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初雪是在哪一天落下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雖然它們實際上沒有過去多久。一段時間以來,記憶像是陷入了沼澤之地,每當我想記起前一刻、前幾天或前一段發(fā)生的什么,思緒總像是被泥濘牢牢焊住了雙腿,每拔出一步都很困難。這使我很快嘆一口氣,停下不再試圖往前走。查相機照片,12月11日上午,我曾去附近小公園看鳥。那是雪落后第二天,如此,雪應該是在10日夜里落下來的。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外面雪已經(jīng)蓋得很厚,天空仍有霏霏細雪。公園沒有什么稀奇的鳥兒,我想著只要能看到燕雀就行。那是我很喜歡的北京冬天常見的候鳥,每到11月,就從更遠的北方來此過冬,黑褐相間的羽背,肚腹雪白,尾巴微微交錯似燕子的剪尾,個頭比麻雀稍大。剛剛落完的雪很新鮮,公園里到處都很蓬松潔凈,每一根伸出的樹枝、每一片懸掛的樹葉上也都在各個承接的角度積滿了雪,世界清冷而明亮。燕雀平常覓食的那片元寶槭林下蓋滿了雪,落地的翅果被埋在雪下,不知道它們要到哪里去找吃的。早上林子里還很寂靜,看不到燕雀的身影,飛來飛去的只有喜鵲和灰喜鵲,發(fā)出啞啞的聲音。將近中午時,十幾只燕雀出現(xiàn)了,在元寶槭上吊來跳去,但樹上也只剩下枯葉,極偶爾一兩顆遺漏的種子,有一會兒我看見一只燕雀把樹梢上僅存的一顆發(fā)霉的果實吃下去。有的下到雪地上來,但地上也沒有吃的,有時它們試圖啄一點東西,那只不過是干枯的樹葉。在這樣的雪天,它們之間似乎也不怎么消停,在雪地上不時你撲我一下,我追你一下,又很快分開來。各處金銀木上多汁的紅果大多已被吃光了,只在靠近人行道的地方,有幾棵樹上剩的果子還比較多。幾只白頭鵯守在附近,它們是很愛吃金銀木果子的。紅尾鶇在高高的毛白楊梢頂稍停即逝,大斑啄木鳥一棵接一棵樹地經(jīng)過,貼著樹干迅速往上爬行,又很快飛走,短短時間里我看見三只。黑尾蠟嘴雀在懸鈴木樹間一閃而過。
那時天氣預報說之后還有接連三天的暴雪,于是大家都說,不著急,后面還要再下。北方的積雪化得很慢,這一點是和南方很不相同的,在南方,一場短短的鵝毛大雪常常不能在地面上留下一點白色,一落到地上,就化作一個一個的烏痕。要再大、再久,才能在濕淋淋的地上積起白雪。這樣松軟的“水雪”,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以后,就開始滴滴答答地化起來,常常要不到過完這天,向陽處的積雪就全部化為烏有。而北方的雪粉更干,空氣中溫度更低,哪怕只是一點雪,也可以輕易地堆起來,在雪后很多天,依然冷硬地存留在那里。前兩天下的雪已經(jīng)很大,因此,哪怕只再下一點,也足夠它保持豐厚的氣勢了。
預報的暴雪雖然沒來,學校卻因此停課了三天。第一天氣氛寬松,學校只發(fā)了視頻網(wǎng)課的鏈接,供家長在家陪小孩觀看。半下午時,相熟的鄰居在小群里為自家孩子呼喚伙伴下去玩雪。懼于嚴寒,或者說,在這被煩瑣的家務占滿的日子,我難以再克服對嚴寒的畏懼,只想待在溫暖的屋子里。不讓小孩出去和同伴玩雪卻近于欺負,于是托相熟的鄰居在他們玩耍時幫我代為照看一兩個小時。鄰居答應了,并十分體貼地發(fā)來他們在雪地上玩耍的視頻和照片。孩子們帶著雪球夾子,套著手套,在厚厚的雪地上夾雪球、打雪仗、堆雪堡,把地上散落的松枝插到雪堆上,躺在雪地上,身上沾滿白色的雪粉,看起來那樣快樂。
氣溫降到了零下十幾度。在日常的間隙,有時隔著玻璃,能看到外面雪又斷斷續(xù)續(xù)下起來,蓋在樓下停著汽車的水泥空地和滿頭枯葉的懸鈴木上,將這貧乏世界沉默的白又增加一分。今年秋天異常的暖熱使得大部分懸鈴木葉子到這時也沒有落,只是隨著后來急速的降溫枯縮在枝頭。有時夜里聽到風聲,我也會想,這么冷的天,白天已這么難熬了,夜里小鳥們要怎么活下來呢?不安起來時,想象里到了天明,雪地上應當布滿鳥兒的尸體。這樣的事情當然沒有發(fā)生??隙〞袃鏊赖纳腿祟惒灰粯?,暴露在自然中的生命,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進化之后,也擁有我們難以想象的應付它狂暴一面的方法。我知道自己想象的無知,卻還是免不了擔心。
又兩天周末后,第二場雪后第三天,小孩終于回學校上學了。下午三點過后,我出門接他放學,被想象中的嚴寒嚇倒,穿上了姐姐去年冬天給我的超厚羽絨服。這件衣服當時我穿過一次,然而天不夠冷,人覺得悶得慌,后來就沒有再穿過。穿上厚羽絨服,又在里面厚厚薄薄穿了四層,再圍上羊毛圍巾,牛仔褲里也穿上兩條保暖褲,這樣武裝一番,出門竟沒有覺得冷。不過也許正是因為穿得足夠厚,所以才不感覺冷。小孩子們在學校拘了一天,照例要在小區(qū)外玩一會兒,我在一邊等,想到自己已對著電腦坐了幾個小時,站著不動更容易冷,便開始沿著這塊空地上的步道慢慢繞圈。這是一小片街邊綠地,里面幾個小坡,坡上種著些山桃、油松、元寶槭和北美海棠、洋白蠟之類的樹,以及過去拆遷遺留下的一棵大榆樹。這棵大榆樹我很喜歡,它在一個小坡柔和的曲線的頂端,望起來十分顯眼的位置,一年四季,從走道上經(jīng)過,那高大舒展的枝干都會一次次引起路人的贊嘆。春天滿眼的榆錢帶來鳥兒和兒童的歡愉,夏秋的濃綠給人以蔭蔽,冬天落盡葉子后,顯現(xiàn)出骨骼的清寂。兒童的身影灑在其下,在高大與幼小的映照之間,使人察覺那始終存在的美的庇護。除榆樹外,還有一棵構樹和幾棵毛白楊、加楊,以及一些后來栽種的新疆楊,彎彎曲曲的步道就貫穿其中。目下四面坡上仍滿是積雪,步道上也滿是一層雪,尚未融化或被清除,只是被踩得很結實。
走到一半,經(jīng)過路邊幾棵洋白蠟,這時我看到雪地上撒滿了微型船槳一樣的洋白蠟翅果。事實上,我已經(jīng)忘記這里有幾棵洋白蠟了,秋天洋白蠟葉黃時,那明亮自然促使人每天不自覺去捕捉,但等葉子凋盡,它們也就和周圍其他事物一樣,消隱于日常的普通之中,成為絲毫不能引起人注意的背景的一部分了。翅果使人吃驚,重新想起洋白蠟,抬頭一看,果然幾棵樹上還掛著成串翅果,像一塊塊灰褐抹布掛在枝頭。地上翅果密密麻麻,有的平落在地,有的一頭扎進雪粉里,不但將靠里的坡地上撒滿,連樹下步道上也遍地都是。我想:“小鳥們還是有吃的啊?!毖蟀紫灥某峁?,平常自然也是要被風吹落一些的,雖然沒雪的日子,棕褐的果實落在地面,很難引起人的注意,但在這樣一個無風的雪后,地面上密布這么多的翅果,肯定有不少是鳥兒啄下來的。我又抬頭看了眼身邊的兩棵洋白蠟,確定上面的翅果還有不少,于是滿意地向前走去。
第二圈回到洋白蠟樹下,再看到地上的翅果,我忽然想到,“鳥兒們會來吃,樹上會有鳥——那現(xiàn)在樹上有沒有鳥?”再抬頭一看,像福至心靈似的,果然就看見樹上十幾只燕雀,正來得熱鬧。我大喜過望,平時這里是看不到這么多燕雀的。雖然偶爾冬天的早上,能在附近看見一兩只燕雀,但更多時候,除了麻雀和常在附近低矮的屋頂上“咕咕——”的珠頸斑鳩,這個大街和小區(qū)之間的空地上看不到別的鳥。平常它們多聚集在附近公園,那里有更多數(shù)量和種類的樹木,意味著更好的食物資源,除了幾個人多的地方,也更容易避開人的危險。是大雪把公園地面的食物覆蓋住,把饑餓的小鳥從平常覓食的范圍推到了更廣、人類活動更多的地方。畢竟公園里元寶槭樹上的翅果幾乎已被吃得一顆不剩,許多金銀木上的漿果也早已干干凈凈,而這里的樹上還掛著翅果,小區(qū)里金銀木的紅果幾乎還未有損耗,每次看到它們,我都想著要是公園的鳥兒也來這里吃就好了,我就可以看到它們,它們也可以擁有更多的食物。如今大雪把小鳥推來了這里,我看著燕雀,此刻它們對樹下的我毫不在意,不時在枝上飛起跳躍,有的則蹲著不動,嘴里銜一顆洋白蠟果實,卻不吞下去,看起來呆呆的樣子,還不時四處張望,過了一會兒,那顆銜著的翅果又掉下去了?!氨盔B啊,”我心里想,“銜了果實卻不吃,還老掉下去,這樣怎么在下雪天過?還是吃飽了這會兒不急著吃?”
不過,這樣看了一會兒,好幾只燕雀都是如此。前面說過,洋白蠟的翅果像微型的船槳,一頭尖圓,另一頭稍寬,是帶“翅”的部分。這“翅膀”會在洋白蠟果實成熟飄落時,幫助它在空氣中飛得更遠,去到離母樹遠一點的地方尋找更多的生存機遇。燕雀就像含著一根小棍子一樣,把洋白蠟翅果的尖頭含在喙里,帶翅的那頭朝外,如此銜著不動,或轉頭張望,看起來像喙上加了根延長線一樣。這使我感到疑惑,該不會每一只燕雀都不急著吃。想到之前曾在豆瓣上看到人說“看到燕雀在嗑洋白蠟果”,忽然醒悟,是不是它們其實是吃翅果里的種子,而不是把整顆翅果吞下去,所以把種子嗑出來吃掉,扔掉外面的果殼,就像我們嗑瓜子一樣,而不是含著翅果發(fā)呆?瞪大了眼睛看,沒帶望遠鏡看不清楚,好在很快我想到,如果是這樣,樹下應該會有許多嗑過的空殼。蹲下來細看,在滿地尖長翅果中,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好幾個吃過的空殼。果殼有一點草質(zhì),包裹著種子的尖頭被磨破了,現(xiàn)出一道長長的裂縫,正是里面種子被吃的證據(jù)。雪地上也有許多完好的果實,我剝開一顆,只見里面包裹著一枚一厘米多長的細長種子,輕輕咬一口,如桃仁或杏仁的質(zhì)地。這是我第一次親見燕雀吃洋白蠟的果實,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些,很有些福爾摩斯探案的快樂,雖然它是這樣微不足道的發(fā)現(xiàn),但在雪后的黃昏看見鳥兒吃它們一天中最后的食物,并弄清楚了它們是怎么吃的,這快樂于我而言十分清晰而滿足,有如糖果之于兒童。在洋白蠟的果實旁邊,我還看見一顆元寶槭翅果的空殼(附近有元寶槭樹),也是被啄破的。于是從前只遠遠看過燕雀吃元寶槭翅果的我意識到:燕雀吃元寶槭的果實,也是把翅果咬開,吃里面的種子的。
時候很快近黃昏了,雖然剛過四點,在遠近高高低低的樓房背后,一帶明亮的金黃漸漸染上城市天空的低處,在稍晚之后,又變作彌漫的粉紅。不遠處街對面,一棟低矮的白色樓房上面,一束暖氣燃燒的煙云向右飄浮著,那煙云看來十分攏聚,在天空金黃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濃郁的灰藍。這是屬于我的禮物啊,我輕輕想著。轉了幾圈之后,燕雀們多已飛走,只余幾只在枝頭。這時我遇見一只停在較低枝上的,它忙著晚餐,我離得很近也不在乎,使我可以毫不費力地看清楚。它先是啄下一粒翅果,筆直叼在喙中,而后將它在喙里轉動,偶爾換個方向夾一下,就這樣,沒過幾秒,它就將一顆果殼拋下,伸頭去啄下一顆翅果了。此時洋白蠟背后,如梳背的月亮遠遠升上來了,粉白顏色,到了樹間的高度。就這樣,燕雀、洋白蠟和月亮,形成北方冬天黃昏常見而美麗的一幕。我就這樣看它一顆接一顆飛快吃著,很快吃了十幾顆,直到被小孩伙伴的聲音喚走。她傳來消息,說小孩被卡在一棵樹上下不來了?!八舐暫啊畫寢尅?,聲音聽起來快要哭了。”伙伴如是說,我跟她走過去,果然在一棵矮矮的北美海棠下看見被兩根樹枝卡住的小孩,樹枝兜住了他的衣服,露出他圓圓的肚子。他卡在那里一動不動,這時沒有呼喊,也沒有哭,只是很尷尬的樣子,看我走過去。我把兩根樹枝稍微往兩邊掰了掰,他便順利擠出,立刻要跑走,我把衣服給他拉好,忍不住笑道:“你肚子露在外面不冷嗎?”他尷尬地笑了笑,不說話。
“是想摘上面的果子被卡住了嗎?”
“嗯。”
我知道必是如此,上一趟經(jīng)過時,他還要我為他摘某根樹枝上他覺得最好的那顆果子。綠地上種的這些北美海棠,結的果實頗大,有小拇指頭大小,秋天尤其紅艷,接近朱濃,小孩子們大把大把摘了捧來玩。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嚴寒,已變作灰紅,表皮微皺,有的皮破了,露出里面冰沙般的黃色果肉。這果肉酸酸的,微帶點澀,不知為何這幾年里從未見有鳥兒來吃過,每年初春,還能看見滿樹紅果掛在枝頭。是和小區(qū)里的金銀木一樣,種得離步道太近了嗎?
第二天傍晚,我?guī)е鄼C又回到那里。這一天依舊晴朗,不同于前一天的是有大風。我加一頂絨線帽,又戴上手套,即便如此,待在外面也明顯感覺凍。和小孩說,今天只能在外面玩半個小時,今天的母愛是半個小時的母愛!小孩們不甘心,但也就玩起來,我徑直去昨天那兩棵燕雀最多的樹下。今天卻沒有昨天那樣的盛況,洋白蠟樹上只一兩只燕雀,它們在樹上撲竄幾下,很快飛走了,只留下寂寞的我。風的確有點大,它們今天還會來嗎?對面一棵元寶槭上,一只肚腹柔灰的錫嘴雀站在枝頭,啄了顆剩下的翅果來吃。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錫嘴雀,一開始還將它當成了黑尾蠟嘴雀,它們都有著厚實的蠟質(zhì)喙,一看就是嗑翅果的好手。錫嘴雀吃完那顆種子,顯得百無聊賴的樣子,在這根枝頭站站,那根枝頭蹦蹦,畢竟即使是這里的元寶槭,枝頭還掛著的翅果也已經(jīng)很少了。只一些枯葉零星掛著,有時被風吹落,在地上翻滾,使人見了疑心是不是有什么鳥跑過去了,那支棱起來的形狀也確實很像。一陣大風吹過,站在樹下的我也感到周遭逼人的寒冷,錫嘴雀卻站在枝頭,紋絲不動,只被風吹動的枝頭帶著它輕輕搖動。想到我是穿著這么厚的羽絨服,而小鳥才那么一點羽毛,不禁深深感到它的厲害。錫嘴雀很快飛走了,朝遠處幾棵元寶槭飛去,我走上它剛剛所在的小坡。不遠處還有兩棵元寶槭,走到樹下,只見積雪上許多散落的翅果。元寶槭翅果在樹上完整時是兩兩成對的,就像一只只小元寶,它由此得名;而掉落到地上的翅果,則是分成一個一個,這是因為元寶槭的翅果成熟時會從中間裂開,每半邊乘著“翅膀”落下來。把翅果撿起來看,有的已被小鳥嗑空了,有殘破的痕跡,有的還是沒有吃過的,里面有飽滿的實質(zhì)種子,應該是被風吹落或鳥兒啄食時一并啄下來的。月亮像昨日一樣顯現(xiàn)在樹后,只是稍寬了些,一枚日漸盈滿的凸月。四周一片岑寂,昨天在這小坡上滑“雪橇”的孩子,今天也不見蹤影。小坡從頂?shù)降琢粝乱恍┥铋L的劃痕,是他們曾坐著顏色鮮艷的塑料“雪橇”滑下來時留下的痕跡。
走第二圈時,經(jīng)過大榆樹旁,我在旁邊構樹光禿禿的樹枝上看見幾只燕雀。心里一下驚喜道:“哇,原來你們在這兒曬太陽!”綠地中此刻只有這一小塊地方還沐浴在陽光里,其余地方,都已為四圍樓房籠上陰影。燕雀們不為樹下經(jīng)過的人所動,只是在即便是陽光下也仍有寒風的空氣里,顧自曬著一日最后的陽光,不時把頭背過去,梳理那為了保暖而鼓得蓬蓬的羽毛,有時候看起來像沒有頭了似的,可愛至極。其實,每回看到燕雀渾圓而漸漸收縮的腹部,以及那兩撇微微外八的尾羽,我想到的都不是燕子,而是秋刀魚。這是我童年時代夏天最喜愛的食物之一,那時村里小店有冷凍的出售,鄉(xiāng)下稱為“尖頭魚”,雙搶的夏日買幾條回來,化凍剁成幾截,加辣椒紅燒來吃,質(zhì)美價廉,是極受人們歡迎的食物。見過秋刀魚身體后半段和那八字形尾巴的人,大約會明白我的聯(lián)想是從何而來的吧,于是每次從腹部看燕雀,我總會想起肥敦美麗的秋刀魚,引起一種奇怪的溫柔與親切……轉回到步道起點,在小區(qū)外超市門前的空地上,也看見幾只麻雀和燕雀在那里覓食。那里有幾棵油松和一棵元寶槭,麻雀們在樹下一刻不停啄著,也許在尋找秋天時散落的草籽。兩只燕雀在雪地上銜了一顆被風吹到那里的元寶槭翅果,拍拍翅飛走了。這里之前是從沒看到過燕雀的,因為實在離人太近了,如今也是大雪讓它們飛到了這里??諝饫锇邓{的生寒加重,風持續(xù)吹著,很快把我們也吹回了屋里。
第三天,氣溫又稍暖一點,雖然仍然有風,但感覺比昨日要定,也就比昨日要暖。終于又看到幾只燕雀,輕輕唧唧在樹上大嚼翅果。又見到錫嘴雀,我看到它時,它正在大榆樹的枝上穩(wěn)穩(wěn)蹲著,是昨天那只嗎?錫嘴雀的個頭比起麻雀和燕雀來要大得多了,它看起來一副大佬的氣勢。第四天,氣溫又稍暖一點,以為雪會化一點,下午到附近公園去一趟,元寶槭山坡上厚厚的雪卻仍然積著。地面上散落著被風吹下的枯葉,毫無食物的痕跡,也沒有燕雀的身影。山坡另一面種著油松,向陽坡腳下,聽得見麻雀細碎的鳴聲。我在樹下等了一會兒,只見零星一只燕雀飛過,在遠處磚墻上停落幾秒,旋又飛走。仍只有飛來飛去的灰喜鵲,發(fā)出啞啞的嘎聲。沿著山坡走下去,油松樹間不時傳來一陣輕微的“嗞嗞——”,使人意識到那里有山雀。我猶豫著停下,過去有好幾次,我在公園的油松下聽見山雀的聲音,卻怎么也找不到它們的影子。不過今天的運氣很好,就在我凝神循聲尋找時,幾秒后就看見一只一閃而過的身影。是一只雌黃腹山雀。它在松枝間騰挪跳躍,似是感覺到人,很快飛到對面的油松林去。不過,路兩邊的油松此刻只有這一棵還浸潤在陽光里,不一會兒,黃腹山雀又飛回來了。它在油松去年結出的球果上,有時站立,有時倒掛,極其靈活而輕盈地,把頭伸進去尋找張開的種鱗里還有沒有殘留的松子。它的動作太快,那時我看不清它有沒有找到松子,還以為一無所獲,等回去后看照片,才發(fā)現(xiàn)它收獲頗豐:在那幾分鐘時間里,我拍到了三張它銜著松子的照片。有時,從一顆球果上飛走之后,它落到一根松枝上,兩爪幾乎并攏,緊緊抓住松枝,用力在兩爪之間啄起來。樹枝擋住我的視線,使我看不到它在啄什么,還以為它是在啄樹皮下可能藏著的過冬的蟲子或蟲卵吃,回來看照片,才發(fā)現(xiàn)有一回它在變換方向去啄之間,嘴里分明叼著一顆松子。我一下子恍然大悟:莫非是在啄松子?難怪那時看它啄得那樣用力,雙爪又并得那樣攏,豈不是兩爪在樹枝上緊緊按著松子,而用喙把松子啄開,好吃里面富含油脂的種仁嗎?去年春天,我曾在一只沼澤山雀身上也見過類似的操作,當時它站在一根樹枝上,兩爪按住一條刺槐的莢果,把里面的種子啄碎來吃。不過,黃腹山雀是不是就是在開油松種子,還需要我再去觀察,但只要想到這些,就讓人覺得很有意思了。這個活潑好動的小家伙好像很喜歡這里,在樹枝間流連好久,一會兒在這顆松果間伸頭看看,一會兒在那顆松果間左右找找,一會兒兒站到樹枝上,用力啄一番,沒有一會兒停歇。
飽看了會兒黃腹山雀,穿過對面坡上的油松林往別處走。一只雌燕雀從落滿松針的雪上走過,頭上灰色的冠羽微微簇著。也有沼澤山雀,灰色的衣裳,油松間一閃而過。松林上,粉白月亮升上來,又變胖了一點。遙處灰喜鵲三三兩兩起落,一棵大毛白楊上,兩三只灰椋鳥和一只紅尾鶇靜靜立著。穿過一片春天會開紅花的紅花槐林,又一小片元寶槭林和油松林,四處除了喜鵲與灰喜鵲外別無聲音。我繼續(xù)往前走,走到一大片毛白楊林中。此時也是一片白雪的寂靜,遠處一只白頭鵯不知在何處高聲叫著,那聲音十分哀切,不知是警報還是呼喚同伴,聽得此時一個人在毛白楊林中行走的我也為之不安起來,想著再去公園最多金銀木的那一片看一眼有沒有鳥兒就回去。那里有一二十棵金銀木,因為靠近路邊,鳥兒們吃得比較慢。圓柏樹上掛著圓圓的霜藍色球果,樹下散碎許多小殼,那也是鳥兒們曾來聚餐的證據(jù)。雪停后這幾天,風把一些銀杏種子又吹落到地面上,于是在積雪上,有時也可以看見一些圓滾滾的銀杏。
經(jīng)過公園中心的人工池塘,塘里背陰面此時結著冰,不知誰人養(yǎng)的幾只鴨子,聚在向陽處一角吃食。吸引人注意的是此時池塘邊的垂柳,在夕光下,細密的柳絲散發(fā)出銀色的光澤,空氣中一點微弱的風,將它們吹起擺動。這一塊的金銀木上果然還有許多紅果子;十幾只麻雀正聚在一邊一棵陽光下的樹上。一個大叔在另一旁幾棵金銀木下守著,三腳架上架著一部長焦。我已經(jīng)要往前走了,想想還是停下問:“在等什么呢?”他笑笑:“在拍鳥?!蔽艺f:“是在等什么鳥呢?”他說:“太平鳥?!蔽殷@訝道:“咦,這公園里有太平鳥嗎?往年沒有看到呀。”其實這么說也很不可靠,因為往年冬天我也很少出來,沒有看到過太平鳥并不代表公園沒有。一下激動起來,我還沒有看過太平鳥呢!雖然也是北京冬天常見的候鳥,但我還沒有見過,也顯得我觀鳥之少和入門之初了。
大叔說,他是在群里看見消息開車過來的。許多太平!那邊柳樹上就有!——說著指了指遠處山坡上幾棵垂柳。我順著他手往那邊一看,果然在那高高的柳樹梢頭,看見好幾只太平鳥蹲著,正在陽光里沐浴。我說:“啊,看見了!”大叔說:“多著呢,一大群——一會兒就下來吃這紅果?!蔽矣谑呛退黄鸷蛑?,不出兩分鐘,就撲棱棱十幾只落下來吃。大叔看見了,對我說:“下來了下來了!在那兒吃呢,你去拍?!弊约簠s不動。原來鳥兒是落在離我們遠一點的南頭幾棵金銀木上,那里的樹已被黃昏的陰影籠罩,而靠近我們的北邊這頭,有幾棵還落在陽光里。大叔想拍出光線更好的“太平吃紅果”的照片,所以不動。他的鏡頭也比我的鏡頭好得多,不過大叔既沒有往樹上釘面包蟲,也沒有放鳥錄音誘鳥,只是靜靜等著。我說:“我走近去它們不會飛嗎?”他打包票:“不會!”
我往前走了一點,鳥兒們果然繼續(xù)大吃,我才在相機里將它們看得清楚一些。是太平鳥和燕雀,正在這一片金銀木上大吞其漿果。太平鳥的身形比燕雀的要更肥碩,它們的羽色仿佛有一種朦朧的絲滑的過渡,使其脖項和背、腹部看起來像是沒有明顯的區(qū)分似的,只是一種融合的灰與棕,仿佛某種夕陽的天空。最顯眼的當然是頭頂那一撮向后飛揚的棕紅與灰色相接的冠羽,還有那貫穿了眼睛、看起來頗有些凌厲的貫眼紋,這貫眼紋與頦下的黑色斑塊相呼應,加之飛揚的冠羽,尾羽頂端一溜明亮的松花黃色,與背腹的樸素對比,使它們顯現(xiàn)出一種出其不意的華麗。
一只太平鳥在一根纖細的枝上落著,把枝頭壓得不住顫動。它吃得很急,不愿調(diào)換落腳的地方以安穩(wěn)地吃,只好一邊吃一邊不停撲扇著雙翅,以減輕身體對樹枝的壓力。在這些太平鳥里,漸漸我認出還有小太平鳥的蹤跡:它們尾羽的頂端是一溜鮮艷的朱紅,恰如金銀木朱圓的小果的顏色,經(jīng)常和太平鳥混群居處。就看著的一會兒,金銀木梢上的鳥兒更多了,每一只都安安靜靜地不停啄食著。燕雀的喙上沾了被啄破的紅果的漿汁,看起來像犯了案似的;黑色的烏鶇靜靜臥在一根粗枝上,伸出細尖的黃喙;白頭鵯和珠頸斑鳩也來了,珠頸斑鳩的個頭那樣大,擠在金銀木細細的灌木枝條間,看起來有種很可笑的戲劇感。真是鳥兒們的盛餐啊,更不用提路的另一面那幾棵樹上一直嘰嘰喳喳吃個不停的麻雀……而大叔始終守在他有陽光的那一塊,我向他告別時,鳥兒也沒有落到那邊的樹梢,他說他還要再等一會兒。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