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家樓下的肯德基門口曬著太陽吃早餐，抬頭瞥見附近地鐵站的名字，這一刻他被“重光”直接擊中。

baiya不會想到，童年時代，在中國西南的小村子里，當他讀到《葉甫蓋尼·奧涅金》里那場遙遠的、光亮炫目的盛大舞會，就如同見到了阿萊夫，那個位于地下室的，直徑大約兩三厘米，宇宙空間包羅其中的，閃爍著的小圓球，從此經(jīng)驗就固著在文本之上，他理解和向往遠方的、概念的、抽象的事物，而那些附近的、實在的、具體的事物，在文本的鏡子里都曾一一出現(xiàn)，不過這一切的運行邏輯他卻未曾真實感知和把握。

阿萊夫并不等同于一個世界。大概是在距離小村子1800千米的小島游蕩的時候，他意識到過去見到的那個阿萊夫是假的，也許只有看到所有的事物時才能真正看到它。當時他正從事著一項關(guān)于北美華裔文學的研究，卻在小島上遇到一位獨立出版人和他的書《飛踢，丑哭，白鼻毛：第一次開出版社就大賣（騙你的）》，這本書講一間小小的出版機構(gòu)究竟如何運轉(zhuǎn)，也講做出版的熱血、辛酸與自嘲。太平洋上升起一座濃霧籠罩的小島，大洋彼岸的中文書寫與自我之間遠隔山海與迷障，似乎不比做出版這件事更有實感。

如果說閱讀給了他第一次身心出走的勇氣，從一種原始的、天然的生活出走，走向一個被語言構(gòu)建的世界，那么放棄學術(shù)研究，選擇一份需要身體力行，與自我發(fā)生連接的工作——出版，則是他的第二次出走。

后面的故事可能大家都已熟知，在經(jīng)歷了出版社實習、任職出版社編輯、從出版社出走、成為拜德雅Paideia編輯之一，在出版這座迷宮里穿行八年，他與沿途所見之人和他們的思想游戲。在這里他搭建自己的房子，上樓下樓，搬東搬西，刷墻貼磚，最后這座房子開始有了它的模樣，就此停留應(yīng)當是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似乎也成為不得不做的選擇。

外婆的菜園里蔬菜一畦一畦茁壯生長，野樹雜草以侵略者的姿態(tài)在墻根與屋瓦間肆意蔓延，帶baiya去鎮(zhèn)上新華書店買《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外公走了，世界上發(fā)生著一些失序的事情，原來野生植物才是大自然的主人，生命的逝去才是時間的終點，無序才是宇宙的常態(tài)，那么長久以來我們片刻不停、全情投入，乃至為之神經(jīng)緊繃的，企圖筑造的、用心維護的、追求穩(wěn)固的、希望永恒的究竟是什么？

2023年10月的漫長假期，他哪里也沒有去，“反復(fù)打量自己的枝梢，我看到那上面又結(jié)滿了葡萄，覆著艱難之霜的葡萄”，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某種停滯，決定從這座房子里走出來。

一顆螺絲松動

2023年11月底，第六期上海-南京雙城文學工作坊發(fā)布活動預(yù)告，羅列主題演講嘉賓名單，他的名字第一次與一個叫“重光relire”的品牌關(guān)聯(lián)。盡管被名目眾多的出版人和他們的機構(gòu)名稱所包圍，是一次難以被察覺的昭示，但還是被業(yè)內(nèi)同行敏銳發(fā)覺，他們開始猜測：拜德雅Paideia“代言人”要單干了嗎？他不會要去實現(xiàn)文學編輯夢吧？

“平淡”乃至“慘淡”是這一年出版者頻頻生發(fā)出的哀嘆，按照慣常的路徑，凝聚起一個共同體，或者投身于一個共同體之中才是自我保全的方式，無論如何“出走”在此刻都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10月假期一結(jié)束，他跟拜德雅Paideia的同事溝通了這一決定。他們當然感覺突然、不解和困惑。2015年，baiya與鄒榮通過學術(shù)好友結(jié)識，成為他的實習生，一頭扎進出版這個全新的事業(yè)中去。還記得在前往北京圖書訂貨會的火車上，兩人發(fā)燒般給即將成立的出版品牌起名字。他們憑借著一股野蠻生長的熱情，在版權(quán)、翻譯、紙張、印廠、宣傳等事務(wù)中四處碰壁，然后整理好心情繼續(xù)解決下一個具體的問題，最后終于搭建好了一個名為“拜德雅Paideia”的框架。

他承認框架的搭建一開始是熱血而盲目的，它只關(guān)乎如何生存下去的問題。在后來的出版自覺中，他受到讀庫的啟發(fā)，希望一個出版品牌可以牢固、周全地運轉(zhuǎn)。如今這個框架似乎得償所愿，已成建制。雖然在這樣的設(shè)計之初，他和鄒榮都沒有想到兩人中的一個有一天會突然想要打開窗、透透氣，松動自己緊旋的螺絲，不過這個框架竟然像是有意識般，巧妙地留下了一道供人喘息的縫隙。

“如果某個人的離開會給一個品牌造成很大的動蕩，這個品牌本身是沒有生命力的。”baiya認為拜德雅Paideia顯然不是這樣，他知道自己作為“品牌發(fā)言人”的影響只是面向行業(yè)，讀者對拜德雅Paideia的品牌認知仍然是通過一本本的書，“只要有足夠好的書和足夠好的讀者，品牌就不會受到影響”，這是他對拜德雅Paideia有信心的原因之一。

“之所以會成為一個講拜德雅Paideia故事的人，只是因為在某一個時刻，這份工作剛好需要這樣一個人，我就去做了，但其實我本身不太愿意去扮演這樣的角色。就像你說的，我不是一個‘E人’，我是一個非?！甀’的‘I人’。”他反思自己的性格或許并不完全適合承擔這個角色，而自己做得也并不是很到位。

在拜德雅Paideia履職后期，他慢慢將這部分工作交接出去。正如拜德雅Paideia成立之初兩位創(chuàng)始人所堅持的，要讓新人做策劃，不把他們的熱情磨滅在雜務(wù)中，現(xiàn)在團隊里新人編輯也能獨當一面，承擔在行業(yè)內(nèi)溝通交流的角色。

上一次接受《出版人》采訪，baiya表達過對“分散在不同地方”這樣靈活的出版方式的向往，因此拜德雅Paideia的案例最初給我們這樣的啟示——出版可以不由地域所限，北京、上海不必是年輕人做出版的中心，二線城市也可以建立出版的“理想國”。那么這一次出走，到底是因為什么被限制住了？

這是包括拜德雅Paideia的同事在內(nèi)所有人的疑問。過去他堅持工作日每天去辦公室上班，固定的辦公地點在他心目中是必要的，拜德雅Paideia的辦公室從解放碑轉(zhuǎn)移到紅土地的那一天，他從玻璃窗向外望去，“對面小區(qū)立著不知道名字的天使”，像是一種希望的隱喻。一年后，也是在這間辦公室，他與同事反復(fù)地溝通自己的出走如何成立，又耐心地解釋自己為何要離開。

光從哪里來

2019年，遠子的短篇小說集《白日漫游》出現(xiàn)在刀鋒書酒館的書架上，老板江凌把它推薦給baiya，他說里面有一篇是講編輯的?！拔沂且粋€編輯，也就是說，我每天至少要讀十萬字的文字垃圾”是這本書的開篇第一句。

蘇州大學哲學系畢業(yè)，北漂10年，做過婚慶、書店店員、文學編輯等工作的遠子，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凝視和理解他人的能力，于是他決定離開北京，回到湖北老家縣城寫作。《白日漫游》這本書正是在他離開北京的第二年寫成，當年入圍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并進入決選名單。他從縣城回到北京去領(lǐng)獎，換上主辦方為他租好的價值5萬塊的正裝，卻吃不起酒店500塊的飯，最后他也并沒有獲得誘人的30萬元獎金。

回到老家的遠子最后還是決定找個班上。2020年他去到重慶合川，在一所?？圃盒Ｈ谓蹋v授創(chuàng)意寫作。對活躍在豆瓣上的遠子，baiya早有耳聞，只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見過這個人。不過重慶的文藝圈很小，能夠聚會的地方也很少。2021年，青年作家東來的新書《奇跡之年》在刀鋒書酒館辦新書分享會，同時邀請遠子做客對談，那場活動baiya也去了，那是他第一次與遠子見面，他得知遠子在寫一部新的小說集。

從baiya這里，遠子了解到拜德雅Paideia是一個做社科哲學理論的出版品牌，作為文學作家自然沒有把拜德雅Paideia納入最合適的出版方范圍內(nèi)。

與遠子第一次分別后，baiya一直感覺好像錯過了些什么。記得有一天下很大的雨，他跑去合川找遠子，跟他說想做一點新的東西，想試試看做原創(chuàng)文學。結(jié)果遠子給他兜頭潑了一大瓢冷水，他說原創(chuàng)文學沒法做，寫得好的也沒幾個，賣得也確實不好，寫得好的那幾個，他們都已經(jīng)被簽了，你是不可能有機會的。對話就這樣尷尬地結(jié)束了，baiya灰頭土臉地回來，做文學的想法就這樣暫時擱置下來。

不過后來一來二去他和遠子好像還挺聊得來，遠子把一部短篇小說寫好后發(fā)給他看，向他詢問意見，baiya知道自己不是文學編輯出身，只和他做了短暫的交流。到了2023年上半年，遠子突然把收錄這部短篇小說的書稿發(fā)給baiya，問有沒有可能在他這里做這樣一本書，此時baiya感到受寵若驚。遠子告訴他，這就是上次他正在寫的小說集《光從哪里來》，這本書先后經(jīng)手兩家文藝出版機構(gòu)，見證了一些中國當代出版業(yè)的戲劇時刻，如今出版受阻?，F(xiàn)在這部書稿就來到了baiya手上。

baiya把做這本書的決定權(quán)交給了拜德雅Paideia的同事們，雖然拜德雅Paideia習慣社科哲學理論書的做書思維，但考慮到這本小說從現(xiàn)實議題出發(fā)，可能會受到一些讀者的關(guān)注，覺得這本書可以嘗試。

2023年8月，長期合作的上海文藝出版社藝文志負責人肖海鷗與《本雅明傳》的譯者王璞來到重慶的刀鋒書酒館做活動。在送海鷗老師回酒店的路上，baiya聽到她說遠子的《光從哪里來》這本書可能做不了。他沒有問具體原因，只是覺得有些難辦，因為他提前一天讓遠子從合川來一趟重慶市區(qū)，與海鷗老師見一面?？墒鞘虑閰s很巧妙地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活動結(jié)束后眾人一同散步，沒有人知道遠子和海鷗聊了些什么，回到書店她就對baiya說，她決定做這本書。

因為這本書的經(jīng)歷像小說一樣曲折，baiya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它做好。遠子以一種反文學化的寫作，赤裸裸坦誠的語言，回歸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切，陳述一個縣鄉(xiāng)議題。編完稿件后，baiya又讀到一個與審讀選題時全然不同的文本。這一次的做書體驗，與做社科哲學理論書那種間接的、懸浮的體驗也是如此不一樣，他說：“在某種程度上，這本小說解開了我的職業(yè)生涯中的一些疑惑，給了我重新做出版的動力和契機，或者說這是一個暗示。”

重讀的光

回過頭來看，這一次到底是什么把baiya束縛住了？或許是經(jīng)驗，縣鄉(xiāng)生活是一種經(jīng)驗，拜德雅Paideia也是一種經(jīng)驗。當你體驗它的時候，你就被困于框架之中；當你閱讀它的時候，可以看到框架的輪廓；當你用語言講述的時候，在輪廓之中增添一些實在之物；當你重讀——為了理解這一切，你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讀，在直接經(jīng)驗與間接經(jīng)驗之間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的出走。

每次上下班都要經(jīng)過家附近的重光地鐵站，baiya從來沒有想過它的名字會有什么特殊意涵。當他坐在家樓下的肯德基門口曬著太陽吃早餐，抬頭瞥見這個名字，被它“直接”擊中以后，他放棄了以“阿萊夫”為新的品牌命名，盡管博爾赫斯是他特別喜歡的“作家的作家”。新的品牌名出現(xiàn)，為此他特地查了一下，據(jù)說這一片原本是一個叫“崇光”的村子，伴隨城市化進程，這里改名為“重光”。

新的品牌“重光”就是“重新的光，多重的光”，與法語單詞relire（重讀）組合在一起就是“一遍又一遍閱讀——帶來的光，每一次重新閱讀都帶來不一樣的光”。

而從既往經(jīng)驗里出走，就必須流動起來。他自稱自己是“游擊隊員”，每天去附近的咖啡館辦公，如今他已經(jīng)習慣咖啡館里的白噪聲，這讓他產(chǎn)生一種與附近連接的切實感受，同時又讓他更加專注地工作，朝九晚五。此外他也展開了更大范圍的游蕩，去不同的城市見他的作譯者、合作方、同行、前輩還有書店人，做他沒有做過的出版，文學只是他想要嘗試的諸多做書方向之一，而這個新品牌即將推出的第二本新書是汪民安老師的哲學訪談與隨筆集《親密關(guān)系的核心是友誼》。

然而回到一種青少年時代才有的游蕩狀態(tài)卻是需要一些勇氣的。2023年，我們看到曾經(jīng)所仰賴的“希望的路徑”危殆了，過去的經(jīng)驗失效了，或許“把自己放置在絕望的河床上，從絕望出發(fā)，才能開始有效地談?wù)摗Ｈ俊币虼怂堰@次出走比作“從夢中往外跳傘”，“反正都這樣了，再糟糕還能怎樣？”

那么未來有一天“重光relire”會再次成為束縛住baiya的經(jīng)驗嗎？他只知道自己目前工作處于一種久違的松弛狀態(tài)，他希望重光relire可以一直保持流動與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