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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骰子的最后一擲

        2024-08-27 00:00:00浦歌
        北京文學 2024年8期

        在成千上萬個碌碌無為的所謂作家里,我可能是最無聲息的一個。我善于爬山,能在陡坡上從容行走;迷信數(shù)字,怕死;內心有一種無法熄滅的自大,覺得有一天會寫出驚世駭俗的巨著;不喝酒,聚會最多喝一小盅——那是我為自己劃下的界限。然而此刻,我知道自己走向了終點,我所在的地方,所面對的危險,無人能夠想象。如果說事情沒有任何預兆,你可能并不相信。然而,二十年前,我應該就能看到一個細微的端倪。

        一個作家的名字已經(jīng)激怒了我,那就是博爾赫斯。我感覺,命運已經(jīng)被他所左右和戲弄。二十年前,我看到那個幾乎是赤裸裸的警告畫面,相信那絕不是偶然,那是帶有惡意和嘲弄的警示。我當然沒有能力認知它。我依然記得當初與姚四海的一次爭論。作為文學青年,他是一個古典派,喜歡《太平廣記》《資治通鑒》勝過張愛玲、莫言,喜歡歌德勝過艾略特。那是在他剛剛升任新聞部副主任的辦公室里,我們談論剛剛發(fā)生、血洗全家的社會新聞,于是提起人性,甚至說到休謨的《人性論》,之后,談到了動物與獸性。他突然說,他喜歡老虎,我立刻意識到,他是受了博爾赫斯的影響。因為一周前,我將一套《博爾赫斯文集》作為禮物送給他,那是從南宮書市三折買到的,總共花了十八塊五毛錢。那時,我癡迷于所有現(xiàn)代派小說。而他一直認為,現(xiàn)代主義小說只是在出怪,他的興趣點最遠到托爾斯泰。當時,我是多么迫切想改變他對我和現(xiàn)代主義的嘲諷態(tài)度。

        那天,他否定了我的說法,他說:

        是因為喜歡布萊克,我喜歡他的詩歌《老虎!老虎!》。

        我知道他說謊,怕我認為他已經(jīng)偷偷涉足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一定是他借由博爾赫斯,才真正抵達了那只隱喻的老虎。我無法找到他看過博爾赫斯的證據(jù),然而,那段時間,他的言談之中一直潛伏著博爾赫斯的身影。直到兩年之后,他不再從言語和隱喻上喜歡老虎,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實踐者。不知通過哪個途徑,他弄到一只幼豹。

        我記得,博爾赫斯在《藍虎》中說道:“藍虎完全有可能是一只黑豹?!?/p>

        那是一只貓那么大的小豹,剛剛脫離哺育期。看到它的時候是個正午,在強光所遮蔽的角落里,我看到了這只幼豹。它小小的頭既像母獅又像老虎,威嚴又警覺,出奇地冷靜。但姚四海居然可以將它抱在懷中。那是他的頹廢期,他將關注點從人事競爭和糾紛,轉移到了危險的動物身上。

        提到單位,他會說:

        狗日的,一個個都是蠢貨!

        我和同去的兩位同事對他的住處嘖嘖稱贊。無法說清他是租的還是自己花錢買的房子,他也含糊其詞。這個小院落建在西山上,遠離市區(qū),為此他不得不買了一輛二手吉利牌汽車,因為即使開車路途也需要四五十分鐘。每次有人跟隨他走向車位的時候,我都會暗暗注意到,他的動作和表情會略略不安,有著說不來的羞怯,這表情常常讓我大為驚訝。因為我們只有羨慕的份,我們的工資只有每個月一千五六,買車對我們還是天方夜譚。拉開車門坐進去之前,他都會厭棄地說一句,他媽的,一有機會我就要換它一個越野車。他一定覺得,坐在這樣的車里是一個羞辱,只不過迫于無奈,目前不得不坐在里面。然而,種種跡象又表明,他已經(jīng)有了淡出江湖的架勢,他行為的飄忽不定常讓我始料不及,對錢的事情又諱莫如深,不過他手段很多。

        那天,我產(chǎn)生了諸多感慨,因為那里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車開出市區(qū),走在車輛很少、兩旁盡是農(nóng)民和莊稼的二級柏油路上,使我馬上聯(lián)想到放逐、自我孤立、荒涼等。山區(qū)道路險峻且不停兜圈,之后不久,我們走上一條偏離村莊的道路,最后來到他的家門前,這是一個獨門獨院的房子,在過分純凈的藍色天空下,一大片白云正在快速變幻向山頂方向移動。路旁滿是荊棘、青松以及各種野草。

        這一切雖然具有山野趣味,但多少充滿了寂靜和落寞感。

        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不忍心回憶2001年——我人生悲劇真正的起始。也許生活正是為了向我顯示那個顯而易見的征兆,那一年,城市整整鋪排了幾個月時間——那是城市唯一一次大規(guī)模動物園搬遷,估計以后也不會有。正是那年,省城9lJPZGs3CrnmiK8eidI4Kg==的城市新聞報剛剛誕生,我幸運地成為其中一員,創(chuàng)刊的五月六日,我和同事們站在大街上,佩戴著寫有“城市生活 關系你我”的紅色綬帶,向路人免費分發(fā)《城市新聞》創(chuàng)刊號。創(chuàng)刊號第五版是動物園搬遷新聞專版,一頭長頸鹿站在整個版面上,它的頭探出報眉,正茫然地看向前方。正是那份報紙的渲染,讓我感覺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感覺,一種由動物引起的歡悅、輕松或者戲謔感。想一想一頭高達兩三層樓高的長頸鹿,站在特制的車輛里,用眼環(huán)顧西部酒城、解放路電影院等等街景時的情景。那天,只要訂閱報紙,就會贈鍋。我們身后是摞起來的、裝在紙箱子里的豐茂牌電飯鍋。我記得,很久沒有看到姚四海的身影,后來我在京都酒店一樓沙發(fā)那里找到他。他朝著窗外一排同事,晃動了一下?lián)u滾歌星一樣的長發(fā),揚了揚下巴,以一種置身事外的神態(tài),自嘲地笑著說:

        他媽的,丟人現(xiàn)眼!

        創(chuàng)刊前一天,他就對經(jīng)濟部主任出言不遜。因為該主任居然膽敢指揮他。他事事看不慣,這使他的處境岌岌可危。

        奇怪的是,正是聽了他這句話,我馬上意識到自己身上具有的卑微性,這正是我站在街邊未嘗想過的。相反地,我心中洋溢著節(jié)慶般的感覺,人生第一次戴著紅色廣告綬帶,身邊站著同齡男女同事——我們才認識剛剛兩周左右。我感覺,自己的人生重新鋪展在眼前,就像亞當夏娃一樣。我的身邊似乎還站立著許多新聞界作家同行:海明威、馬爾克斯、略薩……這讓有作家夢想的我暗自得意。我們免費給路過的市民報紙,訂報贈送一口價值不菲、我當時都尚未能用過的電飯鍋,我們就像樂善好施的天使一樣站在那里,等有人向我們伸手要報紙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強烈,我向他們奉送了最無私的笑臉。

        尤其是那天下午,大象出現(xiàn)在大街的時候,我首次產(chǎn)生了一種超現(xiàn)實的奇幻感覺,我?guī)缀趼牪灰娚磉厒鱽淼囊魂囮囆鷩W與驚呼聲,顧不上注意那兩個像打仗一樣沖出去的攝影記者,他們端著相機手忙腳亂。那是一頭站在加長敞口大卡車上的大象,倦怠的長鼻子在車斗附近悠來蕩去,皺巴骯臟的皮膚如同陳年的石頭。它的額頭剛剛擦過天橋底部時,再次引起一陣驚呼。據(jù)說那是特意量過尺寸的。

        2001年國慶節(jié),臥龍山動物園正式開園。報社創(chuàng)刊短短幾個月,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數(shù)不勝數(shù)。我經(jīng)歷了巨大的感情波瀾,還記得發(fā)生9·11事件時,世貿中心被襲已經(jīng)難以讓我震驚,因為那就像發(fā)生在我心里的巨大創(chuàng)傷。我在辦公室一遍一遍聽著REM樂隊的歌曲,想象自己如何自殺。短短幾個月,我經(jīng)歷了跌宕起伏的戀愛事件,最后以可恥的失敗告終。姚四海目睹了我失態(tài)的整個過程,而我目睹了他的升任,他變成了新聞部副主任。在他搬家的那天,他含蓄地警告過我。

        他用兩個字總結了我的種種行為:胡鬧!他用自己特殊的玩笑似的語氣說,這語氣減輕了詞語責備的含量,然而強調了其中的荒唐。

        那時,他剛剛住進我給推薦的一個出租屋里,幾乎一無所有。我并沒有意料到他會去住,房屋唯一的好處就是便宜,137平方米,只要二百八十元,那是尚未有人裝修居住的小區(qū),到處都是工地垃圾。房間里是毛墻毛地,我們發(fā)出的聲音在幾個大小不等的房間里嗡嗡回蕩,灰色的毛坯墻像我們當時粗糙的生活。他的東西少得可憐,只有兩包行李、一袋子書和他的小說手稿。還有一箱子鍋碗瓢盆,以及一個未拆包裝的電飯鍋,一眼就能認出來,那是單位作為贈品發(fā)的,一定是他通過手段搞來的,他非常善于這一套手法。不過,這空蕩蕩的大房屋也許符合他的性格,我們隱隱都覺得,他絕非池中物。他通讀二十四史,他的精神棱角似乎通過桀驁不馴的長相顯露出來。他的理想是成為范蠡那樣的人物,可政治可經(jīng)濟,又有隱逸之心,知進知退。任各種風雨浪潮,都能逍遙應對。

        2001年國慶節(jié)當天,在臥虎山動物園,我和李倩遇見了姚四海。

        這在半個月前,誰都無法預料這一幕。是啊,因為那時,姚四海正費口舌勸我,要好好活下去。他以玩笑的口吻,說:連他媽的女人都沒碰過,就尋死覓活的,有什么意思。國慶節(jié),是我和李倩第二次約會,第一次,僅僅就是國慶節(jié)前一天。在我看來,李倩一下子將我從黑暗的淤泥中拯救出來,如同突如其來的神啟。

        我們剛剛從飛禽館出來,就看見斜坡頂端出現(xiàn)一個光頭男人,他和一個女人共同牽著一個小孩,我不由自主看著光頭男人,看著他頭上的一片青色,以及隱隱的亮光,還有他的寬大灰色背心。直到我突然認出,那個男人是新聞部副主任姚四?!@是他第一次接妻兒來省城。他的一頭長發(fā)被剪掉了,剃成了光頭。他也許在用新的形象告誡自己——他是那種我行我素、無視權威的人,你會替他的人生擔心。他寧可用武力解決,不愿意動口舌。上個星期,他罵了特稿部主任,他揚起煙灰缸,差點打了主任。我捏捏李倩的手,說:姚四海,我看見姚四海了。我們立刻扭身向兩棲爬行動物館走去,那時,李倩還不想讓單位的人知道我們的事情,她是我們單位的實習生。一個星期之前,她剛剛進單位。

        最終,我來到人生的關鍵之處!只是當時我并不知曉它包含的意義。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驚人的場景,尤其是對此刻的我來說!

        那是蛇類展區(qū),在我們眼前,是一種名叫細鱗太攀蛇的毒蛇。簡介中如是說:

        細鱗太攀蛇:陸地上最毒的蛇,比響尾蛇毒性強300倍,約等于眼鏡王蛇的20倍,一次排出的毒液可以毒死20噸的獵物。相當于25萬只小白鼠和100個成年人。

        最令我心驚的是,蛇籠里有一只被當作食物放進去的小老鼠,它正哆里哆嗦站在角落,緊盯著附近的三條細鱗太攀蛇。三條毒蛇各據(jù)一方,一條伸出頭在喝盆里的水,一條盤在一邊,一條伸長身體在緩緩移動。

        出于一種莫名的感觸,或許就是來自未來的某種預感,我緊盯著小老鼠,充滿令人訝異和驚懼的好奇。

        看到漫不經(jīng)心游過來的毒蛇,小老鼠像人一樣氣喘吁吁,抖動著身子,它很胖,像一個小圓球,前胸一鼓一鼓??吹轿kU在即,它突然連跳帶蹦,逃向另一個角落。之后,暫時安全的它慌慌張張,不斷用爪子扣動墻面,試著找到可能的縫隙。那是鐵做的,當然會徒勞無功。小老鼠的慌張傳遞給我,使我同樣體會到莫大的緊張感。因為不管做什么都將無益,它面對的是陸上最毒的細鱗太攀蛇。它們將活活吞食掉它。盡管那是異常殘酷的事實,然而我還是想親眼看見。

        好了走吧!李倩催促說。她對這個不是太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駱駝、大象、狗熊,以及口哨聲吱吱叫、滿場的觀眾鼓掌的海獅表演。就像她后來顯示的那樣,她喜歡庸常日子。她認為我舞文弄墨,害了她一生。她憎惡買來的書和電影碟片,把我積攢的搖滾打口帶和碟全部扔到地下室與灰塵為伍。她對于2021年我們依然是城市貧民感到羞辱,充滿怨憤。就在昨天,她還不停數(shù)落我,為了增強諷刺效果,這些天,她一直穿著十八年前我們結婚時穿的睡衣,那是曾經(jīng)讓我倍感溫馨的黑點黃色吊帶睡衣。對她來說,這像是家庭版的行為藝術,為了使她的說辭顯得更有說服力:

        你用棍子撐起眼睛看看,身邊誰還沒有輛車?你家里有一個四個輪子的車沒?看看你老婆穿的是哪年的睡衣?你以為你老婆能買得起新睡衣?你的工資卡里有幾毛錢?……就會死抱住你的破單位,別人都是人往高處走,你是水向低處流。這下好了,單位要關門了,你喝西北風去吧。

        這時,她突然提起姚四海:

        我就喜歡姚四海那種有本事的人,跟你一樣兩手空空,人家早八輩就開車買房了!現(xiàn)在你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人家,人家在天上吃喝享受,你在地上趴著等死,也不說張張你尊貴的嘴,求人家給個出路,我就不信,你的嘴比省委書記還高貴?

        ……

        那段頹廢的日子,姚四海寫了一系列散文,名為《觀豹記》??l(fā)在我們報紙的副刊上。文中提到一個成語:管中窺豹,時見一斑。這八個字讓我印象深刻。說的是竹管里看行動迅疾的豹子,只能看到一個斑點。二十年里,我也僅僅只能看到姚四海的一斑。雖然常常感到他面前總是陰云密布,然而他上升的軌跡卻非常迅疾,像陰雨中一道不可思議的閃電。我已經(jīng)理不清他曾經(jīng)勝任的部門和職位,直到他成為副局長,又突然從副局長的職位上辭退。辭退事件曾經(jīng)引發(fā)爭議,但他顯然去意已決。等我看到處挺立著“S鼎集團”四個字的時候,才突然明白這是他新的帝國。因為在養(yǎng)幼豹期間,他曾經(jīng)給我展示過雄心勃勃的“S鼎工作室”的設立方案,甚至設計了“S鼎”兩個字的圖標:字母“S”像蛇一樣纏繞著“鼎”字,而鼎字左下的一撇如同鋒利的刀刃。他鼓動我加入其中。在我看來,這是落魄中的他聊以自慰的想象,當場就委婉拒絕了。此后再未聽他提起。我最后一次見他,已經(jīng)是六年之前,那是本市設立的文學獎頒獎典禮上,我簇擁在十多個獲獎者中間,一起站在領獎臺側面,等待念畢獲獎者名單再上臺。作為唯一一個贊助者——S鼎房地產(chǎn)總經(jīng)理的姚四海,也坐在主席臺。他絲毫不留意獲獎者,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有我。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臺下,表情里依然遺留著過去生活的某種印記,就像周潤發(fā)咬牙簽那樣,眼神高傲、慵懶、充滿威嚴。站在臺側,我一直留意他,意識到他已經(jīng)像雕像一樣變得沉穩(wěn)內斂,過去的種種跡象內化在他不動聲色的細小表情里。獎項一頒出,他就要走。在主辦方幾個領導簇擁下,他誰都不瞅一眼,被領路者帶向出口,他的行為讓我想到過去他擅長的一招,那往往是在熱鬧的飯局當中,一旦讓他感到不舒服,他就會一聲不吭,穿上風衣,拿上桌子上的手機和打火機,若無其事地離開。有時候,我感覺他是懷著某種蔑視,他覺得身邊的人像一群可笑的猴子。退出飯局之后,他可能會到咖啡館,一個人獨飲咖啡,或者只是回家睡覺。

        看到他用那種自由無羈的散漫走法,走出會議室的大門,出于一時沖動,我立刻從臺下走出來,疾步跟上去。在幾個領導詫異的注視下,我在電梯口追上姚四海,輕輕觸了他的后背一下——因為我無法叫出姚總兩個字。只見他機警迅疾地扭過頭來,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臉上。接著,他突然像忍受牙磣一樣,半個面部稍稍動了一下,嗓子里像是哼了一聲,眼神里只閃過似有似無的一點微光,就扭頭過去,被簇擁著走進電梯。那一刻,我唯一感覺到的就是羞恥。

        作為對《博爾赫斯文集》的回饋,姚四海給了我一本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我仔細閱讀了它。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在精細地閱讀,更是在反射性地揣測每一個字詞在姚四海那里激起的回響。那是他至少讀過一遍的書,上面畫了線痕和標記。比如在下面的一段文字上,他用鋼筆畫了波浪狀下畫線:

        你如果把手指伸到蟬前,指尖做屈伸的動作,這比之于你伸著手指不動,蟬會更安靜地伺候著,隨后它會爬上你的手指;蟬是視覺很弱的,它把你的手指當作一片飄拂的樹葉,這么,就爬上來了。

        書里介紹了鯊魚的交配、毒蜘蛛的求偶,還有雪中蠕蟲、只能活一日的蜉蝣。其他不勝枚舉:與狗和獅為敵的靈貓,防御時可以噴糞二丈多遠的歐洲野牛——它的糞巨臭,所被沾污者皮毛潰爛;可以像四腳獸一樣反芻食物的斯卡羅魚;生于茅草的扁虱。書里還說,馬狗牛羊以及一切胎生四腳獸類都會做夢;正在睡眠的金槍魚魚群(白亮的肚皮朝天);扁平魚在沙中就眠;一些老漁夫竟然聽到海豚的鼾聲;海膽用它的棘當腳;蛇胃像是一個較寬的腸,有如狗胃。

        就是在那時,我們常常交換文學看法。他的興趣已經(jīng)開始向文學之外的其他地方轉移,尤其是歷史和動物。他堅持每天讀一點二十四史,漸漸地,他開始將文學等同于一種無聊而腐朽的修辭學(或許這就是博爾赫斯給他的印象),他對小說虛構中造就的虛假故事開始變得厭煩。

        那時他有一個觀點:對現(xiàn)實沒有想象力的人,才會去寫小說。他認為,現(xiàn)實才是唯一值得去實現(xiàn)和創(chuàng)造的地方。范蠡通過想象力,規(guī)劃和創(chuàng)造了他自己跌宕起伏并完美的一生。而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動物,從大象到扁虱,才是那個更應該去了解的真實宇宙。它們五花八門,沒有偏見,反而常常會顛覆人類認知,它們的種種行為和習性,對人類來說更像是一種嘲笑。

        看到剛剛生下來的二三百只小毒蜘蛛,圍著生它們出來的母毒蜘蛛,像吃可口的食物一樣貪婪地吃掉它,母毒蜘蛛看上去如此心甘情愿,這就像是一個節(jié)日。你會怎么想?有一次他這么說。

        每一個動物都有一套獨有的、先天的法則。這個他媽的才是真正的魔幻!

        這次談話是在他租住的大而無當?shù)拿髯》浚ㄒ惶碇玫募揖呔褪切⌒〉暮喡葓A桌,輕輕一移動,圓桌下的三根中空鐵管在水泥裸地上當當作響。三個黃色塑料凳子,坐上去會輕輕晃悠。他只用了靠近陽臺的一個小臥室,其他兩個大臥室,還有讓人聯(lián)想到廣場的偌大客廳依然空蕩蕩的。

        我記得,之前一天,他就約好,要我去他家。那天是周日,我和李倩已經(jīng)偷偷同居在一起,她不想讓我走。我說,他一定是有要緊的事情商量。

        為啥不在單位商量?

        你不知道嗎?他父親剛剛去世一周多……

        那是2002年3月,城市一直是灰蒙蒙的,他父親的去世毫無預兆,我們只知道他請假一周,再次見到他時,他變得憔悴,眼神里添加了一種難以察覺的東西,既游離又決絕。我因為簽稿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像不認識我一樣,看著我。

        回家干嗎了?我順便問他。

        他雙手捧住自己的臉,像疲勞了一樣按壓著,片刻之后,他將手甩向兩側,我看到,他的雙眼渾濁發(fā)紅,浸了淚水。瞳孔像貓眼一樣,變成了黃色。

        我絕對不能原諒自己。他說。

        我第一次看到他不能自控的情緒,他當時的某個神情一定震動了我,使我一直記得這個細節(jié)。無辜、受挫、失敗、羞辱、憤懣以及惘然的表情。

        或許他不希望同事以同情的目光看他,他沒有告知任何人。父親之死是他巨大的隱痛,或許是他人生中無法彌補的最大的羞辱。

        當時,我與他的處境大同小異,唯一的改變是開始了一場進展迅速的戀愛事件,我的口袋里常常只有幾十塊錢,除了茫然無措、時間給人造成的精神麻痹,隱隱還有某種說不來的怨憤。我從租住的地方出發(fā),先是穿過彎彎曲曲的巷子,走到并州路上,然后乘坐公共汽車,提前一站下車,特意路過三營盤藍調音像店,淘到兩張打口磁帶,一張是污點樂隊的《別無他路》,一張是齊柏林飛艇的《寶貝回家吧》。我的英語尚無法理解歌詞,僅僅喜歡它們帶給我的奇異陌生感,還有時空的穿越,過去的某個搖滾場景似乎停滯在現(xiàn)在。他們的聲聲嘶吼,就像一粒異域的毒種在我身邊發(fā)芽。一遍遍聽歌時,我覺得自己的經(jīng)歷像篆刻一樣,緩緩刻寫在那個黑暗陌生的樂聲里。我用僅剩的五十元里的十幾塊來買它。放在兜里,它就立刻使我變得充實。我也喜歡樂隊的名字:污點、齊柏林飛艇。尤其喜歡污點,說不上為什么?;蛟S潛意識里覺得,我就是世界的污點。

        站在姚四海租住的小區(qū)門前,這種感覺尤為強烈。小區(qū)的大門尚未建立,只有臨時的兩扇鐵皮釘就的門。幾個月來,大門內變化不大,姚四海租住的是最里面的那棟樓,由于缺少遮擋,揚土緩緩揉進了小區(qū)里水泥色的裸樓上。到處有飄飛的紙,樓的低處貼滿了各種裝修廣告。不知為何,小區(qū)里又挖掘了一個坑,需要翻過一層樓高的土丘走過去,站在土丘頂上,我似乎可以看到姚四海租住的三層陽臺。眼前充滿朋克味道的景象,很久之后依然刻在腦中。

        他好像已經(jīng)等了很久,穿過空闊陰冷的三室一廳,我們坐在陽臺上,讓陽光落在我們身上。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處于微妙的沉默之后很久,他嘆了口氣,說。

        令我意外的是,他沒有談論父親,也沒有聊單位,他說的居然是小說:

        小說和現(xiàn)實是兩回事,在生活里,你不得不看到烏七八糟的一堆事物,比如你現(xiàn)在就看到的。你說說看到了什么,它們多么堅實,可是在小說里,你每一筆都逃脫不了虛假。你創(chuàng)造的那些空間都是假的。誰愿意看那些假惺惺的東西。小說已經(jīng)死了。

        我正要反駁他,他說:

        有一天,說不定人們會意識到,即使弗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也是一個數(shù)學問題。

        我的第一感覺是荒唐?;蛟S是他無法從對父親的愧疚中自拔,影響了他的理性和神志。他無法忍受的也許是:父親去世時他是如此落魄,他無法體面地站在父親面前。

        然而,慢慢地,我卻發(fā)現(xiàn)沒那么簡單:

        你知道嗎?生活細節(jié)說不定跟大自然一樣,遵循著一個一個的模式。比如說花,幾乎所有的花,花瓣數(shù)目總是如下奇特序列中的一個:三、五、八、十三、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五、八十九……這些數(shù)字有一個明顯的模式:每一個數(shù)字都是前兩個數(shù)字的和。以此類推,在向日葵花盤內葵花子的螺旋模式中也可以找到同樣的一些數(shù)字。還有動物身上的條紋和斑紋,它們與沙漠里被風吹出來的紋路非常接近,那也是種種數(shù)學模式。

        這時,我將目光投放在室內他堆放在紙箱子上面的書脊上,一直找到我送給他的《博爾赫斯文集》。我相信,是博爾赫斯將他推向一個古怪的方向。那一刻,陽光像一根根明艷的針刺在我的身上,博爾赫斯如同一個看不見的陰影,似乎正在跟我輕輕耳語。我?guī)缀跽也坏椒瘩g的話,為他突然思考了這么多問題感到驚訝。

        之后,他又說起了那些動物,它們無疑來自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他的觀點勾起了我閱讀時的詭異感覺,那是一種面對浩瀚而陌生領域的認知震動。

        那么,你準備怎么改變?我問。

        改變?最大的改變就是——他說,再也別玩什么小說了,不要再對著生活嘰嘰歪歪,要面對真實!

        我明白,他是在善意地勸說我。

        你沒發(fā)現(xiàn)嗎?數(shù)學才是他媽的命運。上帝只是一個數(shù)學家,混沌也是數(shù)學概念,它就在我們的生活里,你撒尿的拋物線以及滴液、流線形狀都是數(shù)學問題。他拿起窗臺上放著的球形節(jié)能燈說:

        看到?jīng)]?這玩意兒壞了。這是注定的,它的壽命大約就是一萬次。

        或許最大的改變就是,他善于向領導提出非分之想了。一周之后,他的妻子紅琳來到我們單位,坐在辦公室我的旁邊。即使連總編身邊最紅的人,幾乎都無法做到這一點。之后,紅琳都沒有離開。直到三個月前,她還在堅持上班。作為文化部編輯,她從未寫過片言只語。她對大家客客氣氣,然而始終有距離感。她很少參與我們的聚會,即使是有時候姚四海參加的年終聚會,她也是看心情。姚四海退居西山,兩個月沒有上班,她一切照常,借住在市內一個遠親家里。我們隱隱覺得,即使是姚四海,都無法真正左右她的自主性。

        紅琳是突然間不來的,據(jù)說也沒有請假。當年姚四海辭職經(jīng)商,幾年之內成為房地產(chǎn)大鱷,作為商業(yè)大佬的妻子,都把她的缺席當作理所當然的事情,認為早就應該如此。之后隱隱有些傳聞,比如省委正在調查與姚四海相關的工程案件,比如紅琳失蹤了,更離譜的是,傳聞紅琳離家出走,去了廣州。

        我此前最后一次主動與姚四海聯(lián)系,是2013年的夏天,已經(jīng)是我妻子的李倩不斷催促我,讓我找姚四海幫忙,給女兒上重點小學找個門路。作為身邊唯一一個行政干部,他的職務是市里某局的副處級干部,那是一個周六,我上午十點打給他電話,直到下午四點半,他才回過來。

        有什么事嗎?他問。

        沒有啥。我說。

        停頓了一下,他說,沒事的話,你到豐產(chǎn)街雷鋒酒店前,我一會就到那里接你。

        不一會兒,一輛越野車停在我跟前。記得那天最大的新聞就是天宮一號完成了對接,宇航員王亞平正在為全國學生進行太空授課。接到電話時,打坐的聶海勝正倒懸在太空艙內,我的女兒發(fā)出了驚呼聲。我穿好衣服時,看到的是被輕推了的小球正在永無止息地做繞圈運動。車并不新,但空間很大。我注意到,姚四海仔細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有什么變化一樣。我同樣注意到他的不同,他的眼睛更為深沉,喜怒不再那么輕易顯露出來,看著我時,他的眼里像是絲毫不反應什么內容。只有等他像先前那樣帶著善意嘲諷一笑時,我才看到熟悉的神情。

        你還在寫那些破玩意兒?

        隨便寫一點。

        無藥可救!他喉嚨里像是哼了一聲,臉上浮現(xiàn)出經(jīng)典的表情:微微推起右邊嘴角肌肉,顯出一絲不屑與輕蔑。

        他沒說目的地是哪里,車開過廣場,路過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呼嘯著疾駛在高速路上。等車穿過嗡嗡作響、光線黃弱的涵洞,爬上一個長坡,走在最北邊的北大街時,我的心里有了一點怪異和疑惑,他的生活經(jīng)常在離奇和荒誕的邊緣,總有一點神秘和蹊蹺。隨后,車開得漸漸慢了下來,似乎帶著一點遲疑,我們拐進了更小的巷子,車并沒有停,又穿了過去,最終來到更為荒僻之地。路的盡頭有一座大丘,長滿了雜草與病蔫蔫的老柳樹。大丘另一側是一個封閉式的園區(qū),上面寫著衛(wèi)華國際學校。

        就在這里,咱們等一等。

        你那里怎么樣?我問他。

        怎么樣?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一地雞毛。

        我聽到他的單位傳言,有兩個同事都在拼盡全力競爭副局長,這其中并不包含姚四海。因為他的資歷在他們之下。我就此問題問過紅琳,她說,他的事情我都不管。

        他打開半個窗戶,抽上了煙。一團團散開的煙飄過我的眼前,我意識到,煙的形狀也是不同的數(shù)學形式。我發(fā)現(xiàn),對姚四海,我懷有遠為深奧的情感,除了過去涉世未深的拙樸感情之外,還有一種隱隱的敬畏感。我打開另一側的窗戶,煙從那里飄了出去,在煙霧之中,我看到一個表情冷淡、眉目清秀的八九歲男孩背著書包,緩緩朝車走了過來。走到車跟前,他毫不猶豫,熟練地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叫叔叔!沒禮貌!

        但男孩依然一聲不吭。

        在尷尬的沉默當中,我們又行駛了半個城市,男孩說了再見,從車里出來,走進一個住宅小區(qū)。

        這是……?我有點遲疑地問。因為我知道,他只有一個叫小羅的孩子,目前在外地上高中。

        可笑!還能有誰?我兒子呀!

        在外面別瞎說。他囑咐道。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種抽象意義上的暈眩感,就像在我的眼前,姚四海又岐生出一個完整的、全然陌生的世界,它已經(jīng)以一個孩子的高度與我熟悉的世界并肩而立。

        我記得我們在一個燴面館吃了一頓飯,最終,我鼓起勇氣說起孩子上重點小學的事,他說:

        他媽的,要是我再上一個臺階,這是多大點事,現(xiàn)在不行啊老弟!

        在頒獎現(xiàn)場露面之后的六年中,我再也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過他,哪怕只是遠遠地一瞥。對我來說,姚四海變得越來越抽象和飄忽不定。似乎他也成了虛擬數(shù)字,隱匿在城市這個電腦一般的容器里,成為都市無形但又顯赫的部分,像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伴隨物,與粗暴建起、尚未裝飾的黑沉沉灰色高樓一樣,創(chuàng)造著可見的未知和不確定。又像漫長的又無緣看全的肥皂劇一般,似乎將會永無終止。與此同時,各種傳聞和小道消息也在不斷拼貼出他新的形象。據(jù)說他可以輕松給人辦理小升初的名校指標,因為有兩三個重點初中都有他的巨額投資。有人居然找到我,想通過我來為他和姚四海牽線,這當然是一個巨大的誤會。他甚至與富豪榜上的巨賈有往來。他西裝革履、彬彬有禮地與他們站在一起(他穿起西裝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沉穩(wěn))。他還投資了若干商業(yè)大電影、巨型商場等等。在某個飯店樓梯旁邊的墻壁上,我曾經(jīng)看到他與一線女明星的合影。他甚至與一個女星傳出過緋聞,那條捕風捉影的緋聞曾經(jīng)榮登微博熱搜。等我偶爾從別人的口中得到關于他的故事,發(fā)現(xiàn)他早已不再是我曾經(jīng)認識的人物。我居住的小區(qū)漸漸被周邊正在開發(fā)的高樓所包圍,隨后,開發(fā)地帶周邊立起一道粉刷成白色的墻,隔離了開發(fā)區(qū)與其他地方。有一天,在小區(qū)門口的一端白墻上,四個頂格的紅色印刷體大字剛剛被寫出來:S鼎集團。紅顏料在日光下還閃著油光。我倍感驚異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似乎那個叫作姚四海,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人正附著在這幾個大字上面。只要我一出小區(qū),這四個一人高的大字就像是一種詭異的宣示。然而恰恰是我見到的那幾個大字,似乎也為我注入了蠻橫的力量,這促使我預感到了什么。似乎我終究可以寫出一部真正的大作,因為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活本身就充滿了魔幻和不可思議。這小小的沖動無疑激勵了我。就在那時,我聽見路過的兩個人無頭無尾地議論:

        是那個姚四海吧?

        是的,那家伙要倒霉了……

        我記得,我盯著那兩個人的背影,一時像《紅樓夢》中聽到一僧一道的對話一般,有些隱隱的悚然。

        我唯一可見的形象就是紅琳,但她漸漸變得與我們有些游離。她似乎永遠保持著那種有距離的客氣。據(jù)說他們糟糕的夫妻關系已經(jīng)達到勢不兩立的程度,還有人傳聞他們已經(jīng)分居、離婚。但最終我們更愿意相信這是謠言。因為她曾經(jīng)在辦公室給姚四海打過電話,耐心地叮囑他一些生活上的事項。她克制了以前那種自我和鋒利的棱角,表現(xiàn)出一種禮貌和溫柔的空洞。她從不談論姚四海,就像他并不存在一樣。她總是客氣地拒絕大家的約請和飯局,以至于大家覺得,她漸漸變成一個溫和又冷酷的孤島。

        今天起床時,我依然覺得應當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我的小拇指因為指甲頂進肉里,刺痛流膿。我以為這就是今天最大的不幸。從臥室出來,穿著拖鞋往廁所走時,我能體會到與往日一模一樣的庸常感。頭部依然籠罩著一塊混混沌沌的云,那是尚未飄遠的睡夢的遺留物。然而,稍稍不同的是,我第一次真正有了一種變輕的感覺。這或許是因為,公告已經(jīng)貼出,我們賴以生存的《城市新聞》報,即將在下個月???。這使得幾乎近兩年的傳聞變得具體實在,不過,這結局依然令我難以置信。二十年里,我已經(jīng)習慣于這種新聞媒介的感覺,那是一種每天面對速朽的新事物的氛圍。一個個迫在眉睫的大小新聞事件像繽紛的旋渦,擦著我們的耳鬢落在身后。似乎正是我們的勞動,北京奧運會才順利舉辦、薩達姆才上了絞刑架、莫言才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特朗普才黯然下臺。我們關注幾乎所有的新聞,然而此刻,我們的??炊闪瞬粫粓蟮赖恼嬲男侣劇?/p>

        出門的時候,我像往常一樣,從門口柜子里換了一個新的一次性醫(yī)用口罩。最近新冠疫情又嚴重了,鄰近市區(qū)有了一例確診,公眾號公布了數(shù)百個親密接觸者和次密接觸者。其中一個密接者,他的行程路線就在我的必經(jīng)之路上,他去的藥店就在小區(qū)外十幾米遠,藥店一進門放有一個體重秤,我同一天在上面稱過體重!

        這使我第一次認識到,真實的危險正在逼近。我緊了緊口罩,下意識繞遠那個藥店。對于所有的危險,我都敏感地予以躲避,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想到我可能與密接者同時在場,這讓我如芒在背。

        單位今天起設立了體溫感應器,再次要求全程戴口罩。如今市區(qū)確診的是更可怕的德爾塔新冠病毒,據(jù)說有人在印度全副武裝,也被感染。感染病毒僅僅只需要十四秒鐘。病毒被取名為希臘字母“δ”,在高等數(shù)學中表示變量。形狀如同一條正在翹首盤踞的蛇或者浮游擺動的卵。它的毒株圖像是一個灰色球體上長著一株株金色蘑菇,球體表面如同鱷魚皮,一簇簇小小的淺色顆粒散布其上。德爾塔病毒可能浮動在任何地方,只是我們看不見它。一旦它進駐人的體內,就會繁衍出比之前多一千倍數(shù)量的病毒,對人體器官進行一次次瘋狂襲擊。

        作為默默無聞的寫作者,我常常習慣于生活里處處呈現(xiàn)的隱喻。似乎周圍涌現(xiàn)出的隱喻世界才是真正的存在,以至于我?guī)缀跬涀约菏钦l。作為四十一歲的所謂作家,我知道,自己無法創(chuàng)造出新的語言,真正能夠開辟新意的小說也許總是寥寥無幾。如今,我第一次感覺,那是一條危途。一旦想到這一點,就馬上意識到,我的生活似乎哪里出了點錯。就像生活是被涂改過的,即使是當時的此時此刻,依然如此,我的生活也包含了橡皮擦的污跡,以及重新修改的團團印記。那一刻,我警覺地意識到,我的潛意識已經(jīng)對自己的人生表達了不滿。

        我想,真正的危險當然是在下個月??院?。因為危險如今沒有真正降臨到自己身上——它即將發(fā)生,但還沒有發(fā)生。對我來說,最后一次工資發(fā)放之后,作為個人的真正冒險才開始。然而,為何我看上去如此淡定,這也令我驚奇。最終我將會明白:生活是一道數(shù)學題,一個口罩一塊錢,公交一塊,一袋面二十八元,一袋米三十二元……或許等我被迫從單位離開那天,最終才會理解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情。我們依然依據(jù)慣性在上班。就像是一個儀式,面對過去二十年做出的某種生理反應。

        的確,這二十年既是一個瞬間,又是漫長的過去。這是二十年里我所換的第三個辦公室,之前我待過特稿部、總編室,最終因為寫作,來到文藝部。我們單位占了整整一層,最輝煌的時候,報社曾經(jīng)擴充了一倍,占了大廈的兩層。最終,我們又退回到原來的一層。但是人員又不好裁掉,于是全部塞滿了辦公室格子間,挨挨擠擠。就是這次變動,我意識到,這么多年里,許許多多事物都變得陳舊了。我們走廊的燈變得忽明忽暗,晚上的時候,如同鬼蜮。“城市新聞”四個字,已經(jīng)成了“城市親門”。如今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城市親門”這四個字,如同獨特的符咒,我們與它們隱秘聯(lián)系在一起。

        在單位,種種怪異的事情一直在發(fā)生,比如就在兩個月前,還有領導在安排新人入職,至少有五六個陌生年輕人,他們都是突然間來到單位某個辦公室,很隨意就頂替了另謀出路離開的某個同事。有時候,我去到別的辦公室,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坐在某個位置上,他看我的眼神也像是在打量陌生人?;蛟S意識到存在停刊的可能,這些新人默然無聲,似乎也不愿意建立面向未來的關系。他們之所以到來,是因為大家都愿意相信,停刊只是一個傳聞。畢竟它作為傳聞已經(jīng)一兩年之久。甚至直到兩周前,還有一個年輕人被領進辦公室,要暫時安排坐在紅琳的桌位,被我婉言勸退了。

        坐門口那個位置吧,紅琳并沒有說不來!我說。

        我來到辦公室是上午九點左右,辦公室只亮著一盞燈,那個叫偉明的新來的人端端正正坐在辦公桌前。除了他的名字,我們對他一無所知。他似乎也沒有固定的職責,他之所以還留在這里,可能是在等著下月初領工資??梢粤粢獾?,他正在讀一本厚厚的書,書名很奇怪,直到今天,我才裝作無意努力辨識了書籍上的字,那是繁體字——一本臺版書,叫《波赫士小說集》。或許他琢磨了好久,才決定拿這本書來看,為的是讓我們文藝部的人瞧得起他。期望我們對他以及他讀的書表現(xiàn)出某種尊重,并認知到他并非泛泛之人。波赫士是博爾赫斯的臺版稱呼。他全神貫注的模樣,讓我想到自己曾經(jīng)的無知表演。

        博爾赫斯在《交叉小徑的花園》里,描述了一個被稱為時間迷宮的多重宇宙,一個人可以因為不同的選擇,產(chǎn)生無數(shù)的分叉的宇宙。就在幾天前的十月二十九日,臉書Facebook首席執(zhí)行官扎克伯格宣布,臉書公司從當天開始改名為META(元/超越),他在短視頻中提出,他們即將開始元宇宙的實驗。這或許意味著,今年將是元宇宙元年。種種跡象表明,現(xiàn)實正在向博爾赫斯致敬。然而,如今的現(xiàn)實似乎正預示著另一個方向:元宇宙不是時間的多重宇宙,它不面向真正的未來。按照扎克伯格所說,人們可以佩戴特殊的儀器,“親往”各種各樣的虛擬空間,可以是虛擬會場,可以是制作的虛擬的原始社會、虛擬的唐王朝盛世場景,可以是虛擬的二戰(zhàn)戰(zhàn)場、虛擬的萬花筒般的烏托邦美麗新世界,或者是某種游戲現(xiàn)場。我們將可以任意置身于人類創(chuàng)建宇宙的全部過往時間之內,可以任意置身于想象中的世界,當然也可以虛擬前往許許多多的平臺進行社交,空間和肉身將不再是局限。宇宙似乎變成了一個無限的游樂場?,F(xiàn)實和想象并肩而行,想象也將是某種現(xiàn)實。

        這讓我想起姚四海,他曾經(jīng)說過,數(shù)學才是他媽的命運。如今,數(shù)學突進到了我們的未來,元宇宙創(chuàng)造了形形色色的數(shù)字虛擬宇宙。我突然想到,這或許將是對小說藝術的最后一擊。等每個人都急于佩戴虛擬身份的儀器時,或許閱讀小說幾乎會變成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使我有些不寒而栗。

        不過,正像我尚未真正為迫在眉睫的??艁y一樣,這樣的前景也沒有馬上使我失去鎮(zhèn)定。

        我像往常那樣,習慣性打開瀏覽器,看到以下幾條新聞:謎團待解!日本一動物園單獨飼養(yǎng)的長臂猿懷孕產(chǎn)子。外媒:美執(zhí)意拉幫結派制造對抗;永遠測不準的量子推動測量精度走向極限;佛羅里達州一女子在海灘上遛價值四十九萬元的機器狗……我搜了一下姚四海的新聞,最近的是一則三個月前的舊聞:姚四海新開發(fā)的S鼎五十六號樓盤開盤!

        看到姚四海正在講話的照片,看到他客觀而冷靜的神態(tài)以一種公共形象出現(xiàn)在媒體中。我覺得他與我相距如此之遠,遠到我都難以重新辨認出他的程度。這種感覺讓我心中一驚。

        等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干什么時,不禁感到非常意外。我想,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我正在擦拭紅琳的辦公桌(如今想來,這只是短短兩三個小時之前)!三個月的浮土落在上面,電腦屏幕上可以看到粒狀和絲狀的塵土,虛虛地浮在表面。我試著看看她的抽屜是否鎖著。沒有。我心里微微一動。我拉開抽屜,除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個牛皮紙信封,還有她的幾本書:三本《意林》,一本《讀者》,一本市區(qū)地圖冊——她剛入職時所買,那時,她對城市一無所知,充滿好奇。還有讓我給她推薦閱讀的書: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書簽只放在第五十三頁。令我汗顏的是,我出版之后贈送給姚四海和她的長篇小說《走進冰箱的大象》、小說集《地獄惡犬》,也放在里面。其他是她所做版面的一些小樣。還有剪刀,三盒印有紅琳名字的名片,一沓陳舊、早已不用的稿紙。唯一真正算得上是她的私人物品的是,她疊得整整齊齊的一雙袖套。

        那一刻,失落像針刺一樣使我疼痛。令我汗顏的是,我意識到,自己居然是在尋找接近姚四海的契機。我常常敏感于別人對自己的傷害,依照我自己一直遵循的生活邏輯,自從頒獎那天看到姚四海距離遙遠的眼神、牙疼似的輕蔑一笑,我已經(jīng)將他剔除出我的人生。雖然那很可能也是被迫如此。六年來,那個片刻隨時會倏然回到我的眼前,讓我頓感羞慚和臉面發(fā)紅,街面上所有關于S鼎集團的廣告,都隱隱令我感到不安。然而,我或許將《波赫士小說集》當作了某種暗示,如同小說需要呼應一樣,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需要和他再次發(fā)生一次關聯(lián)。我的心里突然涌起賭徒般的躍躍欲試的心理,似乎正要拿起賭桌上的骰子。然而這些私人物品毫無價值,似乎早已準備棄之不要。直到我拿起最上面的牛皮紙信封,看到里面有手寫體的信紙。我記得,我?guī)缀鹾敛华q豫將信紙抽出來,看到至今令我震驚的四個字:

        我的遺囑

        那確定無疑是紅琳的字體。

        是姚四海的秘書聯(lián)系了我,他說,請你把所有物品都拿好,半個小時車會到單位門口。

        此刻,我清清楚楚記得(雖然顯得并不那么真實),我懷著某種欣慰與緊張,站在單位大門口。我看見一輛黑色的車緩緩停在路旁,不再往門口移動一步。我已經(jīng)意識到那就是接我的車。我剛走到車前,就從上面走下一個人來。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個子男人,戴著黑色口罩,穿著深藍色夾克,鬢角發(fā)際線微微向后,眼神精明內斂??蜌獾貙⑽易屵M車里之后,他就一言不發(fā)。

        這依然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即使有一封紅琳的遺書,那也是三個月前的。在辦公室,我沒有克制住自己,幾乎是“非常自然地”掃到了遺書開頭的重要語句。并被其中悚然和瘋狂的字詞所震動?!叭绻覜]有來上班,就是遭到了滅口?!边z書開頭冗長一大段,以情緒化的筆調揭露了姚四海驚人的秘密。使人不得不懷疑,其中帶有妻子發(fā)狂時爆發(fā)出的惡意與囈語,僅僅“勾結”“滅口”等等脫離日常生活的字眼,就讓我覺得匪夷所思。而按照秘書的說法,紅琳精神病癥已經(jīng)減輕,情緒已經(jīng)平復,如今安然無恙,就在家里。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趁機去跟姚四海敘舊和請他幫忙,順便去看望一下紅琳。姚四海的時間有限,我需要盡快前往。盡管姚四海也可能面臨某些迫近的難題,然而,他從來不是一帆風順,他就是一路披荊斬棘走到今天的。車行駛在大街上,過一個紅綠燈時,我看到對面一個巨大屏幕上剛剛閃過姚四海作為市級風采人物的剪影,這讓我再次感覺到,似乎城市處處與姚四海有關,他已經(jīng)從以前的普通人,變成一個遙不可及的神話人物。

        車行駛得非常平穩(wěn),絲毫不倉促也不顛簸。我們路過的,也是二十年來一直刻寫在身體里的那些普普通通的景觀,直到拐進一個叫蓮花街的地方,從一個入口進入像是小區(qū)的地方。不過,這個小區(qū)全是不高的黃色樓房,樓梯堅固結實,但毫不起眼。我清楚自己并非在自己想象的小說里,而是堅硬的現(xiàn)實之中。

        我重新看到一個很大的客廳,讓我想到毛墻毛地那個租房客廳。還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酒店前廳,事實上它并沒有過分寬大,只是因為它沒有擺放客廳里慣有的家具。我沒有馬上見到他,正在我不知所措時,他從巨大的綠植旁邊現(xiàn)身了,我不由自主加重了他形象的分量,如同他是半人半神一般。他看我的眼神既親切又非常遙遠,他隨意地指了一下沙發(fā),似乎要邀我同坐在沙發(fā)上。處于一種微妙的氣氛,我只敢坐在側面的扶手椅上。

        我放下紅琳的物品,他顯然像是絲毫也沒有注意這一點。

        他端詳著我,像是剛剛在這一刻才認出了我,又像是在我臉上找到某個東西。

        沒有跟其他人說起這個事吧?

        沒有!

        他讓我抽煙,我不由自主拿上他扔來的煙,抽了平生第一根煙。

        抽煙的時候,我們聊到???。他說,再想辦法吧!我明白,他指的是我的未來。

        如果我留意的話,我會注意到特殊的氣氛,他的語調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傷感,那體現(xiàn)為一種深沉和欲言又止。當時我想,或許與他的被調查傳聞有關。與發(fā)生在他身上無量的事情有關。

        你去看看紅琳吧,她在房間。

        然后,他站起來,我像是受到指引似的馬上站起來,他表情凝重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我注意到,他感情沖動,似乎想與我相擁在一起,就像電影里兄弟們相見或分別那樣。但最終沒有。

        盡頭那個房間。他說。

        我知道他還在看我,等我想到他的身份——舉足輕重的商業(yè)大鱷,我立刻有了奇幻的感覺。

        此刻,我就在這個房間。我懷著真實的恐懼,無法克制自己的牙床,因為它不停地抖動、磕打。我明白這樣的反應是無法抑制的。就在之前大約一個小時,我推門進來,聽見沉甸甸的門在身后嘭一聲自行關掉了。前面一道毛玻璃似的門打開了,我驚訝地看到,房間里空蕩蕩的,不像有人。等我走進去之后,這道門也在身后關上了。房間里只有冷冷的節(jié)能燈光,我一直以為是自己走錯了房間,然而不是,這就是他所指的那間。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房間里并不是空無一物,對角的地上,有兩個一動不動的長條狀物體,像是誰丟棄在那里的什么東西。直到我確定無疑地明白——盡管它令我難以置信:那是兩條巨大的蟒蛇!

        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紅琳并不在這里?;蛟S曾經(jīng)在過——難道她也早已成為蟒蛇的口中之物?我?guī)缀醪桓蚁嘈?。她之所以寫好遺囑放在單位,自有她的道理。原來“滅口”并非無中生有!此刻,我明白,自己蛇形的命運即將走向終點。我絲毫來不及思考自己的人生,我馬上想到二十年前動物園的情形,如今,我就是那只慌張的小老鼠,姚四海或許正通過監(jiān)控看到我的慌亂失措。我將毫無痕跡地進入蟒蛇的腹內,沒有在人間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跡。

        房間的白墻空空蕩蕩,潔凈無塵,一條蟒蛇的后背是網(wǎng)狀的棕色,它一動不動,睜著眼,將頭放在地上。彎曲的部分露出折痕。另一條是淡紅色蟒,它靠著墻角,身體緩緩蠕動。我的姿勢一定是可笑的,很長時間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靠著墻,微微蹲著,像是在持續(xù)不斷地打戰(zhàn)。我不知道自己應該以何種方式應對危險。我聽見自己上下牙齒磕打的微微嘚嘚聲。

        我抬頭看了看燈,或許是出于憐憫,他們讓燈一直亮著,我無法想象處在黑暗中會是什么狀況。我也許會嚇得心臟破裂而死。這是我必須表演的一場荒誕戲劇。時間過去了很久,或許也只是一瞬。我對時間已經(jīng)失去了感覺。

        時間變成了室內流溢、靜止狀態(tài)的光,有片刻,我居然覺得,似乎進入了永恒狀態(tài)。時間會一直停留在這一刻?;蛘邥r間就像植物一樣,在我身邊瘋狂生長,使我得以盈余很多。直到困意向我涌來,我才覺得,時間應該過了很久。

        漸漸地,我像是變得麻痹了。甚至想起博爾赫斯的一篇叫作《秘密的奇跡》的小說中,主人公在行刑前的一瞬,感覺到時間像是凝固了,他在意識中像是待了一年,在“這段”時間里,他在腦中完美完成了要創(chuàng)作的劇本。想到這一點時,我一時發(fā)覺,我一直在期待的混沌狀的長篇小說突然有了第一次胎動,我曾固執(zhí)地以為,自己真正的含混的未來是在那部長篇小說里,未來將被它所包孕。近在咫尺的危險,居然像旋風一般激發(fā)了昏沉沉的頭腦,因為那個巨著的開端,如同宇宙誕生,它懷著萬有,又急速、猛烈,充滿偶然和瞬間性。有幾分鐘,我非常愕然地站在了房間里,一動不動,保持一個正在走路的別扭姿勢,害怕影響到那個巨浪一樣喧囂的紛亂念頭——這就是我一直藏在心中,認為注定要震驚世界的那個長篇巨著。我發(fā)現(xiàn),這部孕育中的作品此刻蠢蠢欲動,充滿了無數(shù)可能,而我依然處在慣性的緊張當中,不像一個創(chuàng)作者,反而像一個偷盜者。一些線索和人物閃現(xiàn)在眼前,而在那奇異的一刻,我既是作者,又像無數(shù)的主人公;我既存在又像是一種虛擬。

        我緊盯著眼前的蟒蛇,產(chǎn)生了暫時的迷惑。似乎危險并不存在。因為我意識到,我是未完成的,僅僅這一點,就讓我獲得了可以不死的假象。

        想完這一切,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累了。然而危險在于我不能睡覺,必須睜著眼睛。有一本書名字叫《面對死亡的人》,遺憾沒有機會閱讀。我在這里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都很可笑。我理解了那種特殊的存在的恐怖:所有行動都失去意義的恐怖。可是,為什么不能睡覺?我莫名地擔心睡覺?;蛟S我可以用手捏死它們。我可以用衣服勒住它們的脖子。不過,它們與動物園里昏睡的蟒蛇不同,它們明顯處于饑餓狀態(tài),一直睜大著眼睛,連眨都不眨。我想象自己與它們纏斗在一起,蟒蛇緊緊纏住我的身體,像粗大的纜繩一樣重重繃緊,然后,蟒蛇的頭部會正對著我的臉,張開有倒鉤的大嘴,準備完成致命一擊……不過,或許為了迷惑我,它們目前靜止下來,或者以我有些恍惚的眼睛看來是如此。它們身上的色彩是那么獨一無二,那種棕色花紋(意味著某種數(shù)學形式),那種奇特的、微微閃亮的淡紅色,似乎也預示著什么,它們似乎用身體模擬了靜止的宇宙,而我面對的則是它們像銀河系、星云等等謎團組成的兇險的無限時空。片刻之后,那條棕色蟒蛇睜著眼睛,居然以一種幾乎看不見的動作向前滑動了半米,微微晃著頭部,正對著我,然后,它貌似放松地將頭放在地上。而另一條淡紅色蟒蛇,悄悄沿著墻角移動,有一瞬間,我感到一種像是高鐵火車剛剛啟動的暈眩感。接著,我意識到自己一直呼吸困難,那是自己此刻幾乎要窒息的原因。二十年前那個小老鼠與毒蛇對峙的畫面再次毫無防備地進入大腦,這竟然使我稍稍平復了一下,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可以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看到自己荒唐的處境。似乎我很容易像二十年前那樣,以上帝視角看到眼前的一切。隨后,它們再次一動不動了。它們礦物般的鎮(zhèn)定使我產(chǎn)生了做夢般的錯覺。我的思維奇異地活躍起來。面對蟒蛇,我開始不斷做各種白日幻想。并且越來越像一個賭徒,我覺得自己一直處于不同的開始狀態(tài)。就像我變成了一個一個的冒險者,開始了一次次的冒險:時間變成了賭注,每一個似乎無限延長的一分鐘,都是一個新的冒險。它們帶給我一場接一場新的震驚體驗。

        就在我盯著蟒蛇的時候,像是走神似的,我突然意識到,我同時出現(xiàn)在了別的地方,那個地方完全不是現(xiàn)在被困的屋子。我像是做了一個夢,然而那與夢像是完全不同,因為它是如此真實。我感覺自己像往常一樣走在大街上,甚至可以嗅見大街上特有的氣息,街邊的幾個醒目招牌依然清晰呈現(xiàn)在我眼前,還有那種混亂的、眼花繚亂的感觸?;蛟S我可以像扎克伯格說的元宇宙一樣,可以脫離肉身,任意停留在任何地方。我的眼前似乎有重重疊疊、無窮無盡的時間。事實上,那對我來說是極其危險的事情,我一定是詭異地走神了。有片刻,我突然體驗到了小說終結時的感覺,如同那本我一直惦記的巨著馬上就要結尾,它有一種像黃昏一樣倦怠的氛圍,又向未來敞開著,但一直有一雙眼睛從小說最早開啟的時間看過來,如同一雙古人的眼睛穿越數(shù)千年看向此刻。它是那么超然、鎮(zhèn)定,麻痹著我困倦的眼睛。就像他早就等待著這一刻,等待那部馬上終結的巨著寫下最后一句話。

        于是我想:我或許應該試著瞇起眼睛,打個小盹。

        讀者們,請你們不要走遠!

        作者簡介

        浦歌,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黃河》年度文學獎等。長篇小說《一嘴泥土》入選“三晉百部長篇小說文庫”。有作品刊發(fā)于《十月》《中國作家》《天涯》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孤獨是條狂叫的狗》《麻雀王國》《迂回的隱痛》。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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