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末，一輛從大慶開來的高鐵駛入北京，安靜的車廂內，響起一段稚嫩清澈的童聲：“中華五千年，多少英雄浮現。戰(zhàn)火里的容顏，觸動心弦……”聽到自己寫的學生版《半生雪》被素未謀面的人傳唱，黑龍江省安達市任民鎮(zhèn)中心小學音樂教師李平甚為感動。

李平說，這個細節(jié)很應景。那時，他正前往北京領取第28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榮譽背后，是他和另一位音樂教師張雨共同為鄉(xiāng)村孩子搭建的人生舞臺。5年時光，兩位“90后”教師創(chuàng)建的“村里的孩兒”音樂班在短視頻平臺已收獲千萬點擊量。每一個聽過孩子們唱歌的人，都會驚嘆他們的歌聲天然、真摯。同時，也會被鄉(xiāng)村孩子這般的自信和從容，擊中心底對教育最本真的期待。

緊張也掩蓋不了他們的天賦

“淳樸，壯實，臉蛋紅撲撲的?！?016年，李平到任民鎮(zhèn)中心小學任職，孩子們“原生態(tài)”的模樣給李平留下了深刻印象。彼時，學校學生有1000名左右。

在他的課堂上，無論對于樂理知識，還是大學生活、城市樣態(tài)，孩子們都充滿了好奇和渴望，而他們展現出的毅力也常讓李平動容。第一次參加學校的運動會，李平發(fā)現鼓號隊的號基本吹不響，鼓也殘破不堪，甚至沒有背帶。時間緊迫，他只好一個個給鼓穿上繩子，再帶孩子們練習。烈日炎炎，沒有一個孩子叫苦叫累。

2018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四年級的姜夢瑤在音樂課上勇敢地站起來唱了一首流行歌曲《綠色》，她的音準引起了李平的關注。待姜夢瑤唱完，李平留意到她臉上的情緒：“孩子雖然膽怯，聲音很小，但我覺得她還想唱。”那段時間，剛到校任職不久的張雨也發(fā)現了一個非常有天賦的學生，“二年級的曉玥（化名）曾唱過一首《狂浪》，當時她連顫音都能唱出來，就算緊張也掩蓋不了她的天賦”。

“農村孩子有這么大的潛力，不學就可惜了。”李平感慨。大學期間，李平學的是音樂教育，張雨學的是音樂表演，兩個年輕人專業(yè)互補，一拍即合，萌生了組建音樂班的想法。2019年，他們找到一間掉了墻皮的教室，用四方凳臨時搭建了一個小舞臺。兩個人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輔導孩子們唱歌，一句句糾正他們的發(fā)音方式和演唱情緒。

學校設施簡陋，李平向朋友借來其母親練廣場舞淘汰的舊音箱，讓孩子們拿著麥克風，在舞臺上單獨練唱。聽見教室傳來陣陣歌聲，一些孩子會趴在窗臺上靜靜地聽。李平朝窗外招手，孩子們總是扭頭就跑。有趣的是，第二天他們還會來。“你們也喜歡音樂是不是？只要喜歡，都可以加入音樂班?！痹诶钇胶蛷堄甑墓膭钕?，音樂班的人數從3人增加至10人。兩周之后，他們看到孩子們的演唱和舞臺表演水平明顯有了提升，于是用視頻記錄了下來。

李平將姜夢瑤唱的《綠色》發(fā)到快手平臺，當晚竟收獲了60多萬次的播放量。隨著音樂班的“曝光”，一學期之后，更多孩子慕名而來。李平說：“當每一個熱愛音樂的孩子，都渴望展示自己的時候，他們發(fā)出的聲音讓人非常感動?！?/p>

在音樂班，通常孩子們喜歡什么就唱什么。華語經典如張國榮的《我》、Beyond的《海闊天空》，網絡流行歌曲《若月亮沒來》……有時李平和張雨會親自作詞，將歌詞內容改寫成紅色故事或東北民俗。無論什么類型的歌曲，經由孩子們唱出來總覺得真摯動人。有人問李平，是不是在演唱時專門加了和聲？李平笑著說：“其實是有些孩子跑調了?！边€有人以為音樂班的孩子是從學校篩選出的尖子生，實際上音樂班沒有任何門檻，只要熱愛音樂都可以免費報名參加。

除了唱歌，李平還會抽時間教孩子們學習樂器。最開始見到吉他，有的孩子不敢觸摸，認為“這個東西挺貴”，也有孩子問他：“是不是琵琶？”在這份天真里，李平體會到，孩子們受限于經濟條件和家長的觀念，常常會隱藏內心的渴望。

對于他們的心之所向，李平深有感觸。高中時期，他為了買一把吉他，曾攢了很久的錢。拿到琴，他只想廢寢忘食地練習，就算手指流血、結痂，也不想放下。李平說：“我現在有能力承擔孩子們的一部分夢想，只要通過我們的努力，能夠縮小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的教育差距，讓他們的學習環(huán)境變好，讓留守的孩子、單親家庭的孩子能夠陽光自信，一切就是值得的?！?/p>

2019年，李平的工資只有2000多元。那段時間，他常流連于線上線下的二手市場，淘來的舊吉他通常在150元左右。李平說，琴雖然不貴重，孩子們以后也不一定能走上專業(yè)音樂道路，但它作為一種啟蒙，卻具有重要意義。李平總是鼓勵他們：“吉他不難，拿C大調舉例，從1級到6級和弦，右手只需要學會幾種節(jié)奏型，就能彈唱10000首中國流行歌曲。學會彈唱之后，大家都能自己寫歌。”他告訴孩子們，不僅可以帶吉他回家練習，畢業(yè)以后也可以帶走。

珍視孩子心中的自由和愛

隨著知名度的提高，“村里的孩兒”音樂班陸續(xù)收到電視節(jié)目的邀請。每次上臺前，李平和張雨都很緊張，孩子們卻表現得尤為興奮。李平說：“對于農村孩子，這種渴望站上舞臺的精氣神真的很難得?！?/p>

李平還記得，音樂班的曉玥第一次在黑龍江電視臺某節(jié)目當領唱時，她才唱出第一句歌詞，他和張雨在臺下就“繃不住”了。“孩子唱到最后詞也沒唱對，但是她仍然很從容地把歌唱完了?！庇捎跁垣h在語言文字方面有一定的障礙，李平和張雨對她傾注了更多關注。

有時，李平會花上一中午時間教曉玥記歌詞。為了鍛煉她，李平讓她當領唱。在校園和村里，大家常稱呼她為“小傻孩”，每次聽到這個外號，李平都覺得痛心。他和曉玥說：“學音樂的孩子，沒有傻孩子、笨孩子，咱不蒸饅頭，爭口氣?！甭犓f完，曉玥哭得傷心。

為了弄清曉玥的學習情況，李平讓美術老師多留意她的課堂表現。美術課上，老師指著黑板問：“這三個字念什么？”曉玥說：“畫一畫?！焙髞砻佬g老師告訴李平，那三個字其實是“練一練”。李平說，由于曉玥不認識“練”字，只認識中間的“一”，但她聯想到這節(jié)課是美術課，所以她認為是“畫一畫”。

“孩子根本不傻，她只是有識字障礙。再加上是留守兒童，她長期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家里還有一個小弟弟需要照顧，家庭環(huán)境對她的認知造成了一定影響?！蓖ㄟ^上臺演出和視頻平臺的曝光，曉玥的狀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轉變，李平說，有時媒體到她家里采訪，滿屯子的人都會上前圍觀，孩子因此變得更加自信。

2021年年末，音樂班受邀參加央視的《星光大道》節(jié)目。到了央視的演播廳，張雨問李平：“怎么感覺舞臺在晃?！崩钇娇嘈χf：“雨哥，是你在晃?！庇捎谘莩銮伴L時間睡眠不足，張雨的身體臨近透支。

彩排期間，李平忘詞，張雨喘不上氣，孩子們跑調。而當晚，他們才意識到所有的作品在《星光大道》播出必須有版權。平日里，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孩子，所有平臺的私信李平從不回復。情急之下，他在私信里聯系到一家音樂公司，并說明了具體情況，為了支持他們，對方很積極地和李平簽署了版權合同。

待正式演出，李平和張雨唱出《孤城》學生版的前兩句歌詞時，反響并不大。而孩子們一上臺，當稚嫩的童聲鏗鏘有力地唱出“誓言在耳邊，在心間”，觀眾的票數開始激增。表演完，主持人朱迅走上舞臺，抱著孩子們哽咽地說道：“我希望這一張張笑臉能綻放在舞臺上，因為你在他們的臉上看到的是愛，而不是拘束，看到的是自由，而不是整天埋在書本里的表情……”

下臺后，李平、張雨和孩子們抱頭痛哭。那段時間，他們壓力很大?！拔覀儌z經?；ハ啻驓?，兩個人都扛不住的時候，只要看看孩子們，心里就踏實了?！变浲旯?jié)目，李平和張雨抽空帶孩子們參觀了天安門廣場，并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合影留念。

時機來了，要把握得住

隨著“村里的孩兒”的粉絲量、曝光量越來越大，他們也遇到過質疑，壓力有時來自身邊，有時來自網絡惡評。對于流量拋來的一切，李平有自己的堅守和思考：通過流量，能給鄉(xiāng)村教育、鄉(xiāng)村孩子帶來什么？通過孩子們，能傳遞什么？他說：“流量來了，要把握得住，也有很多鄉(xiāng)村教師的自媒體號火了之后，他們就離職了?！?/p>

曾有一家音樂公司想讓李平和張雨寫一首學生版的《半生雪》，但版權需要簽給公司，由對方支付一定的版權費。李平和張雨商量，學生版《半生雪》是紅色歌曲，他希望它能傳播出去，增強孩子們對紅色精神的體悟，且“村里的孩兒”是公益性賬號，所以版權費他們絕不能收。因此，李平象征性地用1元錢將版權簽給了公司，所有收入全部折合成全校學生的書包和文具。

在賬號私信里，陸續(xù)有音樂公司聯系李平讓音樂班替他們“打歌”，若碰到一些歌詞不太適合孩子們唱的情況，李平和張雨都會進行改編，而所有“打歌”的費用都會兌換成公益性的支持，比如文具、校服、籃球、樂器……今年，音樂班收到了12套架子鼓，為此，學校專門打造了一間架子鼓音樂教室。李平說，將電聲樂器融入鄉(xiāng)村音樂教育，不僅能提高孩子們的音樂水平，還能培養(yǎng)他們的合作意識和審美能力。

“音樂教育一定要跟上時代?！痹诔Ｒ?guī)的音樂課教學中，李平也深有感觸。在教唱《小紅帽》這首歌曲時，他一邊唱，一邊拍手。其中一個男孩站起來和他說，老師，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耙驗樗X得我這種演唱方式太幼稚了?！比绻滩睦锏母枨荒芗ぐl(fā)孩子們的興趣，李平不會強迫他們學，而是根據他們的喜好，因材施教。

李平很認同外出培訓期間習得的“舞臺教育”和“稻草運動會”理論，他深刻地認識到，雖然農村學校硬件設施欠佳，但還是可以利用低成本的教育方式，盡力為孩子們創(chuàng)造成長空間。為了提升孩子們的表演能力，李平會和他們一起收集校園內的樹枝，再將樹枝模擬成重物，讓他們充分想象“負重前行”時，肢體和表情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

生活在東北內陸，大多數孩子沒有見過海。在教唱《趕海的小姑娘》這首歌曲時，他和孩子們一起把課桌擺成輪船的形狀，用籃球當海浪，用電風扇模擬海風，再讓班主任配合開關燈模擬閃電。隨著音樂響起，孩子們坐在“輪船”上，一起閉上眼睛，那一刻，他們仿佛真的置身于大海。李平說，待孩子們日后真正見到大海，也會想起童年時曾在教室和同學、老師一起吹過獨一無二的海風。

2024年，在第28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頒獎典禮前夕，團中央一位領導語重心長地對李平說：“你能收獲這份榮譽，不是因為你帶孩子們上過多少節(jié)目，而是你在農村、在這么小的平臺，把音樂教育做得這么好、把孩子們帶得這么好，真正縮小了城鄉(xiāng)之間的教育差距。”聽罷，李平覺得熱血澎湃。對于未來，他更有信心面對。

在任民鎮(zhèn)中心小學，一屆屆學生因為音樂得到“蛻變”。李平笑稱音樂班是“流水的村里孩兒，鐵打的我倆”。在音樂班里，不少孩子從“小不點”長成了青蔥少年。7月2日，“村里的孩兒”抖音賬號發(fā)布了一條新視頻：時隔5年，姜夢瑤回到音樂班，唱了一首《永不失聯的愛》。評論里還有網友@曉玥，希望她也能回音樂班再唱一首。

隨著合并撤校的影響，學校人數已驟減到170人左右。目前，音樂班一共有將近40名學生。接下來，除了繼續(xù)辦好音樂班，李平和張雨還會持續(xù)跟蹤孩子們的后續(xù)成長。他們發(fā)起“蒲公英計劃”，期待在更大的范圍內，聯動更多鄉(xiāng)村教師，將鄉(xiāng)村孩子積極向上、陽光健康的生活態(tài)度傳播出去，為他們的藝術天賦尋一片炙熱的土壤，如同他們所唱：“我不慌，星光就在前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