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吟過《秋窗風(fēng)雨夕》后,“方要安寢”,寶玉便“翩然”而至。在“陰的沉黑”“雨滴竹梢”之夜,在黛玉“心有所感”百思交集之時,寶玉以一種極富詩情畫意的形象出現(xiàn)在黛玉面前。箬笠、蓑衣這令人心生無限禪想的漁家之物于這個秋雨夜出現(xiàn)在極出世而又極入世的寶玉身上,讓瀟湘館更蒙上了一層說不出的清美色彩。
此情此境讓黛玉會心地笑了,她脫口而出:“那里來的漁翁!”黛玉不假思索地說出“漁翁”,也許正是她醞釀多時的思慮。在二人一番極溫柔的一問一答后,寶玉要送黛玉一頂“斗笠”,黛玉的回答正與“漁翁”相合:“我不要他。帶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痹捯怀隹冢煊癖阋庾R到“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之后便激起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羞的滿面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其實,黛玉的漁翁漁婆情結(jié)蘊積已久。這令我這個癡愛紅樓的人“枉自嗟呀”。
平兒夾在賈璉之俗、熙鳳之威中,竟能巧妙周旋,應(yīng)付自如,足見其聰敏?!八厝瘴业箍此谩?,史太君如此看重平兒,可見這位太夫人的確識人極深。平兒的機(jī)敏和美貌令人羨慕,但僅憑這些是不會令眾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愛她的。平兒的善良才是她最可愛之處,也是她的立身之本。第四十二回,劉姥姥離開榮府前,平兒送劉姥姥東西,給這個“積年的老寡婦”充分的尊重,對老人家“悄悄笑道”,“悄悄”兩個字真將平兒體察人心的一片善意表露無遺。當(dāng)劉姥姥念佛千恩萬謝地感謝平兒時,平兒笑說:“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咱們都是自己”,細(xì)思平兒的這句話是能令人眼濕的。
在劉姥姥心中平兒“如此謙遜”,這種“謙遜”是平兒的本色,不是裝出來的。而這種深藏于骨子中的“謙遜”,即使俗卑如賈璉,勢利如熙鳳,從內(nèi)心深處也是深為敬重的。
也許凄涼的身世,讓平兒感受到了更多的世態(tài)炎涼,她仍是“悄悄”地笑了,她身上的暖意在“悄悄”地流淌……
第四十回寫秋爽齋的陳設(shè),其中的字與畫頗耐人尋味?!拔鲏ι袭?dāng)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边@不多的幾筆,就將秋爽齋洇染出氳氤的色彩。
《煙雨圖》雖沒有流傳下來,但出自米襄陽這樣的藝術(shù)天才之手,其必然不同凡格;再看這副出自顏魯公之手的對聯(lián),就更令人思之不盡了。米襄陽有“米顛”之稱,顏魯公也是歷史上有名的壯懷忠貞之輩,二公都有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狂狷精神。二公的才情秉性正與秋爽齋的主人探春有某種或多或少的暗合,你不得不嘆服曹雪芹以物襯人的高妙手筆。
再往后看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一個“敏”字似還未道盡探春的好處,探春在整治大觀園中的“殺伐決斷”真是羞煞須眉。這樣了得的探春與她的屋里掛的米、顏二公的字畫才最相契合,但探春本性還是溫柔的,善書喜詩,也是頗有幾分讀書種子“煙云”氣質(zhì)的。
如此說來,米、顏二公的畫與字可謂遇到異代知己了。
第四十回,賈母帶人進(jìn)寶釵的屋子,看見屋子“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賈母搖頭,她認(rèn)為“年輕的姑娘”屋里這樣素凈,既犯忌諱,也“離了格”。于是親吩咐鴛鴦:“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蹦憧矗Z母對寶釵閨房的布置點綴真非俗格,這還真應(yīng)了她那句“我最會收拾屋子”的話。
還有,賈母在瀟湘館見窗紗的顏色舊了,便對王夫人說:“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賈母還對薛姨媽和鳳姐都不知的“軟煙羅”作了解釋:“這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若不是處處留心生活,賈母是說不出這樣頗富情趣的話的。
賈母的生活情趣還滲透著那么點兒詩意,如賈母要聽?wèi)?,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并對眾人說“借著水音更好聽”。聽?wèi)虬橹?,真夠畫意詩情的?/p>
這樣的“老封君”,我喜歡。
(旨 見摘自《雜文月刊》2024年第7期,肖 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