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日,美國和俄羅斯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進行了冷戰(zhàn)結束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換囚行動,涉及來自美國、德國、俄羅斯、白俄羅斯等七個國家的26人。俄羅斯向美西方移交16人,其中包括被俄以“間諜罪”定罪的《華爾街日報》記者埃文·格爾什科維奇和前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員保羅·惠蘭。美西方則向俄移交10人,包括此前被關押在德國的俄羅斯聯(lián)邦安全局工作人員瓦季姆·克拉西科夫。
縱覽美蘇交往史,換囚從來都不是罕見事件。冷戰(zhàn)時期,美蘇關系復雜微妙,兩國既是領導兩個對立陣營的“敵國”,又不得不采取必要手段,防范局勢在緊張對峙過程中失控。囚犯交換作為兼具政治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的重要地緣政治博弈工具,曾多次在美蘇之間進行。
美蘇換囚史上最著名的當屬1962年美蘇首次交換被扣押的間諜。1957年,蘇聯(lián)王牌間諜魯道夫·阿貝爾被叛徒出賣,遭到美中央情報局抓捕。被捕后,阿貝爾拒絕與美情報部門合作,被判處30多年監(jiān)禁。1960年,美國U-2偵察機在對蘇聯(lián)進行間諜偵查時被擊落,飛行員鮑爾斯被抓獲,并承認為美情報部門服務,這使蘇聯(lián)掌握了用于交換阿貝爾的最大籌碼。1962年,美蘇最終達成換囚交易。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執(zhí)導的電影《間諜之橋》正是根據該事件改編。在電影末尾,鮑爾斯和阿貝爾在夜霧籠罩中,以同樣的時間穿過連接民主德國和聯(lián)邦德國的格里尼克大橋重獲自由。在此之后,換囚成為美蘇兩國營救在外被捕間諜的重要方式。1985年6月,美蘇在“間諜之橋”——格里尼克大橋上進行了兩國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換囚行動。美國釋放了四名社會主義國家情報人員,包括著名波蘭間諜扎哈爾斯基,其通過收買美飛機制造公司工程師獲得大量美軍機雷達和武器資料。蘇聯(lián)則釋放了23名被控在東德和波蘭從事間諜活動的美情報人員,相關人員信息至今未被公開披露。
除交換情報人員外,美西方也將社會主義國家中的“異見人士”作為重點交換對象,以持續(xù)對社會主義國家開展意識形態(tài)滲透工作。1976年,美蘇首次進行非情報人員交換。蘇聯(lián)釋放因反蘇宣傳被捕的布科夫斯基,以交換智利共產黨領袖科瓦蘭。對蘇聯(lián)而言,布科夫斯基只是耍弄政治的“流氓分子”,能換回被授予“列寧和平獎”的社會主義斗士科瓦蘭是一筆“劃算交易”。對美國而言,布科夫斯基卻是炒作蘇聯(lián)人權問題的重要工具。因此,兩國都將此次換囚視為本國外交成功的標志,布科夫斯基和科瓦蘭在分別抵達美、蘇后都受到了最高領導人的接見。1979年,蘇聯(lián)再次用五名“政治犯”從美西方換回兩名被扣的克格勃情報人員。1986年,蘇聯(lián)又通過“異見人士”夏蘭斯基換回來自蘇聯(lián)、民主德國、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的五名情報人員。
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與俄羅斯仍然保持換囚傳統(tǒng)。2008年,被視為“更具西方自由主義色彩”的梅德韋杰夫當選俄總統(tǒng)。次年,奧巴馬政府上臺執(zhí)政。雙方都希望改善俄格沖突后的緊張關系,美俄關系更趨務實。2010年7月,美俄進行大規(guī)模囚犯交換。美方移交了十名俄羅斯間諜,俄方則向美西方移交四人,其中包括投靠英國情報機構的雙面間諜謝爾蓋·斯克里帕爾。2018年,斯克里帕爾在英國被投毒,一度引發(fā)俄與美西方國家的外交危機。在這次換囚中,還有一對夫婦被釋放回俄羅斯——埃琳娜·瓦維洛娃和安德烈·別茲魯科夫。有報道稱,過去20多年來這對夫婦一直以化名在加拿大和美國過著“潛伏”生活,其間安德烈曾在一家戰(zhàn)略咨詢公司就職,因此獲得了很多對俄方有價值的情報。2010年6月,他們因叛徒出賣而被捕,被判終身監(jiān)禁。
2022年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后,美俄換囚行動仍在繼續(xù)。2022年12月雙方進行了“一對一”換囚。俄方釋放了因持有和走私毒品罪名而獲刑的美國女子籃球明星布蘭妮·格里納,美國則釋放了俄軍火商維克多·布特。
8月1日夜間,俄總統(tǒng)普京和新任防長別洛烏索夫等俄高官親自為獲釋人員接機。普京稱:“感謝你們所有人忠于誓言、職責以及沒有忘記祖國?!泵绹偨y(tǒng)拜登和副總統(tǒng)哈里斯也親自前往機場迎接俄方釋放的四名美國公民。拜登將此次換囚行動評價為“外交和友誼的壯舉”,贊揚參與換囚的西方盟國所作出的“大膽且勇敢的決定”,尤其感謝德國總理朔爾茨。美國媒體也爭相炒作稱,這是拜登距離卸任還剩不到六個月的時間里,取得的“重大外交勝利”。
美俄此番看似“雙贏”局面背后,暗藏著各方復雜的利益考量和內部分歧。在美國大選正酣之際,拜登政府力促達成換囚協(xié)議,更多是為了彰顯民主黨政府與盟友協(xié)商的能力,爭取更多政治和外交遺產。近期,民主黨大力宣傳哈里斯為推動達成換囚協(xié)議的種種努力,意圖為其增加競選籌碼。共和黨似乎對此并不買賬,特朗普及其團隊批評此次換囚是“一筆糟糕的交易”,質疑民主黨政府為了促成換囚“付出了不必要的沉重代價,將側面助長俄羅斯政府的錯誤做法”,擔憂“人質交易”會放大敵對國家對美國公民的威脅等。
相較美西方,俄各屆輿論對此次換囚評價整體較為積極。在烏克蘭危機持續(xù)延宕的背景下,俄需要藉此加強內部凝聚力。俄釋放人數總數雖多于美西方,但最有價值的只有《華爾街日報》記者埃文·格爾什科維奇、前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員保羅·惠蘭幾人?;萏m于2018年12月在莫斯科參加前海軍陸戰(zhàn)隊同事與一名俄女子的婚禮時被俄聯(lián)邦安全局抓獲。2020年6月,俄法院判處惠蘭間諜罪成立,其獲刑16年。現(xiàn)年32歲的格爾什科維奇是《華爾街日報》駐莫斯科分社編輯,因涉嫌“試圖獲取軍事機密”,于2023年3月在葉卡捷琳堡被拘捕。俄此次釋放的其余人士大多是反俄的“異見人士”,因此俄總體上并不“吃虧”。還需考慮到,普京早年在情報系統(tǒng)工作,對營救在外執(zhí)行任務并被逮捕的俄情報人員“感情特殊”。在這次換囚中,俄情報機構人員瓦季姆·克拉西科夫被釋放回俄。2019年,他在德國柏林一所公園槍殺了一名格魯吉亞公民。有報道稱,后者是一名打入極端組織的間諜,為格魯吉亞政府甚至美國中央情報局提供情報。隨后,克拉西科夫因被判謀殺罪在德國服刑。
冷戰(zhàn)結束以來,俄羅斯與美西方經歷過數次關系緊張和緩和。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后,俄與美西方之間的結構性矛盾愈發(fā)突出。此輪換囚更多是雙方在緊張關系下,基于本國利益的“機會性交易”,而俄與美西方關系真正的緩和絕非易事。
一方面,大規(guī)模換囚表明美俄間仍保留必要溝通渠道。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以來,俄羅斯與美西方的關系雖徹底跌入低谷,但在涉及兩國核心安全關切,以及換囚等復雜棘手問題上仍存在暢通的長效溝通渠道,涉及國家安全決策、專門特使、情報、外交和國防等各層級各部門。比如,2022年11月,俄對外情報局長納雷什金就曾與美中央情報局長伯恩斯通話,就核風險問題進行討論。2023年6月“瓦格納事件”后,兩人再次通話討論烏克蘭局勢。2024年6月,俄新政府重組伊始,美國防部長奧斯汀就和俄新任國防部長別洛烏索夫通話,討論了開放溝通渠道的重要性。可見,雖然美俄立場嚴重對立,但雙方仍盡力避免發(fā)生直接對抗,導致局勢失控,并能在有限的共同利益議題上達成共識。據悉,美俄自2022年初就開啟了此次換囚談判,美國務院發(fā)言人、美駐俄大使、俄副外長等高官多次在不同場合“對外吹風”,美俄正在利用“有效渠道”溝通換囚。
另一方面,換囚難以對美俄關系產生實質性影響。盡管換囚往往被視為關系緩和的象征,但美俄就歐洲安全框架、烏克蘭危機、國際秩序等問題存在根本分歧,雙方關系很難因本次換囚而出現(xiàn)實質性變化。此次美俄實現(xiàn)換囚的主要目標也并非“改善關系”,更多是出于滿足國內政治的需要。美白宮首席副國家安全顧問費納也在換囚后表示,“美俄關系仍非常困難”,并強調“這種關系中并不存在充分信任”。事實上,僅在換囚一周后,烏克蘭武裝部隊就突襲俄羅斯庫爾斯克地區(qū),再次加劇俄與美西方之間的對立和不信任。上述這些溝通渠道難以彌合美俄間長久以來積累的矛盾,也難以改變兩國在烏克蘭危機上的立場。
(作者分別為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歐亞研究所副研究員、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