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史到小說,由真實轉(zhuǎn)向虛構(gòu),周瑜的“人設(shè)”經(jīng)歷了漫長而又復(fù)雜的嬗變過程。
赤壁之戰(zhàn)主導(dǎo)者
時代背景的選擇,抑或是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的情感取向,都有可能影響到周瑜的風評,而后世圍繞魏、蜀兩國展開的“正統(tǒng)之爭”,便是一個重要因素。
西晉陳壽《三國志》與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當然以曹魏為正統(tǒng);而東晉習(xí)鑿齒《漢晉春秋》與南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又尊季漢(蜀)為正朔。作為第三方的東吳政權(quán),本不該參與其中,但周瑜卻是一個例外。他不僅幫助孫氏成功立足江東,還作為赤壁之戰(zhàn)的主導(dǎo)者,與曹操、劉備產(chǎn)生了很深的交集,直接影響到了三國日后的走向。
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輕取荊州,一時之間,長江以南盡皆震動,不僅益州牧劉璋派出使者示好,就連東吳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以重臣張昭為代表的“主和派”。關(guān)鍵時刻,周瑜站了出來,一言定性,將曹操斥為欲篡漢自立的“國賊”,為孫劉聯(lián)合抗曹,提供了有力的輿論支持。
周瑜不僅懂得利用輿論,亦擁有出色的指揮能力,還能巧妙地借用天時與地利。赤壁之戰(zhàn)的勝利便離不開“東南風急”這一天氣因素。之后,曹操引軍自退,周瑜攻南郡、入夷陵、破曹仁、定江陵。與此同時,劉備定荊南四郡,將武陵、長沙、桂陽、零陵收入囊中。雖有了立足之地,劉備卻夾在劉璋、曹操、孫權(quán)之間,步步受限,無奈之下,他只好親自趕赴京口,拜謁孫權(quán),希望雙方能夠進一步加強合作。但周瑜卻上疏說,“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guān)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所以建議孫權(quán)將劉備軟禁在吳。
從這些經(jīng)歷中,不難看出周瑜的兩個身份:首先,他是敢于對抗曹操的先鋒,后人論赤壁之戰(zhàn),總繞不開這位少年得志的杰出統(tǒng)帥;此外,周瑜還是季漢政權(quán)草創(chuàng)之初的潛在敵人,無論是他對劉備的敵意,還是后來的西進(攻蜀)計劃,但凡能實現(xiàn)一次,劉備也無法龍蟠巴蜀。正如唐代王勃《三國論》所云:“周瑜方嚴兵取蜀,會物故于巴邱。若其人尚存,恐玉壘銅梁,非劉氏有也?!贝撕?,文人基本從“反曹”與“脅劉”兩個角度來看待、評價周瑜;但總體而言,周瑜的個人形象是比較正面的。
唐宋文人的看法
唐宋文人眼中的周瑜,無疑值得稱道。胡曾《詠史詩·赤壁》曰:“烈火西焚魏帝旗,周郎開國虎爭時。交兵不假揮長劍,已挫英雄百萬師。”唐以武立國,威震四夷,萬邦來朝,在這種高度自信、斗志激昂的時代背景下,文人紛紛投身行伍,渴望建功立業(yè),“少小立奇功”的周瑜成了他們吟詠的對象。借周瑜之豪情,“我欲因之壯心魄”,李白《赤壁歌送別》即盛唐文人的心理寫照。
若說唐人更看重周瑜的武略,那宋人則多關(guān)注他的智謀。“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痹谶@首傳唱度極高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豪邁如蘇軾,也把周瑜想象成了一位氣定神閑、風度翩翩、萬般盡在掌握之中的儒將。趙孟頫《畫赤壁》亦感慨道:“蘇子賦成奇?zhèn)ド?,長教人想謫仙風。”只是,這一形象未免與諸葛亮有所重疊。除《三國演義》對其“智絕”形象的塑造外,民間話本、戲劇亦偏好這種想象。時至今日,依然如此。在合肥市的安徽名人館中,就常常有游客把一樓大廳“羽扇綸巾”的周瑜浮雕誤認為是諸葛亮。
說來也巧,早在南北朝時,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周瑜與諸葛亮就已產(chǎn)生了交集?!侗饼R書》載李苗“少有節(jié)操,志尚功名。每讀《蜀書》,見魏延請出長安,諸葛不許,嘆息謂亮無奇計。及覽《周瑜傳》,未曾不嗟咨絕倒”。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周瑜與諸葛亮都是“壯志難酬”的代表人物。至遲晚唐時,民間又出現(xiàn)了新的傳說。據(jù)說,在赤壁之戰(zhàn)開戰(zhàn)前,周瑜與諸葛亮在京口城外西北的蒜山上商議軍事,二人將心中所想均書于手上,攤開一看,寫的都是一個“火”字。
諸葛亮分走了原本屬于周瑜的榮譽。至南宋以降,隨著“帝蜀寇魏”論的宣傳,偏安一隅的文人擁護蜀漢的情緒日益高漲,對劉備頗有敵意且作為諸葛亮“對照組”的周瑜,不可避免地遭到了貶損。南宋著名學(xué)者陳普就是一個極端代表。如《詠史下·周瑜》:“烏林僥幸數(shù)帆風,便傍吳船向蜀中。劉葛關(guān)張無寸土,肯容公瑾擅江東。”在陳普筆下,周瑜的輝煌戰(zhàn)功成了一時之僥幸。而在《詠史·蜀先主》中,他更是用“漢業(yè)此時如累卵,天公先與殺周瑜”這般尖酸刻薄的語氣表達對周瑜乃至江東文武的仇視。陳普的激烈態(tài)度恰恰反映出了時代對周瑜的背棄。
毛氏父子的扭曲
雖說南宋之后,周瑜的形象開始被扭曲,可以南宋《三國志平話》為藍本的小說《三國演義》,依然將其定位成一個有血有肉、少年得志的英雄豪杰。最貼近原著的嘉靖本《三國演義》這樣介紹周瑜:“其人面如美玉,唇若點朱,姿質(zhì)風流,儀容秀麗,胸藏緯地經(jīng)天之術(shù),腹隱安邦定國之謀,乃廬江舒城人也,姓周,名瑜,字公瑾,漢太尉周景之孫,洛陽令周異之子。”出場定型是小說家在塑造人物時的常用手段之一,周瑜甫一出場,便有如此驚艷之感;可以預(yù)見,這位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將在未來大放異彩。
嘉靖本《三國演義》中的周瑜,治軍嚴謹,深得士卒愛戴;在臨危受命后,又對孫權(quán)忠心耿耿。赤壁一役,周瑜身先士卒,堅持帶傷作戰(zhàn),并鼓舞將士們:“大丈夫既食君祿,當死于戰(zhàn)場,以馬革裹尸還,幸也!豈可為吾一人,而廢國家之大事乎?”其慷慨激昂、豪邁壯闊的態(tài)度,令人動容?!度龂尽ぶ荑鳌酚涊d:“瑜親跨馬擽陳,會流矢中右肋,瘡甚,便還。后仁聞瑜臥未起,勒兵就陳。瑜乃自興,案行軍營,激揚吏士,仁由是遂退?!庇纱丝梢姡髡卟粌H沒有刪去周瑜的杰出表現(xiàn),反而將其當作典型案例,進一步深化周瑜的英雄形象。
再說到周瑜的心胸,也是與現(xiàn)有形象背道而馳的。孫策去世后,周瑜推賢讓能,不僅沒有大權(quán)獨攬,還努力為孫權(quán)團結(jié)各方;對待諸葛亮,周瑜沒有嫉妒,反而對他畢恭畢敬,并大方承認諸葛亮的才能在自己之上(“見識果勝吾”)。當然,周瑜畢竟是一個少年,所以也有年少輕浮、遇事急躁的表現(xiàn);且為了江東基業(yè),他確實對劉備、諸葛亮等人生出了忌憚,并對后者生出殺意:“孔明早已料吳侯之心,又高吾一頭也。久必為江東之患,不如殺之。”換言之,周瑜針對劉備、諸葛亮,并非他沒有容人之量,只是站在東吳的立場上,“若欲留之,乃東吳之禍根”。
嘉靖本《三國演義》中的周瑜是一個“配角”,但他的形象卻是立體的。他有偏激急躁的性格缺陷,卻也慷慨豪邁、恢宏大氣、雅致高量。然明代以降,隨著毛綸、毛宗崗父子對《三國演義》的刪改,諸葛亮“智絕”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加之書中好以評語形式宣揚正統(tǒng)觀,周瑜的功績與亮眼表現(xiàn)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否定。
其一,在毛批本《三國演義》中,有關(guān)周瑜的正面描寫與贊詩幾乎全被刪除,并通過對目錄的修改進一步弱化周瑜在赤壁之戰(zhàn)中的主導(dǎo)地位,隱去其本身的杰出才干;其二,周瑜性格中的“缺陷”被進一步放大,并將他針對諸葛亮的行為解釋為“氣量狹小,愚蠢自負”;其三,通過“借東風”“草船借箭”等事突出周瑜對諸葛亮的壓迫,并將赤壁之戰(zhàn)的主要功勞也轉(zhuǎn)移到后者身上?!凹壬?,何生亮”,至此,周瑜完全淪為諸葛亮的陪襯。
經(jīng)由毛氏父子刪改后的毛批本《三國演義》,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雖然更趨于扁平化,卻在市場上大獲成功。于是,“狹隘愚蠢”自此成了世人對周瑜的刻板印象。
(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