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子夜之后,彌陀寺南頭的臥橋正下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不大,也無趣,似乎帶了一種不愿降世的猶豫。橋中間的石欄根兒下,那雪看到了一團黑疙瘩,雞叫頭遍時,那黑疙瘩就有了,像一坨蜷起來的野狗,閃著一只紅眼睛。雪剛來的時候,那狗是站著的,正扒著石欄對著夜空狂叫,遠(yuǎn)處打井隊桅桿上的白熾燈嚇得一緊一緊的,夜,都要顛簸了。那狗叫累了就地蜷臥了起來,撲打著一只紅眼睛。當(dāng)雪打到它的周身,才看清那是朱韜奮,蹲在石欄根兒下的朱韜奮正抽出最后一支黃金葉,點上。他是透過遠(yuǎn)處的燈光才留意起這場雪的,白熾燈圈起一片亮光,那雪就在亮光里活起來。朱韜奮和大多北方人一樣喜歡雪,可今夜的雪在他眼里就變得與往常格外不一樣。夜風(fēng)扯著雪花漫過來,那燈光射過來的光斑就成了一片槍林彈雨。這種想像是朱韜奮的跳躍性思維所決定的。他能聯(lián)想到槍林彈雨,自然就想到了女人,魏小喵到底和自己是不是站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還有,這已是冷戰(zhàn)第三天了,往后余生將順著這光柱走向哪里?
想到這兒,他習(xí)慣性地在心里也在酒糟鼻孔里哼了一聲。以他的觀點,就像李小龍出拳前的吼叫一樣,從氣勢上先震懾敵人。當(dāng)然這個敵人就是魏小喵,還有魏小喵給他帶來的烏七八糟的生活。他伸手彈了彈帽檐上的雪,哦,那不是帽檐兒,只是他的發(fā)型,劉海兒倔犟地向前翹著,像帽檐。他裹了裹外套,站起來。他記不起這件工裝有幾天沒洗了,似乎洗不洗在功能上并沒啥區(qū)別。那外套被焊槍的火舌舔出的大大小小的窟窿,就睜著驚恐的眼睛。他抖了抖酸麻的腿腳,站定。朱韜奮揉揉臉,又狠狠地罵了句,我日他血娘!又得去工地了!他以前罵的時候沒有帶“血”字,現(xiàn)在帶了“血”字,那意味兒就像雪花一樣,有些迷漫了。他扭頭望向遠(yuǎn)處的燈光,那燈光下就成了戰(zhàn)場。他把即將燃完的煙頭夾在拇指與中指之間,朝著那片槍林彈雨狠狠地彈了出去。
沖啊——殺——他把叫聲與煙頭一起彈了出去。
喊完這一聲,他如釋重負(fù)地轉(zhuǎn)頭下了橋身。身后那一疙瘩捂干了的地面離他越來越遠(yuǎn),慢慢地,又被槍林彈雨侵占,洇濕。
2
黎明前的黑暗就像老太婆的裹腳布,又黑又長??晌盒∵鞑⒉贿@么想,穿過這段黑暗,她騎上那輛由腳蹬三輪改裝的早餐車,從彌陀寺趕到縣城天洼小學(xué),到校門口把車身抻好,從車子側(cè)籃里取下第一個馬扎的時候,東天里剛露魚肚白。打開煤氣罐兒給油鍋加熱,拽出昨晚醒好的面團,待炸出一笊籬油條麻圓,第一個家長帶著學(xué)生坐下來叫一聲老板——這一天的工作便正式開啟了。從路程到時間,她都量過,正好。
每次臨要出門的時候,她總是鬧鐘一樣先敲了多多的門,篤篤篤,起床了!Ska+uH8QU3XJhvqMsX3uPUXAYtLSh/7m8TaSh8869HQ=多多先嗯一聲,頭一扁又睡了。她再喊,他又嗯一聲。于是魏小喵就朝門上嘭嘭嘭急著踢出三連音,豬!想睡死嗎!你要耽誤我收秋了,就等著喝西北風(fēng)吧!那聲音就像長了胳膊,一下子把多多從夢里拽出來。多多懶洋洋地揉著眼,慢吞吞地嘟囔著,上學(xué)上學(xué),每天都得起恁早!魏小喵把拖鞋一甩,我不管你誰管你,讓老灶爺管你?啥都白說了,都怨你爹沒本事!多多正讀三年級,按說沒必要起恁早,可魏小喵出早攤兒,朱韜奮每晚都在看工地,沒人送多多,他只能隨魏小喵提早到校。
魏小喵總是把出早餐攤兒叫作收秋,尤其在冬天,天冷人懶,正是她的旺季。學(xué)校門口那些連拉帶拽的家長和孩子總是打著最后的呵欠朝攤邊上偎。包子、油條、胡辣湯、豆腐腦、八寶粥,紅薯干稀飯,每天她都能賣得出奇的好。
穿過彌陀寺最南端的河坡地,跑在前面的黑子突然叫了幾聲,那叫聲有些嗔怪似的婉轉(zhuǎn),魏小喵就知道,一定是遇到了“那個人”。“那個人”自然是朱韜奮。朱韜奮在她那里一直沒有固定的名字,就像小品《想跳就跳》里蔡明不停地給潘長江換名字一樣,“那個人”倒是魏小喵對他最好的稱呼,至少有著看透不說透的朦朧感。到了兩人拌嘴的時候,劇情就開始不斷地反轉(zhuǎn),朱韜奮就會得到參差不齊的名字。他想從民族英雄鄒韜奮那里汲取能量,那是在初中讀到關(guān)于鄒韜奮的革命歷史時,他才把名字改成韜奮的,可到她嘴里就形象化了,就變成了“掏大糞的”,吵急眼了動起手來,恨從心生時,她就給恨作了比喻,把他罵成“日本鬼子”。至于更多不確定性名字的誕生,全看當(dāng)時的劇情發(fā)展。
黑子抬起前爪撲在“那個人”身上親昵,去去去,朱韜奮朝黑子頭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它就搖頭晃腦地下來,又轉(zhuǎn)頭朝魏小喵叫幾聲,像是催促兩個主角兒該搭茬兒對臺詞了。魏小喵雖然停下了車子,卻只是沖黑子吝嗇地吐了一個字,狗!接著,她掏出口罩捂到嘴上。
爸,多多從車子側(cè)座上蹦下來,把口罩朝下一拉,你不去工地了?
去!咋不去。朱韜奮從臥橋上下來準(zhǔn)備去工地時,才忽然想起切割機的事。切割機壞了,我得回去拿切片。停了停,他朝魏小喵望一眼,準(zhǔn)備隨便說句閑話來緩解一下尷尬。魏小喵一把將多多拉到車上,只說了兩個字,病毒!蹬起三輪又走了。
朱韜奮這時才明白,病毒,這是又收到的新名字。其實疫情基本控制住了,只是眼前還偶發(fā)個別輸入性患者,加上天氣轉(zhuǎn)冷又到了雪季,疫情容易反彈,口罩就要隨時佩戴。朱韜奮猶豫著朝吱吱呀呀的三輪喊一聲,多多,把口罩帶好,好好聽課寫作業(yè)!剛走兩步,他又想喊,他想問有沒有給多多戴手套,多多的小手總是被凍爛,只有等到開春后,那雙小手飽受長時間貓抓似的癢痛后才能慢慢好起來??蓜偛诺膯栐挍]有等到多多回音,他只好巴嗒巴嗒嘴,自說自話,再咋說那還是他娘啊,親生哩!她能不知道給孩子戴手套嗎?咋能不戴哩,戴!知道戴還問啥?也是,不問了,走!
等到天一亮就算是第四天了,黑子想知道事態(tài)的發(fā)展。四天前他們把鍋碗兒都摔了一地。那是星期六的中午,多多和爺爺老白毛賣鼠藥沒回去,他們乒乒乓乓不住點兒,就聽到不知是誰又提到“離婚”兩個字,誰不離誰就是樹杈里蹦出的孫猴子!一個星期給回話。黑子就在現(xiàn)場,它抬著頭晃著尾巴,舔舔這個,拱拱那個,不知道咋勸才好。這一刻,黑子只是抬腿朝路邊樹上撒了一泡尿,扭過頭,魏小喵和朱韜奮已在夜色里不見了,黑子不知道該跟著誰,就圍著那棵樹急得團團叫。
嗐,天還不亮,急死人!
3
一到冬天,魏小喵的早餐攤就忙不過來了。之前找過一個幫忙的,因為那人家里出事兒就再沒過來。有段時間魏小喵留意過一個學(xué)生,那學(xué)生每天早上只喝一碗黃豆稀飯,一塊錢。魏小喵在給別人遞胡辣湯的時候,突然就發(fā)現(xiàn)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把尺子,正把碗底那半粒撈不住的黃豆瓣兒朝嘴里扒,魏小喵心里一寒,孩子,吃不飽,我還給你盛,阿姨不收你哩錢!就是那天,那個叫彤彤的女孩兒與魏小喵達(dá)成了一個口頭協(xié)議。上課前她幫魏小喵端飯洗碗,魏小喵給她免費的早餐。應(yīng)付了這個最匆忙的時間段,魏小喵手腳就能跟得上了。
天剛放亮,雪就停了下來。太陽是出不來了,天色灰蒙蒙的,像張洗不凈的臉。三三兩兩早起的人,碎鐵屑一樣被攤子上的熱氣吸過去。人流漸稠的時候,魏小喵和彤彤就叮叮當(dāng)當(dāng)撲撲打打地不斷續(xù)了。
如今顛倒生物鐘的人很多,別看他們都嚼著油條,喝著豆?jié){,剝著茶雞蛋,可他們的眼神還在回籠覺里迷瞪著,那些點餐付錢的說話聲,也是無精打彩的,這樣的早晨就顯得比夜晚安靜多了。
有個媽媽正在問孩子想吃啥,孩子啥也不想吃,多多看那媽媽勸來勸去著急了,就領(lǐng)那孩子到餐桶前,小弟弟,你想吃啥?那孩子指著一桶豆腐腦迷迷瞪瞪地說,我想喝一碗老板娘。魏小喵笑得勺子咣當(dāng)?shù)舻降厣?,彤彤正端的稀飯灑了一地。這個早晨就在“我想喝一碗老板娘”的童聲里開了嗓,這時的人們才像臥在灰土里的雞子一樣撲打著翅膀瞬間就精神起來。每個早晨,魏小喵都在等這一刻,從這一刻里活過來。
可魏小喵剛活過來沒多久,就又蔫了。那會兒多多剛進(jìn)校門兒,彤彤突然就對魏小喵說,有個人喝了兩碗胡辣湯吃五根油條,沒給錢,跑了。魏小喵看到那個背影,抬腿追了上去。
你吃飯為啥不付錢?
沒帶錢。
沒帶錢也沒事兒,我有二維碼,說著魏小喵拿出二維碼卡片。
我忘了帶手機了。
我扇你哩臉!
你扇個試試,派出所就在前邊沒一百米哩。
阿姨,別怕!你用手機打110,彤彤連忙提醒著。
魏小喵沒掏手機,只是一字一頓地對那人說,這是第四天了,你要想清楚!
彤彤感到那人真無賴,就對他說,我吃飯也不掏錢,但我給阿姨干活兒,你不給錢,以后也得幫阿姨干活兒。
那人望望彤彤,沒說話。
魏小喵指著那人的酒糟鼻,你給我滾蛋!
彤彤拽著魏小喵,說,阿姨,別放他走,你說你叫他幫你干活兒!
魏小喵撲通跌坐到地上,兩手拍著路邊剛砌的花磚,我哩老天爺呀——
吃飯的舉著筷子扭著頭,一臉謎面。
朱韜奮的背影就像揭不開的謎底,消失在拐向工地的那個路口。
4
朱韜奮一畢業(yè)就面臨工作與婚姻問題。他手捏著派遣證,卻因沒有人際關(guān)系,無緣上崗。媒婆趙二娘給老白毛指了條道兒,老白毛兩眼一瞇縫,中!當(dāng)趙二娘把魏小喵拉到朱韜奮面前時,朱韜奮心里一百個不情愿。魏小喵初中沒畢業(yè),身無長技。讓他更為驚詫的是魏小喵的形象,方臉盤、高顴骨、凸眼睛、發(fā)際線使勁向后退著。一說話,那大嗓門兒把大嘴叉子兩翼的細(xì)長絨毛震得忽忽悠悠的。還有那兩眼球像是瞄準(zhǔn)了獵物的彈珠,一不小心就能彈出來。現(xiàn)在回頭想想,朱韜奮腦海里還能清晰地浮現(xiàn)出當(dāng)初見面時的情景。他們是在朱韜奮家的牛房里見的面,選牛房還是魏小喵的主意,牛房的窗戶高,看稀罕的半大孩子自然爬不上去。魏小喵主動把牛牽出去,拴到當(dāng)院里那棵椿樹上,回屋望了槽頭掛著的?;\嘴子又望朱韜奮,笑了,不用怕,你這學(xué)問人,我不會問你?;\嘴子幾個眼兒。朱韜奮勉強咧咧嘴,退到圈草料的池子邊上靠著,突然一腳就踩到一塊西瓜皮,哧溜一下,鉆進(jìn)了牛槽底下。我哩個娘哎——魏小喵拍著大腿笑歡了。朱韜奮一爬起來,兩手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兩腿抖得像拌草棍。魏小喵就鼓勵他,我又不吃人,一個大男人,你怕個啥?魏小喵說話時,兩眼珠子一射一射的,發(fā)著綠光,像牛房里跑進(jìn)一只狼。魏小喵后面的話,他一點兒也沒聽進(jìn)去。那是立秋后的下午,秋老虎還在發(fā)著余威。朱韜奮只剩下不停地擦著汗,像只被逼到墻角的小羊糕兒。就在他準(zhǔn)備退出牛房向趙二娘拒絕的時候,魏小喵的最后一句話卻把他給拽住了。魏小喵一拍胸脯,只要你愿意,你找工作的事兒就包我身上了!我有錢!有人!她把“有錢,有人”說得牛氣哄哄,像鍘砍。胸脯上的兩塊肉疙瘩隨著那四個字從波濤洶涌一直到余音繞梁,都透著一種富婆決心要包養(yǎng)小白臉兒的自信與豪氣。不知道啥時候爬梯子趴窗戶的孩子就笑了起來,這一笑,“有錢有人”這句話就成了后來村人見到魏小喵時見面禮式的葷笑話。
朱韜奮卻沒笑出來,那一刻,朱韜奮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嚇得不會流了。他急速地權(quán)衡了一下婚姻與工作的關(guān)系,再望著魏小喵時,魏小喵就像了一尊大佛,他只輕輕地嗯了一聲,魏小喵的眼珠就放出異樣的光彩來。
朱韜奮走出牛屋時,夕陽像個被剝光了褲衩的孩子,正從西坡土崗上朝河里跳。朱韜奮裝作拍牛蠅,朝牛屁股使勁就是一巴掌,自言自語道,奶奶的,這算個啥?能算啥?以毒攻毒?對,以毒攻毒!
如果劇情能以他們的想法去發(fā)展,也就沒下文了??稍谒麄儚拿裾诸I(lǐng)了紅本本之后,故事剛跨出一步,就停下來不走了。像個醉漢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倒在門檻上睡著了。
魏小喵把賭注押在了表叔趙老虎身上。趙老虎在縣里上班,關(guān)系硬。當(dāng)初朱韜奮和魏小喵結(jié)婚典禮時,還是趙老虎送的親。喜宴上,趙老虎坐上席,魚頭對著他。趙老虎劃拳響媒打得好,他的“老五魁”,撂倒一桌陪客的,換了第二茬兒陪客,他才有點兒酒意。酒禮巡到魚頭酒的時候,主陪起身給他斟酒,他不說喝,也不說不喝。點上煙,身子朝椅背上一揚,魚兒一樣吐出一串煙泡泡兒,開始了他滾滾長江東逝水的高談闊論。從三皇五帝到政治時局,沒有他不知道的。劉備煮酒論英雄,李白斗酒詩百篇,他都是信手拈來,激情昂揚。陪客的多是農(nóng)人,雖然聽不懂,但也不住地點頭,尤其是在換第五次茶水的時候,他講到了海瑞罷官。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就有機地插進(jìn)了朱韜奮找工作的事。他起身向各位拱手言謝,諸位親人,今天兩家聯(lián)姻,兩家人就是一家人,小朱的事兒,就是我趙某人的事兒!至于魚頭酒,大家賣個面子,聽我發(fā)一言。人常說,天大地大,老百姓最大,老百姓才是我們的生身父母啊!這魚頭酒理當(dāng)各位親人享用。說著,將杯子倒訖,親自端至各位陪客面前。陪客盡管也有好口才,但此刻已感動到無以言表,隨即,大家起身,暴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就在大家舉杯同飲時,不知從哪兒跑出來一只老鼠,躥到桌面上,朝魚眼上咬一口,又哧溜一下鉆到條幾底下的鼠洞里,有人敗興地要找東西去打,趙老虎把酒杯朝桌上倒著一放,隨口誦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5
在彌陀寺周邊有這么一句土話,叫“佯活著”,用來描述那種半死不活的生活狀態(tài)或精神狀態(tài)。在這種活著的假象里,暗藏著生活與內(nèi)心時刻相悖的無可救藥。有著雞肋的意味兒。用在感情上,看著像活著,其實是死了,你說是死了,一摸還活著,就像冬眠。
朱韜奮就是這樣。
朱韜奮活著的表象什么?當(dāng)然是多多。
多多是一個猶疑的產(chǎn)物,他是帶著使命來的。自從結(jié)婚后,朱韜奮還有老白毛不知朝趙老虎家跑了多少趟,趙老虎總是那句話,快了快了,再等等。
這一等就是十年。
這個十年里,該會發(fā)生多少事??!
在朱韜奮眼里,魏小喵算是給他簽了一個假冒合同,一張空頭支票。盡管魏小喵百般解釋,并鼓勵他面對現(xiàn)實,重新開始,可在朱韜奮心里就真真切切地噎著一個梗兒,那個梗兒就像一只蒼蠅一樣橫在他的喉管里,咽不下,吐不出。從最初的義憤填膺到后來的麻木無感,朱韜奮整個像蛻了一層皮,換了一個人。
這十年,當(dāng)朱韜奮以婚姻之毒來攻工作之毒的計劃徹底泡湯了。湯涼后,他便開始了從奮斗人生到游戲人生的過渡。這個過渡伴隨著摔碟子砸碗的節(jié)奏,像首主題曲,從趙老虎海瑞罷官的精彩前奏,到朱韜奮再也無力“打點”,老白毛只好賣掉耕牛的弱起小節(jié),到朱韜奮向魏小喵問罪升級與老白毛無物可賣尋死上吊的不斷升級,這首曲子就變得怪異非常了。又像一盆捂醬豆,朱韜奮和魏小喵從十天半月到隔三差五地掀開看,風(fēng)是風(fēng)雨是雨地都朝醬盆里落,越捂越霉,越霉越捂,越攪越爛,越爛越攪。最終豆不像豆、泥不像泥、一坨屎樣。碗碟打多了,以致于那些推車擔(dān)挑子賣鍋賣碗的每每都會徑直跑到他家門口叫賣,老白毛就哭笑不得地走出院門,也不挑也不撿,急急地就拎回來一大嘟嚕。再后來,老白毛就犯起后想,一聽到叫賣聲,他就站在院門外大罵著,我日恁八輩老祖宗!俺家鍋碗好著哩,誰再朝俺門口吆喝,我打斷恁哩狗腿!鍋碗是真的好著哩,那年一開春,老白毛就到彌陀寺集上買回一大筐塑料碗勺,還有雙層箅子的電飯鍋,摔不爛。
朱韜奮在朱家村是第一個走出來的文化人,在老白毛眼里,朱韜奮不僅有著傳宗接代的任務(wù),更重要的是光宗耀祖。光宗耀祖是老白毛在與人丟棋將贏的那一刻常說的一個詞。只所以稱作丟棋,是他與人下的那種棋在當(dāng)?shù)亟小皝G五斜”。農(nóng)閑飯后人容易扎堆兒閑聊,隨便拉個人,朝地上一坐,老白毛撿個磚渣兒朝地上橫五豎五地交叉一劃,棋盤就畫好了。兩人就地取材地?fù)焓愚蹣淙~當(dāng)棋子就咋咋呼呼地丟起來。人們常把象棋高手稱作“棋王”“棋圣”“將不動”,而在彌陀寺的“五斜”圈里,老白毛被稱作“丟不過”。“丟不過”顧名思義,就是誰也贏不了他。人說老白毛丟棋有第三只眼,對方看三步時,他的意就已經(jīng)落在第八步了。往往棋眼丟不到半數(shù),他就能斷定誰輸誰贏。老白毛丟棋過人之處體現(xiàn)在前半局。他嘻哈著,誤導(dǎo)著,像玩魔術(shù)。就在你正興致高漲的時候,他冷不丁落下一顆棋子,你就毛骨悚然,冷汗直下,后悔不迭了。這顆棋子,被他稱作“龍眼”。它之所以能稱作“龍眼”,是因為它的位置。在“丟五斜”的游戲法則里,有“成方”“州條”“小斜”“四斜”“大斜”,這些都是鐵打的營盤。“龍眼”就是鑄造這營盤最“多才”的一著,它一子能擔(dān)三幾家兒,身兼多職、要職?!褒堁邸币宦渥?,通往這營盤的路就四通八達(dá)了。用老白毛的話說,凈是嘴子,你堵不住,也堵不完??!那個被叫作“臭棋簍子”的就抹了一把汗,想悔棋,老白毛就不干了,老白毛說,吐地上的唾沫咋還能舔起來?那人一愣怔,就呼拉一下子把樹葉從棋盤上攏起來,硬硬地說,嗯,輸了,重來!那人一認(rèn)輸,老白毛就更得意了,只見他撿起石子再次演示著把那“龍眼”點上去,嘻笑著,噢——又光宗耀祖嘍!他轉(zhuǎn)一下腔調(diào)壓低聲音又對那人說,今晌午,我能叫你輸?shù)脹]褲子穿,你信不?那人眼一翻,就你能!緩口氣兒又說,你這腦殼子,當(dāng)個鄉(xiāng)長、縣長能往后看幾十年,你這輩子沒當(dāng)官兒真是虧大了!老白毛頭一擺地說,兒子都快畢業(yè)了,官兒不愁,不愁官兒!他把“官兒”的兒音拖得很長很長,帶著戲腔,鬼哩很吶。
老白毛卻沒把朱韜奮這顆棋子下好。朱韜奮從老白毛的神壇上掉了下來,掉得沒雀兒沒麻兒,掉得沒聲兒沒響兒,掉得老白毛水土不服。問題是還不知道是咋掉的!不知道是誰推下來的!是魏小喵?還是趙老虎?這到底是咋了?這明明揣著派遣證,白紙黑字,俺兒的名字支棱棱哩呆上邊,咋就上不了班哩!這世道,撅屁股望天——有眼無珠??!一棵好端端的鄉(xiāng)長苗子、縣長苗子就這樣硬是一天天地旱死在地堰溝里,一滴雨都沒下呀!老白毛一把老淚抹下去頭發(fā)就白得一根不剩,老白毛心里就毛得摔頭找不著硬地。
他再也不丟五斜了,再也不說光宗耀祖的話了。現(xiàn)在再看朱韜奮,朱家莊的戶口本上他早在讀書時就遷走了,屬于他的一畝三分地也從小隊里扣除分掉了,村里村里沒他的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沒他的名兒,一個身份證就成了無根浮萍,朱韜奮到底是屬于哪里的人哩?朱韜奮越想越氣,越氣越想,他一仰脖兒,把酒灌肚里,我日他祖奶奶!我就是個孤魂野鬼!魏小喵一聽這話就知道,明里暗里都是戧你哩,她熟練地把碗朝地上一摔,你罵誰呀?朱韜奮忽地站起來,我想罵誰我罵誰!那塑料碗摔不爛,竟朝當(dāng)院兒里滾了起來,那沒吃完的半碗米飯就在碗的滾蕩下,種子一樣打著彎兒向前播撒著,黑子在后面興奮地追過去。魏小喵轉(zhuǎn)身從里間箱底下把兩個紅本本拽出來,朝朱韜奮臉上使勁兒一甩,給!今兒個想離不等明兒!又一跺腳,哪個龜孫還想跟你過!就是離,你也得把話清楚,到底是誰耽誤了誰!我一個黃花大閨女進(jìn)恁家叫你折磨哩人不人鬼不鬼哩,我又算個啥?朱韜奮竟也把碗朝地上摔,也滾到當(dāng)院里,放屁!到底是誰折磨誰呀,當(dāng)初是誰對我說,我有錢我有人!工作的事包在哪個日娘哩身上哩!你包哩是個啥?有本事你把事兒問清楚,這個彎兒到底是從哪兒瘸著哩,我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你看看七里八村的同學(xué)朋友,哪一個還有我活哩窩囊?我一步錯,步步錯!傾家蕩產(chǎn)了不說,到現(xiàn)在我還蒙在鼓里,這一出兒一出兒哩到底是誰演哩戲?朱韜奮的話就像在那兒等著,一句緊過一句,帶著牙。魏小喵撐不住了,她一瞪眼,一叉腰,一只手吧唧朝腿上一拍,又撲棱一指,你個掏大糞的!生來都是一條賤命!咋?我給你還掖著藏著了?沒工作就不過日子了?沒工作就得死嗎?就這個鱉形心比老天爺都高!她吼叫著,那身子隨著腔調(diào)的變化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活像一個固定不住的發(fā)電機,突突突地停不住。那唾沫星子就像一口燒開的鍋,不停地咕嘟著,咕嘟久了,就朝外溢,鍋蓋子就頂了下來。她抬手朝飯桌上一呼啦,大大小小的碗碟蝦魚一樣朝當(dāng)院里蹦的蹦,滾的滾,黑子一下子就忙不過來了。
老白毛也不勸,老白毛都勸幾年了,老白毛勸不了。他怕外人聽見讓人笑話,只是把院門關(guān)嚴(yán)了。這時候院外如果有人下地干活兒,索性把鋤頭朝地上一放,就能免費聽一段《竇娥冤》來,只是沒人能聽出來到底誰是竇娥,那個院子就成了《竇娥冤》的舞臺。每一次折子都不盡相同,但還都是這個劇。
直到嘴皮子吵干了、腿腳都跳軟了,那碗碟滾過的地方都引來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老白毛聽到西天里起了云,他再不敢怠慢,連忙朝屋里喊,要下雨了,西場里還曬幾十袋子麥哩,要是新麥泡了雨,今年還吃個屁!朱韜奮一聽,連忙把空袋子搓到一起,拉著架子車跟父親去了。路上,老白毛只說一句話,風(fēng)歸風(fēng),雨歸雨,日子,還是得過呀。
六十多了,這時候,老白毛真的想要個孫子了。十五那天,老白毛到蚓冢燒了香火,回來就對朱韜奮說,要個孩子,啥都解決了。朱韜奮像是要說啥,抿抿嘴還是沒有說出來,想了想,他干脆把爹的話又還給了他,是哩,要個孩子啥都解決了。他重復(fù)得很松散、很沒勁,像是說著別人家的事兒。尤其“解決”兩個字,從他嘴里就吐得有些意味深長。正在盆底舔剩飯的黑子急得咬了舌頭,杠杠嘰嘰地叫起來。他沒頭沒腦地朝黑子鄙夷地罵一聲,急哩才很!
老白毛突然就嗅出了別味兒,扭頭沖朱韜奮來一句,狗屁不懂!朱韜奮不急不慢地問,有啥不懂?老白毛惱了,把鐵鍬朝地上一戳,你懂!懂個狗屁!朱韜奮想接,忽然就發(fā)現(xiàn),大字不識的老爹把狗屁不懂與懂個狗屁在懂與不懂之間咋就成功地說成了一個意思哩?他一攢勁兒,就把腳前的坷垃頭兒踢得老遠(yuǎn)。
第二年,多多就來了,帶著猶疑,也帶著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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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一來,我就浮出了水面,我成了朱韜奮的前任,前任女友。
給多多送月禮那天,朱韜奮喝多了,酒一喝多,話也就跟著多起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可朱韜奮的“喜”多是讓外人看的,結(jié)婚十年了,不添丁不進(jìn)口的,任憑誰都會對朱韜奮兩口子猜個長短,長也好短也好,如今多多來了,朝上三代朝下到朱韜奮,都五代單傳了,老白毛添了孫子,用他的話說,啥都解決了,自然高興。朱韜奮迎來送去的臉很高興,推杯換盞的臉也很高興,可當(dāng)他想到“啥都解決了”這句話,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高興了。一杯酒咕嘟撂肚里,他就玩味那句話,那句話很有意思,要看你咋說咋想,它有幾說幾解,說時的語氣與重音用的不一樣就大相徑庭了。你可以理解成所有問題真的就解決了,也可以理解成到底解決了啥?或許用朱韜奮的心理,更可以理解成這一下就把自己的一生全都解決掉了,這個解決就有了毀滅的意味兒。他知道這個“喜”是他冰河里結(jié)的一層薄薄的雞屎皮一樣的凍冰,不經(jīng)踩也不能踩,但他還得演吶,演給客人看,把那喜演得很厚實,厚到能過車馬石磙的樣子。所以恭喜的酒一杯杯地遞給他,他都來之不拒。那一桌都是以前的老校友,因為多多來得意義非常,大家喝得都剎不住車也情有可原,最后啊,倒的倒,跑的跑,炮迸哩一樣。酒畢人散后,朱韜奮嘔嘔著要吐,我只好把他扶到床上,等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他又叫住我,他說他的心里話捂得都要長毛了。
我等著他張嘴,他倒是先哭了起來。他哭的時候,魏小喵正提著水瓶進(jìn)來。她司常見慣地把水瓶朝地上一放,朝他唾一口,可能是為了給我拾拾面子,極不情愿地取出杯子給朱韜奮倒水。朱韜奮偏偏在這個時候發(fā)話了。他咧咧地說,花兒啊……我一愣,趕緊制止他,你喝多了,不認(rèn)識我了?我叫計春華,演《少林寺》的那個禿鷹,記得不,我和他重名!魏小喵一言不發(fā),只是把茶水放到床頭。朱韜奮就一幅全世界都死絕了的樣子接著他未盡的話,他說,我是個沒槍的人啊……一畢業(yè)我就荷槍實彈地準(zhǔn)備大干一場?。】晌?,可我一槍都沒打,我的槍就被人沒收了,被人沒收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像喝醉的樣子。我當(dāng)然明白,朱韜奮的“槍”是指名正言順的工作。沒有工作,他就是老水牛掉井里,有勁兒使不上。如果用他的話說就是壯志難酬,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還在同情朱韜奮那話的掙扎之處,魏小喵就把我送出了院門口,魏小喵說,恭喜你早年就撇下了他!那話說得像錛镢砍包谷稈一樣的堅決。我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我虧,也不虧。誰讓朱韜奮是高我兩屆的學(xué)兄呢,當(dāng)然,這話說得有些強詞奪理。我和朱韜奮著實有過一段不明不白。第一次見他是在我到校報到的時候,學(xué)校安排各縣區(qū)的學(xué)長迎接,朱韜奮正好接過了我的大包小包,當(dāng)時,我并沒有正眼看他,我知道這都是盡職盡責(zé)嘛,讓我正眼看他是因為一個細(xì)節(jié)。人家學(xué)長接了學(xué)弟學(xué)妹都是把包一放,安排幾句就晃身走人,朱韜奮不一樣,他給我安排了上鋪,上鋪容易打理,他還幫我把被子伸開展平,更重要的是,在放枕頭的時候,他竟然發(fā)現(xiàn)鐵床枕處的中間有個凸起,他又找來舊紙皮從兩端摩挲著墊平。天吶,我受不了了!嗐!這話真不當(dāng)講,可是,女孩子嘛,要的就是細(xì)節(jié)。這個細(xì)節(jié)就讓我的心軟了又軟,就讓我多看了他幾眼。中等個兒,精瘦。迷細(xì)眼兒,有光。面皮黝黑,薄唇皓齒。翻領(lǐng)薄夾克,平底粗布鞋。最有特征的就是那頭發(fā),倔犟地向前上方挺著,像帽檐。整個人看上去很容易給人兩種不同的印象,一個是賦了昂揚斗志之意的半品雕塑,一個是潛藏著莫大生命力的荒原野草。不論是哪種印象,都沒成型,都有一個相同的屬性,有待開發(fā)。
第二年學(xué)校元旦晚會上的另一個細(xì)節(jié),就讓我感到他就是我要開發(fā)的油田了。其實擱之前,朱韜奮在我眼里也就是一個和我一樣從泥巴窩里剛拔出半只腳的泥腿子,只想弄個文憑,尋個工作嘛。那天他晚會上唱了首歌,也并不足以說明什么,可他偏偏唱了童安格的那首《把根留住》。因為據(jù)后來了解,當(dāng)時晚會籌備組給他好幾首備選曲目,比如《情網(wǎng)》、比如《想說愛你不容易》、比如《過把癮》,他都沒選,就選了這首對于荷爾蒙暴漲的學(xué)子來說并不夠討好的曲目。這是一首什么歌啊,“讓血脈再相連,擦干心中的血和淚痕,留住我們的根”。這歌站得高啊,思想有后勁兒,這個后勁兒就藏在朱韜奮的心里,裝不下時才從他眼角里流露出來。晚會后的老鄉(xiāng)會上,就有人議論朱韜奮的演唱表現(xiàn),有人說,朱韜奮,你一個大男人弄哩男不男女的女的,咋能打眼影打得發(fā)著鱗片似的光?我一句話都沒說,我知道,那時的朱韜奮忘我了,真實了,那是他的淚光,是那個后勁兒從眼角里溢出來。于是,我就探測到了這塊油田深層里的富藏。
后來,朱韜奮給我聊過一次,他把心攤開了。他說他這輩子不會有人了解他了,包括我。其實當(dāng)時他沒說半個“窮”字,他只是簡單地說了他母親去了廣州,出事兒了,得幾年回不來,我就知道了。那時候不僅是我村,大多的村子里都發(fā)瘋似的朝南方跑,撿破爛。撿破爛不是這一刻我說的一個名詞,那時候都是這樣叫的,就像清垃圾一樣用到了這個“撿”字。朱韜奮還給我說,他本來當(dāng)初并沒想著報考這個學(xué)校,只是他看到了“園林”這兩個字,就動心了。因為他了解到園林里有嫁接這門技能課。提到嫁接,這就給了他無限的想法與可能。當(dāng)然,他的想法不是停留在棠棣子呀蘋果樹等之間的一粘一縛。他竟然想到了把罌粟和南瓜搓成一家,既豐收又安全。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站起來就要嗤之以鼻,他下一句話一下子就把我淹沒了。他說,我想把我媽趕緊撈出來!我又坐下來看他,我就看到了他唱《把根留住》時的那種淚光,那種幽幽的包不住的種子的力。
矛盾不?矛盾,也不矛盾。
從這兒,我就與他稠了一段時間。
7
多多喜歡老鼠,是有因由的。
用多多的話說,那天是他最快樂也最幸福的一天。清早,還在睡夢中的多多被院子里起起伏伏的叫罵聲驚醒。這時,天已大亮,魏小喵早不見了,多多連忙掂起書包朝外跑,一到當(dāng)院,就見朱韜奮和魏小喵正在叫罵著教訓(xùn)一只老鼠。
朱韜奮把老鼠的四條腿用繩子分四角懸拉在當(dāng)院兩棵樹之間,坐秋千一樣,也有著車裂的意思。但朱韜奮和魏小喵并沒有這樣做。他們各執(zhí)一根柳條,你一句我一句半真不假地朝老鼠抽打起來。
我叫你吃哩興!
我叫你吃哩頻!
你不是個貨!
你不是個人!
我撕爛你哩嘴!
我打斷你哩腿!
我叫你鉆空子打窟窿不長一點兒眼!
你說誰不長眼??!魏小喵聽出了他的弦外音,拿眼就問朱韜奮。朱韜奮用柳條指指老鼠,我說它不長眼,眼小。魏小喵眼一瞪,指指老鼠慌忙撈一句,眼瞪哩再大也是個賊!話剛落音,忽然就想到自己的眼大,不對頭了,緊趕著補一句,我叫你吃我哩喝我哩不要一點兒臉!
奶奶哩個腳
奶奶哩個熊
我瞧你一眼就頭疼
奶奶哩個熊
奶奶哩個腳
我聽你叫喚是欠吃藥
…………
打著打著,他們忽然繃不住就都笑了起來。
多多把書包朝地上一扔,從地上撿一根柳條笑嘻嘻地也跑了過去。錯了,錯了,俺老師是這樣教哩,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哈哈哈……
老鼠在多多心中的地位就是從那天開始提升的。那天魏小喵和往常一樣,進(jìn)入后半夜就起來熬湯。她把稀飯米粥添了水點了火就準(zhǔn)備去和面,他剛掀開面盆鐵蓋兒,一只老鼠突然就從盆里躥了出來,那老鼠真不長眼,直朝魏小喵懷里鉆,她哪見過這陣勢啊,她媽呀一聲大叫著,兩手胡亂地朝自己身上胡扒亂抖起來。巧哩很,天熱得睡不著,朱韜奮從工地回來取風(fēng)扇,正開門一聽魏小喵叫得沒人腔兒,命要緊吶,朱韜奮急步跑過去,那老鼠已從魏小喵身上竄到客廳了,客廳里鋪滿了重巒疊嶂似的亂扔的衣物,朱韜奮和魏小喵就在衣服堆里捉虱子一樣一點一點地扒拉,那老鼠因吃了酵頭,有些醉意跑不快,就被捉了起來。
在多多記憶里,這是爸媽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愉快合作,想不到,竟是為一只老鼠。那天魏小喵也不出早攤了,朱韜奮也沒去工地,多多請了假陪他們和老鼠“玩”了一上午。滿院子笑聲,滿院子趣味兒。鄰居們被吵到,都跑過來看。就有人說,咦!瞧這一家子,瘋了!最后,有人建議給老鼠“點天燈”,可多多不同意,趁那人回去取汽油的空兒,多多就把那老鼠無罪釋放了。老鼠搖晃著跑走時,多多在心里說,親愛的老鼠!這回你可立了大功啦!
8
有了這個因由,多多喜歡老鼠的事就能說得通了。每到朱韜奮與魏小喵再雞毛蒜皮地吵吵起來,多多兩眼就朝犄角旮旯里瞅,盼望著這個時候不論從哪個角落里,嘰溜跑出來一只老鼠該多好啊!可那老鼠再也沒有出來冒險過。朱韜奮和魏小喵白天吵,老鼠就夜里吵,他們夜里吵,老鼠就白天吵,再也沒有打過照面。
這樣“佯活著”的生活拖拖沓沓十來年,是人都要瘋了??芍祉w奮和魏小喵沒瘋,用鄰居的話說,兩個老水牛抵架,越抵越有勁。街上戴花鏡的老半仙望望兩人,一個翹發(fā)梢,一個高顴骨,十指一掐,臉一沉,悄然道,黑白怒虎!兩虎爭雄關(guān),難逃一線天吶!朱韜奮心里沒啥信不信的,死馬全當(dāng)活馬醫(yī)。回道,老先生,您給拾掇拾掇。那人老花鏡朝上推幾推,又朝下一拉,黑虎立南山,白虎坐平原,腳下取財三年穩(wěn),家中當(dāng)歸六月天。
真應(yīng)了那句俗話,人推不走,鬼牽亂轉(zhuǎn)。老花鏡的一番話一下子就卸下了朱韜奮所有的包袱。巧的是,他真的就“立”了南山——廣東臺山,又且是腳下取財——收破爛塑料鞋底。魏小喵留家守業(yè),順便插科打諢地遇夏賣涼鞋,逢冬賣棉鞋。
那三年是眼不見心不煩的三年,也是觀念革新的三年,雖然罵架也會從話筒里時不時地伸出手來,卻也給了他們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用魏小喵的話說,“鞋底子”在那個六月里一回來,就趁著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在自家地頭抽起來四間三層小洋樓,一個大院兒能頂三個場片子,平展透光的水泥地坪,把魏小喵的鞋跟兒趁得字正腔圓。
老白毛就是在朱韜奮立南山的時候念生意經(jīng)的。他賣薰麥藥和老鼠藥。薰麥藥只賣一季,老鼠藥可在四季里吆喝。后來薰麥藥用的少了,他就只賣老鼠藥。老白毛賣藥是有一套的,他不像人家賣饃的只吆喝賣饃,賣瓜的只吆喝賣瓜。老白毛愛唱戲,打麥扯磙時唱戲,鋤地薅草時唱戲,丟棋放羊時唱戲,只要是氣兒能喘勻的當(dāng)兒,就能聽到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唱腔。有這個功底兒,老白毛自然就給老鼠藥賦予了不一樣的色彩。
他把自行車車把上綁一個湯盆大小的喇叭,正好對著嘴皮子。飯碗一丟,他蹬著車子就出門了。楊營、趙營、李營、馬灣、羊灣、朱灣、十里八村的都留下他除了鈴鐺不響渾身亂叫的自行車唿唿啦啦摩擦大地的顫音。當(dāng)然,更吸引耳朵的是從那喇叭里扯出來的叫賣聲。
老鼠藥,藥老鼠,大哩小哩都逮住。大哩吃了蹦三蹦,小哩吃了跑不動……恁不買,俺不賣,恁家哩老鼠談戀愛。呼隆隆……呼隆隆……恁家成了歌舞廳。大老鼠化妝找面缸,小老鼠穿恁哩花衣裳,出縷縷縷縷,出縷縷縷縷……咬恁哩箱,咬恁哩柜,咬哩恁半夜不敢睡,咬恁哩柜,咬恁哩箱,糧食穴子都吃光。都來看,都來瞧,東莊老鼠逮個貓,都來瞧,都來看,西莊哩老鼠八斤半……
吆喝夠了,老白毛進(jìn)村里找塊敞亮地兒把車子一扎,地上鋪一塊膠袋紙,把鼠藥朝上一擺,又?jǐn)[兩排藥死的老鼠。人們聽了喜鬧的吆喝,吃飯的撂下飯碗,打牌的扔了撲克,納鞋底的,織毛衣的,編雞籠的,壘豬窩的,丟下手頭兒的活計唿啦一下子都圍了上來,看稀罕。
剛擺好攤兒,就有人問,這藥多少錢一包。老白毛掂起一包藥對人群說,一包藥三塊三,全當(dāng)少抽半包煙,不用賣你哩大老尖(牛)。
這藥咋樣?
一間房子下兩路,別下明處下暗處,一咬一碰一苦楚(顫抖),最多走個三兩步。
這一包藥能藥多少老鼠?。?/p>
藥哩多,藥哩少,藥它哩親戚和老表,藥它哩全家?guī)Ю闲。±鲜笤俣嗖挥贸?,能給它藥哩絕戶頭!你說這藥牛不牛!
…………
這樣的段子在老白毛嘴里一掂一嘟嚕兒。看熱鬧的聽高興了也就不在乎那塊兒八角的,你一包我一包一會兒就把藥買完了。
老白毛的藥還真管用。
9
我和朱韜奮稠得時間并不長,一鍋小米粥灑了油一樣,不久就澥得見底兒了。
朱韜奮有孤獨主義和完美主義。我認(rèn)為這是我給他最準(zhǔn)確的定義。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喜歡上了碼字的,他總是把寫作說成碼字,我能想像得到,他在說那兩字的時候,一定是跟當(dāng)初他做窯工時朝窯洞里碼磚坯的事聯(lián)系了起來。那時候我正在學(xué)校課外小組學(xué)繪畫,滿腦子五彩繽紛,可一到他面前,我就感到我整個的思想就沒了色彩。他總是有著無盡的灰暗將我籠罩。當(dāng)我感到他的思想與年齡嚴(yán)重脫節(jié)的時候,我就慢慢地走出了他的視野,當(dāng)然這個視野是另一個層面上的,同學(xué)情誼還是在的。
朱韜奮從臺山回來完全就進(jìn)入了另外一個領(lǐng)域。在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三年時間里,如果把時間比作大海,那這些年的波浪完全能改變一艘船的航向?;貋砗?,朱韜奮的船就又轉(zhuǎn)了幾道彎兒,跑運輸,開超市,販水果,甚至還做過半年的藥托兒。他發(fā)現(xiàn)他離當(dāng)初的自已越來越遠(yuǎn)了。有一次,他突然對我說,他回不去了。我說,回不去,就接著走吧。他突然又問起我,你知道一個少年的純真有多珍貴嗎?我想了想,說,我也模糊了。他就仰天大笑著吼叫一聲,我將善意喂了狗,狗卻說還是屎好吃??!
從那以后,朱韜奮又改行做電焊工了,他又找到了他的槍——電焊槍,每天一言不發(fā)地焊接著他的生活。
可他焊不牢了。
工地上亢奮著一群失了底線的人。那個叫馬蹄子的家伙盛了一安全帽的面條,朝磚堆爬過去,坐到看朱韜奮身旁。剛吐嚕幾口,就問朱韜奮,你還我錢!朱韜奮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那是啥錢?跟賭博輸?shù)腻X一樣,哪能要回去,那不合法!
我為你花了一百元,那時候是合法的。
啥時候都不合法!我花了三百元哩,我還能找誰要去?
你找那個女人要!你有錢你花再多跟我沒一毛錢關(guān)系!我給你花一百元你得還我!
朱韜奮一惱,反正也是個丟人現(xiàn)眼了,我不還,就是不還!說著將飯碗朝磚堆一砸,啪!面條湯濺馬蹄子一臉。
周圍的吃飯的工人并不奇怪,該喝喝,該嚼嚼。只是有些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一邊大笑,一邊嗷嗷叫著,比劃一下,比劃一下。馬蹄子臉燙急了,把已經(jīng)成為飯碗的安全帽直接翻扣著一下子戴在朱韜奮頭上。
哇——
朱韜奮出院的時候,他又說了那句話,我將善意喂了狗,狗卻說屎好吃!
這是朱韜奮從那家賓館里帶回來的故事。
朱韜奮是工地帶班的工頭。那天晚上下班后他從會計室領(lǐng)了工資,隨手就給十幾號工人發(fā)了下去。發(fā)獎金時分不均,他避著其他人,拐彎抹角給馬蹄子多發(fā)了五百元,馬蹄子的女人是個植物人,花錢沒個頭兒。大家起哄鬧著兌錢吃飯,酒足飯飽后,其他人喝得東倒西歪,唱的唱,嚎的嚎,一路撒著小尿回工地了。他和馬蹄子沒喝酒,在回工地的路上,馬蹄子看見了一家賓館,突然就不走了。
你想弄啥?朱韜奮拽著他。
擱工地累半年了,我想享受享受。
啥?你享受個屁!你女人還在床上躺著哩,你良心哩!
我的良心喂狗了!他朝朱韜奮吼。
朱韜奮雖然能理解,但這又是啥事哩,朱韜奮就拽住他使勁朝前拖。
他一下子抱著他的腿,突然就哭了起來,老弟,我跟沒女人是一樣??!
他一個勁兒地說著感謝朱韜奮的話,不僅僅是這次多發(fā)的五百元錢,還有以往大大小小的幫忙。朱韜奮聽不進(jìn)去,想給他打一架,引開他,就說了一句很難聽的話,你真是個畜牲!可馬蹄子卻不惱。他再罵,他就聽著,讓他使勁兒罵,他就是不惱。
朱韜奮惱了,他使勁把腿從他手臂里甩開,你想咋著你咋著,是死是活給我無關(guān)!說著就朝前走。
可朱韜奮走不掉了。
他哭哭啼啼一大串。朱韜奮走不掉的理由很簡單,首先是個沒有“女人”的人,所以他決心要去。如果朱韜奮不去,他怕他會把事相敗露出去。所以朱韜奮也一定要去,并且朱韜奮不能出錢,他出錢,也算是對他的感謝。
那天朱韜奮邪乎得離譜。他剛進(jìn)那個房間點著煙,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就推門進(jìn)來了。朱韜奮的腿又抖得像拌草棍,他起身讓那女子坐凳上,那女子一屁股坐到床邊,疑惑地說,還等啥?朱韜奮又吸一口煙,鎮(zhèn)靜了一下,說,沒事兒,我就想隨便拉拉家常。那女子更疑惑了,拉家?;厝ダ疫€得給我兒子掙錢交學(xué)費哩!朱韜奮把煙使勁兒一掐,得多少?那女子一聽來勁兒了,啥得多少,這話得問學(xué)校,兒子一蹬兒一蹬兒往上爬,我哪知道得多少。朱韜奮又問,家里有地沒?有地誰去種啊,累死累活也不夠化肥種子錢!朱韜奮再不問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三百元遞給她,說,算是給孩子點心意,你回去吧,有地種地,做點其它買賣一樣活得好好的。朱韜奮說這話的時候,本來想著那女子能淚眼婆娑地感謝他呢,誰知那女子攥住錢轉(zhuǎn)身走了,走到門口時,回頭來一句,一個農(nóng)民工,自己都吃不飽,憑啥叫我回去?能哩不輕!這時,朱韜奮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一身窟窿的勞動服。
朱韜奮走下門口的時候,幾個女子朝他指指點點的,笑得前仰后合。他忽然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只老鼠,他抬手朝自己臉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叫你逞能!
10
老白毛的老鼠藥用著用著就不行了。老白毛不論咋說段子順口溜,藥不死老鼠,人家都不買了。家里的老鼠也一樣藥不死,一到晚上,老鼠開設(shè)的歌舞廳就越來越熱鬧了。
最后一天,也就是朱韜奮與魏小喵約定的第七天,他們還是推開了民政局婚姻大廳的那扇玻璃門。當(dāng)他們從那扇門出來的那一刻,朱韜奮忽然就想到當(dāng)初罌粟與南瓜嫁接的夢想,它們不同屬不同科,是注定無法相生相活的,這是當(dāng)年在學(xué)完嫁接課之后朱韜奮才知道并后悔不迭的。直到如今,母親還沒撈出來,這一切都像一場夢,一場惡夢。
只差這頓散伙飯了。
他們要熬一鍋八寶粥。朱韜奮從糧茓上取麥仁谷物,魏小喵到廚房里搓鍋添水,這是他們結(jié)婚以來極少有的默契場景。老白毛坐堂屋里抽著紙煙,望著條幾上那個供了大半輩子的祖宗牌位發(fā)愣,不知是在想老鼠藥失效的事還是在想光宗耀祖的事。屋里吊的石膏頂上老鼠們還在不知疲倦地跳著舞。黑子仰頭朝頂上急吠幾聲,那老鼠根本不管不顧,只管跳它的舞,唱它的歌。
朱韜奮在取麥仁的時候,黑子沒頭沒腦地一下子把他手里的瓢撞翻了,麥仁灑了一地。魏小喵誰也沒怪,連黑子都沒怪。連忙跑出來和朱韜奮把麥仁搓起來,就井水淘洗干凈。
多多今天真安靜。他在畫美術(shù)老師布置的繪畫作業(yè),畫著畫著就趴桌上睡著了。
吃飯的時候,老白毛給黑子倒一碗剩飯,黑子嗚嗚著就是不吃。老白毛也不管,就把電視打開,他喜歡看新聞。
吃著吃著,他們的眼睛就停在電視屏幕上,不動了。
趙老虎出事了!
瞬間,他們驚恐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這時就連石膏頂上的老鼠也安靜了下來。老白毛似有所悟地正要同朱韜奮魏小喵說些什么,突然就看到他們兩個雙唇突然抖動起來,他們正從嘴角吐起白沫兒,身子開始抽搐。老白毛趕緊撥打120,黑子嗚嗚著,就有兩顆水樣的東西,從它眼角溢出來。
只有黑子知道了,多多為了保護老鼠,好多次他都把老白毛的鼠藥做了手腳。朱韜奮熬八寶粥的麥仁,正是被老白毛攪了鼠藥他又偷換下來的拌糧。
黑子用嘴扯扯多多的衣襟,多多的胳膊就從畫紙上抬了起來。黑子看見了,那畫了幾只老鼠。可那老鼠,卻沒有一只尾巴。
作者簡介:
木魚,原名:王偉,中國閃小說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閃小說學(xué)會理事、特約評論員。有作品發(fā)于《當(dāng)代閃小說》《天池小小說》《讀者》《意林》《小說月刊》《祝您幸?!返瓤?。多次在閃小說、散文大賽中獲獎。有作品選作初中閱讀理解試題,有作品入年選本和精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