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
“老田,你的電話!”
聽見妻子的喊聲,我趕忙跑到臥室拿起手機,是老戰(zhàn)友成功打來的。喂,是成功兄弟吧,你好!土地承包的問題解決了嗎?
謝謝!叫你牽掛了。成功帶著感激的心情說,多虧了你的關照,要不是你指點迷津,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
成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兩人同村同班上學,且同年入伍參軍,兩山作戰(zhàn)又同蹲一個貓耳洞。而不同的是他榮立了一等功,連長、指導員看著我可憐,照顧我了個三等功,可謂是天壤之別。
那是一個自衛(wèi)還擊捍衛(wèi)祖國邊陲的崢嶸歲月,那是一場殊死鏖戰(zhàn)驚魂動魄的血腥風雨,那是一個祖國在我心中、戰(zhàn)士在我心中的時代,新時代最可愛的人激勵著一代人奮發(fā)圖強。血染戰(zhàn)旗的前線孕育了無數(shù)個八十年代最可愛的人,成功就是杰出的一個,軍區(qū)首長與他合影留念,家鄉(xiāng)領導給他披紅戴花,稱他為家鄉(xiāng)的驕傲,學習的楷模。他出盡了風頭,徜徉在鮮花、贊美、崇拜的人海里。
縣電影院偌大的禮堂里,座無虛席。上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嬰兒,一個個伸長脖子,猶如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探向報告席,目光盯向報告席正中央。我坐在報告席最偏僻最不顯眼的一個角落里,趴在報告席上,時而環(huán)顧一周,臺下人頭攢動。時而歪頭注視一番坐在報告席中央的成功,他胸戴碩大的紅花,高昂著頭顱,盯著禮堂頂部的五角星發(fā)笑。我老覺得自己很渺小?;蛟S是工作人員的忽略,或許是領導的粗心,反正是輪到我時,十幾朵鮮艷的大紅花全都戴在了戰(zhàn)友們的胸前。我一時性急,漲紅了臉,竟結巴起來,咋沒有我的?領導好像早有準備,微微一笑,小同志,鮮花只戴到二等功以上榮立者身上!
“請老山孤膽英雄一等功臣成功同志做報告!”縣委副書記第一個就點了成功的名,并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我羨慕得淚花盈盈。
成功還未站起,整個禮堂里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他成了大禮堂內的聚焦點。許多人的屁股不約而同地離開椅子,甚至踮起腳尖,扒著前排人的肩膀,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我還瞥見十幾位姑娘向他暗送秋波。他扶了扶他的寬邊墨鏡,裝模裝樣,清了兩下喉嚨,向臺下擺擺手,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們,大家上午好!臺下的掌聲更加熱烈,大有頂破禮堂頂蓋直沖云霄之勢。這是我有生以來親自目睹的最熱烈最激動人心的場面,主持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禮堂里才得以平靜。
我是第一次與他同臺報告,可能與他思想水平不一致的緣故吧,我老覺得他有點兒夸張,寫遺書是真的,但我們見過誰寫血書,當然包括成功他小子。無限地拔高夸大,真不知羞恥丟人!
“接到上級首長的命令后,俺和戰(zhàn)友們一個個磨拳擦掌,熱血沸騰,寫血書表決心,寫遺書留后人。為了祖國的安寧,人民的幸福,俺們甘愿拋頭顱灑熱血,誓死如歸,堅決完成出擊拔點任務,將忘恩負義的敵人逐出國門……”
四連消滅高地表面的敵人后交給了俺連,大伙兒都知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俺們班十條漢子,十把槍,百塊炸塊,百枚手雷,喝罷壯行酒,輕裝上陣。連長一聲令下,俺們如離弦之箭沖向高地。高地上彈痕累累,盡是尖石、碎塊,俺們冒著敵人的炮火,一邊尋找掩體,一邊隨時準備迎擊敵人的反擊。
“班長,那里好像有個山洞?!毙“矐c掛了彩的右手指向右上前方,“我上去看看!”
未等俺反應過來,小安慶就一個箭步躍出掩體,爾后匍匐前進抵近山洞。說是時那時快,小安慶掏出兩塊炸塊,一個浪子回頭,旋轉180度,腳未站穩(wěn),炸塊就隨之鉆進洞里,發(fā)出一聲巨響,里面一片鬼哭狼嚎。俺見狀招呼五位戰(zhàn)友迅速向山洞移動……
說評書好樣的,我也是參與者,當時就在小安慶身邊,是你小子給他下的死命令,他不去行嗎?還如離弦之箭嘞,泥泥嚓嚓,不到十里路,摸爬跪打了兩個小時。
小安慶躺在洞口前,胳膊被炸掉了一支,鮮血還在突突地流。人已奄奄一息,他左手里還攥著一塊TNT,嘴角上露出微笑,俺抱著他淚水漣漣,其他戰(zhàn)友失聲痛哭。可能是哭聲驚醒了他,他的嘴唇似乎在蠕動,俺趕緊將右耳貼上去,聽到他微弱的聲音,班長,我沒有給家鄉(xiāng)人民丟臉。俺輕輕將他放平在地上,安息吧,小安慶,俺和戰(zhàn)友們誓死為你報仇!所有人注意,敬禮,鳴槍送行……
還有臉講嘞,要不是你小子放槍,敵人的炮彈還沒能及時哩!說是為小安慶送行,純屬放屁,那是你不小心手中的槍走了火。小安慶臨死前眼珠子瞪瞪著,嚇死個人,還是我把他的雙眼合上的。
他娘的,狗日的敵人,槍法也夠準的,俺剛進洞口,敵人的子彈打在了小南京的屁股上,你說他娘的也怪,不偏不歪,正好打在小南京蛋上。小南京怪有種哩,沒有喊過一句疼。俺叫曹德旺把他送下了陣地。
山洞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敵軍尸體,臭味熏天,腳下軟綿綿的,一使勁,“噗通”一聲,俺坐在了身旁的石頭上。看來這山洞是敵人改造的屯兵洞,兩頭透氣,約有十幾米長,里面還有咱們支援給他們的沖鋒槍、半自動步槍和一挺歪把子機關槍及一部報話機,至少是個排指揮所。為防止敵人從兩頭反擊,俺班分成兩組,俺和維維一組,負責南側的洞口,副班長帶著兩人負責北側洞口。
敵人的反擊開始了,窮兇極惡的敵人先是對高地輪番炮擊,炸得碎石飛揚。不大會兒,山頭被削去足有一拃高,可惡的是山洞炸塌了,一分為二。敵人摸上來了!維維拍了一下俺的肩膀,班長,窸窸窣窣,約摸有十幾個。我握握維維稚嫩的手,不要怕,有班長在,擰開手雷蓋,拉出拉環(huán),放到洞口,等鬼子靠近再扔。
不到半個小時,俺和維維一連打退了敵人五六次進攻。維維是在敵人第六次進攻時犧牲的,他是被敵人扔到洞口的一顆手雷炸死的。當時,他被一塊石頭絆倒,正好趴在敵人扔過來的一顆手雷上,手雷爆炸,將他翻了個個兒,肚子炸了個大窟窿,肚子、腸子都跑了出來。我放進去兩個急救包,都無濟于事。不到半袋煙的功夫,我們就失去了親愛的戰(zhàn)友加同志維維。
敵人的反擊更加兇猛了。彈藥即將用盡,俺打了寒蟬,抓起報話機,竭盡全力,對著話筒,高呼,向俺開炮!向俺開炮!看過英雄兒女電影嗎?俺和王成的形象一模一樣,當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人在陣地在。俺話音未落,我軍萬炮齊鳴,大小炮彈狂風暴雨般的傾瀉在高地上,敵軍在我強大的炮火打擊下狼狽而逃……
臺下驟然響起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竟有人振臂高呼,“向英雄學習,向英雄致敬!我隱約聽見不止一個女高音,我愛你,八十年代最可愛的人!”我感到自己心里添堵,真想振臂一呼,說出心里話,父老鄉(xiāng)親們,你們被這小子忽悠了!
俺估摸著是下午六點,天快掃黑的時候,或許是反撲的前兆,敵人的炮火再次狂嚎,無數(shù)發(fā)炮彈如狂風暴雨般地砸向這彈丸之地。高地瞬間被火焰吞沒,鉆入耳鼻的全是肉的焦糊味好,是人肉,還是動物肉,二者間或有之,有時香噴噴的誘人心脾,肚里嘰里呱啦的俺垂涎三尺。
“咣”的一聲巨響,一顆炮彈像是在俺頭頂上爆炸,兩耳轟鳴。俺稍一愣神,感覺有東西接二連三地砸在頭上。不好!俺順勢往前一滾,俺的娘??!碎石、雜土霎那間落到洞內,將洞一分為二,俺成了孤家寡人。夜幕已經(jīng)降臨,洞里漆黑一片,兩軍停止了炮擊,一切恢復了平靜,此時成了老鼠的天堂。聽說過嗎?四個老鼠一麻袋。你們說大不大?它們如過無人之地,橫沖直撞,有時竟膽敢從你手里搶走壓縮餅干、水果罐頭等食物。消停了沒半袋煙的功夫,俺就聽到了嘩啦嘩啦的動靜,越軍又他娘的搞偷襲,聽聲音離洞口也就幾十米,呼叫炮兵支援,時不可待。幸虧俺設了幾顆定向雷,套環(huán)的右手食指輕輕一動,咣、咣、咣,幾聲響,敵人嗷嗷的叫個不停。說時遲那時快,俺接二連三地甩過去好幾枚手榴彈,越軍群里炸開了鍋,一個個哇啦哇啦哩往回竄……也許是越軍與我較上了勁,打退一波上來一波,一連三四波,手榴彈甩得精光,機關槍打紅了槍膛,TNT炸塊全在敵軍群里樂開了花。他奶奶的,兩三個猴子般的越軍摸到了洞口前,俺估摸著自己怕是真的要為國盡忠了,俺擰開身邊唯一的一枚手雷,牙齒咬得嘣嘣響,操你祖宗八輩,老子與你們拼了……
敵人的一聲炮響,的確使成功成了孤家寡人。敵人被打退后,第一個見到他的是衛(wèi)兵。不知是誰給成功寫的立功材料,并且上了報紙刊物??吹綐祟},衛(wèi)兵唏噓再三,成功竟成了“孤膽英雄!”打死六名敵人不說,他摔跤還摔死了兩名敵人,他昏迷狀態(tài)中嘴里還咬著敵人的一只耳朵……衛(wèi)兵拿著報紙找到成功對質,成功的臉霎時變成了大紅布,扎到被窩里,一睡就是小半天。
“老田,縣領導叫你做補充嘞!”成功啥時講完的?縣領導啥時叫的我?我一概不知,要不是身邊的兆駿拽我,我還在一片朦朧中。我在稀稀落落的掌聲中直起瘦弱的身子,人沒張口,就聽到無數(shù)個吵吵嚷嚷的聲音,弱不禁風的樣子,哪像個英雄樣,軟面劑子一個!
自己是怎么離開禮堂的?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來,只知道我身邊的人小半年沒有搭理我。而成功報告結尾的兩句話成了中小學生的座右銘:我是你的,我的祖國??!都是你的,我的這心,這靈魂;假如我不愛你,我的祖國,我能愛哪一個人!
我正要進站買票,“咔”的一聲,一輛全新的125型摩托車停在我面前,成功“噌”的一聲,從摩托車上跳下來,雙手抓著我的肩,猛地一拽,將我攬在懷里,“你小子,兩年不見,長出息了!”
長出息了!當兵復員后,俺求奶奶告爺爺,費了八天的窮勁,才在家門口的育才小學里撈了個做飯的差事,一月下來也就是幾十塊錢,好孬端起了“鐵飯碗”。政府有文件,獲得一等功以上的,優(yōu)先安排。成功進了一家最炫耀的國有企業(yè),聽說一月上百元。他小子一身嶄新的黑色華達呢,紅潤的臉龐光彩照人,顯得青春四射,蓬蓬生機。說起話來,叫人暖心窩子,嘴里兩顆金牙特別耀眼,“你小子別走,老子請客!”
地點選在最亮眼最熱鬧的縣電影院對面的酒樓里。酒樓底上兩層,底層是一個大通間,放有十多張方形飯桌,吃飯的人并不多,我隨意坐在了樓梯旁的一張飯桌上。屁股還沒暖熱凳子,就被成功的大手提將起來,走,到樓上風光風光去。用不著恁破費,隨便吃點就行。聽說他兩個孩子不少花銷,我不忍心啃他,賴著不想上樓。
“你是看不起老子吧?”他一手拽著我往樓上走,一手從懷里掏出一沓“大團結”,“今個你就放開母豬肚子吃個夠吧!”
他把我推進一間包間里,服務員倒水!成功話音未落,飄進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看樣子也就十七八歲的光景,抿嘴一笑,兩個小酒窩呈現(xiàn)在你眼前。沏茶倒水,雙手把菜單杵到成功的面前,哥,您點菜!兩葷兩素,四菜一湯。成功拍了拍我的膀子,老戰(zhàn)友來了,撿硬的點!
“班長,這……”望著服務員端上來的四菜一湯,我的眼珠子似乎躥出眼眶子。
“這什么這,不就是燒雞肘子王八湯嗎?”成功擺出一副暴發(fā)戶的樣子,“老子樂意,服務員,倒酒!”
沒想到成功酒量大增,當兵時老墊底的他大有公斤不倒之勢。三下五除二,一斤酒下肚,我已有些飄飄然的感覺??磥硭谂d頭上,服務員再來一瓶,二鍋頭!我擺擺手,算了算了,俺暈了!
暈了,裝啥蒜?你小子可是咱排里的第一喝!成功的話頭越來越多,“老子高興,知道不?你嫂子農(nóng)轉非啦!”
嫂子農(nóng)轉非啦?我?guī)еS驚訝和羨慕,人人向往的“鐵飯碗”,不由自主地對著他豎起大拇指,成功兄本事大,小弟佩服!
“哈哈哈……”成功臉上隨著笑聲綻開兩朵花,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他捋了一把大背頭,端起酒杯,頭一仰,滿滿一杯魚貫而入……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間二十幾年過去了。
春節(jié)開班的頭一天,我屁股剛沾椅子,一位蓬頭垢面的人立在辦公桌前,你小子當了律師,眼眶子高了,不認俺了!聽說話,我才知道是成功。他已沒有了當年的銳氣和自豪,給人的形象是一個干癟清瘦駝背的半截老頭。也許是感冒了,成功不停地咳嗽,嗓子沙啞,右手隔會就擤把清鼻涕,兩支可能是白色的袖口滿是油漬,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顏色的。我遞過去一杯開水,他并沒接過去,而是將手伸向辦公桌上不知誰放的一支將軍牌香煙。他猛抽了幾口,煙即刻冒出殷紅的火苗,剩下一小半,好煙好煙,二十年沒抽過了!接著就是一陣刺耳的咳嗽聲。
成功畢竟不是能掐會算的諸葛亮,沒有前后眼。好景不長,“鐵飯碗”成了“泥飯碗”。他所在的國有企業(yè),九十年代中期宣布破產(chǎn),他下崗失業(yè),妻子上班不到兩年就被裁員,單位分給他職工宿舍,也被收了回去。他成了縣城的棄兒,絕望中他想到了老家,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帶著妻兒打道回府?;丶曳N地吧,妻子的地早已被村民小組另行承包給他人,除了三間破瓦房,別無他物。做生意吧,沒錢;借吧,他跑了半個月,仍是兩手空空,腰中沒有半個子。求親戚告朋友,托關系走門路,功夫不負苦心人,成功兩口子終于承包到河二灘里村集體的二十畝鹽堿地。
說起這塊鹽堿地,原本是村里沒誰承包的荒地,給誰誰不要,上級壓得緊,來年再撂荒,書記別干了!反正沒誰種,村支書想,不如順水推舟給他種,自己落個開荒治理的好名聲不說,上級還能補助個萬兒八千的,何樂而不為。當然了,這開荒的補助與你成功無緣。村支書拍著成功的膀子賣起了乖,看在你一等功的分上,叔我冒回險!成功千恩萬謝,把全家準備過年的一只大紅公雞送給了村支書。
二
好香??!三年后的一天中午,一家人剛要掀鍋吃飯,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推開窩棚的籬笆門,一前一后走了進來,“炒肉呢。”成功趕忙直起身子,雙手敬上煙,打著打火機,叔和大哥你們抽煙。村支書接過后,放到鼻子上聞了聞,你小子啥時買的煙,都有霉味?村委會主任雖沒直說,接過去立馬丟到了飯桌上。媳婦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只是憨憨地陪著笑。成功朝媳婦呪呪嘴,往外扭扭頭,兩人走到窩棚外,成功掏出兩張十元票交給媳婦,稱點豬頭肉,再打一斤酒。
“好味道,好味道!”村支書抓起只成功剛從鍋里撈出來的兔子腿,聞了聞,猛啃兩口,“侄媳婦的廚藝真不賴!”
“還差點火候,少點燉料?!背晒藘蓧K最好的兔子肉叨給支書、村主任,“秀花讓領導見笑了!”
“還是野味好吃!”村主任打了個飽嗝,揚起右手杠了一把油紅紅的絡腮胡子,“鍋里還有么?給包幾塊,回去叫你嫂子嘗嘗鮮!”
“唉!”村支書劈開半截方便筷,剔著塞滿兔肉絲的黃牙縫,皺起眉頭來,“為人不當差,當差不自在!”
“叔,咋了?”看見村支書愁眉苦臉,成功把頭抵到村支書耳邊問道。
咋了?村支書像是被啥東西噎了一下,端起一杯水倒進嘴里,一挺脖子,打了個噴嚏,一臉萬般無奈的表情。純粹是整治人,村民當家的話,還要村干部干啥?明天到鎮(zhèn)上辭了這他娘的芝麻粒大的屌官,省得幾個瞎保種吹著曝土找裂縫。
誰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您老頭上動土。成功一語雙關。叔,全村誰不知道您勞苦功高,一心撲在集體上,全心全意為大伙兒服務,您有啥把柄可被抓的。哪個挨千刀的敢踩您的腳后跟,先過俺的這一關。成功說著,握緊的右拳砸在飯桌上,殘湯剩羹酒杯碗筷,吸溜嘩啦,全都掉落到地上。
唉!還不是為了你小子,村里有幾個壞東西,屌活不干,整日里骨頭里挑刺,糾集幾個“紅眼病”,上竄下跳,告到鎮(zhèn)政府縣政府不說,還告到法院里,說什么村里包給你地違法,應當收回包給你的這塊地。奶奶的,這不,縣法院送來了他們的起訴狀。
成功一陣不住腔地咳嗽,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的目光停在他干裂的雙手上。他的雙手已沒有了原本的肉色,搖晃的雙手將一只塑料袋放到我的辦公桌上,辦公桌上隨即落下一片塵土。他低頭吹了吹,爾后,倒出一沓皺皺巴巴發(fā)黃變色的紙,雙手推到我的面前,給,老戰(zhàn)友,俺伸冤全靠你了。
厚厚的一沓紙,我掂了掂,足有二斤重。有手寫的,有打印的,有楷書也有草體,有四號字也有五號字,有A4紙也有A3紙,有白紙也有彩紙,有起訴狀也有答辯狀,有上訪信,也有批復處理說明書,沒有頁數(shù)也沒有排序,亂七八糟,花花綠綠,密密麻麻,稍不細心,難以分辨。別說分析出主意了,即使看完也要兩天的時間,素來耐心傾聽當事人訴說的我,面對一堆無序的“亂麻”頗感頭疼??粗晒Τ錆M渴望的目光,我心里隱隱作痛,難以想象站在我對面的一副“骨髏”竟是我三十多年前榮立一等功的老戰(zhàn)友。
墻上的掛鐘已指向十三點,成功雖然喝著我為他泡好的“高級茶葉”,從他一張一合的口型來看,他已用盡全身氣力在訴說,但聲音仍讓人難以聽見,感覺到的只是他不懈的手勢和渾濁的眼淚。然而,我?guī)状谓型#弥焕?,繼續(xù)他的滔滔不絕,似乎決口的黃河水傾瀉而下。無奈中,我只好假裝生氣起身離開辦公桌。
“你……”成功呆呆地瞪了我足有兩分鐘,嘴定格于半張開狀。
“哈,哈,哈……”看著他的眼神,我大笑起來,怕他誤會,趕緊補充道,“老戰(zhàn)友,吃完飯,咱接著聊!”
我本想選在麗天大酒店的自助餐廳讓成功好好飽餐一頓,不知他何時產(chǎn)生了自卑感,他說那里太高檔啦,他一個要飯的叫花子,不配到那里吃飯,找個地攤喝完罐子湯就行啦。誰說的?我從懷里掏出一張卡,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是自助餐廳的儲值卡,里面一千多元嘞。
我終于沒有犟過他,但也沒有在地攤上喝罐子湯,而是走進青年路邊的一家小餐館。我們選在靠墻角的一張餐桌上坐定,我把菜單遞給他讓他點。他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半天,皺了皺眉頭,嘆了口氣,擺擺手,站起身來就要走。我一把拉著他,老戰(zhàn)友,今天的飯菜我買單,你折騰個啥?我把他摁到凳子上,我看到他眼里含著淚花。
“今天咱哥倆喝兩盅!”我打開一瓶郎酒,斟滿兩杯推給他一杯,“半斤八兩!”
“你小子恁不會過?這一瓶不得一百多?!彼揉铝艘魂囎?,把杯子推到我面前,自己倒上一杯白開水,“我早就戒酒啦!”
“你承包的河灘地不是早就解決啦?”
“解決是解決啦,可我承包的地給收了回去。一提這事,我就腦尖子疼!”成功一掌拍在餐桌上,酒和水濺到桌上,餐館里的老板娘一臉慍色走過來,不能喝就少喝點,鬧亂子撒歡到外邊去,省得報警!戰(zhàn)友心情不好,老板原諒!我賠了一陣子笑臉,好話說了一大堆。老板娘才怏怏離去。
我打了幾次手勢,為他夾了幾塊紅燒肉,成功才壓低了聲音。都他娘的說得比唱的還好聽,現(xiàn)在是村民自治,領導也沒辦法,許可的條件下,我們會盡力幫你解決。解決個屁,河二灘的地照舊被集體收回了。管個屁用,不當吃不當喝!
成功,還記得我們下新兵班頭天吃大白饃么?我笑著問。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成功嘴咧成了褲腰。我可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楚。我繼續(xù)道。
那天上午訓練完,聽說吃大白饃,高興得我倆跳了兩圈??粗鵁狎v騰香噴噴的大白饃,心里饞得直癢癢。那時農(nóng)村還比較窮,我們當兵前在家粗糧是主食,只有春節(jié)才能吃上頓白饃饃,還是吃半飽。輪到我班時,身體單薄的你自告奮勇去端饃,回來的半路上你小子竟抓起個白饃囫圇吞棗,一挺脖子,整個饃竟下了肚。你雖然眼疾手快,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被四川的小蘿卜頭告了黑狀。全班人剛落座,訓練我們的新兵班長對著就你板起臉,成功,你是個軍人,就得遵守部隊紀律,知道嗎?你小子“啪”的一個立正,是,班長!
“班長,成功一口一個饃!”你剛要坐下,小蘿卜頭開了腔。
“成功,是嗎?”
“報告班長,是!”
“能吃幾個?”
“報告班長,五個!”
全班人一場哄笑,餓死的鬼托生的!別吹了,他要能吃下去,我挖一周的廁所!班長擺擺手示意大伙安靜,他抿嘴笑了笑說,成功,我與你打賭,你要連續(xù)吃下六個饃,給你二元錢!成功“啪”的一個立正,是!
成功成了全班的中心,不,整個飯廳的聚光點。他站在中心,從饃筐里拿出一個饃,捏成六七公分長的圓柱體,填進嘴里,頭一仰,脖子一挺,一個饃下了肚,飯廳里響起了掌聲。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饃先后成為他的腹中物,他幾乎成了導演,掌聲隨著他吞饃的進度一浪高過一浪。
打賭已進入尾聲,即將到達勝利的彼岸,兩塊錢紙幣已向他飄來,唾手可得。他兩腮緋紅,腹部已經(jīng)鼓脹,他蹦了幾下,松了松褲腰帶,并有減輕腹部的脹痛感。細細觀察,他已出現(xiàn)憂愁的目光,或許是吃下的大白饃在作怪,開始呈現(xiàn)力不從心的景況,雙手開始笨拙起來,盡管“加油”的歡呼聲不絕于耳,他幾次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班長輸給我兩塊錢!”他抹了把油紅紅的嘴唇,微微一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班長的確是輸了。至今我還記憶猶新,班長的臉青一陣紫一陣,嘴成了“0”型,兩塊錢還是副班長從他口袋里掏出來的。成功成了老鄉(xiāng)的“驕傲”,幾個老鄉(xiāng)把他舉到了半空,一片歡呼雀躍……
成功得到了“恩惠”,新兵連長批準他休息三天。休息三天,成功你別茍不自揣了!誰不知道,你小子脹得滿地打滾,光在衛(wèi)生隊為啥不吃藥打針?
好了,好了!你別拿俺取笑了。成功顯然有些不耐煩,吃完咱走吧,田杰!他掃了一眼殘湯剩羹,頭一扭,老板,拿幾個塑料袋來,我好打包!同去的助手小于撇了撇嘴,或許是被成功看到了,他臉一嘟嚕,說起話來帶著勾,沒錢的人就是下菜,誰也不是天生的窮。
想當年,老子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铮?/p>
成功把小于當成了出氣筒,放起連珠炮來。小于不愧為碩士畢業(yè)生,有涵養(yǎng)素質高,他一味地笑。一旁的我撐起塑料袋,對著成功嚷道,老成咱下午還聊不?成功一邊折菜,一邊隨口答曰,你看我這不長記性的腦瓜子,說著往自己腦瓜上就是一拳。
老成啊!你別不知足了,每年的春節(jié)政府都發(fā)給你幾千元的慰問金,有幾個戰(zhàn)友撈著的。戰(zhàn)友們不如你的多得是,小心人家說你居功自傲?;氐睫k公室,我們相對而坐,沉默了片刻,我首先打開了話匣子,不疼不癢地奚落起他來。何必一棵樹上吊死,下崗失業(yè)的到處都是,不照樣活得風風光光,你咋不找個好項目試一試,興許搏個頭彩。
你小子別站著說話不腰疼!成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我要是有你那本事,早就自告奮勇當律師去了,何必求爺爺告奶奶,到處燒香磕頭拜佛,可咱天生就是一副饑荒命,哪有你這富態(tài)相。你說幫不幫,痛快點,給咱個回話!
“老戰(zhàn)友,你別裝寒磣啦!”我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紅雙囍”遞給他,“哥們,國家不是要征收你村里的土地嗎?你就要發(fā)大財了!恭喜,恭喜!”
“恭喜個屁,老子正為這事鬧心哪!”我萬萬沒想到一提到國家征地激起了他的肝火,他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大律師你評評理,咋就單單我與你嫂子兩人分不到村里的土地補償?奶奶的,老子給他們沒完!”
捫心而論,政府沒少照顧成功兄,復員后第一個安排的就是他,下崗失業(yè)后,縣領導根據(jù)他的申請,特批他和媳婦“非”轉“農(nóng)”,天底下的好事不能叫你一個人獨占了。你想往那轉就給你往那轉,政府哪樣對不著你,不就是立個一等功,有啥了不起的,當兵打仗天經(jīng)地義,你諞啥諞!
這些話我沒少聽了。操他姥姥的,老子過去是現(xiàn)在仍然是村里的村民,祖宗八輩就在這村里生息繁衍,歷數(shù)上百年,卻享受不了村民待遇。這算哪家子王法?你不幫忙我告到北京去!
“柱子,我證明開來了,你看看!”天剛蒙蒙亮,成功敲響了村民小組長的大門。今天上午就要召開村民小組會議,討論制定土地補償分配方案,他又是個猴急猴急的人,更何況會前要交證明到柱子手中。村民小組長柱子,打著哈欠回了聲,“誰啊?公雞打鳴似的,天還沒亮,就開始拾騰人!”
“我是成功,打擾了!”成功壓低了聲音,十分客氣,但心里還是暗暗地嘀咕了句,“充他娘的啥能?老子當年打仗時,你小子還不知在誰腿肚子里呢?”
“昨天晚上回來都10點多了,從縣城給你捎了條煙。”憋著一肚子火的成功點頭哈腰,從柱子家半開的大門縫里遞進去證明和一條“大蘇”,“大叔的事還得你給操心!”
“大叔,你不是常講理解萬歲?你也得理解俺的難處。”柱子探出半個頭來,左右望了望,四下無人,對著成功的右耳朵,“你放心吧,大侄子盡力辦!”
村民小組會議的確是開了。當天上午十時許,成家老宅旁的大榆樹下準時召開。柱子挨家挨戶喊破了嗓子,謝天謝地,總算達到了法定到會人數(shù)。成功特地準備了兩盒好幾年沒抽過的“小蘇”,男人,他都一一敬煙;女人,他都一一敬糖。成功成了會議的中心人物,他千恩萬謝,柱子把證明交給了老少爺們,大家的事大家辦,大伙兒說說,成功叔家該不該分咱的補償款!
分給成功家話,我們少分嗎?大家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
當初誰也沒叫他搬出去,他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把咱這當啥了?旅館也沒能隨便!
好事不能全都落到他身上!
成功一家的戶口可都遷回到咱村啦。
人家可是有功名的人,縣里還開了證明。
有功名咋啦?他又不是咱的救命恩人!
現(xiàn)在不是村民自治嗎?他縣里、鎮(zhèn)上能當住咱的家!
老少爺們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眾說不一,眼看就要不歡而散。成功急得團團轉,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早春的天氣里,他滿頭額汗津津的冒熱氣。別看柱子年輕輕的,可他滿肚子鬼點子,雞蛋掉到油缸里滑蛋一個,頭一擺,手一舉,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兄弟姐妹們,今天,咱也學學電視上,來個票決制,一人一票,同意的畫圈,不同意的打“×”,同意不?
大伙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氣無力地點了頭。
柱子興許早已有了準備,從懷里掏出十多張二指的小紙條,每人一張。時間好像定了格似的,不到二十個人,足足一個小時,發(fā)出去的紙條才回到柱子手中。票沒唱完,成功就昏倒地上,一昏就是兩天多。
“俺就不信了,連超生的黑孩子都領了補償款?!背晒γ统橐豢跓?,連咳三聲,“我還不如一個超生的黑孩子!”
第五章
一
隨著時間的推移,英魂小強的托付在我心中與日俱增,他懇求的目光滯留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他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找到秀才趙亮,當面代他問好,以致于他最后近乎哀求的語調。我似乎問遍了當年的戰(zhàn)友,退役后的趙亮竟無一人知道,無奈的我翻閱書籍記載,查詢微機百度人肉搜索,加之自己的回憶,勾勒出了趙亮的人生軌跡。
日落日出,日出日落。
炮聲槍聲,此起彼伏。
廝殺搏斗,昏天地暗。
犧牲我一個,幸福十億人!
…………
敵我雙方終于偃旗息鼓,鳴鑼收兵,陣地上又恢復了少有的平靜。出奇的平靜,像是凝固定格真空一般,秀才趙亮想了老半天也沒琢磨出個恰當?shù)男稳菰~來。
不光是頭,趙亮挪動了挪動身子,一切都是沉甸甸的,連胳膊腿都難以伸展。不知晃動了多少次,他的頭終于在幾聲嘩啦嘩啦后感覺輕松了許多,粘結的頭發(fā)像是烏龜殼扣在頭上,搖搖頭,皺巴巴地難受。他想看看眼前的陣地,目睹目睹生死弟兄的形象,兩眼像是被什么東西糊著一般,努了幾次,除了兩眼皮一陣陣撕裂般的疼痛外,無濟于事,眼前仍舊看不到曙光。
戰(zhàn)友戰(zhàn)友目標一致,
革命把我們團結在一起,
…………
趙亮原本是連隊的男高音,嘹亮悅耳,戰(zhàn)友們剛給他起了個綽號——“小號手”。而今,歌聲沙啞低沉,甕聲甕氣,極像從陶器封閉的蓋子間隙爆發(fā)出來的連續(xù)不斷的沉浮依舊的一股股憋氣,給人種干嚎無聲的感覺。他的上下兩片嘴皮極不情愿地張合著,額頭上滾動著粘稠的石末,隨著節(jié)奏的遞減,最后依附在粗糙的難以辨色的臉龐上。任由他使出胎兒吃奶的力氣都無濟于事,陣地上沒有一星點回音,只是覺得兩腿木然地疼,讓他感到蟲子鉆心般地難受,他一咬牙,兩手一用力,雙手深深地觸進碎石里,嘴里硌硌渣渣,盡是碎石灰渣,他繼而一陣長出氣,莫非陣地失守了?
“老趙,老趙!”
有人在喊自己,趙亮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隱隱約約聽到呼喊聲。聲音越來越近,是小強,河南商丘八五年入伍的新兵,口甜,見了老兵就喊“老哥”。其實趙亮并不比小強大,只不過是比他早入伍一年,這是部隊的習慣叫法,他聽了心里到很舒服。細細聽來,小強還夾雜著哭泣聲。小強,你個喪門星!趙亮心里有些不悅,不知不覺中罵出了聲,他聽到了嘩嘩的扒拉碎石聲,自己的右胳膊像是被誰拽了幾下。
“老趙,你的腿肚子沒了!”
腿肚子沒了?凈扯淡!老子的腿都硬邦邦的還在。趙亮沒感到兩腿有啥閃失,只不過是感覺兩腿有千斤重,自己動彈不得。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伸屈幾下,讓他始料不及的是此時的兩腿是如此地不聽使喚,無論怎么用勁,它都無動于衷,并伴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自己的確受傷了,他從小強毛手毛腳的動作中感到了嚴重性,他聽到了衣服的撕裂聲,他感到有幾滴溫熱的水滴在自己的小腿上,不,確切地說是滴在自己傷口上。
“小強,你就不能像平時樣溫柔點!”
“……”
小強甕聲甕氣回敬了他一句,他一個字也沒聽準,但他還是吃驚了不小。想想相處的日子,小強靦腆得小姑娘一個,走起路來扭扭捏捏,見了人總是一副笑嘻嘻的嘴臉,怎么看也不像威武雄壯的兵,沒少挨班長的剋、戰(zhàn)友們的笑,誰也沒拿他當盤菜。新兵下班時,連長在全連集合出操時奚落他,看你個樣,領兵的可能是瞎了眼,要不是去前線,非得把你這個兵退回去不可!小強眼淚汪汪卻沒吐出一個字,好幾個戰(zhàn)友暗暗地為他鳴不平。想想也不能怨連長批評他,全連他獨一無二,背包松松垮垮不說,上衣扣子扣了四個不假,那個扣子不錯位算說瞎話,戰(zhàn)友們指著他,一個個哄堂大笑。而他只是臉稍微紅了些,并沒太大變化,仍舊是逢人堆滿笑,從不在他人面前顯山露水。
也并不是次次如此,至今還記憶猶新。同樣是受訓挨批,而那次卻與平時大相徑庭,叫令人瞠目結舌。趙亮走到三樓樓梯拐彎處剛要右拐彎就聽見小強的嚎叫聲,揍死你大壞蛋!揍死你個大壞蛋!伴隨的是“咣咣”的捶墻聲。趙亮以為是小強在與別人打架,他怕小強吃虧,緊走幾步,拐彎轉身,并未看見其他人,只見小強呲牙咧嘴,罵罵咧咧,兩只不大的拳頭惡狠狠地砸向粉刷的墻壁。小強看到趙亮,雙眼射出興奮的光,“嘿嘿”大笑兩聲,晃著自己血淋淋的雙拳,趙班長,小張叫俺揍得服服帖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真痛快!小張呢?趙亮轉了幾圈也沒瞧見小張的影子,只見小強兩手背上硌得滿是血道道,眼窩里黑黑的兩片,像是吃過誰的封眼拳,對面墻壁上幾圈斷斷續(xù)續(xù)的紅色橢圓形,紅紅的,煞是嚇人。趙亮叫他去團衛(wèi)生隊包扎,他不以為然,甩甩手,沒啥,沒啥,過兩天就好了。像是今天遇到了一樁大喜事,有生以來少有的大喜事!趙亮張開的嘴似乎被一副彈簧撐著,努力了幾次,都無濟于事。
“老趙,快進洞吧,敵人可能要進攻!”
“別胡扯,敵人就不是人,三番五次的進攻,哪還有戰(zhàn)斗力?”
小強沒有與趙亮爭辯,只是指了指正前方。趙亮豎起耳朵,的確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由遠而近,依平常的經(jīng)驗,可以判斷,抑或是蟒蛇爬行的聲音,再不就是老鼠或松鼠,絕不是人的爬行聲。小強真是杞人憂天,要不是小強無微不至的關懷,自己絕對饒不了他!
這小子哪來的一股子利索勁兒?趙亮感到小強是老和尚娶媳婦——頭一出。自己的身子不知不覺中入了小強的懷抱,雖然沒有立起來,但隨著小強的身子滾起來。小強轉換方向,自己轉換方向,兩人滾成了一體,顛簸中滾進十米遠的山洞里。
兩人被軟綿綿的東西擋著。趙亮發(fā)現(xiàn)一縷陽光照進來,原來是兩具殘缺不全的尸體,透出刺鼻的腥臭味,趙亮差點吐出來。他把頭扭向一邊,心里好想揍他一頓,畢竟自己難以動彈,這洞真的他娘不是人待的地方!
“還生俺的氣,老趙!”小強的臉伸到他的臉上,扮了個鬼臉,“叮當當,當當叮!”隨手將一聽罐頭舉到他的眼前。
一聽蜜桃水果罐頭!趙亮心里一陣驚喜,恨不得一把搶過來,喝它個底朝天!心中的欲望終究沒使他成為魔鬼,只是雙眼死死地盯進罐頭里。但他渴望自己魔術般地榨干里面的一切,自己要是有孫悟空的本事就好了,手指只是那么一點,“刺溜、刺溜”兩聲,蜜桃水汁剎時沿著一條弧線飛進嘴里,溜進肚里,心里涌起甜滋滋的美味感,從未有過的舒坦感。
“老趙,你咋了?”小強搖晃著他的頭,“你可別嚇唬俺,光張嘴不喝!”
“俺沒喝嗎?”趙亮撥開小強的頭,“你要撐死我!”
“老趙,你發(fā)燒了!”小強粘糊糊的手貼上了他的眉頭,隨后,他感覺嘴里塞進一片東西,緊跟著腥臭味的水壺嘴緊緊地吻上了自己的嘴,這苦澀難咽的東西隨著一股血腥味的激流魚貫而入,沖進腸胃,溢向四面八方,撞向各路神經(jīng),似排山倒海,如長江巨浪,肆無忌憚,狂妄無比,將他撕裂成無數(shù)塊小片,撒向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沖向九霄云外。
他依稀覺得自己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感覺,但又不盡相同。
哦,看這記性!他回到了襁褓中的年代。出生六個月的他好像個月娃孩,仍舊用尿布和破套子包裹著,無數(shù)根布帶子,橫七豎八,胡亂纏繞著,好似一團亂麻,松緊倒是合適。具體哪一天?趙亮已沒有了記憶,他的記憶里,知道用奶奶的話講,那是個忌諱的日子。襁褓中的趙亮忽然看到一團黑黢黢的東西向自己沖來,幼小的他驚恐不安,哇啦大哭,感到窒息,變得煩躁不安,蠟黃的小臉可彰顯出怒氣沖天,瞇縫著雙眼嚎啕,聲音嘶啞低沉,哈出的盡是長氣短出,已是歇斯底里,兩支細小的小手,毫無規(guī)則地在空中瞎抓胡鬧,或是兩只小腳也不老實,整個襁褓都在晃動,癲癇般的抖動。
“二小,臭臭哭得咋給掉了魂樣?”奶奶走進門,帶進來一陣風,“看奶奶的……”
那正值“破四舊立四新打倒牛鬼蛇神”的日子,威風凜凜的奶奶并沒有拿出她的桃木劍,而何況那是個紅透天的日子,稍有不慎就會被游街示眾,踏上支一腳!
“二小,拿幾根銀針來!”奶奶一口吐沫一個坑,第一次看到一堆兇煞擋在面前,不容質疑。
奶奶看上去最多也不過40歲,一根白發(fā)也尋不到。我開始起懷疑她起她的身份,她是不是我奶奶。老人家的動作竟如此矯健靈敏快捷,令人望而生畏。
趙亮昏厥了過去,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怎么跑到了奶奶的手里。他成了一副旋轉器,左轉、右轉、上翻、下翻、拍打、刺穴。他突然感到有團粘稠的東西,似射出的利劍飛向咽喉,沖出口腔,他感到渾身舒坦了許多。
“老趙,你中邪了!”自己的頭被人搖晃著,顯然是小強,“黑痰吐了小半碗?!?/p>
趙亮睜開眼,山洞里一片光明,對面洞壁上依稀可見十幾片烏黑濃痰,帶有血絲,閃光發(fā)亮,忽明忽暗,變幻莫測,細細看去,酷似人的手掌心。
“好家伙!”小強對趙亮豎起左手大拇指,滿臉的敬佩,“老趙幾口黑痰也吐成了花花!”
趙亮微微一笑,扭頭一看,小強殘缺不全的訓練服上沾滿了血跡,好生讓他奇怪,自己從沒見過這款作訓服。小強右手拿著根半米長樹枝,著地的一頭帶著血,莫非自己昏迷時,又生一場惡仗,“小強你……”
“我,沒……沒什么。”小強結巴起來,隨之而來的是手腳,不,全身哆嗦,緊接著雙膝著地跪在了趙亮的身旁,“我有罪,我有罪!”
“你小子想憋死我,有屁快放,有話快講!”趙亮故意撅起嘴裝生氣。
“老趙,你昏迷一夜多了。”小強一面看著趙亮打哆嗦,一面吞吞吐吐,“上半夜,敵我雙方炮火傾瀉山頭,成千上萬的炮彈狂嘯不止,山頭少說也得矮一扎?!?/p>
“見班長啦?”
“見了,是他叫我換的越軍服裝?!?/p>
“班長他人在哪?”
“班長他……”小強哼哼唧唧幾分鐘,也沒哼出四個字。
“他,他個屌!”趙亮事后自己也納悶,不知哪來的一股子邪勁,他徑直立在小強面前,晃了晃拳頭,指著篩糠似的小強吼道,“還不快說,老子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
敵人的反撲凌晨達到了極點。敵人糾集大約一個連的兵力,從四面八方拉地毯式地沖向高地,蔥綠蒼翠樹林覆蓋的山頭恍惚間成了暴露無遺的禿頂。幸而,典型的喀斯特地形日月年累形成了無數(shù)溝壑巖洞,竟成了我們與敵人周旋消滅敵人的掩體。班長帶領六個人化整為零,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分頭狙擊敵人,等待援軍。連指揮部里多次傳來連長堅定的語氣,增援小組已經(jīng)接近高地!此時,我們班幾乎彈盡人無,平均每人不到五顆手雷,人人身上掛了彩,有的甚至丟了性命。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或許敵人已經(jīng)疲累,槍聲漸行遠去。此時,高地表面陣地大部分落入敵軍之手。班長和小強躲進了兩塊巨石抵觸形成的石縫里,身體連載了一體。他們面面相覷,彼此伸出手指指向對方,你,一個掛彩郎;你,一只耳朵少半啦!兩人擁抱、拉鉤、蓋章,一百年不許變,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你的親人,就是我至親!
“尸體,敵人的尸體?!眱扇瞬患s而同指向縫口,“血還鮮的!”
“班長,你聽!”
“聽啥聽?你又神神兮兮嘞!”
“俺聽著像是敵人在行動!”
班長側耳聽了聽,向他豎了大拇指。稍許,側身走出夾縫,未等他明白過來,班長已提著一套外軍裝折回來,腳還未站穩(wěn),就傳來敵人嘰哩哇啦的聲音。
“快換上敵軍的服裝!”班長把敵軍的服裝塞到他手里,“爬到右上方山洞,呼喚炮火!”
“班長你?”小強明白班長的意思,他要與班長同生死共患難。
“我是班長,我是哥!”班長顯然生氣了,雙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光,“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快走。陣地不能丟!”
容不得小強半點兒猶豫,班長一把把他推向右上方石崖上,還沒等他緩過勁來,自己就已滾下兩米深的山溝。他還未爬起,雨點兒般的機槍點名聲夾雜著接二連三的手雷爆炸聲送進他的耳鼓。他試了幾試,都無濟于事,矮小的他怎么也夠不到懸崖的頂部。
他聽見了廝打聲,聽見了哇啦哇啦的救命聲,聽到了鬼哭狼嚎聲,還聽到了班長“我操,我操”的罵人聲。懸崖?lián)踝×巳ヂ罚阱氤叩乃荒馨档乩镆а?、砸拳、跺腳,為班長鼓勁加油。
“向我開炮,向我開炮!”是班長那焦急悲壯的男高音。高昂的男高音夾雜在手雷爆炸和機槍的點射中,直沖云霄,在陣地上空回蕩。他擦干淚眼,咽下悲傷,打開“861”電臺,對著話筒,沒有了平時的女人腔,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斬釘截鐵,氣勢軒昂: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你小子,關鍵時候,男子漢!”趙亮對著小強伸出大拇指,轉而疑惑地指著小強,“你這是……”
“要不是這身狗皮,老趙,你看不到俺了!”小強顯得有些靦腆別扭,卻不失自豪,“俺撂倒了兩個鬼子!”
趙亮已沒了先前的銳氣,他突然感到小強高大了許多,自己已相形見拙。他拉過小強臟兮兮的雙手撫摸起來,要不是小強或許自己早已上了西天。看著平時從不正眼看一眼的小強,他低下了頭,往日里我老趙都是門縫里看人,對不起你!
老趙,你可別這么說,俺就不是塊好料!在家,奶奶常說俺是爛泥糊不上墻。說著說著,趙亮又覺著小強變回了女人腔。他再次打量起小強來。
尖利的哨音由遠而近,瞬間一聲巨響,猶如五雷轟頂,一顆碩大的炮彈在洞頂爆炸?;涞乃槭庵硕纯凇=吁喽鴣淼呐趶棯q如傾盆大雨,從天而瀉。小強頭抵洞壁,雙手捂著耳朵只喊嗡嗡響,任憑趙亮喊破嗓子,他都無動于衷。敵人又要進攻了!趙亮慢騰騰比劃著。小強的眼神盯上了他的手,兩道金光射向他,趙班長你在洞里,俺把鬼子引開消滅光!
不行,誰也不到外跑!趙亮清楚,自己別說跑了,就是爬也難出洞口,小強比自己強不多少?右小腿不見了蹤影。趙班長,你就讓俺鍛煉鍛煉吧,保險不丟中國人的臉!
小強判若兩人,他昂著頭與趙亮爭,只有單兵作戰(zhàn)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消滅敵人,何況他穿著敵人的軍服。趙亮終久拗不過小強,眼睜睜地看著小強那瘦小的身軀扭出了洞口。只不過是小強臨走時留給她一個老藍布袋袋,要他保存好,打完仗他要原物返還。
二
奶奶雖然有些駝背,仍能看出她年輕時的美貌,要不是娘家為了兩斗高粱,她也不會忍屈嫁給窩窩囊囊的爺爺。正是因為她這朵鮮花插在了爺爺這堆牛糞上,造就了她后來說唯我獨尊的家主地位。也不知從何時起,奶奶一覺醒來竟自稱是白娘子下凡。整日里一身素裹,走村串巷,指東點西,竟然稀里糊涂地治好了十幾個病人,當?shù)夭簧偃税阉斪隽嘶钌裣伞?珊镁安婚L,突然得讓人難以接受,只一袋煙的功夫,抱著趙亮的奶奶就一命嗚呼,上了極樂世界。
“回去,你這毛大孩子也來占地方!”一身素妝的奶奶擋著了去路。
奶奶咋在這里?自己咋迷迷糊糊的辨不清?趙亮好不困惑,自己明明在陣地上,咋尋不到陣地的影子?眼前盡是云霧繚繞,虛無縹緲,似有非有。奶奶的確穿著她那身從未洗過的素色,站在自己面前點點劃劃,依然如故。但趙亮仍舊難以確認自己所在的地理位置,唯一能確認的就是奶奶腳下是一座獨木橋,一座辨不清建材的獨木橋。橋對面似乎有無數(shù)雙手向自己頻頻招手,洋溢著極富誘惑的熱情??赡棠滔駛€巨人,無論自己如何橫沖直撞,都不能越雷池半步。虧了自己還是個兵,一個老太太都治不服!趙亮狠命地拍打起自己的頭。
“排長,趙亮醒了!”趙亮的雙眼像是被強力膠沾著,努力睜了幾次,都無濟于事。后來感覺頭和上半身被人抱著亂晃悠,隱隱約約地聽到戰(zhàn)友們的噪雜聲。
“怎么樣?”
“蘇醒過來啦?!?/p>
趙亮看到了,再不是他孤零零的一個人,身邊已圍了五六個人,排長、八班長、九班副,還有老鄉(xiāng)大起。他們不是在左九嗎?自己不是在無名高地?這是在哪?小強他人那?
“排長,這不是861電臺嗎?”九班副撿起趙亮身邊的一部電臺,“別看平時稀稀拉拉,關鍵時候真英雄!”
“好樣的,為咱三排爭了榮譽!”排長伸出大拇指,同時叫九班副喂他梨罐頭,并叮囑九班副不惜任何代價把趙亮送到戰(zhàn)地醫(yī)院。
趙亮鼻子一酸,兩行熱淚滾到腮上。當兵三年來第一次有人夸獎他,竟然還是排長,更是第一次這樣溫柔體貼照顧他,讓他受寵若驚。猶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他想將它定格成現(xiàn)在進行時,永遠進行時。
“快把趙亮抬下陣地送到衛(wèi)生隊!”排長命令九班副帶領三名戰(zhàn)士務必把趙亮送到治療機構。
“小強?我……”
“快走,別聽他啰嗦!”排長一揮手,九班副領著三名戰(zhàn)友未等他說完,就三下五除二,把他按在擔架上,抬起就走。
這是趙亮所見的最大的貓耳洞,準確地說是個大石洞,一條兩指寬兩米多長的斜溝莫不可測,涼颼颼的陰風由底吹來。它自然形成,別看洞內寬敞,十個八個,綽綽有余,可洞口卻狹窄,進出只能容一人。九班副他們終究拗不過這狹窄的洞口,只好把趙亮從擔架上抬下來,擔架和人分開出。
九班副把趙亮推出去剛要往外爬,就聽見先出去的兩個戰(zhàn)友叫起來,兩個敵軍扭打一塊了!
兩個敵軍扭打一塊了。九班副爬出去,乖乖!多大的仇,兩個個子不高的敵軍真他娘的狠,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敵軍咬掉了另一個敵軍的耳朵,嘴里還噙著哪!另一個敵軍手里攥著枚手雷,呲牙咧嘴。
“小強,就是他!”九班副剛把上面的敵軍翻過來,趙亮就大叫起來,接著他又強調了一句,“假了包換!”
小強,他怎么穿著敵軍的服裝?九班副們眼珠子鼓了出來,凝視了好一會兒已翻過身穿敵軍服的尸體,擦去其臉上的血跡,才異口同聲呼叫起來,果真是他!小強還沒有瞑目,兩只不大的眼睛仍然閃出異常的光芒。
“小強沒有死,沒有死!”趙亮趴在小強胸脯上簡直是和嘶底里,“你們把他抬下去,抬下去!”
排長從洞里鉆出來,招呼九班副拉開趙亮,按他到擔架上。爾后,趙亮看到排長伸出右手兩根手指,貼到小強鼻孔上試了試,臉一沉,嚴肅地拍了拍手,小強犧牲了!跟在他身后的通信員“啪,啪”兩聲,給小強拍了兩張“光榮照”。
“小強沒有死,趕快搶救他……”
“趙亮同志,小強確實犧牲了!”排長雙手一掐腰,聲音洪亮不容置疑,“擔架只有一副,先傷員后尸體,這是首長的命令!”
“趙班長,俺的藍袋袋呢?”小強笑著問。
藍袋袋?趙亮一臉的疑惑,排長不是說小強犧牲了。即使沒犧牲,他明明傷得比自己嚴重得多,傷不可能好恁快!莫非他有特異功能?
“不會丟了吧?”小強還是那一身敵軍裝,只不過滿身泥土,已分不清軍裝底子的顏色,看樣子滿肚子委屈,見趙亮不搭理自己,兩手一攤,怔怔地問。
小強給沒給自己,昏迷了多日的趙亮已沒有了記憶。他憑直覺相信誠實的小強是不會說謊的,但自己的確一塌糊涂,可他更不想傷害小強,隨口答曰了一句,“找著肯定給你!”
“給不給俺,倒沒關系?!毙姷哪槹卓煽傻?,尋不到半點血色,說起話來顯得蒼白無力,“帶回家交給奶奶,就中!”
“你?”談話中趙亮突然覺著陰森可怕,一股股陰風向他襲來,他恍惚中小強一只手掌向他壓來,猶如泰山壓頂,正好蓋著了他的臉,眼前一片漆黑。
“小趙,你醒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趙亮耳邊盤旋,久久沒有離去。睜開惺忪的雙眼,他看見指導員俯身在床邊,白凈的臉似一朵盛開的白牡丹花,溫柔而體貼。還有好多人,大都是陌生面孔。他往里扭了扭頭,又瞇上了雙眼,隱隱約約聽見了“咔嚓、咔嚓、咔嚓”的拍照聲。
這是在哪里?莫非是醫(yī)院?師醫(yī)院?還是前指醫(yī)院?趙亮從身子底下軟綿綿的滋味中感到自己絕不是在石頭嶙峋的貓耳洞里,他蒙眬地看到些“白大褂”們走來走去,這才斷定自己躺在醫(yī)院里。他覺得好奇快,半個時辰前,小強明明就在自己對面,可一閉眼的功夫咋就沒了人影?小強傷得并不“重”,不像自己丟了一支小腿。
“小趙,團首長來了!”
“噓,不要驚動他,讓小趙同志好好養(yǎng)傷!”
團首長來了,他聽得出是團長,是他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大的首長。肯定比連長指導員知道的多,他想,自己要問問小強的下落。他張了張嘴,團長走了過來,指導員閃到一邊,他仰起了頭,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哎呦”跌在枕頭上。他不想坐失良機,盡管頭暈腦脹,他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團長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說保證查到小強的下落。團長猶如給他打了一針興奮劑,高興得他當天一夜沒合眼,還哼起了《十五的月亮》。
第三天上午,指導員領著五個人走進了他的病房,其中有一名女歌星。女歌星看樣子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穿著一身綠軍裝,扎著兩個羊角小辮,圓圓的臉上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長相雖不算俊俏,歌聲倒十分甜美悅耳,她右手攥著一束瓶插的老山蘭。走到床前,“啪”的一聲,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口齒伶俐,向英雄致敬!而后,女歌星放聲高歌《老山蘭》,引來隔壁的傷員戰(zhàn)友們,一個個相互攙扶著、照料著,走進趙亮的病房。此時,他招來了數(shù)不清的羨慕的目光。女歌星或許被戰(zhàn)士們的精神所打動,比原計劃多唱了兩首,令人嘖嘖稱贊的是這歌星還給了趙亮了一個深深的吻。
“這個藍布袋袋裝的啥?”指導員從軍用挎包里掏出個藍布袋在趙亮眼前晃了晃,“是軍區(qū)醫(yī)院領導交給團首長的,說是你的?!?/p>
“里面裝的是土,家里的老娘土……”
“老區(qū)的人民思想覺悟就是高!”指導員張口打斷了趙亮的話,且一發(fā)而不可收,“抗日戰(zhàn)爭,尤其是解放戰(zhàn)爭老區(qū)的人民,功不可沒。據(jù)說淮海戰(zhàn)役就是趙亮家鄉(xiāng)人民獨輪車推出來的!”
“俺是河南人,離趙亮的老家不遠?!眻F政治處劉干事為了搶宣傳材料,迫不及待地與趙亮套起了近乎,侃侃而談,“俺家也有老娘土的說法,老娘土也稱‘命根’,代表著鄉(xiāng)親們的祝福,據(jù)說是專為出遠門的爺們準備的,同時也代表著出遠門的爺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淳樸的民風,祝福與思念永遠扯不斷,好材料!”說到最后,劉干事竟自個兒鼓起掌。
“這……”
“這什么?”指導員把要折起身子的趙亮按到床上,“小趙啊,你的任務就是養(yǎng)傷休息,這是團首長的命令。好了,劉干事咱們走!”
“小強,你生氣啦?”小強從他身邊擦過,還是那身敵軍服,頭也不扭,像是陌生人一樣,趙亮內心愧疚總覺得對不起他,便高聲喊道,“我可不是故意的!”
小強扭頭看了看,并沒答話,只是撇嘴慘然一笑,繼續(xù)抬頭挺胸往前走。即將走出門口時,他才猛然回頭來了個平日少有的大嗓門:“你把藍布袋袋還給我!”
藍布袋袋的確沒在自己手里,不就是個裝了土的一個老藍袋袋,何必大驚小怪?趙亮一臉的不爽,不軟不硬地扔過去一枚釘子,但并不是心安理得理直氣壯,“指導員剛才在這里,你咋不要?”
趙亮把頭扭向門口,他十分納悶,病房的門沒有半點響動,小強眨眼的功夫沒有了身影,小強何時練就的穿門術,難道他能上天入地不成?
趙亮十年后還記憶猶新,1985年7月11日上午,正是他19歲的生日,也是他入院療傷的第三十日,晴朗嫵媚的春城令人心曠神怡,他正靠墻坐在病床上正津津有味地看果戈里的《死魂靈》。護士小媚百靈鳥似的聲音飛進病房,兵哥哥,好多人來看你啦!
趙亮故意用書遮著了臉,他不想見指導員,每每想起不能如愿還給小強的藍布袋袋,還有小強那期冀的目光,自己內心隱隱作痛,他把這一切都歸咎于指導員的霸道。
“小趙,你看誰來啦!”指導員拿開書本,笑嘻嘻的聲音鉆進趙亮的耳鼓。
“小強來啦?”趙亮看也沒看,直逼指導員,“藍布袋袋拿來不?”
“給,這不是……”一個藍布袋袋呈現(xiàn)在趙亮眼前,隨之來的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銀鈴聲,“我是你未婚妻晟珵,當了英雄就忘了!”
藍布袋袋?趙亮揉揉雙眼,腦海里一片混沌,喇叭朝前,指導員慣用的手法。遠在家鄉(xiāng)的晟珵怎能站在床前,簡直是老雕銜著蒜槌子云里霧里搗。細細品味,的確是未婚妻晟珵的女中音。莫非晟珵真的來到自己的身邊,那可是千里迢迢,不會是幻覺吧?管它三七二十一,挖到籃里才是菜。趙亮右手猛地一伸,將藍布袋袋攥到手中,喃喃地說:“還給小強,還給小強!”
“趙亮,這是奶奶叫我捎來的,保你平平安安!”晟珵櫻桃小嘴一噘,鼻子一抽,柳葉眉一皺,“你咋能隨意送人?”
“小趙同志,不愧為八十年代最可愛的人,處處想著戰(zhàn)友!”團政治處王主任上來握著他的手,喋喋不休,“這場防御戰(zhàn)中你班英勇頑強,做到了‘人在陣地在,是與陣地共存亡’。尤其小趙你,堪稱活著的‘王成!’還有你這心系英雄的未婚妻?!?/p>
“小趙,材料都已寫完畢。”指導員板起面孔,“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看,小強他來要他的藍布袋嘞!”趙亮瞪著眼,右手指著門口說,“小強,給你的藍布袋!”
“趙亮,你別嚇唬我!”晟珵一把將趙亮摟在懷里,眼淚撲簌簌地滾出了眼眶。
這個小強還是改不了那窩囊勁。趙亮已記不清哪天了,看樣子從陣地下來他就沒換洗過。還是那套敵軍軍服,渾身上下臟兮兮的,油吃麻花,散發(fā)著陣陣霉味。頭發(fā)油哄哄的,已搟成了氈,散發(fā)出刺鼻的腦油味,像剛從柴草堆里爬出來,恐怕很長時間沒洗頭了。他沮喪地站在趙亮床前,雙手抱拳,露出張荒誕戲虐的笑臉,如同一個空空如也的玩笑:老趙,祝賀你成為大英雄!
什么英雄?我也能當英雄?小強你盡開不著邊際的玩笑!班長、你,犧牲負傷的戰(zhàn)友們哪個不比我強?要說英雄,你們才是響當當?shù)挠⑿郏?/p>
老趙,你就等著瞧吧!
躺在病床上,趙亮輾轉反側,醫(yī)院的優(yōu)越條件并沒使他心情舒暢,晟珵的精心照料也沒贏得他的贊譽。反倒使他覺得枯燥無味,倒不如上戰(zhàn)場殺他個淋漓痛快。他瞪著天花板,扳著指頭數(shù)天數(shù),度日如年。謝天謝地謝醫(yī)生,總算通知我出院了!
指導員手里捧著把碩大的鮮花,人未進屋,聲音來到了床邊,“小趙恭喜你,全連指戰(zhàn)員祝賀你!”
小題大做!趙亮心里總感覺指導員拉虎皮扯大旗叫人心里別扭,他總想把頭扭向一邊。但他不想破壞已有的好心情,何況上戰(zhàn)場還要他指導員特批呢?終沒心口一致,依舊送給所有來人一個喜悅的笑臉。未婚妻晟珵接過來人的鮮花,一一點頭鞠躬道謝。
“小晟,趙亮是全團,不,全師官兵學習的榜樣!”一個40歲左右的軍人聲如洪鐘,“王干事,拿出來讀讀!”
“是!”一個戴眼鏡的瘦高挑軍人,扶了扶寬邊眼鏡,掏出一張四版大報紙,頓了頓嗓子,高聲朗讀起來:活著的“王成”,某部五連七班戰(zhàn)士趙亮堅守陣地紀實……
“停停,我可沒恁高的覺悟?!笔莞咛糗娙俗x到“趙亮掏出一個藍布袋袋晃了晃,戰(zhàn)友們,這是奶奶臨俺奔赴前線時塞給俺的家鄉(xiāng)泥土,她老人家說,家鄉(xiāng)人祈盼你們平平安安!你們不能丟家鄉(xiāng)的臉,人在陣地在!”時,趙亮忽地坐起,臉色凝重,“那個藍布袋袋是小強的!”
幸而指導員反應靈敏,隨口反問,趙亮,這藍布袋袋是從你挎包里掏出的吧?你家鄉(xiāng)有這樣的風俗吧?小強的藍布袋袋咋不裝在他身上?
指導員接連追問,步步緊逼。望望四周,盡是陌生的面孔,即使晟珵也是異樣的目光。周圍氣氛異常壓抑,趙亮滿肚子心事說不出半句,他張了半天嘴,只吐了兩個字——小強。
小強!通訊員已將他穿敵軍軍服的陣地照送到營部。換成敵人的服裝,什么意思?要不是看在他犧牲的分上,非給他個處分不可!指導員侃侃而談。
小強犧牲了?你胡說!趙亮像頭獅子嚎叫,前幾天他還來看過俺!
三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歡迎英雄凱旋故里!”
趙亮剛探出頭,熱情的家鄉(xiāng)人民給他以盛大的歡迎儀式,人山人海,一望無際,紅黃兩色鮮花形成巨大的熱烈歡迎圖案,歡呼聲響徹云霄!
“歡迎最可愛的人!”趙亮下車還未站穩(wěn),他的左手已被迎接的縣委書記雙手緊緊握著,怕他溜掉似的,“家鄉(xiāng)人民熱切期望你的到來!”
“我們盼星星盼月亮,今個總算把你大英雄盼來了!”縣委宣傳部尚部長順著桿子往上爬,極盡阿諛奉承。
幸虧有未婚妻晟珵遮風擋雨,不然的話自己不知要出多少洋相。趙亮雖然厭倦圓滑世故浮夸不實之風,但人世間終究不乏此類人選。趙亮缺乏見機行事見風駛舵的能力,卻又是個老實倔強不善拋頭露面的人,看見偌大場面且有縣委書記在場。天吶!這如何是好?倘若不小心得罪了這么大的領導,他的一口痰也足足能把自己砸個半死,不是嗎?爺爺只拔了大隊長家的一棵蔥,就被大隊里打斷了腰!他想著想著,心里油然升騰只歡快的兔子,突突地跳個不停,竟躺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小趙,聽說回家高興得一宿沒睡,這不,一激動就休克了!”趙亮最佩服的就是這點,晟珵一向是坐懷不亂,且有大將風度。往往能夠化險為夷,幫你度過難關。
火車站本不大的廣場,人潮洶涌,前擁后擠,爭相目睹英雄的顏容。后面的人踮起腳尖,扒著前面的肩膀,伸長脖子,瞪起牛眼張望。更有甚者,搭起人梯,輪流顧盼。那些溜圈不著邊際的人們,瘋子般地拍著屁股呼著趙亮的名字亂跑,意圖見縫插針,飽覽高大形象。趙家的宗親喜形于色,一個個豎起拇指,炫耀一番,俺趙家出來個大人物!
巾幗不讓須眉。嚷不得,罵不得,動不得,面對即將失控場面,縣委領導、公安局長一籌莫展,急得頭上直冒汗。殊不知,小女子晟珵竟有一股子魔力,只是站到高出輕輕一句“快叫救護車,趙亮有危險!”噪雜的場面霎時雅雀無聲,數(shù)不清的人們閃出一條三米寬的通道,通向北邊的縣醫(yī)院。
“明明躺在醫(yī)院里的瘸子,天亮時卻看到橫在墳子旁?”
“打仗打成了神經(jīng)?。 ?/p>
“鬼才知道嘞!”
“大清起來嘞,就馬嘎子似地叫喚,還叫人睡不?”趙亮被噪雜的嬉鬧聲吵醒,他扭頭朝門外狠狠瞪了兩眼,這純粹是對自己的侮辱,自己這不明明躺在病床上,他有些憤憤然,“閉上嘴巴,沒誰把你當啞巴!”
“莫非自己真的溜了一圈?”趙亮撓了撓濕漉漉的頭發(fā),“不跑出去話,頭發(fā)咋弄成這樣?”
到底是啥時侯跑出醫(yī)院的,趙亮自己說不上來。這是在哪里?趙亮陷于迷惘中,他對白天的場景記憶猶新,無數(shù)位俊俏的姑娘無數(shù)雙渴望的眼睛全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要不是晟珵在場,自己一定擁抱她們的鮮花??善藭r自己眼花繚亂,頭昏腦脹,一愣神倒在了地上,他被一輛救護車拉進急救室,成為一具任人擺布的活尸……他失去了知覺,他只記得昏迷中,娘向他招手,陰沉著爬滿皺紋的臉向他召喚,過來,狗蛋!娘咋這么老,她不是過世了嗎?晟珵信上寫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娘或許真的成為神仙,他感覺一股陰風,一股陣地上常有的從山洞深處吹來的陰風,又好似從娘嘴里噴出來,鉆進自己的咽喉,跑進空蕩蕩的肚子,自己竟神奇般地直起身子,跑出急救室。
晟珵發(fā)現(xiàn)病床上空蕩無人時,趙亮有意躲進廁所,晟珵拿著手電筒找遍了廁所的圪角落,并沒尋到他的蹤跡。他之所以沒被晟珵們逮個正著,并非他交好運抽長棒,而是晟珵夜里沒有上廁所的習慣。他偷偷摸摸溜出醫(yī)院,深一腳淺一腳,左歪右斜,拄著拐杖,估摸著走了大約兩個時辰,天依舊是黑黢黢的不見一點兒光亮。娘的墳墓是座孤墳,離縣城不遠,縣城西南十里小柏楊樹林里便是。
趙亮聽到了掌聲,確切地說是楊樹葉在風中翩翩起舞,搖曳舞姿。攏明的夜更顯寂靜,嘩嘩啦啦的樹葉聲,增添了幾分陰深恐懼感。趙亮站在白楊樹林里顫顫巍巍,他扭身就要往后跑,嘴巴卻磕到一大塊坷垃上。他頭發(fā)梢立馬站立起來,頭頂直感噌噌地冒青煙。
“狗蛋,快過來,想死娘啦!”
趙亮也說不清從哪里傳來的聲音,但這聲音確實是自己記憶中的娘那尖利刺耳但略帶誘人的聲音。他抬起頭,一堆土突兀在自己眼前,莫非這就是娘的墳墓?可自家離這里還有十多里路嘞!晟珵信中是說過娘因患狂犬病而死,同姓人堅決不讓入墳地,說是會破墳地的風水寶地。可娘那是為了行善積德,為了別人,才狗口奪食,有何不對?為了區(qū)區(qū)一個花里胡卷子被狗咬傷。趙亮曾不屑一顧,不就是一個花里胡卷子嗎?娘何必因小失大,到哪里不能要塊饃吃?趙亮殊不知正是這個花里胡卷子滿足了兩個人一生的的夙愿——不做餓死鬼。娘是被人鎖在屋里活活餓死的,鎖她的不是別人,正是趙亮的姐姐。晟珵信中說到激動處,她還說娘簡就是一尊瘟神,沒有人敢碰她,即使先前親近她的人也都遠而避之。娘沒有棺材,是一領破席卷進了墳坑。就是這領破席,還是本村的光棍二半夜里學雞叫偷來的。當夜偷偷埋進小楊樹林里。父親早死,娘成為趙亮的唯一。他恨不得扎翅飛回家鄉(xiāng),那是戰(zhàn)場,正是戰(zhàn)火紛飛需要拼殺的日子,舍小家保大家的叮嚀,要他活出人樣的囑托,無時不纏繞在他的腦海。他插翅飛翔的心凝固了,他只是朝家鄉(xiāng)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俺狗蛋長出息了?!被秀遍g,一支長滿老繭骨瘦如柴的手撫摸起趙亮的頭頂。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忽剌了一下頭皮,頭頂什么也沒有,但確確實實是娘的聲音鉆進了自己的耳朵,“聽說,還當上了大英雄!”
莫非是真的?趙亮想起小時候常蹲在生產(chǎn)隊牛屋里聽老人們拉鬼魂的故事,什么鬼打墻,高極蹶子,吊死鬼,說到精彩處大人們常常扮個鬼臉嚇唬小孩一番。說得有鼻子有眼,頭頭是道,講得眉飛色舞,聽得目瞪口呆。走起夜路來,常常不離大人的手。但那時,趙亮只是耳聞從未看到鬼的模樣。如今邪乎了,自己竟接二連三地遇到死去的親人,趙亮想。要不咋能感覺到娘的手,看到小強身影!
“狗蛋,為人要實在,干事要勤力!”趙亮微微抬頭,天上一道閃光。剎那間,一如白晝,墳頭上看得一清二楚,一男一女,一白一綠,一個女叫花子,一名軍人,相互攙扶著,看得出二人面帶委屈,令人惋惜。女的齊耳短發(fā),別著發(fā)夾,正是年輕時的娘,她身邊的軍人,趙亮難以相信,他總以為自己看走了眼,揉了幾次眼,定睛再看,假了包換,果真是小強。趙亮口還沒張開,娘就開了腔,“為人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你得夜游癥啦!”晟珵牙咬得咯嘣咯嘣直響,“你一個大男人就不能少讓人操點心?”
你才得了夜游癥!趙亮暗暗地反駁了一句。昨天晚上是你晟珵把俺摁在這張床上的,俺原身打原身,酸酸疼疼一整夜。俺怕驚動你,咬著牙輕輕翻了幾個身。這不,一覺醒來,你不外甥打燈籠——照舊(舅)坐在俺身邊!
縣里要組織英模報告團,縣委書記親自點將,趙亮為第一人選。宣傳部長登門拜訪,代表書記、縣長欽點趙亮出馬。趙亮扭扭捏捏羞羞答答,擺手搖頭,口拙嘴笨不肯參加。一旁的晟珵杏眼瞪圓,刀子挖心般地刺向他。趙亮心里咯噔一下,隨即打了一個悠長響亮的噴嚏。噴嚏過后,病房里霧氣昭昭,病友們唏噓再三,頗為驚訝。趙亮的頭被晟珵摟在懷里,“啪、啪、啪”三聲清脆,趙亮的兩腮,還有額頭,全都蓋上了“橢圓章”。
車嘎然而止,小車司機春風得意,八十年代最可愛的人,報告大廳到了!一副紅紙黑字長條形橫幅懸掛在報告大廳進口上方,橫幅上一行字躍入眼簾:向英雄學習!老山精神萬歲!
兩名武警開道,撥開歡躍的人群,趙亮和戰(zhàn)友們在父母官的陪護下走入大禮堂。大禮堂其實是臨時布置而成。原是縣城內唯一的電影院,可容納千余人,是縣里最大的活動場所,每次縣里重大活動都是在這里舉行。晟珵以趙亮身體不適需要照顧為由坐在趙亮身邊,她環(huán)視一圈臺下無數(shù)雙羨慕的目光,喜悅自豪的心情油然而升,臉龐不知不覺中綻放成盛開的牡丹花,活脫脫的一副牡丹仙子。
“英模報告大會現(xiàn)在開始!”縣委常委、宣傳部長高大尚主持報告會,“首先有請我們‘活著的王成’趙亮同志!”
領導和父老鄉(xiāng)親們!趙亮站起來,慢騰騰地抬起右手,轉著圈向四周敬禮,衣袖下滑,一條寬約二指的皺皺巴巴的條形疤痕盤旋在右肘上。臺下“唏噓”驟起,間或伴有抽泣聲,繼而掌聲雷鳴,向趙亮同志學習!晟珵看得真切,一位扎著兩個羊角小辮的中學生振臂高呼。她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微笑。
俺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和大伙兒一樣沒有三頭六臂,俺更沒有寫血書表決心發(fā)表豪言壯語。俺只是覺得當兵打仗服從命令天經(jīng)地義,打小娘就叫俺說實話辦實事,還對俺說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俺吃的是國家的糧,國家叫俺去,俺能不去么?去了,就得干好!說不想家人是瞎話,都是娘生爹養(yǎng)的,誰沒三親六故,牲畜還有舔犢之情哪?能不惦記不?何況處處時時都有犧牲的危險?趙亮換了個人似的,平時老實巴交的他如今口若懸河。說到動情處,淚水汪汪,掏出手帕擦個不停。臺上的縣委書記竟眼圈紅紅的,臺下不時傳來哭泣聲。
戰(zhàn)場上炮火連天,有時炸得昏天地黑,炸后一看,蒼綠的山頭一片焦土。炮彈不長眼,槍子不挑人,誰碰上誰倒霉。這會兒說著話,說不準過會兒就找閻王爺報到去。能不害怕嗎?別說孝敬爹娘啦,好多人連個女人邊也沒沾過。半大小伙子,說沒有就沒有了。說實在的,怕也沒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它去吧!大不了百十斤不要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呱呱……”臺下再次響起雷鳴般的掌聲,足有十幾分鐘??h委宣傳部長高大尚制止了不下十次,激情澎湃的人們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停下了掌聲。
父老鄉(xiāng)親們,打仗不是兩個小孩過家家,它可是真槍實彈,就以W高地抗反擊說起吧。一個雞腚眼子的小山包,山頭沒有幾領箔大,是先前部隊拔下的一個小山頭,五六個窩窩頭大小的山洞,最大的也容不下五個人,乖乖的,一半以上都露著天。敵人是朧明時分摸上來的,一號哨位報告時,敵人已經(jīng)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要不是敵人蹬滑石頭掉下懸崖發(fā)出響聲,哨兵還不一定發(fā)現(xiàn)嘞。他奶奶嘞,我們的,敵人的,你一陣,他一陣,炮彈都“嗖嗖”的帶著哨,到處亂飛亂炸?;杼斓匕?,槍聲、炮聲、手榴彈、手雷爆炸聲,此起彼伏。俺估摸著敵人得有一個加強連輪番進攻,打下去,停不大會,他們又沖上來。不怕大伙兒笑話,表面陣地被敵人占領好幾次。這正好解我們的恨,炮兵弟兄們很架勢,我們躲在貓耳洞里一呼叫“土豆”,炮彈就像冰雹似的砸在陣地上,隨即發(fā)出劇烈的爆炸,好些敵人飛上了天。
“好,炸得好!”臺下前排的幾個小學生蹦著跳著舉起雙手高呼,打斷了趙亮的報告。沒等高大尚部長張嘴,影院里已是歡呼雷動。
臺下的場面感動得趙亮淚水漣漣,他要一吐為快,便站起來,高高擺起起右手,父老鄉(xiāng)親們請安靜,俺還沒講完。偌大的電影院剎時悄無聲息。他抬起右手,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不瞞你說,報紙上記載的并不準確,有時出入很大。
“報紙上刊載的有錯,簡直是睜著眼說瞎話!”臺下后排騰地站出來兩個年輕人,雙手高舉過頭。
趙亮針鋒相對,吼叫如牛,臉上綻出條條青筋,你兩個小子上過戰(zhàn)場嗎?天氣潮濕悶熱,整個人兒處在炮彈橫飛的前沿陣地,說不準那會兒炮彈給你來次親嘴。說什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凈他娘的胡扯蛋!前線是忌諱“死”的,不管是上陣地時還是在陣地上,誰也不準提“死”這個字。保存自己消滅敵人是首長常說的話。俺親身經(jīng)歷的,還能記錯?那場戰(zhàn)斗異常慘烈,且不說草木蔥綠的小山經(jīng)過敵我炮火的洗禮變成了一片片灰白色,一天下來,十二位鮮活的生命僅剩下三位傷痕累累的戰(zhàn)士堅守在陣地。我們三人前心貼后心,每人嘴唇干裂,饑渴難忍,貓耳洞墻壁上潮濕的苔蘚不知去向……“向我開炮”,是班長先喊的,報紙為啥沒寫?還有……
“趙亮同志,你喊了嗎?”晟珵忽地站起,柳眉豎起,杏眼怒視,厲聲聲問道。
“俺喊了,俺……”
“報紙有啥錯?”晟珵打斷趙亮的話責問道,繼而話鋒一轉,“在座的縣領導和老少爺們,俺家趙亮處處想著戰(zhàn)友,抬高戰(zhàn)友,腦子打仗中受了刺激……”
“俺沒受刺激!”平時晟珵面前膽小如鼠的趙亮,不知哪來的一股子勇氣,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晟珵的話,氣壯山河,“可俺是最后一個……”
“趙亮同志可謂是大英雄!”縣委宣傳部長高大尚情緒異常激動,竟不顧身份,振臂高呼,“向趙亮同志學習!”
“向趙亮同志學習!”高大尚部長一呼百應,趙亮一臉的驚訝,臺上臺下數(shù)千人,竟異口同聲,如出一轍,“向趙亮同志致敬!”
“趙亮叔叔,南關小學千名少先隊員向你鮮花!”趙亮感覺臉上癢癢的,定睛一看,一男一女兩名少先隊員各捧一束紅牡丹,花蕊已到自己鼻孔!
四
“班長、小強,你們別走!”臺上的趙亮并沒伸出雙手迎接“國色天香”,而是眼珠子凸出,滿臉漲紅,雙手高高舉起擺向遠方,咧開嗓子直呼,“領鮮花嘞!”
在座的人們隨著趙亮手望去,什么也沒看到,正前方只有兩對通紅發(fā)亮的大門,大門緊閉,恐怕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何況是兩個大活人呢?人們大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個個面面相覷,呆如木雞,臉上繪出無限個疑問號,身子僵直在座位上。兩位少先隊員定格在主席臺前,展現(xiàn)出欲送又止的驚愕動作。
“你們看看,多么好的鮮花!”趙亮彎下腰,兩名少先隊員直覺一閃,兩朵鮮花跑到了他的手中。但見他半空中雙手使勁地搖晃著盛開的鮮花,蹦著喊叫,“這可是國色天香——牡丹花!”
莫非打仗受了驚嚇!臺下的人開始耳語。臺上的高大尚部長拽了拽晟珵的衣角,嘀咕道:趙亮同志精神刺激不小,抓緊時間治療!
“你說誰?你才精神受刺激哪!”誰也沒想到趙亮聽得真切,刻不容緩,絕地反擊。高大尚部長哭笑不得,撓著頭皮原地轉了三圈,爾后灰不溜秋地退了場。
“你們才有病嘞!”趙亮以為自己理直氣壯,大有得理不饒人之勢,左右反擊,兩眼一瞪,扮了一個兇相,“班長和戰(zhàn)友們回不來,俺就拿你們試問!”
“戰(zhàn)友戰(zhàn)友,
為祖國的榮譽為人民的利益,
我們要并肩戰(zhàn)斗奪取勝利,
…………”
晟珵不愧一個女漢子,眾人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也就是一眨眼的的功夫,只覺一道紅光升起,趙亮頓時嗚嗚咽咽,嘴里鼓鼓囊囊,一條絳紫色毛巾塞了正著。晟珵纖細的小手不知何時變大,一只簸箕似的大手虎口卡在趙亮的后脖上,被其未婚妻“押”下了主席臺。
“對不起,俺丈夫趙亮思念戰(zhàn)友過度,讓大伙見笑了?!标色灺曇粲筛叩降?,以致于最后的哽咽,“趙亮無時無刻都在思念他的戰(zhàn)友……”
“向英雄學習!”
“向趙亮學習!”
偌大的會場再次掌聲雷鳴,口號震天,直沖云霄……
戰(zhàn)士在我心中,參戰(zhàn)將士被稱為最可愛的人,地方政府給予特別優(yōu)待,立功退役士兵全部安排。一等功臣趙亮被安排到市屬國營企業(yè),就是他岳父任職副廠長的國有企業(yè)。趙亮恢復了常態(tài),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捷報頻傳,市勞模、省勞模,年年進步,第三年春天坐上了廠辦副主任的交椅。我跳出農(nóng)門端上鐵飯碗了!趙亮歡欣鼓舞,拍手稱快,村支書王大叔領著村干部敲鑼打鼓,將大紅花送到家門口,趙亮的姐姐專門托人買了兩盤一百頭的“二踢腳”炮竹,儼然給人種娶媳婦過新年的感覺。
人世滄桑,變化莫測。趙亮興奮的青春剛要釋放,辦公室里的椅子還沒暖熱,他二十年后還記得一清二楚。辦公室副主任位置上,扳著腳趾丫子再三計算,一年還差二十六天。可就是這三百多天里,在妻子晟珵的“教誨”下,趙亮使不少人想起了弗蘭茲·卡夫卡的中篇小說——《變形記》,他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得了個“表演藝術家”稱號。領導面前,阿諛奉承,盡顯哈巴狗的形象;職工面前,昂首挺胸,趾高氣揚,先前遇人主動打招呼,一副唯我獨尊的氣派。
正可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企業(yè)改制,風起云涌,大勢所趨,人們先前所期待的鐵飯碗將徹底被打碎,趙亮所在的化肥廠在所難免?;蕪S是市屬重點國有企業(yè),牽動著近兩千多名干部職工的安置去向。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分管國企改制的游副市長親自主持召開了化肥廠的改制動員大會,他說,化肥廠至今已有三十年的建廠史,為全市的社會主義建設做出過重大貢獻,深化國企改革,裁減富余人員,盤活國有資產(chǎn),增效節(jié)能,提高生產(chǎn)效率。游副市長號召全體黨員干部職工端正態(tài)度,服從服務于改革,尤其是黨員干部,更要以身作則,帶頭執(zhí)行黨的深化國有企業(yè)改革政策……游副市長慷慨激昂,字如千金,趙亮他聽得認真,記得詳盡,一字不漏,足有十幾頁。他怕有閃失,會后特地央求廠部辦公室小齊給他打印了一份游副市長的講話稿。他以為自己上了雙保險,游副市長會上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參戰(zhàn)退役軍人同等條件下優(yōu)先,榮立二等功以上有特殊貢獻的參戰(zhàn)退役人員加五十分。
太陽不會永遠正上午,走著瞧,總有倒霉的那一天!事后回想起來,趙亮怎么也想不起來這話是誰說的,但有一點是確實的,那就是這人膽大包天敢于太歲頭上動土。他前腳剛踏進門后腳還未抬起,身后突然冒出這句話。他猛回頭,什么也沒有,直覺一股狂風襲來,整個人兒摔在地板上,昏昏噩噩好幾天。
“小趙!”會后第三天,也就是老丈人宣布離職的第二天,素與老丈人情投意合的趙書記走到他面前,“咱五百年前是一家,走,到我家喝一口!”
“這還早著嘞,趙書記!”趙亮暖意襲來,心里美滋滋的,看來裁員與他無緣了,抬頭看了看太陽,“家里缺啥?忙完手頭活我捎過去。”
趙書記家住新區(qū)市政府家屬樓十號院,獨門獨院,兩層小樓。舒適雅典,鳥語花香。趙書記的妻子玲瓏站在門口迎接他,凹凸有致,簡直就是一位極品美人坯子,猶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上身微微前傾,一副平易近人的形態(tài),“趙主任,請進!”
趙書記起身相迎,他受寵若驚,不知所措,竟忘記放下手中特意給趙書記買的補品,站在趙書記面前,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態(tài)。還是趙書記一陣哈哈大笑,一句“我是老虎嗎”的玩笑,打破了兩人的窘局。趙書記順手將他拉到身旁的真皮沙發(fā)上,趙亮這才隨趙書記一起由衷地大笑起來。
“趙書記,你咋愁眉苦展嘞?”一陣相互寒暄過后,趙書記漸漸悶悶不樂,心事重重,趙亮心中不解,急急問道。
“不提不提,小趙陪我喝一杯!”趙書記拉著他的手,爾后,轉頭扭向里屋,“玲瓏,炒幾個小菜!”
“這……”趙亮左右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這什么這。我們都是趙匡胤的后代,何必客套?!?/p>
他和趙書記一個祖宗!趙亮忽然感覺自己和趙書記真的成了一家人,廠子正值精簡機構人員,趙書記主動套近乎,自己肯定吃不了虧,何不順水推舟。
四菜一湯,兩葷兩素團魚湯,外加一壺茅臺酒。乖乖,兩個人能吃這么多嗎?何況茅臺酒,國之精品,幾百元一瓶呢?自己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何以享受如此款待?趙書記如此盛情,不知葫蘆里賣的是啥藥,趙亮六神無主,端起酒杯的手晃個不停。
“小趙,在自己家吃飯,拘束個啥?”趙書記笑容可掬,端起酒杯,“來,本家,一口悶!”
“對啊,都是《百家姓》中的第一姓!”趙亮心里一咯噔,既然連趙書記都親口說了幾次,還會有錯么?心里踏實了許多,猶如到了自己家中,端起酒杯,一挺脖子,酒杯見底。
“小兄弟!”比趙亮大一截子的趙書記竟抓著他的雙手與他稱兄道弟。
論年齡,趙書記足可以應他叔,難道趙書記喝暈說胡話。他抽出雙手,有些語無倫次:“趙書記,你是俺叔,您喝多了!”
“你就是小兄弟,喝一杯告訴你!”趙書記又來了個底朝天,“戰(zhàn)友之歌怎么唱來!”
戰(zhàn)友之歌?這可是當兵人的歌,莫非趙書記也當過兵。趙亮油然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暖流,涌向周身,趙書記就是他的親人,連干兩杯,情不自禁地拉起趙書記,唱起了《戰(zhàn)友之歌》:
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
他一張嘴,趙書記與他合唱起來,竟比他唱得流利熟練。趙亮有些忘乎所以,竟然抱起趙書記高叫,“趙書記,你當過兵?”
“1978年12月入伍!”趙書記脫口而出,“你可是新兵蛋子!”
“都轉業(yè)多少年啦?”玲瓏柔嫩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趙書記的腦門,嬌責地說,“還是那副德行。還不言歸正傳!”
“言歸正傳?”趙亮皺起眉頭,瞇著雙眼問。
“小兄弟,快坐下?!壁w書記似乎領了一道“圣旨”,一把將趙亮摁到對面座位上,“咱邊喝邊談!”
“對,咱邊喝邊談!”
二人推杯問盞,你兄我弟,推心置腹。你喊口令我行動,立正稍息打敬禮,摸爬滾打扣扳機,步槍機槍手榴彈,聊部隊閱歷戰(zhàn)友情懷,聊退伍轉業(yè)工作生活,無所不談,無所不聊。只見“親兄弟”,沒有上、下級。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不知不覺中,一瓶茅臺酒下肚,平時不勝酒力的趙亮竟無半點兒醉意,倒是革命小酒天天喝的趙書記有些醉意朦朧。
“趙亮,清明節(jié)快到了吧?”趙書記抓著他端酒杯的右手,眼角里噙著淚花,有些急不可待。爾后,發(fā)出一聲長嘆。
“半個月?!壁w亮隨聲答曰。
“今年恐怕又要泡湯了。”
“什么泡湯了?”
“老趙說的是到看他戰(zhàn)友,”一旁的玲瓏插進話來,“都是工作忙,年年說去,年年去不了。”
“哎,我的好伙計!”趙書記或許是喝多的緣由,淚流滿面,“犧牲在穿插途中,葬于南疆邊陲!”
“南疆邊陲?”趙亮“啪”的一聲站起,隨之一個敬禮,“老班長,你下命令吧,保證完成任務!”
“小趙啊,目前正在企業(yè)機構精簡裁員的節(jié)骨眼上,離開崗位,恐怕不利?!壁w書記擺著手花子,“不行,不行,晟珵不鬧翻了天才怪嘞!”
趙亮剛要端起眼前的酒杯,直覺似有一股強大的電流由下往上躥升。進而,兩眼一陣眩暈,幾個難以辨認模糊的身影在他跟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莫非是犧牲的戰(zhàn)友,他們缺少了紙錢,找我討要來了。趙亮想到這里,重重地捶打其自己的腦袋,老班長就是老班長!
“你個新兵蛋子耍啥子酒瘋?”一向文質彬彬的趙書記竟說起了粗話。
趙亮沒有言語,一個勁兒抱著頭哭起來,哭得一把鼻涕淚兩行。一旁的玲瓏起初抽出一張一張的手紙遞給趙亮,后來眼圈紅紅的,再后來,竟傳出抽泣聲。
“有啥大不了的事?淚水漣漣的?!壁w書記漲紅了臉,仔細看上去有無數(shù)條蚯蚓在他臉上蠕動,“新兵蛋子,咱可是當兵的人!”
“您小看俺了,老班長!”趙亮立時擦干了臉上的淚,“俺是想俺那犧牲的戰(zhàn)友想的,年輕輕的,百十來斤,一眨眼的功夫,就他娘的找馬克思報到去了!”
“小趙,可要斟酌斟酌!”趙書記端起酒杯,趙亮眼前一晃,“我可怕你家后院起火?!?/p>
“請老班長放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趙亮“啪”的一口,一兩酒的杯子底朝天,“人不能昧著良心說話,要不是共產(chǎn)黨照顧,至今還是個泥腿子!”
“對,我小時候也是個農(nóng)村娃!”
“咱們都是農(nóng)村娃!”四只手握在一起,兩條漢子鏗鏘有力,“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剛進云寧賓館登完記,腿還沒邁進房間,腰間的BB機就響個不停。趙亮猜想是妻子晟珵的,沒有在意,他知道晟珵不放心他,一路上屁大的事沒有,她就呼了十幾遍。也有他不回的時候,但大都是響個一兩分鐘完事??蛇@次不同一般,五分鐘了,還不依不饒。或許有大事!賓館服務員提醒他六七次。趙亮慢悠悠地打開了BB機,俺個娘,廠里真搞精簡啦,妻子晟珵要他火速回廠。賓館服務員告訴他到省城的最早一班車是明天上午十點。
躺在床上,趙亮碾轉反側,難以入睡,回去如何向趙書記交待?雖然這里被戰(zhàn)友們稱之為第二故鄉(xiāng),但他畢竟離開十余載,早已恢復了它往昔的平靜,戰(zhàn)火的硝煙蕩然無存。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煥發(fā)出蓬蓬生機,昔日的舊貌換新顏,多多少少產(chǎn)生些陌生感。更主要的是妻子的召回與自己趙書記面前的保證猶如兩個針鋒相對互不相容的心魔,無時無刻不都在撕裂他,折磨他,而這兩個心魔又勢均力敵,爭斗不休。或許是這兩個心魔筋疲力盡了,它們終于在夜間零時偃旗息鼓,趙亮進入難以忘懷的夢想……
“想死俺了,趙班長!”小強雙手著他的肩膀,兩人的臉緊地貼一塊,箍得他雙肩酸疼,“你可安好?”
自己明明躺在賓館里,但趙亮的確感覺不到賓館的氛圍!他望望四周,陌生而又熟悉,從身邊墨綠的香蕉樹可以斷定,自己身處云南邊陲,要說是當年戰(zhàn)斗生活的地方,但又尋不到當年戰(zhàn)斗的痕跡,這是在哪?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是我們戰(zhàn)斗出發(fā)地?!毙娮熨N在他右耳上,壓低聲音,“噓,小聲點,班長知道了會訓人的!”
戰(zhàn)斗出發(fā)地?那塊碩大的巨石那兒?當時雖是月黑頭加陰天,自己也記得,一塊巨石斜向天空,一條不足一米寬的戰(zhàn)壕伸向戰(zhàn)火密集的方向。臨行時,班長咬破手指,接著手電的光亮寫下了五個大字:與陣地共存亡。指導員含著淚花與我們招手,同志們,全連指戰(zhàn)員等待你們的好消息!
“你年紀輕輕就花眼了?”小強手指右前方,“那不是巨石嗎?”
“你看我這記性!”趙亮拍拍腦袋,爾后,拍拍小強的后背,大言不慚地說道,“對不起戰(zhàn)友,實在對不起,我日思夜想大伙,班長他們啦?”
“班長他們還在操練。”小強端詳著趙亮的臉,喜形于色,“趙班長面色紅潤,精神抖擻,西裝革履,八成混干部當當,好死不如賴活著!”
“借你的吉言,混了個芝麻粒大的官?!?/p>
“還有芝麻粒大的官?俺咋沒聽說過?!毙姷芍蹅戎^,一本正經(jīng)地問,“說說看,俺也見識見識。”
“市化肥廠辦公室副主任。”
“俺聽說那可是個縣級廠子,辦公室起碼也是個局級單位。”小強身邊的魏國說,“你小子別吃肉撇清了!”
魏國是江蘇城市兵,與趙亮同年入伍,十幾年沒見,一切如故,細高挑尖下巴,一百剛露頭。還是那副德行,時常說話酸溜溜的帶著鉤。他原是六零跑班的,高地抗敵反撲戰(zhàn)斗前夕配屬到趙亮班的。剛上陣地不過半個小時,敵人的一發(fā)炮彈燩到他面前,沒留下一句豪言壯語,強大的沖擊波將他連同他的六零炮掀向半空,爾后,重重地摔倒突兀的石尖上,后背扎了個窟窿。等我們發(fā)現(xiàn)傷處時,他已靈魂出體。
“趙班長,你咋進城安排的?”小強滿臉的羨慕,朝趙亮豎起了大拇指,“農(nóng)村娃也能進城安排,神了!”
“山東有規(guī)定,三等戰(zhàn)功以上給安排!”
“你立幾等功?”小強迫不及待。
幾等功?當時戰(zhàn)斗的情景歷歷在目,他們個個英勇頑強,不怕犧牲,浴血奮戰(zhàn),時至今日,不,直至永遠,他們都要廝守這片土地,無緣與親人享受天倫之樂。自己的今天難道不是他們的犧牲換來的嗎?自己何時給他們墳前上過一炷香!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們,只想聽聽他們的奚落、嘮叨……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唐彥嶺,筆名迅夫,山東省巨野縣人,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齊魯文化傳承發(fā)展促進會會員,巨野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曾在《時代文學》《時代報告》《今古傳奇》《火花》《中華文學》《參花》等文學期刊及網(wǎng)絡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