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州,是一座綿延1800 多年文火的城市。如今的萬州,新城拔節(jié)生長,老城浸透包漿。在老城,那些苔蘚漫漫的老巷子,是這座城隆起的皺紋,也是這座城衣衫上打下的舊補丁。這些大大小小的補丁,與那些站立、攀爬、盤臥的老樹一樣,交織出城市的年輪。這座城市的年紀有多大,它蔓延在地下的根須有多長,我心中是有數的。我不慌張。
在一座城,我總喜歡去老巷子里轉悠。它的市井人聲,它的流光溢彩,它的販夫走卒,它的引車賣漿,它的煙火人家,它的地氣裊裊,讓一座城燈火可親,讓一座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柔軟地覆蓋在我心田中央。
萬州老城,一條叫做偏石板的老巷子里,有一棵把裸露根須扎進巷子老墻上的黃葛樹,遠遠望去如樹的浮雕。那年夏天的早晨,我乘一艘江船去南京一家雜志社出席筆會。凌晨四點,城市還是睡意蒙朧時分,我向黃葛樹邊小屋里的宋哥道別。我沒敲開宋哥家的門,只想聽聽他的呼嚕聲就夠了。
奇怪,屋子里沒鼾聲,從窗戶還透出昏黃的光。我忍不住輕聲哼唱起了南斯拉夫歌曲:“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正要轉身離開,屋子里突然傳出吉他伴唱聲:“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宋哥彈得一手好吉他,那些年,在一群文青聚會上,他背著一把吉他,修長的十指如蔥,一曲曲彈奏下來,我們都沉浸在音樂當中去了。那天早晨離開宋哥家的房子,我沿著巷子里草色青青的石階,乘船離開,悠長汽笛聲拖著尾音在大江晨曦里響起,我朝宋哥家巷子的方向望去,浮想起宋哥也趴在窗口,望著這條大江的方向,目送著我乘船離開這城。
宋哥的母親早年生活在萬州近郊的一個村子,做得一手好涼面。因她姓張,當地人稱她做的涼面為“張涼面”。我第一次吃時,涼面里那股芥末味嗆得我涕淚橫流,但那好味道又刺激得我欲罷不能。后來,宋哥的母親進了城,就住在那條老巷子,里面有一家農貿市場,雞鴨歡叫,市聲鼎沸。
宋哥在城里讀完了高中,愛好音樂的他去報考音樂學院名落孫山,于是跟隨從廠里提前退休的父親在巷子里開起了一家面館。宋哥的父親宋大叔,不愛與人親近,遇到艱難困苦,如牛一樣獨自吞咽。面對整日練著嗓子、彈吉他的兒子,寡言的父親有天跟他談心了,幾句話就打通了宋哥的心結,父親說:“兒啊,爸不干涉你的愛好,但唱歌喂不飽肚子,養(yǎng)不活一個家,我們家有手藝,爸爸教你學會,一輩子衣食不愁!”
宋哥的家,就靠這一個面館撐起了一家人的生計。館子里當臊子的雜醬,大多時候,宋大叔不在絞肉機里攪成肉末,他要用手工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剁細。宋大叔家那塊結實厚沉的菜板,是他用老家的柏樹木材做成的,可以嗅到一股古柏的沉香。宋大叔說,這樣剁出來的肉末,原始的肉味兒才不會跑掉,不帶機器里的“鐵味兒”,那樣用各類佐料翻炒出來的雜醬,濃香撲鼻。宋哥家面館里辣椒的制作,首選的是那種長一兩寸、氣味微嗆、香而微辣、色澤鮮紅的干辣椒。在鐵鍋里翻炒烘干,冷卻后放入臼,再用木槌搗制,用油熬煉,辣椒的魂魄,在一碗面里得到了最暢快淋漓的釋放。
宋哥結婚后,從老巷子搬了出來,新婚時住進刷了白得晃眼的石灰漿墻壁的青磚小樓,后來搬了3 次家,而今住在市郊500 多個平方米的獨棟別墅小院。為了表達孝心,宋哥給父母在城里買了一套寬敞的房子,苦苦相勸父母搬進新房,住了不到半年,兩位老人又嚷嚷著回巷子里的老房子居住。那天,我陪宋哥送他父母回到老房子,宋大叔打開雕花木門,剛進屋,如呢喃春燕萬里歸來,我見他張開雙臂,撲上去擁抱屋子里的墻壁,墻壁似有感應,有粉塵簌簌而落?;氐嚼戏孔永锏睦蟽煽冢油死舷镒永镎趄v的地氣,如枯萎植物遇到雨水,又顯出勃勃生機來。
前年夏日的一天,宋哥的老父親喚回宋哥,老人說:“兒啊,爸跟你商量一件事?”宋哥問:“啥事?”老人平靜地說:“后事。”宋哥才知道,胸疼咳嗽的父親去做了一次體檢,結果是肺癌晚期。2 個月后,在宋哥的陪伴下,他的父親在醫(yī)院咽下了在塵世的最后一口氣。打開父親的遺物,有一封書信,里面是對兒孫后輩的遺言囑托,也安排了妻子的生活護理,老父親在心里放心不下:“兒啊,你不要讓媽媽搬到新房子里,你就回來陪她住在老房子?!彼胃缯辙k,一個人回到老房子里料理陪伴著老母親的生活。去年夏天,宋哥的母親尾隨父親的腳步而去。老巷子里,從此又永遠走失了一個門前枯坐、嘴里嘟囔不停的老太太。老巷子的風吹來吹去,像是在來來回回尋找那些在巷子里走失的人。
老巷子里,還有那些修傘配鎖、炒米花糖、彈棉花、磨刀匠、補鍋補鞋匠、繡花匠的傳統(tǒng)手藝人,他們憑著扎實的手藝,在一條陋巷里默默度過了沒有修飾的一生,在一地繁花落盡的生活里,而今好多手藝也瀕臨消失,但一座城不會忘記他們,是他們的手藝搖曳著古老的文火,讓這個工業(yè)化的時代,依然有手工的溫暖,有民間的地氣裊繞,有一顆匠心的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