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說自己死了，老莊差點(diǎn)兒一口飯噎死。

當(dāng)天中午，老莊正在家門口燴面館吃飯，聽得背后門簾嘩啦一聲，一個大嗓門塞滿了一屋子：“丙院老莊，唉，一聲不吭，就死了！”

老莊聞聽，一個激靈，把剛進(jìn)口的一團(tuán)面囫圇吞了下去，噎得半天上不來氣，緩口氣伸伸脖子，站起來轉(zhuǎn)身盯著屁股剛挨上座位的老金。猛然看見老莊，老金兩個大眼珠都快掉了下來：“唉，這、這、這，老莊，這咋回事？”

“是該我問你吧，咋回事？”

老金抹一把臉：“剛才打牌，那幾個貨說你、你……我還說別瞎說。他們也是聽傳說，好像是你院老張說的，還說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見你去打牌了。你看這弄哩?！?/p>

老莊一摔筷子：“別人咋說你不會問問？”

老金還要解釋，店老板小楊趕忙上前扶住老莊：“叔、叔，別生氣，也不怪金叔，這兩天我也聽有人說，可能是這些天沒見著你，瞎開玩笑。”

“這是開玩笑的事嗎？”老莊一腳踢開蹬子，搞不清他接著要干啥。

“來，金叔，您陪莊叔喝兩杯，我請客。”

“嘴癢！”老莊掏出兩張票子摔在桌子上，出門往百米開外的家屬院走去。

家屬院是指當(dāng)年建廠后，鄰著廠區(qū)陸續(xù)建成的甲、乙、丙、丁四個職工住宅大院，后來經(jīng)過房改、改建，職工掏錢買了，也都是商品房了，但人們習(xí)慣了還是叫家屬院。

老莊家住丙院1號樓1門棟5層，一套三居室。老張和老莊一個門棟，住一樓。當(dāng)年進(jìn)廠時兩人同在一個車間，老莊因為喜歡寫寫畫畫，后來調(diào)到廠辦，干到辦公室副主任退休；老張熱情隨和，說話、辦事粗粗大大的，一直在車間干到退休。兩個人一個安靜、一個熱鬧，因是老同事，又住在一塊，上班時沒斷過來往，退休后更是時常一塊進(jìn)出、結(jié)伴而行，算是一輩子的朋友了。

老莊窩著一肚子火走到家屬院門口，瞅見門衛(wèi)老李目瞪口呆的樣子，火苗子直往腦門上躥，徑直走進(jìn)門洞對著老張家門“咣、咣、咣”一頓猛敲，不見動靜，返身來到老張窗戶下，厲聲厲色地喊：“老張，你給我出來！”

老張家沒一點(diǎn)兒聲響，樓上倒是有幾扇窗戶打開，有人伸頭往樓下瞅。門衛(wèi)老李趕忙跑過來，小著聲音說：“他兩口前天回老家了，說是要把老家的院墻修整一下?！?/p>

老莊瞪一眼老李，喘著粗氣走進(jìn)門洞，上電梯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老莊兩口就一個兒子，前些年全家湊錢交首付在新區(qū)買了一套住房，小兩口帶孩子搬過去五六年了。半年前，兒媳二胎生了個兒子，老伴過去幫忙照顧，老莊自己留在家里，想孫子了就過去看看，吃頓飯當(dāng)天回來。一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兒子開車過來，說，我明天去北京參加培訓(xùn)，你過去接甜甜上下學(xué)吧。老莊立馬收拾幾件衣服，樂踮踮地跟著兒子去了。昨天兒子回家了，今天上午老莊收拾收拾回來，正趕吃飯點(diǎn)，就直接去了面館吃飯，不想竟吃出這么一檔子惡心事。

老莊掏出手機(jī)，戳著老張的名字打電話。不通，再打，還不通，氣得老莊把手機(jī)一把摔到茶幾上：“這鱉孫躲進(jìn)山里了！”

老張老家在南邊幾百公里外的山里，前些年老莊去過。山里手機(jī)信號不好，基本打不通。老莊渾身憋氣發(fā)不出來，在沙發(fā)上悶頭坐到天黑，隨便弄口飯吃，重又回到沙發(fā)上黑燈瞎火地坐著。

老企業(yè)老職工多，每個年頭差不多總有十?dāng)?shù)幾個上年紀(jì)的退休職工去世，現(xiàn)在啥都是社會化管理，廠里管的事也少了，加上住的也越來越分散，有的老人悄無聲息地就去了，隔了好久才聽傳說知道?！拔疫@身體一直都好好的，再說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這簡直，從何說起??？”老莊越想腦子越亂，可樓下院子里的說話聲卻聽得越來越清：

“老李說老莊回來了，沒有死?！?/p>

“真的？搶救過來了？”

“我就說嘛，要是真死了還能沒動靜？”

“回來了，咋也不見亮燈呢？”

老莊聽得頭都要炸了，起身掂了個小凳，出門下樓。

迎著院門口是個小花壇，到了晚上，便有一些老年人聚在花壇邊聊天。老莊“咚”的一聲放下凳子，目不斜視，直愣愣坐上去。老莊雖不拿眼看別人，但感覺得到人們立馬朝他瞄來瞄去，嘴里說些不疼不癢的閑話，聲音卻一下子低了下去。

一夜睡不安生。吃了早飯，老莊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干啥呢？”老頭們湊攤打牌的地方，不去！去遛彎？觸景生情，若是勾想起和老張一塊遛彎的情景，還不把人氣死。到了下午，老莊取下掛在墻上的寶劍，在手里比劃了比劃。

街邊公園樹林里有塊小空地，一小群人聚在那里舞劍，清早、傍晚兩個時段。老莊覺著挺有趣，拉了老張，買寶劍、置行頭（淺色長身大褂），參加了進(jìn)去。老張身子硬，性子急，興致不太高，去一下不去一下。老莊學(xué)得還算有模有樣，一直堅持著，不過或早或晚，一天只一次，隔三差五也有不去的時候。

今天可能來得早了，樹林里一個人也沒有，過一會，又有兩個人過來?？此麄兇蛘泻舻纳駪B(tài)，老莊知道，舞劍這群人也是聽說了自己的死訊。看看臨到結(jié)束也就只有他們?nèi)齻€人，老莊心說，還是怕鬼的人多啊。

往回走到面館門口，老莊想想：進(jìn)去！進(jìn)得屋內(nèi)，老莊不再像往常那樣往角落里去，而是迎門坐下，寶劍“啪”的一聲放到桌上，要兩個小菜、一瓶啤酒：太他媽憋屈了！老板小楊笑著打招呼：叔，您來了！

來面館吃飯的，基本就是廠里的職工、家屬，都是熟人，吃飯聊天，平日里一個樂趣。今天卻有點(diǎn)兒異樣，點(diǎn)頭打個招呼，只是埋頭吃飯，說起話來，也是壓低了嗓門。期間，有人挑門簾進(jìn)來，看見老莊就是一驚，老莊心想：咋了，撞見鬼了？

回到家屬院老莊也不上樓，就在花壇邊沿坐下，寶劍豎在身旁。周邊人一時清凈片刻，接著便又嗡嗡嘈嘈起來，老莊全不理會，只拿眼盯著院門口，似乎要看出個子丑寅卯來。

老莊不是一根筋，但這次不知道是要和誰較勁，樹林舞劍，面館吃飯，花壇靜坐，一連幾天，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不過，老莊的這份倔犟很快就被瓦解了。

這天，時間點(diǎn)一到，老莊便披掛、仗劍，走進(jìn)電梯，行至三樓停住，電梯門打開，三樓老太太候在門口，看見老莊猛地一怔：“哎、哎，忘了鑰匙了，先走、先走?！闭f著慌忙后退，轉(zhuǎn)身拿鑰匙去開房門。老莊搖搖頭，哭笑不得；但低頭一想心里不免一驚：這幾天上下電梯，好像每次都只自己，難道這7層樓房的住戶，全都是爬樓梯上下嗎？

真把人當(dāng)鬼了？老莊越想越惱，舞起劍來便虎虎生風(fēng)。見老莊這架勢，這幾天還來舞劍的三兩個人便有點(diǎn)兒面面相覷，草草舞了幾把就收場走人。

看看成了自己的“專場”，老莊不知為何也泄了勁，收拾收拾去面館吃飯。點(diǎn)好飯菜坐下一會，老板小楊便端著小菜過來，笑著說，叔，要不您還是往里點(diǎn)坐，清凈些。老莊抬頭看一眼小楊，沒吭聲。小楊把小菜擺到桌上，說，沒事，叔，您慢用。

老莊扭頭掃一眼，只見稀稀拉拉幾個人，沒聲沒響地吃著飯，暗暗嘆一口氣：唉，影響人家生意了。吃到半截，便把錢放在柜臺上出門走了。進(jìn)院徑直走進(jìn)門洞，爬樓梯回到家里。

第二天，老莊便窩在家里不再出門。他翻箱倒柜，扒出往前的書本、筆記、信件等等一些舊東西，堆在沙發(fā)上一樣一樣翻看，想把自己埋進(jìn)故紙堆里?？墒堑搅送砩希瑯窍碌泥须s聲還是擋不住鉆進(jìn)耳朵：“老莊咋又不見了？”“也不見屋里亮燈，可別再出啥事??！”“人沒死，可那樣子是不是神經(jīng)出了啥毛??？”……

聽見有人開門，老莊一驚，見是兒子進(jìn)來了?！罢Σ婚_燈呢？”兒子看著亂糟糟的一屋子，說，咋回事，樓上李叔給我打電話，你這幾天有啥不得勁？老莊嘆口氣，不知道該咋說。

兒子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說，明天把屋子收拾一下吧，我下班來接你。我媽一時半時回不來，你一個人住這也不是個事。

第二天傍晚，老莊坐在沙發(fā)上等兒子，手機(jī)響了，是老張。老張扯著嗓子：“我看見有你電話，山里打不通，我今天來鎮(zhèn)上買東西，能打電話。你回來了嗎？”

“我死了！”

“啊，啥呀？”

“不是你給人說我死了嗎！”

“啊？啥呀？咋回事?。课摇?/p>

手機(jī)聲刺刺啦啦，老張的喊叫聲時高時低，斷斷續(xù)續(xù)。老莊把手機(jī)丟在茶幾上，往沙發(fā)背上一靠，耷拉下眼皮，任憑老張“喂、喂、喂”喊個不停。

坐上車，兒子的手機(jī)響了，孫女甜甜興奮的聲音：爸爸，接著爺爺了嗎？快回來，有好吃的！

老莊扭頭往車窗外看了一眼，暗暗地一聲嘆息。

在兒子家，老莊正事就一件——接孫女上下學(xué)，其他的，一切聽從老伴安排。一天，送孫女上學(xué)回來，老伴吩咐老莊去買菜，一二三交代一遍，老莊點(diǎn)頭應(yīng)承，來回一個小時，一頭汗跑進(jìn)家門，打開袋子向老伴交差，誰知老伴一看就皺起了眉頭：“這黃瓜、生菜咋都不新鮮？”

“是新鮮的呀，就是不太水靈罷了。賣菜的剩這兩樣，說全要了便宜，我一看好好的，就買下了?！?/p>

“給你說過，甜甜他們要吃新鮮的?！崩习榻淮f看好孩子，拿著袋子出門去了。老莊盯著地上的黃瓜、生菜，心想，這吃起來有啥區(qū)別呢？等老伴趕回來，老莊慌忙認(rèn)錯，老伴急慌慌只顧干活，不搭理老莊。

如此這般，老莊經(jīng)常需要認(rèn)錯、改錯。對此，老莊雖說態(tài)度端正，但不免有點(diǎn)兒憋屈。在自己家里，憋屈了還能想法往回找找，可在這就只能憋著。

這天中午，飯菜做好了，兒媳打電話說有事不回來吃飯（兒子路遠(yuǎn)平常中午不回來，只兒媳回來吃飯）。照顧孫女吃完飯，老伴叫老莊把剩菜倒了。老莊看著好好的菜下不去手，就收拾收拾放在案板上，老伴扭身看見了，說，還放那干啥？

“好好的，還能吃嘛。”

“他們不吃剩菜你不知道？”

“放這我吃?！?/p>

老伴正要張口訓(xùn)斥，老莊趕忙拿起剩菜走進(jìn)他倆住的房間，反手把門關(guān)了。晚飯前，老莊把剩菜拿到廚房，下一把面條自己吃了，出門去街上溜達(dá)。

老莊頗有些后悔，怪自己不該為一盤剩菜惹老伴不高興。在街上溜達(dá)了一晚上，回到家老伴已經(jīng)睡下，他洗漱一把摸黑爬到床上，睜著雙眼，大氣不敢出。

正是難熬這兩天，上午，弟弟突然打來電話，問候幾句后，弟弟說：天熱了，嫂子你們回來住一段吧，山里涼快。老莊對老伴說，老二請咱回老家住幾天。

老伴頭也不抬：“我走得開嗎？”

到了下午，老莊向老伴“請示”：“我在這也幫不上多大忙，要不我回老家呆幾天？”

“隨你便?！?/p>

晚上，老莊給兒子說了后給弟弟回了電話，第二天坐網(wǎng)約車回到老家縣城。縣城距離省會三百多公里，是個三面環(huán)山的一塊小盆地，依山傍水，環(huán)境宜人。

老莊姊妹四個，他老大，一個兄弟、兩個妹子。他和小妹在外地工作，弟弟一直在老家，大妹嫁在鄰村。弟弟大兒子在縣城做生意，老莊父母過世后，弟弟兩口到縣城給兒子幫忙?？h城到家十多里地，弟弟兩口鄉(xiāng)下、城里兩頭跑，也很方便。

在縣城侄子家住一晚，第二天侄子開車送老莊和弟弟兩口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吃過中午飯，侄子回了縣城，弟弟兩口留下陪老莊。第二天，大妹和妹夫也過來了，中午吃飯時，老莊聽見弟弟和大妹商量明天給薛家老九打發(fā)閨女遞禮的事，問，那我遞不遞？

弟弟說：哥你不用了，你常年不在家，以往也沒啥來往；往后在家常住了，再說。

大妹說，咱這客性大，隔三差五的就是娶媳婦、嫁閨女，還有老人過世、小孩過生，都是人情。大妹還提醒老莊說，咱這鄉(xiāng)下，人窮禮數(shù)多，你就別摻這個茬，有時錢花了，反而得罪人。老莊心想，哪有這道理？

老家這里叫葛溝村。村是行政區(qū)劃的叫法，實際上沒有葛溝這個村子，葛溝是這道山溝的名字。一道溝二十多里地，蔓延分布著十幾個自然村。老莊家的村子位于溝口，叫崗口村，后面接著西崗，隔小河再往前便是東崗。東崗、西崗?fù)涎由斐鲆黄桶鹆辏徑又h城。

村子二三十戶人家，主要是莊、薛兩姓。兩姓人家連親帶故，鄰里相處還都融洽。這些年，村子的場貌地形沒多大變化，但房屋、院落變化挺大，主要是房子蓋多了，大多是兩層小樓、磚砌院墻，也有幾家老式院落，起脊瓦房、土坯院墻。因侄子、侄女都住在縣城，老莊家的老房屋就沒再翻新，正屋三間老式瓦房，廂屋四間磚墻平房，屋子院落雖有些老舊，但安靜、涼爽，很適宜居住。

村里有些年輕人和侄子一樣在縣城安家，但因鄰近縣城，還有不少人仍住在村里，白天在城里干零活、晚上回家，沒活了就在家閑著，農(nóng)忙時干點(diǎn)地里活。雖說沒有以往年代那樣人氣旺盛，但往來聚散還算熱鬧，不像偏遠(yuǎn)農(nóng)村那樣冷清。

弟弟兩口陪老莊住了兩天便又去了縣城，老莊自己在老家住下，三五天下來，四鄰五舍便都已有過走動。年齡上下相當(dāng)?shù)?，小時候在一塊你爭我搶，現(xiàn)在見面說話都一團(tuán)和氣；晚一輩年輕一點(diǎn)兒的，老莊大多也都認(rèn)得出來，一下就熟識了。老莊家院子寬敞，到了下午傍晚，就有些弟兄、晚輩侄子過來串門。院子里有顆大槐樹，有人過來，老莊就搬出小桌、板凳，把帶回來的茶葉燒水泡了，坐在槐樹下喝茶聊天。

這天老莊午睡剛起來，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堂侄大林。大林進(jìn)門就急慌慌說，五叔救個急（老莊在莊家弟兄中排行老五），老莊問啥事，大林說，城里朋友給介紹了個活，叫下午去給人家送個禮，手頭沒現(xiàn)錢，五叔先借點(diǎn)。說是得一千元。

老莊猶豫一下，說：大林啊，我臨時回來沒帶多少現(xiàn)錢，這樣吧，我給你湊二百元，你再別人那湊點(diǎn)。

大林接過錢轉(zhuǎn)身就走。老莊想起大妹的話，搖搖頭苦笑一聲。

天氣越來越熱，來院里乘涼聊天的人也多了。這天半下午，堂兄弟長生瘸著腿推門進(jìn)來。長生比老莊小十來歲，老實本分，一輩子做莊稼沒出門打過工，前幾年一次騎三輪車去賣糧，在村口下坎處翻車把左腿摔折了，從此成了拐子，地里活還能干，就是不利索，也出不了大力氣。

進(jìn)出山的路，從東邊貼著村子穿過，路里邊是農(nóng)田房舍，路外側(cè)立陡一道坎，坎下是小河。路到南邊村口，有一個北高南低十來米長的下坡——村里人叫“下坎”。下坎處，里側(cè)緊靠著高出一截的田埂，外側(cè)陡坎三四米高，坎下河道里有幾處水流沖出的水坑，看上去有些險峻，長生就是在這里把腿摔骨折了。

老莊還記得，他小的時候鄉(xiāng)村沒有機(jī)動車，人們進(jìn)出山拉貨，運(yùn)東西，用的都是架子車。有幾年，縣里在城邊修河、造壩、建橋，幾萬人吃飯，每天都有十多輛、幾十輛架子車進(jìn)山砍柴，回來走到下坎處，車上柴禾蹭住里側(cè)田埂，把不穩(wěn)就連人帶車翻倒在坎下河道里?？膊桓撸恕④囈话阋捕妓げ粔?。每當(dāng)這時，村里人就熱熱鬧鬧地圍過來，說笑著幫忙把散落在河溝里的柴禾抱上來、架子車抬上來，重新裝好。老莊那時也踴躍參加“搶險”，覺得挺好玩的。

前些年修村村通公路，本來應(yīng)該把這條老路改造了，但因老路穿過十來個村子，加寬路面常常需要占地毀田，村民工作不好做，公路就從村后沿西崗坡跟修了過去。因公路繞彎，開汽車的走公路，行人和騎摩托、三輪的，還是習(xí)慣走村里的這條老路，翻車“事故”也就沒有完全斷絕。

“沒留下別的啥毛病吧？”老莊問長生。

“別的沒啥，就是干活不中用了。”

“現(xiàn)在地里有多少活干？”“這把年紀(jì)，沒毛病也該歇歇了?！贝蠹壹娂娬f長生。

“早年那時候差不多天天有翻車的，你咋就摔得這么厲害？”老莊問。

“年輕人手腳利馬，頂多摔壞車子。我這老胳膊老腿，骨頭脆。也是倒霉，那年雨大，河里水坑沖得太深了，窩了進(jìn)去?！?/p>

老莊看看大家，說，沒給村里說說，下坎那一截，從河底往上用石頭包上來，路面加寬個一米，再修個路幫，就不會翻車了。

“現(xiàn)在都是各干各的，村里誰管這事?！?/p>

“村里想管也沒錢呀?！?/p>

“花不了多少錢吧？”老莊問，“村里沒錢，大家多少湊一點(diǎn)兒，幾千元錢就夠了吧？”

“咱崗口湊？山里那幾個村呢？路大家都走?！?/p>

“誰愿伸這個頭？誰伸頭誰得拿錢?！?/p>

“五哥，”對著老莊說話的是薛家老七，“你們國家干部，干不干月月拿錢，三五千不當(dāng)啥，農(nóng)村人掙個錢多不容易?！?/p>

“七叔你說的也不對，還是咱村沒大款，人家南灣溝口那座橋，不就是趙家大春自己掏錢修的？聽說花了一兩萬元呢！”

“五叔，”一個稍年輕一點(diǎn)兒的侄子對老莊說，“你找?guī)讉€在外工作的，贊助一下唄?！?/p>

沒待老莊回話，長生嘆口氣，說，我是不操這個心啦，再修這腿也修不回來了。

老莊進(jìn)屋拿出幾瓶啤酒，叫大家拔拔涼。

隔兩天，老莊轉(zhuǎn)到下坎處，繞著路邊看了看，心想，要是修也真花不了多少錢。正看著，“吱”一聲一輛摩托停在身邊，大林跨坐在摩托上，說，五叔，您要修這下坎啦？這可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p>

“別瞎胡扯！”老莊白一眼大林，轉(zhuǎn)身走了。

隔天中午，大妹過來做好飯，倆人在小桌邊坐下，大妹問：咋說你要修下坎？

老莊心里煩煩的，說了那天聊天的事。大妹說，你可別再提這事了，現(xiàn)在啊，做好事也落不住個好。你聽他們說了南灣趙大春修橋的事了吧？南灣那條河平時就沒水，可夏天一發(fā)水就得繞道過。趙大春在縣城搞建筑，也懂得修橋，就花錢在村口修了個水泥橋，也就兩丈來寬。人們當(dāng)著面都夸贊大春，但背后里也有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趙大春有錢顯擺，還說修橋是為了他自己開車方便。前年漲大水，橋洞被刮倒的樹堵了，水漫上來淹了河邊幾塊莊稼，人家找趙大春賠償損失，趙大春氣不過，把橋給拆了。

一場大雨下來，仿佛把老莊壓抑、憋悶的心情也沖刷得舒暢一些，修下坎的事也漸漸不再有人提起，可沒過兩天，一場翻車事故又把這事給攪騰起來了。

這天下午，幾個老頭在院子里聊天，一個堂侄推門進(jìn)來，說，薛攀子在下坎那摔了。有人要起身去看，堂侄說人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眾人一驚：摔得不輕？

攀子是小名，大名叫啥村里人不知道或記不起來了，因為攀子是個傻子，好像用不著大名。薛攀子不聾不啞，可能是腦子沒發(fā)育好，有點(diǎn)兒癡呆，能明白個簡單話，也能干些粗活，一輩子沒成家。他就弟兄倆，父母去世后一直跟著他哥住。他哥叫長根，薛家弟兄里排行老四，和老莊小時候是同學(xué)，年長老莊兩歲，家境稍微艱難一點(diǎn)兒，六七十歲的年紀(jì)了，還在忙地里活，老莊回來見面聊過兩次，但他沒來院里坐過。

那天，薛攀子按他哥吩咐，用架子車?yán)鴰讐K石頭，去村南邊準(zhǔn)備把被雨水沖壞的地埂壘一下，走到下坎處翻車了?？匆姷娜苏f，薛攀子不知道是被車?yán)餄L出的石頭砸著了頭，還是頭碰著了河里的石頭，當(dāng)場就昏迷了。送醫(yī)院好幾天了，人還沒醒過來，人們說，會不會成了植物人。

薛攀子出事后，人們見著老莊就說：還是你說得對，應(yīng)該修；要是有你這樣的人伸個頭就好了；五哥你看這事該咋辦……老莊心里郁悶：這咋就成了我的事了？

這天早上，老莊出門便迎面碰見長根兩口，看樣子是往醫(yī)院趕。老莊問：四哥，攀子咋樣了？

長根搖搖頭，嘆口氣：老五，要是按你說的，修一下，咋會出這事呢？

長根老伴瞪一眼長根，說：該咱倒霉，能埋怨誰？

看著長根兩口走遠(yuǎn)，老莊回身關(guān)上門，坐在院子里發(fā)呆。中午也沒安生睡著，就早早起來把衣服、零碎收拾好裝進(jìn)背包，鎖好門往鎮(zhèn)子上走去。

村子到鎮(zhèn)上有三四里地，走到鎮(zhèn)子邊上，看見有只黃毛小狗在路邊直盯盯望著老莊。老莊停住腳步看著小狗，小狗也拿雙眼和老莊對視?？戳艘粫锨f扭頭繼續(xù)走路，走出幾步回頭一看，小狗緊緊跟在身后。老莊停住腳步，小狗也停下不動，如此三番五次，老莊索性在路邊石凳上坐下，小狗離老莊幾步遠(yuǎn)趴到地上，抬頭看著老莊。老莊從包里摸出幾塊碎餅干扔過去，小狗用鼻子拱拱，并不吃。相持一會，老莊起身繼續(xù)走路，小狗仍碎步緊緊跟著。

到了公路邊，就有拉人的摩托、機(jī)動三輪車圍過來。老莊談好一輛帶篷子的三輪車，坐上去，車子發(fā)動走了一截，老莊忽然發(fā)現(xiàn)，那只黃毛小狗在車后小跑跟著。車子越跑越快，小狗仍窮追不舍。老莊叫車主停住，向小狗招招手，小狗一個飛躍跳上車，在老莊腳邊臥下。

老莊摸摸小狗的腦袋，望著車外的田野山崗，心里說：小家伙，你是找不著家了，還是本來就無家可歸？

作者簡介：

封延陽，河南西峽人。長期從事科技圖書編輯工作，曾任國有企業(yè)集團(tuán)副總裁。曾發(fā)表《霞姑》《手機(jī)丟了還找嗎》等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