清澈沉靜。
有一次,鋤草鋤到地中央,我扔掉鋤頭興奮地大呼小叫起來。你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哈哈,一根青翠的瓜藤像一條小小的溪流在荒草的遮掩下,若隱若現(xiàn)。最令人激動的是,藤上還結(jié)著四個拳頭大小的甜瓜。
我跑過去問爹:“能吃嗎?”
爹說:“怎么不能吃?”
我摘下一個用手擦了擦,剛要往嘴邊送,又猶豫著停下來說:“這一定是大糞里長出的‘屎’瓜,太臟啦?!?/p>
爹也摘下一個,擦都不擦一下,“吭哧”啃了一口,像抖開了一個香甜的包袱,周圍立即甜香四溢。爹脆脆地嚼著反問道:“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因為撒了大糞,施了肥,你就不吃糧食了?”
爹這么一說,我再也不覺得甜瓜臟了,大口啃吃起來。頓時,滿嘴的甜脆激活了舌尖干癟的味蕾,這意外的幸福,超越了平日里所有田里勞作的苦累,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每次跟隨爹到南坡為高粱鋤草,在高粱的“海洋”里穿行,我總難掩心中的激動。這種激動多半來自我看過的抗戰(zhàn)影片?!扒嗉啂だ?,游擊健兒逞英豪”,這些在季節(jié)的風雨里天然搭成的青紗帳,曾經(jīng)是多少英雄兒女痛擊日寇的烽火戰(zhàn)場,見證了多少舍生忘死、不屈不撓……放學后,我還多次和伙伴們跑到南坡玩兒打鬼子的游戲。我們埋伏在高粱地里,把青草舉在頭頂迷惑“鬼子”。當“鬼子”傻乎乎地走過來,猛地一躍而起,英勇豪邁地將“鬼子”一舉擒獲……高粱葉子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仿佛在為我們慶功。我們的玩鬧肯定喚醒了它們身體里漸漸沉睡的基因,把它們帶進了硝煙彌漫的回憶。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和高粱的感情又深了一層,深到血管里、心窩里。
秋天,挺秀的高粱抽出了穗子,這是它們對天地日月和鄉(xiāng)親勞作的隆重謝禮。高粱恭敬地把穗子舉在頭頂,讓穗子離太陽和月亮更近,也讓它更多、更直接地迎接風雨洗禮。那些青衣打扮、骨骼柔軟、蓬松鮮嫩的穗子,像一群被母親投入風浪中歷練的孩子,在時光的淬煉里,漸漸將青衣?lián)Q作紅妝,稚嫩化作成熟。無數(shù)被點亮的“火炬”在秋天里熊熊燃燒,映透了每個黃昏的晚霞,壯觀而詩意。中秋前后,整個南坡彌漫著豐收的氣息,我的爹娘和鄉(xiāng)親們忙忙碌碌,他們收完了玉米、谷子、大豆,才開始收割高粱。
這時的高粱似乎也等不及了,它們高擎“火把”,照亮了每個夜晚。它們在風中同聲相應(yīng)、齊聲吶喊:“我們不怕天黑,我們要回家,回家!”
把筆挺的高粱秸割倒后,娘再用鐮刀將沉甸甸的穗子割下來,裝進麻袋。爹駕著獨輪車一趟一趟送回家。爹先運高粱穗子,然后再運高粱秸。高粱米是口糧,高粱葉是柴火,高粱秸能編箔,高粱渾身是寶,一樣也不能丟。爹像不知疲倦的螞蟻,一刻不停地搬運著自己的糧食。他的獨輪車碾過漸涼的節(jié)氣,“吱扭吱扭”的吟唱灑滿山路。
在我的記憶中,高粱從來沒有欠收的時候,每棵高粱穗都又大又紅,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滿是歲月和汗水的分量。高粱的大穗子由許多小穗組成,小穗累累墜墜,像綻放的煙花,一簇一簇,繞著中間的穗軸密實地排列著。每棵小穗又有眾多堅實飽滿,瑪瑙似的小籽粒組成。樸素的高粱用一生的履歷和果實詮釋著積少成多、聚沙成塔的哲理。它是田野里走出的哲學家。
等高粱秸、高粱穗都回到了農(nóng)家,田里的秋收才算真正結(jié)束了。娘把高粱穗攤開曬在小場院里,一地紫紅讓空蕩的場院變得生動起來。高粱穗在深秋干凈的陽光下暴曬七八天后,用手指一捻,穗子上那些裹著米粒的外皮就脫落下來,顯露出珠圓玉潤、晶亮光澤的高粱米。這時,就可以拉著石磙在場院里碾了。這可不是聊天喝茶一樣的輕松活兒,得汗珠子摔成八瓣地下力氣。我家沒有養(yǎng)驢,拉石磙的活兒責無旁貸地落到爹的肩頭。爹人高馬大,有一股子力氣,又能干,拉得石磙“骨碌碌”飛轉(zhuǎn)。石磙碾過之處,蓬松的高粱穗漸漸變得平展,高粱米像飛濺的雨滴,噼里啪啦崩裂開來,紛紛向爹說著感激的話。
小時候,家里的柴總不夠燒。娘每次去地里干農(nóng)活,從不兩手空空地回家。干樹枝、爛木頭,甚至是一把枯草,都被她撿回來,積攢著,做飯時當柴燒。除了和爹一起干農(nóng)活,娘在家還要喂雞喂鴨、燒水做飯。做飯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就是攤煎餅。問題來了,攤煎餅燒什么柴火最好?當然是枯草,此外就是高粱的枯葉。扒高粱葉的活兒是我的。周末,如果天晴日暖,娘便給我安排任務(wù)——扒高粱葉。
吃過早飯,我坐在小馬扎上,把倚在墻外的高粱捆放倒,將每一株高粱秸上的枯葉,一片不剩地扒下來,堆在腳下。娘再用簍子背到場院外,堆成草垛,作為攤煎餅的柴火。光滑潔凈的高粱秸像一條條等待飛天的小青龍,被我整齊地碼放在另一邊。爹從地里回來后,將它們束成小捆,放在陽光下曬透曬干,留待空閑的時候打高粱箔或作他用。高粱箔寬闊大氣、透光通風,在上面曬紅棗、地瓜干、煮熟的扁豆,干得快,有陽光的味道,還有高粱隱隱的香。地瓜干曬過幾天后,雖然樣子蜷曲干癟,但到了冬天,煮高粱飯時放上幾片,瓜干酥爛,味道甜香,不是一般的好喝。曬干的扁豆,用冷水浸泡淘洗之后,如果摻上肉片一起燉,那簡直是惹得神仙流涎的美味。北方農(nóng)村蓋房子,也要用到高粱箔。把高粱箔打成三角形,均勻地架在房檁上,罩住整個房頂,再在上面覆蓋泥灰,最后覆上紅色的瓦片。這樣的房頂遮風擋雨,冬暖夏涼。
高粱就是這樣,你成就了我,我便為你奉獻所有,這種奉獻還包括支撐高粱穗子的莛稈。娘把莛稈從高粱稈上裁下來,選擇粗細均勻的,用粗麻線串編起來做鍋蓋。她編得莛稈鍋蓋或圓或方,不管哪種,看上去都是一件完美的工藝品,在今天,絕對是市場上搶手的手工藝品。
娘說,她剛嫁給爹時,吃得最多的就是紅面子。紅面子就是高粱米面和小麥黑面的合成粉,能吃上玉米煎餅就是一種奢侈。我十二三歲的時候,生活漸漸好了,不但吃上了玉米煎餅,白面饅頭也逐漸成為一日三餐的主食。作為粗糧的高粱,雖然曾在很長一段時期活躍在農(nóng)民的餐桌和腸胃,養(yǎng)育了無數(shù)生命,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沃野之上高粱曾經(jīng)廣袤的地盤已經(jīng)所剩無幾。有時候,偶然回鄉(xiāng),看到一片青翠搖曳的高粱,就會心頭一熱,就會忽然慚愧地意識到,自己與曾經(jīng)化作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高粱疏遠很久了。
近些年,遠走的高粱又漸漸回到了人們的視野。雖然我的鄉(xiāng)親已極少種植,但高粱米治療消化不良、脾胃氣虛的效用卻越來越深入人心。人們紛紛從超市、商場購回高粱米煮稀飯、做甜點。我覺得他們,特別是老一輩人,面對高粱米和高粱飯,其意義絕不僅僅是食療或者養(yǎng)生,更是一種對遙遠記憶苦中有甜的回味。
如今,“高粱漲紅了臉”的樣子又越來越多地閃耀在我的夢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